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巴吉正依惯例巡视地主宅邸,确保所有窗户都关严了,才退回房去,躺卧在他那张单身汉的床上。巴吉先生明知窗子全已关得紧紧的了,然他就任十五年来如一日,每晚都得巡一趟,未来也将这般行礼如仪地继续下去,直到这幢大宅邸倾颓,或被美国佬侵占为止——后者这个宿命是管家邦朵太太讲的。她老爱用一种悲惨的语谓,好像绘声绘影在讲鬼故事那样,叨念不休。
尽管如此,巴吉先生还是疑神疑鬼的,总觉得只要一背过身去,那些女仆们就忍不住会溜去打开窗子,好把流浪汉都给放进来。他的想像力仅止于宵小之辈,倒也好。
他份外谨慎,手里提着灯穿过楼上长长的走廊。快下雨了,他心事重重,对于少爷在典狱长室守夜这事倒不担心。那是个传统,结果如何早已注定,好比战时必须为国捐躯,人人都会毅然接受一样。战争必然有它的危险,但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转圈的余地。巴吉先生是个讲理的人。他知道邪灵正如蟾蜍、蝙蝠和其他思心的害虫一样真实存在。不过世风日下,现在的女仆们成天游手好闲,他怀疑连早年人人闻之色变的幽灵恶鬼,如今都变得温柔可亲了。跟过去他父亲在任时的光景不能比啦。目前他最大的顾虑是要负责看好书房升起一大炉的火,好迎接少爷回来。外加一碟三明治和一瓶威士忌。
不,他心里还有更严肃的事。走到橡木装潢的长廊正中央悬挂画像的地方,他照例驻足在老安东尼肖像前面高举灯火,静静耽了半晌。一位十八世纪画家笔下的安东尼穿着一身黑,胸口挂满勋章,坐在桌旁手轻轻抚在一个骷髅头上。巴吉头发还很多,身材又修长。他喜欢想像自己跟第一任典狱长那苍白、拘谨、牧师一般的容貌颇为相象,姑且不论安东尼的过往。当巴吉边注视肖像边离去时,走起路来步态总是比先前更显尊贵些。没人会想到他不为人知的癖好——他沉迷于电影,而且遇到情节动人的片段往往会掉下多愁善感的泪来。他曾数夜辗转难眠,深恐药房的塔本太太在林肯镇上映那叫做《东方极地》的影片时,把他啜泣的德性给看去了。
楼上已巡完了。他跨着禁卫军一样帅气的步伐走下堂皇的大厅阶梯。前厅暖气温度刚刚好——只嫌左边数来第三个壁炉有一点滋滋作响。这些过不了多久就都要电气化了,他想,又是美国来的噱头!眼前马汀少爷就摆明了被他们美国佬带坏了。他从小就顽皮,但骨子里一直是个绅士,可惜现在学了用大嗓门,讲话拉拉杂杂的,内容不外乎就是一些酒馆和那种按着海盗名字命名的酒品名称——还是杜松子酒调的哩。那些玩意儿只有欧巴桑和酒鬼们尚能担待些,一般人可都不敢恭维了。对啦,又随身携带一把左轮枪,天知道他还有什么把戏。“汤姆·柯林斯”是那以海盗命名的酒,是吧,还是叫“约翰·西弗”来着?还有一种酒叫什么“机车副座”——机车副座。教人想起赫伯特少爷的摩托车来。巴吉感到一阵不安。
“巴吉!”书房传来一个声音。
习惯使然,他顿时正色敛容回归现实,将煤油灯小心放在大厅桌上。他带着一个恰如其分的,不敢确定主人找他有什么吩咐的表情,走进书房去了。
“桃若丝小姐,你叫我?”巴吉先生一本正经地说。
纵使他脑筋空白,从无主见,仍不由得注意到一个令人吃惊——简直是惊骇的事实。墙上保险柜竟然打开了。他从来都知道保险柜的位置,就在他已故的主人提摩西老爷画像背后。可十五年来,他未曾见过它如此公然敞着。他曾机械式地瞄了火炉一眼,看看柴薪是否空气流通、无需拨弄。即使在此之前,他就发现保险柜这不寻常的情形了。桃若丝小姐坐在一张硬式大椅内,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看。
“巴吉,”她说,“去请赫伯特少爷下来好吗?”
他迟疑了一下:“桃若丝小姐,赫伯特少爷并不在他房里啊。”
“那请你去找找他,好吗?”
“我可以确定赫伯特少爷不在宅里。”巴吉副思虑周密的模样,斩钉截铁地说。
她把报文件撂在膝上:“巴吉,你到底在说什么?”
“桃若丝小姐,他——呃——未说明去向。报告完毕。”
“老天,糟了!他会上哪儿去呢?”
