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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这首诗为什么美?

        一进旅馆房间,卡就脱掉了大衣,打开他在法兰克福买的绿皮格子本,逐字逐句地把脑海里浮现的诗写了下来。像是有另外一个人在他耳边轻吟似的,写诗的时候,他觉得很轻松,但还是全神贯注地写着。以前他没有如此的灵感,没能一气呵成写出过一首诗,所以他脑子的一个角落稍稍有些怀疑它的价值。但他越写越能清楚地意识到这将是一首各方面都非常完美的诗,这也使他内心感到更加激动,更加幸福。卡几乎不加停顿地写了三十四行,其中有几个词像是没有听清,他把它们空了下来。

        诗中写到刚才卡脑海中同时想到的许多东西:落雪、墓地、车站大楼里欢快奔跑着的黑狗、许多的童年记忆、在他急匆匆赶回旅馆的时候怀着一种既幸福又不安的心情在他眼前浮现的伊珂。他给这首诗取名叫“雪”。很久以后,他在思考这首诗是怎么写成的时候,会有一片雪花飘进他的脑海,如果这片雪花以某种方式展现了他的生活,那么他就会决定这首诗应该位于接近中心的地方,会解释他生活的逻辑。正如这首诗一样,很难说这些决定有多少是那一刻作出的,有多少是他生活中暗藏着的——这本书试图解开的秘密——对称的结果。

        卡快写完这首诗的时候,走到窗前,开始欣赏起外面优雅飘落着的鹅毛大雪来。他感觉如果能够再欣赏一会儿雪,他就能够照这首诗应该有的结尾那样来完成这首诗。就在他快要想好这首诗的最后两句的时候,有人敲响了门,卡开了门,但这两句诗他却忘了,而且在卡尔斯他再也没有记起来。

        门口站着的是伊珂。“有你一封信,”她说着把信递给了卡。

        卡接过信,看也没看就放在了一边。“我真幸福。”他说。

        他以为只有蜜月里的人才能说出这句话,现在自己却毫不羞涩地说了出来。“进来吧,”他对伊珂说,“你真漂亮。”

        伊珂对旅馆的每个房间都很熟悉,就跟自己家一样,她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卡觉得没见到她的这段时间使他们变得更接近了。

        “我不知道怎么了,”卡说,“也许是你的原因让我写出了这首诗。”

        “教育学院院长的情况不妙。”伊珂说。

        “本来认为已经死了的人却还活着,这算是个好消息了。”

        “警察在进行突击搜查。他们去大学宿舍、旅馆。也来我们这儿看了登记簿,逐个逐个地查问了旅馆里住的每一个人。”

        “你是怎么说我的?你说我们要结婚了吗?”

        “你真可爱。可是我没心思想那些。他们拘留了穆赫塔尔,揍了他,然后把他放了。”

        “他让我给你捎个信:他想和你复婚,为此他愿意做一切。他很后悔给你压力让你戴头巾。”

        “穆赫塔尔本来就每天都跟我说这些,”伊珂说,“警察让你走之后你做什么了?”

        “我在街上转了一会儿……”卡说。他犹豫了片刻。

        “嗯,说。”

        “他们带我去见‘神蓝’了。他们叫我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你是不要说,”伊珂说,“对他也不要谈及我们、我的父亲。”

        “你认识他吗?”

        “有段时间穆赫塔尔很崇拜他,他来过我们家。可后来穆赫塔尔选择了更温和、更民主的伊斯兰政治路线,就和他疏远了。”

        “他是因为自杀女子的事情来这里的。”

        “你要小心,别提他,”伊珂说,“很可能他待的地方有警察的窃听器。”

        “那为什么不抓他?”

