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雨时,刘玄德通过看似轻松的杂谈,巧妙地回避了实质性的内容。不过,曹操也没有为之生气。
刘玄德抢先一步走了出去,并在一个景致颇佳的地方等候着曹操。
“从天色来看,好像还要下雨。”刘玄德说道。
曹操笑道:“就是下雨也很有情趣的。历来都有不少关于下雨的趣话。”
“今天的骤雨会将更多的梅子打落在地的。”
“这岂不正像诗中描绘的情景吗?”
曹操说着,突然伫立不动。
刘玄德也看到了:在后阁的侍女们见雨停了,正忙着捡拾青梅。那些美丽的女子手提竹篮,娇喘吁吁,似乎在互相比试,看谁捡的青梅最多。
“啊,丞相在这儿。”
她们一见曹操,就纷纷躲到了女院的屋檐下面。
曹操此时也许受到了诗情的感染,或者被她们的年轻美貌所吸引,含笑目送着年轻女子的娇丽背影。他突然又回过神来,注意到了作为宾客的刘玄德。曹操自我解嘲道:“我喜欢美丽的女子,那也是一种生活情趣啊。”
刘玄德凑趣道:“能汇集这么多美貌的侍女,真不简单,这儿不愧是京都繁华之地啊。”
“哈哈!可是,每当梅林的梅花盛开、芳香四溢,她们的美貌就被梅花的花影所遮蔽。遗憾的是梅花的花期太短,很快就花殒香消了。”
“美人也会迟暮。”
“这样想来,什么都是短暂的。我认为人生七十年、八十年已经是寿命的极限了。正如佛家所言短之又短,空间一瞬。”
“我懂得丞相的心情。”
“我不能无条件地信奉佛家的说法或君子之说,这也说明我生来就有叛逆的性格。但是大丈夫自有处世之道,不是大丈夫的自然就难以理解了。”
曹操就此住口不语。两人又一起慢慢地散步。不知不觉地,曹操又转回到前面的话题。他对刘玄德说道:“还是请你回答我。最初谈起的话题,当今的英雄是谁?有没有?如果有的话,请告诉我你心目中的英雄。”
“您是问这个问题吗?我好像还没有想过,只是一心感激丞相对我的恩顾,想好好为朝廷做事。”
“你若真是这样想的话,那不能说出心目中英雄,就说说世间传说的英雄也行。你能否告诉我当下世间的一些传闻?”
刘玄德也是有个性之人,况且其内心也是火热的,对于曹操纠缠不休的追问,他实在无法再躲避了。
他终于开口道:“淮南的袁术似可称为英雄。他精通兵法,且兵粮充足,在世上也称雄一时。”
曹操笑道:“他已不是活着的英雄了,只配称做冢中的枯骨。我曹操不日定将生擒此贼。”
“那河北的袁绍可以算一个吧。他家四代三公,且门生故吏遍天下。现虎踞冀州,谋士、勇将数不胜数,其前途不可限量。像他这种人,也该算是时代的英雄吧?”
“哈哈,是吗?”曹操笑道,“袁绍色厉内荏,好谋无断,正所谓‘疥癣之辈’。其处世本质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轻命。像他那样的人怎么能称得上时代英雄?”
看来,不管刘玄德提出谁的名字,曹操都会用这样的口气直接否定。
否定且不含糊。
曹操的否定是明快的,带有痛彻的快感。他试图将之传到听者的耳朵里,使听者牢牢地记住。
曹操的回答,最终激起刘玄德讨论的兴趣。就这样,关于当今的英雄人物,刘玄德提出一个名字,曹操就贬损一番,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摆设酒席的小亭前面。
曹操有些得意地问道:“你看这儿怎样?配不配风雅二字?”
刘玄德大加赞赏:“嗯,不错。果然是个风雅幽静的好地方。”
“在赏梅时节,我经常在此设席宴客。这里颇有野趣。今天我们不拘礼节,尽情地赏梅喝酒好吗?”
“好啊。”
“关于当今英雄,刚才我们在路上已经讲了许多,我也许还没完全改掉好辩的书生之气,仍然喜好谈论风生,臧否人物。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曹操说着,敞开了自己的胸襟。他要展现一个赤裸裸的自我。
现在的曹操看起来的的确确像个赤子,而且人们似乎能从他身上看到当年洛阳城一介穷酸书生的影子。但是,这是个始终如一的真实的曹操吗?
