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交换所的女孩正在读《真实爱情故事》杂志。
佛萝伦丝有时好奇这些故事是否真实。如果是假的,这份杂志才不敢刊出,而且这些故事听起来都像确有其事。佛萝伦丝想到故事里的那些女孩,羡慕地叹了口气,不管她们再怎么堕落,总是能让自己得到些乐子。从来没人要用这些有趣的方式让“她”堕落。虽然这些欢场女子的生活最终一定很悲惨,可是……
总机唧唧作响,红灯也亮了。
佛萝伦丝把电话接上线,又叹了口气。希望不是像几分钟前的那通电话,一个女人从公共电话亭打来,想打长途电话却连一毛钱都没有。反正只要打电话来的是女人,佛萝伦丝都不喜欢。故事中的那些女孩虽然后来都悔不当初,但她们可真正“体验”了生活。她们出入豪华赌场,与不良分子往来,还卷入谋杀案……
“请告诉我号码?”佛萝伦丝说。
对方没回答。
小房间里,滴答声响亮的钟敲了8点半的报时声。佛萝伦丝觉得滴答声给人一股安慰。寂静中就只有钟的滴答声,佛萝伦丝沉醉在白日梦中,而电话线仍是接通的。
“请告诉我号码?”佛萝伦丝回过神,再问一次。
然后,事情发生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口气非常急迫地低语着:“沙丘之屋。艾顿的小屋。救命!”他急促含糊地说了这些话后,接着传来一声枪响。
佛萝伦丝当时不晓得那是枪声,只知道耳机里的碳粒在她耳边噼啪作响得令人难受,感觉像钢针刺入大脑。她在总机前跳了起来,接着听到呻吟声、扭打声和巨大的重击声。
尔后一片安静,只听见时钟滴答响。
佛萝伦丝非常惊慌,但头脑还是很冷静。有一会儿,她扶着桌子,看着钟,仿佛祈求指引到来。她向自己点了点头,赶紧接上另一个号码。
“通尼许警察局,”一个年轻但自尊心极强的声音回答,“我是文斯警官。”
“艾伯特——”
音调变了。“我不是跟你说过,”急促低声的抱怨,“别在我当班的时候打电话来——”
“可是,艾伯特,不是这样的!有一件可怕的事!”佛萝伦丝说明了她刚听到的事。“我以为我最好——”
“非常好,小姐,谢谢您。我们会处理的。”
在电话的另一头,文斯挂上电话,惊愕中带着怀疑。他把这个情形告知警局的小队长,小队长搔了搔厚实的下巴,面带犹豫之色。
“法官,”他说,“搞不好没什么事。可是,要是真有人想杀了那个老家伙——天哪!我们必须采取行动!艾伯特,赶快骑脚踏车到那里,快点!”
文斯警官跳上脚踏车。从通尼许警察局到法官的小屋大约有四分之三哩。若不是中途发生状况,文斯4分钟就可以骑到。
当时天色已黑。傍晚下了一阵雨,雨虽然停了,这个温暖的春夜没有月亮且带着湿气。在车灯照射下,沿着海岸的这条柏油路闪着微光。每隔两百码就一盏的街灯让黑夜显得更加幽暗与难以名状。与海边的树一样,街灯一副孤寂凄凉的模样,空气中充满浓烈的海水味道。文斯听到这个涨潮期碎浪击岸的断续隆隆声。
就在他看见右前方法官小屋的灯光时,突然发现眼前有辆汽车,刺眼的车灯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这辆车停错边了。
“警察先生!”一个男人的声音,“嘿,警察先生!”
