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车道走在大树下,路过一丛丛灌木。帕丁顿和史蒂文斯都沉默了一阵子。马克今晚最后一次去吩咐亨德森,让他用遮网球场的防水布遮好地穴入口。史蒂文斯琢磨帕丁顿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他在思考),所以他先开口。
“对瓶子被盗走又还回来一事,除了刚刚说到的,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他问道。
“呃?”帕丁顿心不在焉地说。他刚刚一直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光,脚步在碎石路上慢慢地拖着,好像不确定该往哪里走。闻言他想了想:“就像我刚刚说过的,我喜欢把事情一件件地理顺。我们已知的事实是,某个装着致死剂量药物的小瓶子被人偷走,后来又还了回来。目前我们知道仅此而已,想打听新消息得等护士回来。我们甚至不知道药物是液态还是固态,这一点也很重要。”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推测一下被偷走的是什么,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性,也许是剌激心脏的药物,比如马钱子碱或者洋地黄苷。如果真是这样——老实说,就太糟了。这意味着可能凶手(如果有凶手的话)还会继续作案。”
史蒂文斯点点头。
“没错,”他说,“这我也想到了。”
“不过我倒可以告诉你,”帕丁顿干巴巴地说,“这种可能性不大。如果真是这种东西被盗,医生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丢失的药物找回来。事实上,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都不曾特别困扰。要我说他们只是像恼火。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同理可证,也不可能是锑之类的剌激性毒物,否则你可以用全副身家来打赌,医生不可能开具迈尔斯自然死亡的证明。”
“第二种推测的把握比较大。我们的第二种推测就是马克的想法,被偷走的是几片吗啡。”
“迈尔斯偷的?”
帕丁顿皱起眉头,似乎这个问题格外让他困扰。
“是的,很有可能。最好是迈尔斯偷的。我们都愿意往好处想,不是吗?”帕丁顿的眼睛在星光下好奇地瞪圆了,“如果是迈尔斯,那有几点事实与之抵触。就说把药瓶子还回去吧。我们知道迈尔斯房间就在护士隔壁。我们还知道,药瓶子被盗后,护士只要离开就会紧锁房门——我是说通向走廊的那道门。要知道她和迈尔斯的房间还有扇门可以直通,当然前提是她不会把毗邻病人的门也锁上。所以,如果真是迈尔斯偷的,他想把瓶子还回去,为何不通过相邻的门走进去,放到房间里?他为什么要把瓶子放在门口的桌子上?”
“答案很简单。如果他直接放进去,护士马上就会知道是谁偷的。只有他能走进护士的房间。”
帕丁顿停住脚步,轻声咒骂了两句。
“上了年纪以后,我脑子也不大灵光了。”他说,“很显然,你说得没错。而且——话说回来,我也在想护士会不会锁上相邻的那道门。她也可能怀疑迈尔斯。”
“是的。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动机。”帕丁顿顽固地坚持道。他手在空中挥了挥,就像一个睿智的人找不到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为什么吗啡会被盗?不管是迈尔斯还是其他人,他们动机何在?如果是迈尔斯,原因很简单。但如果是其他人呢?偷来干吗?”
“不可能是用来毒杀。首先,被盗的吗啡剂量很少,就两三片,不可能更多了,要不然医生肯定会大做文章。根据药物规范,每片吗啡的标准剂量是四分之一米制格林,想要毒害他人,至少也得要两三米制格林,致死剂量最少也得四米制格林。所以,不管是谁盗走这么一点,不可能是用来杀人的。其次,我们也不用考虑大宅里有瘾君子这个可能性了。如果是那样,那人肯定会把整瓶都留下来,不会还回来。还有种可能,是不是谁想好好睡上一觉?这有可能。不过如果是那样,他为何要偷劲儿这么大的药?吗啡可以直接把人放倒。除非是疼痛难当,否则没必要吃它。浴室里有的是普通镇静剂,为何不用那些?不管是哪种情况,为何要偷偷摸摸地盗走药瓶?——以上猜测可能性都不大,那小偷为何要偷药?”
