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伤势不轻,周瑜只得安卧于营帐内,整日除了呻吟,便是昏昏沉沉而睡。
军医和药师一面全力救治,一面派紧急使者禀告吴主孙权:“都督不幸遭遇无妄之灾,病情危笃!”
闻听此讯,吴军全军顿觉惙怛伤悴,士气沮丧。
鲁肃尤为担忧,因为眼下正是孙曹决战刚刚揭开序幕的紧要关头。他只得匆匆前往孔明居住的小船造访,商议对策。
“想必先生也已经听说了吧,怎么办才好哩?”
孔明似乎一点儿也不犯愁,他反问鲁肃:“仁兄对此事如何看呀?”
“我还能有什么看法?突然发生这种意外,对曹操来说是天降福音,对我东吴只能是个致命灾祸!”
“致命灾祸?仁兄不必过于悲观,只要周都督的病能立时转愈,就没事了呀。”
“若是能快快转愈,那可真是东吴之大幸啊!”
“好!那我二人一同去看看他吧!”孔明说着站起身来。
下了船屋,二人骑上骡子直奔周瑜所在的主阵。走进帐内,只见周瑜裹着厚厚的衣裳横卧在榻,口中频频发出呻吟。
孔明走近病榻,在他枕边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周瑜微微抬起眼皮,舔着干涸的嘴唇吃力地答道:“哦,是诸葛先生啊……”
“都督,振作些!”
“不行喽!只要一起身,就头昏眼花,一吃药就吐……”
“都督是为什么事情忧烦吧?依亮看来,贵体并无什么大恙呀。”
“忧烦?……不不,没什么忧烦。”
“既然如此,都督立时就可以下床啦。来,站起来试试看!”
“不,不,只要头一离开枕头立即就感觉眼冒金星……”
“都督乃是心病啊!完全是心理作用!都督请往天上看,日月经天,有阴有晴,朝夕不测,循环往复——此乃宇宙之天象。即使有时狂风暴雨,也并不是天体病烦的缘故,只不过是一时表象,待到云开日出之时,自然会露出其本真来的。”
“哦,哦……”
周瑜呻吟着又闭上眼睛。
孔明不禁笑着说道:“只要都督心平气和,病象自然会在一呼一吸之间逐渐离你而去。若是想彻底祛除病根,只需服用些清凉的药剂便可。”
“有什么绝好的清凉之剂么?”
“有的!一味服下去,包管都督即刻气脉顺畅,病情马上就会转愈。”
“诸葛先生……”周瑜终于支着身体坐了起来,“还望先生为了我周瑜,哦不,是为了东吴,即刻示教!”
“好吧!……只是此秘方倘若泄露与他人,即灵效顿失,故请都督屏退左右……”
一声令下,左右近侍全部退了出去,除了鲁肃,别无旁人。于是孔明取笔在纸上写下十六个字,交与周瑜: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便是都督的病源所在吧!”
周瑜惊愕不已,目不转睛地注视孔明良久,最后才笑着说道:“佩服!佩服!先生真可谓眼力通神……看来没有什么事情瞒得过先生哪!”
眼下是东北风劲吹的季节。倘若对北岸的曹军使用火攻之计,弄不好便会使火扑向南岸,引火自焚,重创己方的船只和营寨。
孔明洞穿了周瑜心中的郁闷,并且一语点透。而周瑜事先尚未同孔明商议过这条秘计,不想却被一下子识破,惊愕和佩服之余他也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对这个睿智超群之士隐瞒任何事情都是完全徒劳无益的。
“眼下军情急迫,天象又不顺意,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做?”他只得虚心地聆听孔明垂教。
孔明回答:“亮年轻时曾幸会一异人,传授给我八门遁甲天书,内中有祈祷风伯雨师之秘法。都督若想求得东南风,亮愿意穷尽毕生之心血,依天书所示为都督祈得东南风。”
其实,孔明早已成竹在胸,故而相当悠然笃定。因洋流及南国气温的原因,每年的冬十一月总有几天会刮起反季节的东南风,令人简直不敢相信竟还是在冬季。此种季候现象后世称之为“信风”。
今年信风迄今尚未刮起。不过,孔明长年隐居隆中的时候,年年仔细观察过季候,发现没有一年例外,由此深信今年要不了多久就会刮起东南风。
“十一月二十日乃甲子日,在这一天祭拜天神,三日之内定会有东南风起。都督只需于南屏山上筑一座七星坛,孔明一心一意祈祷,必将从苍天借得东风!”