刘玄德不会像曹操那样因过于得意而解开自己的衣带,轻易展现赤裸的身体。如果刘玄德像曹操那般洒脱,那就等于把自己的全部都呈露在外面了。所以,他绝不会那样做,相反地,他一味细心周到地包装自己、遮蔽自己,唯恐被别人看破,他为此甚至在外表上往往显露出怯懦的样态。
如果仔细分析,深入观察刘玄德的本性,便可发现他是个复杂的人。从好的方面来说,他对自己的短处非常谨慎,始终注意和他人融洽相处,也很注重以温和的面貌出现。但从不好的方面来说,他对人深具戒心,为了不让别人轻易窥破内心,他往往筑起二道、三道的心理防线。总而言之,他是个性格深沉、难以揣摩的人。
相比之下,曹操的思维方式至少要比刘玄德简明得多。即使有时只是将感情显形于色,但从中也能多少窥探到他的内心的真实想法。
但是,仅此而论,也不能断言刘玄德和曹操谁更好。
因为曹操即使感情外露,快人快语,甚至书生意气般地敞开胸襟,背后却隐藏着无数机谋。
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策略,故意弱化自己的严和气势,使对手放松警惕。但是,对曹操来说,何时按自己的本性去做,何时运用机智巧谋,他自己也并不是有意而为之。所以他也许无法分清自己的言行举止中,哪些是出自本性,哪些又暗藏机巧。
丽玉酒杯,美陶酒瓶。
酒席的主肴就是青梅子。
刚才捡拾青梅的美丽女子中,有几人前来侍奉他俩的酒宴。
“啊,我醉了!也许是在酒中加了青梅,才会有这样的醉意吧?”
“我也喝得太多了,最近从没有这样快速地喝酒。”
“‘青梅煮酒论英雄’。刚才我正好想出诗的第一句,后面的就想不出来了,你把后面的诗句联上好吗?”
“我根本不行。”
“难道你没作过诗吗?”
“我生来就不是个风雅之人。”
“其实你这个人啊——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实在对不起。”
“那你不能多喝点酒吗?为何把酒杯放下了?”
“刚才喝了很多,已经尽兴了,我想告退了。”
“不行!”曹操举起自己的酒杯,大声说道,“我们论英雄的事不是还没结束吗?你刚才说袁术、袁绍二人是当世的英雄,难道就认为天下没有其他人可称之为英雄吗?现如今就那么缺少英雄之材吗?”
面对着曹操强硬举起的酒杯和咄咄逼人的提问,刘玄德即使想推脱也难以离座。于是他只好含糊其辞地敷衍道:“我刚才提到的名字只不过是从坊间听到的传闻而已。”
刘玄德说着,往自己的酒杯里倒了点酒,一饮而尽。
曹操迅速地话锋一转:“你说说坊间百姓的俗众之论也可以。除袁绍、袁术之外,还有谁称得上是当今的英雄?”
“接下来,荆州的刘表也可算一个吧?”
“刘表?”
“听说他威镇九州,名列八俊,其领治也大有建树。”
“不行!不行!什么领治,无非是他部下中那些耍小聪明者干的小事而已。刘表的短处说到底就是容易耽于酒色。这是他和吕布的共通之处,哪里可称得上时代的英雄?”
“那么,东吴的孙策您看咋样?”
“嗯,是孙策吗?”
曹操并没有讪笑,只是歪着头沉思。
“丞相是怎样看待孙策这个人的?他是江东的领袖,而且很年轻,正值弱冠之年。他治下的老百姓尊称他为小霸王,好像非常信任他。”
“说来还是不够格。他虽有奇略,但只能奏一时之功。所以也只不过是个仰仗父亲盛名的黄口小儿。”
“那么,益州的刘璋呢?”
“那样的人只能算是守门之犬。”
“如果那样的话,张绣、张鲁、韩遂等人怎么样?他们也都不能称为英雄吗?”
“哈哈!你简直是没人可提了!”曹操抚掌嘲笑道,“这些人都是碌碌之辈,何足挂齿?你还有没有像样一点的候选者?”
“除这些人之外,我真的再没听说过了。”
“你孤陋寡闻,真是可怜。我认为真正的英雄应该胸怀大志,腹有万计之妙,行不畏惧,立时潮之先,有包容宇宙之气度,深悟天地之道理,并有指挥万民的理想。”
“在当今世上,谁具备这样优秀的资质?有这样的人物吗?这种要求是难以达到的。”
“不,这样的人确实有!”
曹操说着,突然伸出手指,先指向刘玄德,接着反过来又指着自己的鼻子。
“就是你和我。现在能当天下英雄者,不是说大话,也只有你我二人了。”
话音未落,突然,“啪”的一道蓝白炫目的闪电掠过两人的膝下,紧接着沛然大雨倾盆而下,巨大的雷声同时轰鸣。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大树被雷电击倒的声音。
“啊!”