“桃若丝小姐,我这样说,是因为晚饭才过不久,我刚好到他房间有事要做。看他正在整理一个小行李。”巴吉又吞吞吐吐了。她表情不对劲,害他感到局促不安。
她起身:“他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
巴吉瞥了一眼壁炉台上的钟。针指着十一点三刻:“桃若丝小姐,很难说,”他回答,“我想,晚饭后不一会儿。他骑摩托车走的。马汀少爷曾叫我为他准备一盏脚踏车用的电灯,好让他到那边守望时比较——比较稳妥。我才会正好撞见赫伯特少爷走出去。我去马厩那儿,要从一辆脚踏车上卸下一盏灯,他——呃——骑着车跟我擦身而过……”
(奇怪桃若丝小姐怎能忍受这整笔糊涂帐的!当然,她有充分理由该懊恼。又是赫伯特少爷不告而别,又是保险柜十五年来头一遭给打开晾在那儿。可是巴吉不愿见她未能自我控制情绪,而让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窘境。他感觉就像有一回从钥匙孔偷窥人家的隐…巴吉赶忙转移念头,羞于忆起自己年少无知的时光。)
“怪的是,我怎没看到他,”她定定地看着巴吉说,“晚饭后,我在草坪上少说也坐了一个钟头。”
巴吉清了清喉咙:“桃若丝小姐,我正要说,他没打车道那儿走。他是从猎户巷那边的牧场走的。刚好被我看到,因为我要替马汀少爷找盏好灯折腾了半天,所以看见赫伯特少爷拐弯骑进巷子里去。”
“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马汀少爷?”
巴吉露出一副惊讶之情:“没有哩,桃若丝小姐,”他用责怪自己的口吻回答,“我把灯交给他,这部分你知道,但我认为不该逾越职份去告诉——”
“好了,巴吉。你不用熬夜等马汀先生了。”
他低下头,眼角余光瞥见三明治和威士忌都已备妥,便退下了。他总算可以像解开一条勒得过紧的腰带一样,用不着咬文嚼字了。这位年轻女主人是个令人费解的怪胎,他想,简直是个“没规矩的小妮子”,只是太不敬了,才撇开这念头。她傲慢拘谨,一天到晚姿态摆得老高,背脊挺得直直的,眼神冷峻,没什么情绪。没心肝。他看着她长大的——我想想看,去年四月她二十一岁——从她六岁起看到大。从小就跟马汀少爷一样,颐指气使、我行我素的。对于人家的照料也不像赫伯特少爷那么心怀感激。脾气真是古怪得很……
他注意到现在雷声较为频繁了,一道道闪电直逼屋里阴暗的角落。啊,幸亏他把炉火升好了!大厅的老爷钟该上发条了。他边上发条边想着,桃若丝小姐向来是个何等别扭的孩子。浮现一幕情景:晚餐桌上,背景是巴吉本人,当时老爷和夫人还在世。马汀少爷及赫伯特少爷在欧典果园和几个男孩儿在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吃饭的时候,马汀少爷挖苦堂弟不敢爬上最高那株枫树枝上,为他把风。马汀少爷永远带头,赫伯特少爷总是乖乖拖在后面跟班。这一回他竟拒绝服从。
“我不要!”他在饭桌上再三地说,“那些树枝都烂了。”
“对呀,小赫,”夫人温柔地说,“别忘了,即使打仗也要谨慎小心喔。”
大家非常吃惊,整晚没开口的小桃若丝忽然慷慨激昂地说:“等我长大,我绝不要嫁这种小心翼翼、畏首畏尾的人。”同时带着愤愤不平的表情。夫人责备了她,老爷仅皱着干瘪的一张脸,闷笑了几声。奇怪,怎会想起这些……
下雨了。钟摆发条一上好就猛敲了起来。巴吉两眼空洞地望着它,不知为何,讶异得很。午夜,钟声响起。喏,肯定没事的……不对。事情有点不对劲。他那古板的脑筋深处受到冲击。他充满困扰地朝漆在钟面的风景画直皱眉头。啊,是了!不出几分钟前,他跟桃若丝小姐说话的时候,书房的钟才显示十一点四十五分——一定是书房的钟走错了。
他掏出那多年来精准无误的金表,打开表盖。差十分十二点。那么,书房的钟是对的。这座老爷钟,女仆们调拨屋里其他时钟都以它为准的,竟足足快了十分半。巴吉倒抽一口气,哼了一声,没教人听见。这下子,在他可以心安理得退下去休息以前,还得走一转,检查其他的钟。
——钟敲下十二点。同时电话响了。巴吉去接电话时,见桃若丝·史塔伯斯站在书房门口,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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