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
徐庶伴随着小鸟的啼鸣走出家门。一看到他那发黑的眼圈,就知晓他昨晚一夜未眠。今天早上,他是最早走进新野城门的人。
“是单福吗?今天怎么来得特别早,有什么事吗?”
刘玄德看到他憔悴的脸色,不由得有些担心地问道。
徐庶表情凝重地向刘玄德一再地默拜,终于抬起头说道:“主公,今天我有一事须向您再次道歉。”
“到底是什么事?”
“其实,单福是我为避故乡之难临时起的假名。不瞒您说,我乃是出生于颍上的徐庶,字元直。起初听说荆州的刘表是当代的贤人,所以赶去投奔他。岂料与其论道时,才发现他在实际的政治上毫无作为,只是个胸无大志的平庸之辈,所以我只得留下一信离职而去。当时我闷闷不乐地来到司马徽的山庄,告诉他此事的经过。谁知水镜先生严厉地批评了我,说我有眼无珠,不识贤愚,最后还说现在刘豫州就在新野,还是快去投奔他吧。”
“……”
刘玄德回想起住在水镜的那个夜晚,进而联想到和主人在草堂内密语的深夜来客。
徐庶又道:“我听了司马徽的建议后狂喜不已,立刻赶去新野。但想到自己是个毫无门路的流浪汉,不能贸然求见,所以只能耐心等待。我想时候到了,总有拜见的机会。于是我每天唱着戏歌在市井的街头徘徊。不久,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得到了相伴主公的机会。主公不问我的出身就对我深信不疑,还赐予我军师的指挥棒。这样的恩遇使我实在难以忘怀。古语说‘士为知己者死’,从此以后,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全心全意地报效主公。”
“……”
“没想到,现在事情突起变化,使我寝食难安。请主公看看这个吧。”
徐庶说着,拿出母亲的书信交给刘玄德览阅,同时又道:“昨晚我突然收到母亲捎来的书信。看完后只觉得自己像痴呆了一般。母亲是个苦命之人,她年轻守寡,纯孝的幼子又先她而去。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儿子,成为她生活的唯一依靠。而且从信中的字面来看,她已被囚禁在许都,过着朝暮悲叹的生活。我自幼年开始就喜好武艺,在乡下时常和村里人打架,后来又因获罪而不得不四处流浪,所以我的所为一直让母亲担心不已。我心中常为自己的不孝而对母亲充满歉意,一想到母亲我就会坐立不安,无地自容。其实……其实我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不得不说。请主公让我暂时告假一段时间,我想去许都探视母亲,略尽孝道,以使母亲晚年有所依靠。待母亲享尽天年之后,我再回来。只要主公不嫌弃我,我一定回来。请主公准我告假吧。”
“噢,那好吧……”
刘玄德爽快地允诺了。他也陪着徐庶一起流泪,眼眶里饱含着思亲的泪水。
刘玄德看到徐庶如此思念母亲,也禁不住想起了自己已故的母亲。
“不管怎样,我不能阻止你去孝养自己的母亲,一定要珍惜母亲的在世之日,绝不能违背孝道。”
两人整日交谈,有着说不尽的话语。
当晚,刘玄德召集了所有的文臣武将,为徐庶举行了盛大的饯行宴。
一杯接一杯,千杯难惜别,万杯解离愁。饯行宴一直持续到半夜。
但是,徐庶却了无醉意。他在酒宴上时而停杯投箸,如斯叹道:“当我知道母亲被囚禁在许都的消息后,吃饭无味,喝酒不香,虽是金波玉液也咽不下去。我觉得人在母子之间的情感上实在是太脆弱了。”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尽管我们主从相处时间不长,但到了现在和你惜别的时候,我刘玄德就感到自己似乎失去了左膀右臂。虽有龙肝凤髓也食不甘味……”
不知不觉之间,夜色阑珊,曙光初露。
诸位大将也不断地重复着惜别的话语,喝了最后一杯送别酒后,各自告退休息去了。
由于刚才忙得连打盹的工夫都没有,所以刘玄德抓紧时间一人靠在睡榻上休息。
这时,孙乾偷偷地进房来,对刘玄德耳语道:“主公,我反复思量,总觉得让徐庶去许都将对我们大为不利。我们特意把这样的奇才送到曹操那儿,实在是极大的不智。所以我们一定要设法把他留下来,不知主公以为如何。还是趁他尚未动身之前,赶快施计挽留吧。”
刘玄德听了默然不语。
孙乾又加重语气说道:“不仅如此,徐庶对我军的兵力、内部情况等都了如指掌。”
“……”
“于今之计,若想转祸为福,只有首先设法把徐庶留在这儿,然后不断加强我们的防备力量,曹操见徐庶归来无望,必须会杀害他的母亲。这时,对徐庶而言,曹操就成了杀他母亲的仇人。他一定会更加仇恨曹操,下定决心协助主公打败曹操。”
“住口!”