“那又如何?”
“这个,假设你夜里想偷偷摸摸干点什么,”帕丁顿坚持推理道,“就是怕被人看见或听到。如果你给那人下四分之一米制格林的吗啡,那就没问题了,不是吗?”
说到这儿,他在此停下脚步,回过头,在星光下微微皱起眉头。他眼光直视史蒂文斯,后者暗自做好心理准备,准备应付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此刻史蒂文斯眼前出现了生动的画面,在迈尔斯被毒杀的那个晚上,他和玛丽就在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小屋中,那个晚上他居然在十点三十分之前就被睡意笼罩了。
然而,帕丁顿出人意料地说:“你瞧,我一直在琢磨我们最大的困扰——洞穴被打开,尸体失踪了。但是,如果亨德森夫妇被人下了吗啡,那他们就不可能听到盗墓者的动静了,不是吗?”
“上帝啊,真的!”史蒂文斯大大地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过——”
“你是说大屋里的其他人可能听到动静?而且亨德森发誓说地穴入口没人动过?好吧,就算他说的是实话,问题可不这么简单。没错,我们确实搞出了很大动静,把入口处弄得一闭糟。不过还记得我们具体做了什么吗?我们用铁镐和锤子搞坏了铺路石。还记得那些石头是怎么个铺设法吗?都是些细小的碎石,像七巧板一样拼在一起,接缝处勾上泥灰。没有混凝土,黏合的混凝土,在铺路石下面就是碎石块和泥土。盗墓贼难道不可以把整块路面挖起来,然后揭开?那样一来,是要破坏一些灰泥,但只是两端很少的一点。盗墓贼完全可以把整块路面靠在一边,完事后像遮盖墓穴的石板一样放回去。亨德森看到路面碎石纹路没被破坏,自然会说没人动过。当然,那样一来还是会把路面下的泥土和石块搞得一团糟,不过别忘了,在一周前刚刚才开过地穴,所以也不会露出马脚。”
史蒂文斯很愿意相信帕丁顿的话。不过他脑海深处仍然存有疑虑,而且是他无法冷静思考分析的疑虑。困扰他的是另一件更私人的事。这时他和帕丁顿走到了庄园门口。两人停下来,看着前方微风习习的国王大道,大道上街灯相距甚远,光线昏暗,沥青路面像黑色的河面一样闪闪发光。帕丁顿本已找回几分自信,这时却犹豫起来,轻声补充道:“很抱歉我话这么多。关键是我们必须得相信点儿什么。爱迪丝对你说我是唯物论者。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蔑视的。我承认自己是。以前,爱迪丝总是对我呼来喝去。她一直以为我替那姑娘做堕胎手术的原因是,孩子的父亲是我,她唯一的理由就是那姑娘和我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现在我来问你,到底谁才唯物论者?
看来在离开房间前喝的最后一杯酒让帕丁顿打开了话头。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一丝紧张,然后突然间,他用熟悉的方式让自己放松下来。
“没错,是真的。她就是开在河边的报春花,至少在我看来她就是黄色的报春花,而不是什么圣贤所说看人要看美德。不是什么自然的象征,也不是什么怒放的神秘花蕾。比她美好的东西多得是——比如说,一匹奔驰的骏马,或者说纽约的城市天际线。而该死的报春花不过是一种还算好看的花,装瓶摆放在桌上可以聊充装饰而已。这你同意吗?”
“是的,我想我同意。”
“因此,所有这些关于鬼魂和不死生灵的讨论,以及——”他停了下来,笨笨地一笑,略微喘息道,“好了,我会强迫自己闭嘴。”
他又补充道:“不过,你瞧着吧,我肯定能找出合理的解释。当然,除非殡葬人确实搞了鬼。”
“殡葬人?”史蒂文斯重复道,“你是说J.阿特金斯?”