玄德大叫一声,惊得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他两手捂住耳朵,整个身子伏倒在坐席上。
这一定是一场近乎天崩地裂的大震动。虽说如此,刘玄德对雷电的过度惊恐还是出人意料,连在座的侍女们也忍不住“呵呵呵”地捧腹大笑。
曹操起初对刘备的举止感到怀疑,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被雷电吓得一时连头都不敢抬的刘玄德。但是,当他听到侍女们的哄堂大笑后,嘴边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他对刘玄德说道:“你是怎么喝的酒?天气已经放晴了。”
刘玄德似乎刚刚醒过酒来,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我刚才确实吓了一跳,因为我从小就最怕天上打雷了。”
“雷鸣是天地之声,你为何会这样害怕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胆子太小的缘故吧?小时候每当听到天上打雷的声音,我总吓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唵……”
曹操为自己的优越感而高兴。刚才他亲眼目睹刘玄德是如此怯懦无用。……但是,曹操恰恰不知道这正是刘玄德的韬光养晦之计。
恰巧就在这个时候,南苑的大门处轰然响起了嘈杂的人声。
“开门!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砸门闯进来了!”
苑内值勤的士兵大吃一惊,慌忙叫道:“不要砸门。你们是谁?是谁?”
就在等待对方回应之时,巨大的门扉响起了动摇的声响,两三片琉璃瓦从门楼上掉下来摔得粉碎。
“啊,不要乱来!你们是谁?报上名来,有什么事?来这儿干什么?”
门外传来粗大的声音:“我们没空这么啰啰唆唆地回答。我俩就是今天丞相招待的客人刘玄德的结义兄弟。”
“啊,那你们是关羽和张飞吗?”
“开门,快开门!”
“你们是得到相府的许可才过来的吗?”
“我们没空和你们这些无知的家伙饶舌。哎,对不起了,兄弟,赶快离开这儿,我要用大石头把这扇门砸开!”
值班的卫兵听了非常惊慌,急忙说道:“请等一下,等一下,不要乱来,我们没说不开门。”
“那就快开门!快!”
“对你们这些不讲理的人真没办法。”
值班的卫兵颤抖着正要开门时,那些好像是追赶关羽和张飞而来的相府公差和士兵们大喊:“不行,不行!他们口头上说得到相府的许可,为何还要不讲理地砸门进来,不能让这两个捣乱的人进来。”
他们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从左右两边围攻关羽和张飞。
“你们这些虫子一样的家伙,想来找死吗?”
关羽和张飞立时和这些人大打起来。不一会儿,许多人被打翻在地,还被乱踢了一阵,有的人甚至被抓起来抛了出去。
张飞趁对方一哄而散地逃跑之际,抱起一块大石头奋力砸向大门。两人闯进大门后,又如疾风般朝梅林方向奔去。
这时,刘玄德也刚离席准备回家,没想到正巧碰见赶到小亭下面的两位义弟。
“主公!”
“大哥!”
两个人“啪”地跪在地上,看到刘玄德平安无事,终于忍不住喜极而泣。同时,由于筋疲力尽,两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曹操见此情景,问道:“是关羽和张飞吧,我又没叫你们,为何而来呀?”
“这个……”关羽支吾着一时回答不上来,好半天才轻轻地说道:“我们听说今天丞相请大哥赴宴,所以特来献丑,为丞相和大哥舞剑助兴。冒昧造访,实在是无礼之至。”
关羽苦着脸编了这么一套理由,没想到曹操开口放声大笑:“哈!哈!哈!你们这么慌张干什么?今天又不是古代的鸿门宴,怎么会用得着项庄和项伯呢?啊,刘皇叔,你说是不是?”
刘玄德忙笑着为他们遮掩,“请丞相原谅,他们两个都是冒失鬼。”
“怎么会是冒失鬼呢?对一个连打雷都害怕的人来说,这两位义弟实在太有本事了。”曹操的两只眼睛紧紧地注视着他俩,好半天才从亭上发下话来:“他们也难得到这儿来,舞剑给我们看就不必了。来,给这两位樊哙上酒。”
张飞拜谢之后好像泄愤一般开怀痛饮。但关羽喝酒时只把酒含在嘴里,待曹操不注意时转身把酒吐在后面。
傍晚,雨后的天空出现了一道白虹。
载着刘玄德的小车离开了虎口般的大门,在两位义弟的护送下,在白虹映照的大地上,碾出长长的车辙,平安无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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