出于本能,文斯停下车来,一脚踏在地上。
“我正要找你,”这个人继续说,“有个流浪汉——喝醉了——菲罗斯医师和我……”
文斯认出了这个声音,是巴洛先生。巴洛在这里也有一栋小屋,靠近侯修湾另一头的海岸。说不上来为什么,年轻的文斯非常尊敬巴洛先生,仅次于对艾顿法官的敬意。
“先生,我不能停下来,”他又兴奋又急切地喘着气说。文斯自觉身负重任,因而把这件不该公开的事告诉他信得过的巴洛先生。“艾顿法官那边出了状况。”
文斯的声音划破黑暗。
“状况?”
“发生枪击事件,”文斯说,“电话接线生这么认为。有人遭枪击了。”
文斯蹬上脚踏车快速离去,看见在车边走动的巴洛先生渐渐没入街灯的光团中。文斯后来想起巴洛先生瘦削脸上的表情,车灯照着他半张脸,嘴半开着,双眉紧蹙。他穿着一件运动夹克,脏污的法兰绒裤,没戴帽子。
“快去!”巴洛严肃地说,“火速赶去!我随后就到。”
文斯奋力地踩着踏板,发现这个人紧跟着他,踏着大步跑得飞快。文斯觉得有点丢脸,竟然有人可以用跑的追上执法人员,文斯相当震惊。他踩得更猛,可是这个人还是跟上了。文斯在艾顿法官的门前跳下脚踏车,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出现了另一个人。
黑暗中看来模糊苍白的康丝坦思,就站在大门边。木栅栏挡住了她一部分的身体,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连身裙紧贴着她的身子。就着脚踏车的车灯,文斯可以看见她泣不成声的模样。
巴洛呆站着望着她。打破沉默的是警官。
“小姐,”他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康丝坦思回答,“我不知道!你最好进去看看。不,不要进去!”
文斯打开门时,她想伸手制止,手却举不怎么起来。小屋的客厅灯火通明,三扇落地窗都拉开了窗帘,其中一扇开了一半。他们看得见外面稀疏的草坪和潮湿的土地。文斯奔向打开的那一扇落地窗,巴洛也跟上前。
文斯是个认真又负责的警官,有时还带点粗陋的想像力。在来这里的路上,他想像这里可能发生的事件。在他脑海中,有人想谋杀法官,或许他能及时赶上当英雄,绊住企图逃逸的歹徒。两人经过一场搏斗后,他制服住歹徒,然后,他拉起受害人的手,受害人在断气前向他表达谢意。
可是,他看到的情形并非如此。
一具僵硬的男尸面朝下躺在房间另一头的书桌前。不是艾顿法官,而是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黑发男子。他脑后中了一枪,子弹是从右耳后方穿进去的。
桌灯的灯光清澄暖黄,显出发线旁那个清楚的弹孔,渗出了点血。死者的手指像爪子般僵直在地毯上,手背上的皮肤起了皱褶。桌子旁的椅子翻倒在地上,电话也掉在地上,就位在受害人身旁,话筒没有挂上,还在死者的耳朵旁嘟嘟作响。
可是,让文斯骇然僵立、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不是这个景象,而是距离死者六七呎,坐在摇椅上的艾顿法官,他手里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艾顿法官沉重缓慢地呼吸着。尽管他的小眼睛看来镇静,有如在想心事,但他已经面色苍白如面团。这把转轮手枪很小,光滑的钢制枪管,握柄上包着黑色的防滑橡皮,在桌灯和吊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此刻才惊觉自己握着枪,艾顿法官伸长了手,咚的一声把枪丢在身旁的棋桌上。
文斯听到这个声响,也听到窗外浪涛来回,隆隆作响。但是,两个声音都是单独发生的,都没有什么意义。文斯的第一句话——直觉地脱口而出——很多人很久以后都还记得。
“先生,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法官深吸了一口气,小眼睛注视着文斯,清了清他的喉咙。
“这个问题一点都不恰当,”他说。
文斯刹时松了口气。
“我知道!”文斯注意到地毯上那张脸的肤色、五官与花俏的衣服。他结结巴巴地说:“地下社会。帮派分子。你知道我的意思!他想杀了你。而先生你——自然是——”
法官思索着文斯的话。
“这个推断,”他同答,“既不合理也不合宜。莫瑞尔先生是我女儿的未婚夫。”
“先生,你杀了他?”