刘玄德正气凛然地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不行,我决不做这样的不仁不义的事情。你也不妨想一想,让其母被杀,自己又自私地利用她的儿子,这是为君之道吗?即使我刘玄德为放走徐庶而招来灭亡之祸,也断然不做如此不义之事。”
刘玄德穿好衣服,早早地走出居所,对侍臣命令道:“备马!”
此时,小鸟正在早晨的晴空里叽叽喳喳地鸣叫着,但是刘玄德的脸色却不像今晨的晴空那样灿烂。
关羽、张飞也跟随刘玄德一起骑马来到城外,准备在这儿为徐庶送行。众人都被他的孝母之情所感动,同时也为他能享受如此荣耀而羡慕不已。
来到郊外的长亭后,徐庶实在过意不去,一再婉谢道:“请送到这儿为止吧。”
“不如在这儿吃了饭再走。”
长亭内,又举起了饯别的酒杯。
刘玄德深情地反复说道:“与君别后,再也无法向你请教高明的谋略之道了。但是,今后你不论仕于何人,都不要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即使你效命新的主公,也要做到尽忠尽孝,尽一个读书人的本分。”
徐庶垂泪道:“谢谢主公的金玉良言。我才疏学浅,却深受主公的厚恩,现不幸中途而别真是不胜惭愧。我素有孝养老母的拳拳之心,如果一旦效命曹操,如何才能保持臣节,徐某实在没有信心。”
“我也一样,失去了你这样的高人,心里充满着失落而又颇感无奈。甚至也产生了对现世悲观失望、不如归隐山林的念头。”
徐庶慌忙劝谏道:“主公千万不要这样想,舍弃了像我这样的庸才,一定能招来更高明的贤士,主公的气运必然更加灿烂辉煌。”
“像你这样的奇才也许当今已无法相求,也可以说天下绝对没有这样的高人了。”
刘玄德语气沉痛地说道,似乎在说如果能求得像你这样的高人,我何至于如此消沉。
在长亭外等候的关羽、张飞、赵云等大将也都是多情之人。此时他们个个含泪低首,默默无语。
徐庶从长亭里看着亭外的众人,情真意切地说道:“我走之后,希望诸君在主公身边更加严格约束自己,互相砥砺忠义节操,将来一定会流芳百世。我在许都将面对上苍为诸君的成功默默地祈祷。”
刘玄德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接着就泪如雨下,他实在不忍心就在这儿与徐庶分别。
“让我再送四五里吧。”
说着,继续并辔为徐庶送行。
“主公,送到这儿足够了。”
徐庶一再婉拒道。
“不,让我再送一程吧,今后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不知不觉地又走了十里路。徐庶终于停马对刘玄德安慰道:“如果我们有缘,这次也只是短暂的别离。所以请主公务必保重身体,等待着我徐庶再次归来吧。”
这样又走了七八里路,这儿已是离城外较远的农村了。
诸位大将顾虑到归程已远,一起停住马,对刘玄德劝谏道:“虽然情义难尽,但终须一别,还是就到这儿吧。”
刘玄德在马上,向徐庶动情地伸出手来。
徐庶也立刻伸出手去,两个人紧紧地握手。四目相对,唯见热泪潸然而下。
“请多保重!”
“您也保重。”
“再见!”
刘玄德紧握着徐庶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随着滂沱的泪雨,他的手颤抖着仿佛也在不停地哭泣。
“这次可真的分手了。”
徐庶狠心地说着,把脸埋在马的鬃毛里,头也不回地驰马而去。
诸将一起对着徐庶远去的背影挥手大喊。
“再见!”
“珍重!”
