当大家都去送亡人入棺的时候,祝英台大叫梁兄,已经哭晕过去了。三个女客同银心都在旁边,立刻把她抱到一旁椅子上,用手抚摩。一个女客忙去斟了一碗热水,让她张开口来轻轻灌下。过了一些时候,哭道:“梁兄呀!”
这时,堂屋里的人,也晓得了。高氏连忙挤了向前来,擦干眼泪道:“贤侄女,你可别太悲伤了。今日还有一百多里路程要赶呢。”
祝英台问道:“亡人已经入棺了吗?”
高氏道:“山伯已经入棺了。他的命薄,不去想他也吧。”
祝英台道:“侄儿应当祭奠一番,不敢多耽搁,祭毕,马上就走,银心,我那包袱呢?”
银心道:“下车的时候,我已经交给王顺了。”
祝英台道:“那包袱里面,有白纸两卷,是我自己的诗稿,给我拿来。这诗稿在余杭读书的时节,梁兄曾亲自批阅。于今完全变了,我从今以后也不作诗了。”
银心也不敢多说,自向王顺拿稿子去。
祝英台道:“伯母,堂屋里收拾好了没有?”
梁秋圃在门外,见英台虽哭晕过去了,已经醒过来。然也担心会有什么岔子,不敢久留。便道:“贤侄女,礼堂已经收拾清楚了。”
祝英台便走出来,只见灵柩头边,摆了桌案,桌案前铺了拜席,案上摆了陶器、铜器作的五供,插了大烛。除了晚辈磕头之外,平辈只奉一揖,长辈只发声长叹,所以礼堂上也极为冷淡。
她走来,对拜席跪了下去,掉了眼泪道:“梁兄,祭奠已毕,马上回去,不能过久耽搁,但愿英魂常在会心楼外,风雨晦明,我哭奠我兄吧。”
说毕,叩完了头。银心已将诗稿取到,祝英台爬起,接过诗稿,在烛上烧了。因道:“祝英台将所有稿子,在梁兄的灵前烧了,上面有梁兄的批评,同心之言,就此完结,祝英台不作诗了。”
诗稿烧完了。祝英台道:“四九,我的车在门口预备了吗?”
四九在堂前答应道:“早已预备好了。”
祝英台走过来和梁秋圃高氏深深道了万福。执着高氏的手道:“伯母,我走了,尚望你老人少抱悲哀。”
高氏点点头。祝英台回头向灵柩看了一看,点头道:“梁兄,小妹走了。”便又哭起来。
梁秋圃道:“贤侄女,不能哭了,车子在门口等候了。”
祝英台掏出手绢,揩了一揩脸,向在堂里的人,都告了别,然后走向大门外。梁秋圃高氏送到大门口来。
高氏道:“贤侄,我就不派四九送了。”
祝英台道:“一路有两个男子,自然用不着人送。不过有事的时候,还希望派四九前去。两位老人家保重。”
梁家二老点点头。祝英台上了车,银心跟着上车。她看见四九站在树荫底下,手摘树枝,可是两只眼光,却跟最后一位女客送上牛车了。
这里的牛车,当然比马慢。可是晋朝士大夫家,出门总是坐牛车。所以尽管是慢,人家也不以为怪。车夫说声走,便离了梁家,王顺骑了马随着走。直到离家不远,祝英台才下了车,换上便服,再上车望家里来。到家也有二更多天了,祝公远虽看到祝英台泪痕满面,这也自在意中,只要女儿回来了,那些在梁家哭倒等事,也只好不问。
祝英台回房中安歇,足有个对朝。次日起来,漱洗已毕,只在房中闷坐。一连三日,尚是如此。
银心道:“这样闷坐,究不是个办法,还是到楼上去看看书吧。”
祝英台叹道:“书也看不下去。”
银心道:“书看不下去,但推开窗子,望望野景,总比闷坐房里好得多。”
祝英台听了银心的话,也颇有理,于是就到会心楼来,推开窗子,看看野景。这是夏季,到了中午,慢慢的热起来。一天下午,祝英台正靠窗闲眺,忽然小路上一男一女,约莫二三十岁,各挑了一担柴经过。
男子道:“天气慢慢热了,我们赶到街上,各把一担柴卖了,街上有卖绿豆的,我们买一升回来,煮稀饭吃,你说好不好?”