“没有。”
这个“没有”两字说得很慎重、很坚定。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艾顿法官,文斯就会告知他的权利,然后把他带回局里。可是带艾顿法官同警察局跟犯法没什么两样。你不能如此对待高等法院的法官,尤其是现在他的眼神就震吓住你。文斯冒着汗,祈求上帝,如果巡官在这里就好了,他多么希望自己不用负这个责任。
文斯拿出笔记本,笨手笨脚地让本子掉在地上。他告诉法官那通中断的电话,法官显得神情恍惚。
“先生,你愿意做个陈述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不。”
“你是说你不愿意?”
“现在不愿意,不要是现在。”
文斯抱着希望,抓住机会。“先生,如果我请你到警察局见葛汉巡官,你愿不愿意告诉巡官?”
“电话,”艾顿法官用指头比了个小手势,双手还是握在肚子前,“在那里。麻烦你打电话给葛汉巡官,请他过来。”
“先生,可是我不能碰电话,那——”
“后面厨房有个分机。用那具电话打。”
“可是,先生——”
“麻烦你。”
文斯觉得仿佛胸前被人推了一把。艾顿法官一动也不动,双手还是叠在肚子上。艾顿法官掌控全局,宛如另外有人被发现手上有把手枪,而艾顿法官从法官席上冷静地检视整个状况。文斯没多做辩解,就去打电话了。
巴洛两拳插腰、从落地窗进了屋子。如果法官对巴洛的出现感到意外,他的表情一点都不露痕迹,只是看着巴洛关上文斯身后的门。
巴洛眼睛周围聚积着细纹。他拉着身上那件旧运动夹克的领子,挺直身子有如准备奋力一搏。他镇定地回望艾顿法官,挺着的下巴显得强悍。
“你可以吓唬文斯,”带着与法官同样冷静的态度,巴洛说道,“可是,你吓唬不过葛汉巡官或警长的。”
“或许行不通。”
巴洛一翻手,用拇指指着莫瑞尔死相骇人的尸体。“是你干的吗?”
“不是。”
“你的处境不妙。你知道吗?”
“是吗?等着瞧。”
完全是一派自负之词,出于何瑞斯·艾顿之口尤其叫人讶异。这般狂妄的傲慢让巴洛诧异,他不喜欢这样的态度,因为他晓得其中的危险。
“发生什么事?告诉我,你可以信得过我的。”
“我不知道。”
“拜托,听着!”
“麻烦你,”法官用手遮住眼睛,“跟我说话时记得降低音调。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不知道这家伙在屋子里。”
他的声音不带情感,极为有神的小眼睛转向关上的门,双掌在椅子的扶手上缓慢轻柔地移动着,这个动作让巴洛知道法官清醒得很。
“今晚,我跟莫瑞尔先生有约,”他接着说,“要谈一件正事。”
“然后呢?”
“可是我不晓得他人已经到了。今天星期六,朱尔太太不上班。我当时正在厨房准备我的晚餐,”艾顿法官带着厌恶之色说,“当我听见一声枪响,和可能是电话掉到地上的声音——是的,虽然你没有笑意,这的确是件可笑的事——8点半整时,我正在开一罐芦笋罐头。我一进客厅,就发现莫瑞尔先生现在这个样子了。事情经过就是如此。”
“就是如此?”巴洛重复他的话,几乎要失去耐性。
“就是如此。”
“那转轮手枪呢?怎么来的?”
“枪就在他旁边的地板上。我捡了起来。我承认,那是个错误的举动。”
“你还承认这一点,感谢老天。你捡起手枪,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下,就这样拿了5分多钟?”