周瑜听了喜出望外,顿时忘记了疾病,立即走出帐外,亲自安排筑坛之事。鲁肃与孔明也催马直奔南屏山,一同勘测地形,监督工程进度。
五百士卒于南屏山修筑祭坛,祭官则有一百二十人,一切按照传统古礼做好准备:取东南方位的红土修筑了一座方圆二十四丈、每层高三尺共九尺的三重祭坛,下面一层插着二十八宿旗,作苍龙、玄武、白虎、朱雀之状;第二层竖有六十四面黄旗,按六十四卦,分八位而立;上一层则以四人肃立其上,各人带束发冠,穿皂罗袍,凤衣博带,朱履方裾。左侧之人手执长竿,竿尖上以鸡羽为顶盖,以招风信;右侧之人则举系有七星号带的长竿,以表风色;后面二人分别手捧宝剑和香炉。
祭坛下又立二十四名士卒,各持旌旗、宝盖、大戟、长戈、黄钺、白旄、朱幡、皂纛等,环绕四面担任护卫,以驱避邪魔。——单以阵势来看,绝对称得上是一次规模浩大的祭典。
孔明于十一月二十日甲子吉辰来到坛前。他前一日便已沐浴斋戒,净了身。此刻,但见他身披白色道衣,跣足散发,步向祭坛,预备开始三日三夜的祈风仪式。
就在开始前一刻,孔明突然高声叫道:“鲁肃在否?”
鲁肃在坛下立即回应:“鲁肃在此。”
孔明向他招了招手:“上前来听好!”随后厉声吩咐道:“从现在起,我要开始祈风了,倘若有幸上天怜悯我孔明一片心迹,三日之内如愿吹起东南风,则速按照事先所定计向敌阵发起攻袭,一刻也不要迟疑——仁兄可将此意报告周都督,请都督务必做好万全之准备,等候时机!”
“明白了!”
鲁肃立即拨马疾速奔下南屏山。
鲁肃离去后,孔明又吩咐坛下一众护卫将士:
“我祈风时各人不得擅离方位!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失口乱言!若有任何异象发生,也不得失惊打怪!违令者立斩不饶!”
说罢,孔明缓步登坛,观瞻方位,南面而向。
焚香于炉,注水于盂,然后默默祈祷了约莫两个时辰。
但见孔明口中念念有词,三唱祝文,仰天暗祷,仿佛真的通真达灵一般。坛上坛下士卒个个哑然无声,一片肃静,连天地万象似乎也显得出奇的阒寂。
稀微的星光在天空闪烁,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暗,夜幕降临。孔明走下坛来,在帷幕中稍许休憩了片刻,并吩咐祭官和护卫将士道:“各人轮流吃饭,稍事休息。”
到初更时分,孔明再度登坛,彻夜作法。然而,深夜的星空唯觉冷峭凄清,像死一般阒寂,却不见有任何云动风起的征兆。
与此同时,鲁肃这厢早已飞报周瑜,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同时派快马向吴主孙权报告了事情的始末。一切俱已停当,只等待时机来临,一旦孔明祈风灵验,江面上吹起久盼不至的东南风,便将即刻发起全面总攻。
除了堂而皇之的祈风仪式外,另一方面黄盖也已按照原先计划暗地备妥二十余艘快舟,船上载满枯苇干柴,上面灌以鱼油,下面则暗藏硫磺、焰硝等,各用青布油单遮盖;又预备了熟悉水性的精兵三百余名,悄悄乘于各船上,只等“大都督一声号令”。
这路人马自然从一开始便是在极为机密的情况下布置。与黄盖一同谋划的甘宁、阚泽二人则巧妙控制了敌方的奸细蔡和、蔡仲兄弟,将其窝盘在水寨中,拉着他们整日饮酒,故作懈怠,且反反复复商议诸如“如何才能顺利逃脱,平安地到达曹丞相营中?”之类,愣是不放一人登岸。
翌日也很快天昏日暮,日落时分的夕阳和晚霞将大江映得通红。
谁也没有想到,吴主孙权差人前来传令:
“吴侯亲率御旗下所有剩余兵船溯江而上,已在距离此地前线八十里处下碇。”
孙权的船队、前线的先锋部队及中军所有将士全都严阵以待,只等周瑜大都督一声令下,便要冲锋杀敌。
各阵将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浑身汗毛竖起,全神贯注地默叨着:“快了吧?快了吧?”