女的道:“好的。还买两个小饼子给两个小宝贝吃。”
说着话,担子挑着不见了。祝英台一听,生了很大的感触。两口子只要和好,虽挑柴去卖,依然有商有量,非常的高兴,听那女的说,家里还有两个小宝贝呢。马家倚仗他有钱,可以收买天下美女,可是这高兴在哪里。那被收买的美女,不高兴的还怕正呢。祝英台站着尽想,身旁有一张胡床,不知不觉就坐了下来。心里转念一想,那天梁山伯到这会心楼上来,谈得何等伤心,他看到会心楼三个字,心里暗想,会心这两个字,又怎样说法呢?
这样一想,只见梁山伯穿了蓝衫,由楼下冉冉上来。
祝英台拂衣起座,连忙上前迎接。笑道:“梁兄,我正在念你,你从哪里来呀?”
梁山伯走向前,执着手道:“我妹说过,我英魂常在会心楼外,风雨晦明,你念我,我正在会心楼外逡巡啦。”
祝英台省悟他已死了,便道:“我兄虽死,还如没有死一样呀!”
梁山伯拍了手道:“我哪里死了,那死是骗你的。我正在祝家村外筑了一座花楼等你。”
祝英台望了他道:“哦!正筑了一座花楼等我?”
梁山伯道:“可不是吗?”
祝英台道:“这事只是恐怕知道的人太多,会来拦阻吧,马家就是一个。”
梁山伯哈哈笑道:“再人多,也无用,你随我来吧!”
祝英台让梁山伯携着一双手,正待要走,只听得有人叫道:“小姐,茶汤凉了。”
祝英台睁眼一看,原来是一梦,自己还躺在胡床上。银心站在身边,手里正捧着碗。
祝英台道:“我作了个梦,梦见梁相公他筑了花楼等我,这……”她见银心端了茶汤等着,于是取过茶碗来,喝了两口,仍旧交给银心。自己坐在胡床上想了一想,便道:“这个梦颇有点奇怪,也许明后日,四九还要来一趟。”
银心以为小姐终日都在思想梁相公,梦见梁相公,当然没有什么稀奇,一说也就算了。
到了次日下午,四九却果然来了。银心下楼迎着他道:“小姐说,这两天你会来这里一趟的。四九哥,今天果然是小姐说中了。”
四九在头上取下草笠,汗珠子由额角上往下直滴,将袖子揩着汗道:“这应该是最后一趟了。请你禀报小姐,我有事须禀明。”
说着,放下草笠,把皂色短衣牵了一牵。银心引他上楼。祝英台正坐着想什么心事,看见四九,心里一动,便道:“你来了。”
四九行过礼,便道:“特意来看看二相公。”
祝英台道:“我梁相公安葬了吗?”
四九道:“安葬了。”
祝英台道:“安葬在什么地方呢?”
四九道:“自然是胡桥镇。”
祝英台听了这话,心房又是一动。把衣服牵了一牵,问道:“这胡桥镇买地还容易吗?”
四九道:“我们有几位亲戚在那边,一托人就行了。”
祝英台站起来,手扶桌子沿道:“镇上的哪一边?”
四九将手一指道:“东北角啊!这里有个小地名,叫清道源九龙墟。”(注:清康熙《鄞县志》,梁死,叮嘱家人葬清道源九龙墟。现在九龙墟,有冢有庙。)
祝英台道:“九龙墟,是不是靠甬江的地方呢?”