        “时机到了自然会抓他。”

        “我们还是一起离开卡尔斯吧。”卡说。

        出于一种不安,他抱住了伊珂。

        在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当他无比幸福的时候,他也感觉到不幸和绝望就在不远的地方,而此时这种恐惧就在他内心蔓延开来。

        与其等待将来更大的不幸,卡总是希望赶紧结束现在的幸福。因此,他认为,伊珂会因为这一刻的拥抱不是出于爱而推开他,他们之间可能会有的亲密感片刻间就会化为乌有,那原不应属于他的幸福感也会因遭到应有的拒绝和蔑视而消失,自己内心也就能够得以平静。

        然而,恰恰相反,伊珂也抱紧了他。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感受到了无尽的享受,亲吻着,倒在了床上。短短的时间内,卡开始感受到一种迫切的性冲动,刚才的悲观情绪被一种无边的欲望和乐观占据了,他开始想像着他们相互脱去衣服长时间地做爱。

        可伊珂站了起来。“你真好,我也很想和你做爱。可是三年来我没和任何人在一起,我还没准备好。”她说。

        卡心里说,四年里我也没和任何人做过爱。他感觉伊珂从自己的表情中读出了自己的想法。

        “就算我有准备,”伊珂说,“我父亲离得这么近,在同一个屋子里的时候,我也没法做。”

        “你和我裸身上床就一定要你父亲离开这个旅馆吗?”卡问道。

        “是的。他很少出旅馆。因为他不喜欢卡尔斯结着冰的街道。”

        “好吧,现在咱们不做,但让咱们再吻几次吧。”

        “好吧。”

        伊珂没让卡靠近自己,弯着腰长时间而又认真地吻着坐在床边的卡。

        当卡感觉到他们不会再亲吻了的时候,他说:“我来给你朗诵我的诗吧,你想听吗?”

        “你先念念那封信吧,是个年轻人送来的。”

        卡打开信,大声读了起来:

        卡先生,我的孩子。如果这么称呼您不合适的话,请见谅。昨夜我梦见了您。梦里下着雪,每一片雪花都是落向世界的一道光。这是个好兆头,下午,我梦见的这雪就真的在我窗前下了起来。这时您正从我位于巴伊塔尔哈内街18号的寒舍前经过。穆赫塔尔跟我说了您赋予这雪的意义。我知道我们是同路人。我等待着您的到来。

        “是萨德亭教长,”伊珂说,“你快去。晚上来我们这儿,和我父亲一起吃饭。”

        “我为什么非得和卡尔斯的每个傻瓜都见面?”

        “我说过你要小心‘神蓝’,但别以为他是傻瓜。教长也很狡猾,他可并不愚蠢。”

        “我想把他们忘得干干净净。现在要我朗诵诗给你听吗?”

        “朗诵吧。”

        卡坐在三脚桌旁开始激动而又自信地朗诵起刚写完的那首诗,但马上就又停了下来,对伊珂说:“你坐在那里,朗诵诗的时候我想看到你的脸。”他用眼角看着伊珂,又开始朗诵了起来。不一会儿,卡问伊珂:“美吗?”。伊珂回答说:“是的,很美。”卡继续朗诵了起来,又问:“美吗?”伊珂回答说:“很美。”他朗诵完后,问伊珂:“你认为美在哪里?”“不知道,”伊珂说,“可我就是觉得很美。”“穆赫塔尔从不给你朗诵这样的诗吗?”“从不。”卡又充满激情地朗诵了这首诗,还是在相同的地方停下来问:“美吗?”有几次他问道:“非常美,不是吗?”伊珂则回答:“是的,非常美。”

        卡是如此幸福,像是早期作品中描写一个孩子的诗中写的那样:“向周围散发出美好而又奇异的光芒”。他看到这光芒映在伊珂的身上而感到幸福。根据“失去地球引力时刻”规律,他想再次拥伊珂入怀,可是女人优雅地避开了。

        “现在听我说:马上去教长那里。他是这里很重要的人物,比你想像的还要重要:这里很多人都去他那儿,世俗主义者也不例外。有人说,师长、市长夫人都去找过他,有钱人、军人也有去的。他是支持政府的。当他说大学生和戴头巾女子应该在课堂上摘掉头巾的时候,繁荣党中没任何人反对他。像卡尔斯这样的地方,这么有实力的一个人叫你去,你是不能拒绝的。”

        “是你派可怜的穆赫塔尔去他那儿的吗?”