他们一边喊着,一边开始调转马头,护卫着刘玄德急急地顺着原道返回。依依不舍的刘玄德仍然不时地伫马回望徐庶远去的背影。
“啊,徐庶进了那片树林的树荫中看不见了,我真恨那片遮住他身影的树林,要把那片树林全部砍光……”
刘玄德说着忍不住放声大哭。
深厚的君臣之情溢于言表。也许诸位大将都以为刘玄德对徐庶太过痴情,于是一起劝道:“主公不能总是这样无谓地感叹,还是赶快回去吧。”
约走了六七里路,忽听到身后传来“喂——喂——”的叫喊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人挥鞭策马飞驰而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来者竟是徐庶。
这不是徐庶吗?难道他不回去了?
也许他不忍与大家相别,终于改变初衷回来了?
众人凭着自己的直觉猜测着,并一起兴奋地高声叫着迎了上去。
徐庶赶紧靠近刘玄德的坐骑,勒住马急急地说道:“昨晚以来,我心乱如麻,有一件重要的大事忘了告诉主公。在襄阳西去二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叫隆中的村庄,那儿有一位大贤人。主公不要再叹息了,您一定要把那位高士请出来。这是我徐庶临别送给主公的礼物。”
徐庶说罢调转马头,再次顺着原道策马而去。
隆中。
襄阳以西二十里的小村庄。
就在那么近的地方?
刘玄德深感疑惑。
听了徐庶的介绍,刘玄德还是一头雾水,陷入了茫然之中。
此时,徐庶的身影已逐渐远去。
刘玄德终于缓过神来,不由得举手高喊:“徐庶!徐庶!请等一下,等一下!”
徐庶闻声后立即再次调转马头。刘玄德急忙纵马迎上去,谨慎地问道:“你说隆中有位大贤人,我至今还没听说过,这是真的吗?”
徐庶答道:“此人极其淡泊名利,交往的人十分有限,所以知道他贤名的人很少。再说,主公到新野的时间也不长,接触的对象不是荆州的武将就是都县的俗吏,所以不知道这个人也是很自然的。”
“先生和那人是什么关系?”
“多年的道友。”
“若论经纶济世之才,你能否和他相比?”
“像我这种人是不能和他相比的,而且今日世间也难以找到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若以古人而论,我想周朝的姜太公和汉朝的张良也许能与之比肩。”
“如果他和先生是道中的朋友,我倒有个不情之请。先生能否延期一天,替我把那人请到新野来好吗?”
“不行。”徐庶冷冷地摇头拒绝道,“主公为何要我去把他请到新野来呢?只有主公亲自去叩他的柴门,亲切地延揽他出山,才有可能成功。”
听徐庶这么一说,刘玄德喜形于色地问道:“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人的姓名,请先生讲得详细一点。”
徐庶道:“听说他出生于琅琊阳都(今山东泰山南方),是汉朝司隶校尉诸葛丰的后代。其父叫诸葛珪,曾担任过泰山的郡丞,可惜英年早逝。所以他只得跟随叔父诸葛玄,兄弟几个都迁居到叔父的去处。其后,他和一个弟弟一起到隆中结草庐而居,时而耕作时而读书,喜好吟诵《梁父吟》。在他的居所附近有一道山冈,乡人称之为‘卧龙冈’,因此也称其为卧龙先生。他名诸葛亮,字孔明。就我所知,天下奇才唯其一人而已,无有能出其右者。”
“啊,我想起来了。”
刘玄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进而问道:“我想起一件事,再想请教一下,上次我在司马徽的山庄住了一夜。当时司马徽亲口对我说过,只要得到卧龙、凤雏二人中的一人就足以得天下。我几次问他卧龙、凤雏的真名实姓,他只是回答我‘好好’两个字,所以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莫非先生所说的诸葛孔明就是其人吗?”
“是的,卧龙就是我说的孔明。”
“那么凤雏就是先生你吗?”
“不,不,”徐庶慌忙摇手否认道,“所谓凤雏就是襄阳的庞统,字士元。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这种美誉的。”
刘玄德闻之大喜,仰天叹道:“我现在才第一次搞清楚有关卧龙、凤雏的疑问。啊,原来我是多么的孤陋寡闻!现在才知道,我居住的这片山河里竟然隐居着这样的大贤人!”
“那就请主公务必前去拜访孔明的草庐。”
徐庶最后拜别了刘玄德。他快马加鞭,飞快地朝着许都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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