“是的,我也只是人。对这样出乎意料的结果感到非常讶异——”
“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
“没什么。”
巴洛这个时候开始怀疑老头是不是疯了。所有合理的理由都让人不由得这么想,可是直觉告诉巴洛,艾顿法官在那个时刻与平常一样冷静。或许是法官的眼神,或是转头的方式给了他这样的印象。话虽如此,一时情绪激动杀了人也可能让人异常冷静。
“你知道,这是谋杀,”巴洛指出。
“还用说吗?”
“那么,是谁杀的?”
“想必是,”法官回答,“有人自前门或落地窗进了屋子,从莫瑞尔先生脑后开枪杀了他。”
巴洛握紧了拳头:“你应该会让我为你辩护吧!”
“不见得吧?为什么我该找你辩护?”
“因为你似乎不了解这个情况的严重性。”
“你低估我的智力了,”法官一边说,一边翘起二郎腿。“听着,让我提醒你,在我还没当上法官前,我的刑事诉讼律师声誉仅次于已逝的老友马绍尔·霍尔。若是检察官比我的经验还丰富,他们就有资格把我吊死,”他微笑着。“你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对不对?”
“我没那个意思。可是,如果是你从法官席上听到这一席话,你会相信吗?”
“会,”法官简洁答道。“我可以自豪地说,在评判人和判定真相上,我从来没看走跟。”
“但是——”
“此外,还有动机的问题。你应该很清楚,所有的法律都在探询犯罪动机。我有什么理由要杀害这个不登大雅之堂,却也无害的年轻人?”
就在这时,康丝坦思·艾顿进了房间。
法官似乎真的吓了一大跳。他的手划过前额,但掩不住脸上的极度苦恼。巴洛心想:他几乎跟我一样爱她,那一抹赤裸人性的光辉与他的傲慢同样明显。
康丝坦思还红着眼眶,但已经擦干了眼泪。她看来坦然平静,望着尸体的眼神超然,带着股坚定、冷漠的厌恶感。她似乎是强迫自己上下打量这具尸体,然后转向父亲。
“我不晓得你这么关心我,”她突然开口,眼眶又湿润了起来。
“你——”法官严厉地问,“怎么会在这里?”
康丝坦思没回答。
“他真是下流的……”她没办法说完。她转向巴洛,手仍不住地用力指着死者。“他要爹地答应给他3000镑,才要放弃我。
“昨天,我听到你们在这里谈论我的事。这是很自然的事,谁都会这么做。我躲在后面听。刚开始吓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之后又不晓得该怎么办。听到那些话,让人心如刀割。”
她握起了拳头。
“刚开始——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事实。所以我只能带着笑、佯装不知情。安东尼到死前都不知道我晓得实情。我跟他说笑,然后跟他一道回陶顿市,可是心里一直在想,我什么时候才有勇气说:‘你这个下流的——’”她停了下来。“后来,我晓得自己该做什么。我决定等今晚他跟爹地会面,在他即将把白花花的钞票牢握在手里时,我会突然走进来说:‘一毛钱都不要给,你这个下流坯的好事我全知道。’”
康丝坦思润了润嘴。
“啊,那该有多棒!”她提高了音量,品尝着报复的滋味。“可是,今天他去了伦敦,我没办法跟踪他。我晚了一步,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早点到,如果我昨天就拆穿他,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我很高兴他死了。他伤了我的心,这么说可能很傻,可是他真的伤了我的心!所以我很高兴他死了。可是,你不该这么做的,你不应该。”
艾顿法官纹丝不动。
“康丝坦思,”他低声冷静地说,“你想要让你的老爹被吊死吗?”
一阵静默,女孩瞬间惊吓的表情让气氛静得可怕。她做了个姿势,像是要用手把嘴巴捂起来。接着,她好像在听什么声音,大家也跟着竖起耳朵。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海浪声。然后,往门厅的门把响起了转动声,文斯警官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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