        “你是担心他发现你对真主的畏惧而威胁你成为一个宗教狂吗?”

        “现在我很幸福,不需要宗教,”卡说。“我不是为此回土耳其的。只有一样东西能使我来到这里:你的爱……我们会结婚吗?”

        伊珂坐到了床边。“那你就去那儿,”她说。她用一种神秘而又迷人的眼神看着卡,“可你得小心。没人比他更能发现你灵魂的残缺和弱点,他能像精灵般钻入人的内心。”

        “他能把我怎么样?”

        “他会和你聊天,并且会突然跌坐到地上。在你说的很平常的一句话中,他会告诉你这其中蕴含着多么丰富的学识,他会坚持认为你已是得道之人。有很多人开始时甚至认为教长是在嘲弄自己!可教长的过人之处就在这里。他能做到让你深信他确实相信你是有学问的,他也的确是全身心地相信的。他的态度会让你觉得你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比你高大得多的个体存在。一段时间后,你也会开始看到内心深处的这种美。你内心深处的这种美,由于不是你之前发现的,因此你会觉得它是真主的美,你会感到幸福。实际上,在他身边,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也是美好的了。你会喜欢使你接近这种幸福的教长。所有这段时间里,你头脑中另外一个部分也会悄悄告诉你,所有这一切不过是教长的把戏,你不过是个不幸而又可怜的笨蛋而已。可是我从穆赫塔尔身上看到,你已没有力量相信自己糟糕而又不幸的一面了。你会想,你是那么的可怜,是那么的不幸,只有真主才能拯救自己。你的理智不知道灵魂需求,开始它会稍作抵抗。如此以来,教长给你指出的道路也就成为你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立足之道,你不得不踏上这条路。教长的拿手好戏就是让不幸的人相信有一个更崇高的自我存在,因为卡尔斯大部分男人都很清楚地知道,在土耳其没有比自己更不幸、更贫困和更失败的人了。这样,最后的结果是:首先你相信了教长,然后相信被你遗忘了的伊斯兰教。这并不像你在德国时所看到的或是有知识的世俗主义者们所认为的那么糟糕。你将和所有人一样,和你的民众一样,多少可以摆脱一些痛苦。”

        “可我并不痛苦。”卡说。

        “如此不幸福的人事实上并不痛苦。因为这里的人们有他们紧紧抓住的一种慰藉和希望。在这里没有伊斯坦布尔那种玩世不恭的无信仰者。在这里所有的事情更简单。”

        “你想让我去,那我现在就去。巴伊塔尔哈内街是哪条街呢?我在那里要待多久?”

        “待到你内心平静下来为止!”伊珂说。“你别怕相信什么。”她帮卡穿上大衣。“你还记得关于伊斯兰教的知识吗?”她问卡,“你还记得小学时学过的祷辞吗?到时别弄得很尴尬。”

        “童年时我家里的女佣经常带我去泰什维奇叶清真寺,”卡说,“她不是去祈祷而是去和其他的女佣们聚在一起聊天。她们说闲话等着礼拜的时候,我和其他小孩们在地毯上打滚玩闹。上学时,老师会抽我们耳光,揪着我们的头发,往放在木板凳上打开的宗教课本上撞,让我们记住古兰经第一章。为讨好老师,所有的祷辞我都背得很熟。关于伊斯兰教,学校里教的所有内容我都学过,可都忘光了。今天关于伊斯兰教的知识似乎只剩下安东尼·奎恩主演的电影‘呼唤’了,”卡微笑着说,“前不久在德国的土耳其语频道里不知什么原因放了德语版的这部片子。晚上你在这里,是吗?”

        “是的。”

        “因为我还想再给你朗诵一遍我的诗,”卡说着,把笔记本放进了大衣口袋,“你觉得美吗?”

        “确实很美。”

        “美在哪儿?”

        “不知道,但的确很美。”伊珂说,她打开了门,正要出去。

        卡猛地抱住了她,吻着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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