四九道:“正是。墓地西北两边,都通甬江,我们在坟地里说话,船上人都听见。”
祝英台坐下道:“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话没有?”
四九道:“我家老相公,也去了坟地,看见安葬好了,带了家里人回了家,就命我大转弯地来到府上,向二相公报告一声。”
祝英台把四九的话,凝神想了一想,便道:“好!我已经十分明白。跟银心去用饭,饭后,回家去吧。”
四九告辞下楼。祝英台走到楼边,推窗东望,只见白云四起,绿树低垂,那梁相公坟地,就在那里。她心想,他打开墓道大门,等人来敲打,他等着谁呢?祝英台静静的想。会心楼上也没人来打搅,让她想吧。
这是夏天,日子很长,滕氏想到祝英台轻易不大出来,心想她除了看书,还作些什么?听说,总是靠窗闲望。秋天一到,马家恐怕就要娶他儿媳,倒要看看作了预备没有?于是带了小菊儿向会心楼上来。只见祝英台没作女红,也没读书,一人静悄悄地推开窗子四野呆望。
滕氏道:“你这样野望,望什么东西?”
祝英台这才晓得母亲上楼来了,因道:“母亲来了,没有什么可望的呀! 我因为天气炎热,心里烦躁,推开窗子来,凉快凉快。”
滕氏也靠近窗户坐下,向四处望望,真是太阳白光下照,暑气上升,人都藏在家里。便道:“天气炎热,你不看书也罢了。也当习点女红。”
祝英台道:“习女红吗?也怕热呀。”说着她嘻嘻地笑了。将衣服牵扯了一下道:“我的手工都够了。”
滕氏道:“我知道你的心事,总是纪念三年同砚的梁山伯。可是两个月以来,梁山伯作古了,你要去祭奠他,也让你去祭奠了,你应该丢了他才是。”
祝英台还没有坐着,人斜靠了窗台,便道:“不能吧?他虽然死了,然而他的砚友,还没有死,山高水长,永远着绵长的呢。”
滕氏看她还没有落座,就向站在身后的菊儿道:“你搬个椅子,让你小姐坐,我们有话细谈呢。”
菊儿就过去把胡床拖过来,放在祝英台身后,轻轻拍了道:“小姐,请坐呀!”
祝英台看了一看,向菊儿点点头,她依然没有坐下。菊儿也靠了窗户站定。
滕氏对她身上看了一看,便道:“窗子外有什么好看吗?你也站着看。”菊儿微笑。
滕氏道:“说正经话吧。离现在不久的时候,天气就要转凉。天气一转凉,马家就要娶他儿媳进门。那个时候,我儿一双空手,进他马家门,恐怕有点儿不好意思。”
祝英台道:“我这里不晓得什么马家。”
滕氏一摆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到了那一天人家派了花车来娶的时候,你走,还是不走?”
祝英台将鼻子哼一声道:“这有什么可问的。我既不认得马家,他们派花车来娶谁过门,我不管,当然与我无关。他们接不着人,自然会找主人的。”
滕氏听了,不觉气往上升,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看了祝英台。但是她究竟压下这口气。笑道:“是的,自然会找主人的。但是主人为一家之主,他也会使出主人的威风的,口里发下命令,要你前去。”
祝英台将窗户上的灰尘,用袖子轻轻的一拍,冲口而出道:“我不去!主人拿出家法要我死,我可以马上就死,但是要我去马家,就是皇帝发了圣旨,我还是不去!”
滕氏站了起来,指道:“这是你说的!”
祝英台道:“是孩儿说的。”
银心在楼下,听了说话声音不对,马上跑上楼来,远远的对菊儿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就跑了过来,把滕氏拦住。
银心道:“安人息怒,小姐年纪轻,不会说话!”
滕氏望了祝英台很久,才道:“我不和你说,过两天,你爹爹自然会找你说话,我去了。”说着,她带着菊儿去了。
银心看祝英台时,她姿态很自然,对窗子外天空,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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