他发现医生扬起眉毛。
“老约拿?是的,我猜你认识他,算一号人物。他替几代德斯帕德办理过丧事,如今年纪已经很大了。正因为如此,我们的亨德森坚持认为殡葬人不可能搞鬼,因为他是阿特金斯啊。今天晚上早些时候,马克把他的店指给我看了。马克说现在管店的是老约拿的儿子,他对这门生意稍有些革新。马克过世的老爹很喜欢约拿,他有个自得其乐的玩笑,就是问老约拿是不是还在他的‘无可挑剔的茶馆’或者他的‘小角落’里,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也许——噢,晚安。”
史蒂文斯确信面前的男人酒醒得差不多了,不会再喋喋不休,因此也道了晚安,然后步履轻快地沿着大道离开。当然,所谓的轻快脚步是故作姿态。他需要独自一人待着。直到帕丁顿慢慢走向庄园深处,他才慢下脚步。
确信周围没人后,他很想抓狂地发泄一下,挥挥拳头,甚至击打什么东西,哪怕因绝望地困扰咬紧牙关也好。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捉摸。如果他能够(像帕丁顿希望的那样)把所有的疑虑有条理地列出来就好了,如果有个冷静睿智的人站在面前,替他问出明确的问题,也许他脑子能清楚一点。他试着自问自答。你信不信玛丽有问题?不过,你说有问题是什么意思?什么方面不对劲?一想到这里,思绪自动跳开,就像碰到滚烫的火源一样缩了回来,拒绝继续思考。他无法回答,因为他连问都问不出来。这也太荒谬了。毕竟,他脑子里哪个部分能用来思考?有实质证据吗?它根本是源于一张小小的、直径不足六英寸的小照片;源于相似的姓名;源于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容——没错,还有照片丢失了的事实。仅此而已。
现在,他已经站到了自家那栋白色的小木屋跟前,盯着它看。前门口的灯已经熄灭。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客厅窗户透出一点闪烁的光芒。很显然玛丽在壁炉里生起了火,这就怪了,玛丽是很怕火的。这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大门没锁,他打开门走进黑漆漆的走廊里,仅有的光线是右手边客厅里透出的火光。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玛丽肯定用的是湿柴火。
他叫道:“玛丽!”
没人应声。他不安地走进客厅。毫无疑问,壁炉里烧着湿柴火,火势很大,黄色的烟雾几乎把小小的火焰所掩盖。他站在那儿,听木材噼噼啪啪地燃烧,看着一小股烟萦绕在石头壁炉上方。他想,这也真奇怪,一片小小的火光就改变了整间屋子的观感。屋内光线让他看清壁炉旁放着一盘三明治,一个保温瓶和一个茶杯。
“玛丽!”
他再次冲回走廊,脚步重得让地板嘎吱作响。他冲到电话台旁,手几乎是自动伸向上面放着的公文包。这次他能感觉到公文包是开着的,里面凌乱地放着手稿,似乎有人拿出来又匆忙放了回去。
“玛丽!”
他朝楼上跑去,楼梯被他踩得嘎嘎响。两人的卧室在小屋背面,点着一盏床头灯。房里没人,蕾丝床罩动也没动过。壁炉上座钟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已经是凌晨三点过五分了。然后,他看到了橱柜上放着的信封。信上写着:
亲爱的特德:
我今晚必须离开。为了我们俩内心的安宁我必须出去一趟。明天回来,请别担心,不过亊情很难解释清楚。不管你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爱你。
另:我不得不开车走。替你准备了食物,保温杯里的是咖啡,都放在客厅里。艾伦明天一早会过来为你准备早餐。
他折起字条,放回橱柜上。突然间他觉得非常疲惫,坐到床上,看着整洁的房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会儿他站起来,再次下楼,打开了灯。当他再次检査公文包时,发现自己的猜测成真了。克罗斯的书本来有十二章,现在只剩下十一章。关于一八六一年被处决的杀人犯——玛丽·德·奥布里那章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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