夜愈深愈显得静谧。星光澄澈,云风不动,三江之水也仿佛在黑甜乡中沉睡,隐约只有鱼鳞般的微波在粼粼摇曳。
周瑜禁不住嗔怪道:“怎么回事啊?祈风好像一点儿也没用嘛!……会不会又是孔明在耍花样?再不就是连他自己也对先前的信口开河、说花说柳后悔莫及,没了半点自信,想必此刻正在南屏山的七星坛上进退两难,懊恼不已吧!”
鲁肃在一旁打着圆场道:“不,不!孔明绝非轻易狂言、轻率行事之人,他断不会自求祸灾上身的。还是再静观些时候吧。”
“……可是,鲁肃你想想,眼下已近冬末,怎么还可能吹东南风哩!”
就在周瑜话音刚落不到两个时辰,满天云走星移,天象骤变,只见水雾飒飒,乌云飏飏,颊旁丝丝微风拂过,而且正是南国特有的东南风。
“咦?好像起风了?”
“是呀!起风了!”
周瑜与鲁肃情不自禁大叫起来,同时冲向辕门外。
举目四望,但见竖立在各阵数以万计的旌旗旄幡等尽皆朝着西北方向翻卷飘舞。
“啊,真的是东南风!”
“是东南风!”
虽然久久等待的便是这一刻,然而当此刻真的来临时,二人还是惊诧得哑然无语了。
猛然,周瑜浑身震颤着说道:“孔明究竟是人还是妖魔?竟然能令天地造化为之逆变,神鬼莫测,真是不可思议呀!若留此人在,岂不是祸国殃民、贻害国家和百姓?比之先前的黄巾之乱以及各地频生的左道邪教,其危害恐犹过之。不若趁早除了他!”
说罢,便唤来丁奉、徐盛二将,命率领水陆兵士五百,立即赶往南屏山。
鲁肃不解地问:“都督,这是要去做什么?”
“容后再相告吧。”
“莫非是去杀孔明?眼下决战在即,岂可置大战于不顾而胡乱杀人?”
“……”
周瑜紧闭双唇,没有说话,可是乜斜着鲁肃的眼神却似乎在责怪他:“你真个不可救药的大将哩!”此时,温煦如春的东南风恰好拂过周瑜那炯炯有神的双眸。
水陆并进、直扑南屏山而来的五百兵士中,丁奉率领的三百人抢先爬上山。
抬头仰望七星坛,只见手捧祭具、擎着旗帜等的祭官士卒等个依方位坚守原地,像宛一根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却独独不见孔明的身影。
“孔明在哪里?!”丁奉高声喝道。
一人回答:“在帐幕中休息。”
这时徐盛也带着水兵乘船赶到,二人领着手下一同扑进帐幕——
“不在啊!”
“怎么回事?”
一众人立即里里外外不着边际地搜了一遭,自然是一无所获,正在狐疑纳罕,一个兵士叫道:“他跑了!”
徐盛顿足道:“糟了!他应该还没逃远,快追!务必砍下孔明的脑袋来!”
丁奉唯恐落后,立即手起一鞭,也纵马追去。追到山麓下来到一条小河旁,撞见一男子,便问有无这般模样的人经过。男子回答说:“哦,穿着白袍、披头散发的人?从这里乘小舟划向大江,换搭上等候在那里的大船,朝北边去了,转眼就跑得没影儿了。”
徐盛、丁奉发急道:“一定是他!千万不可让他跑了!”
二人互相叮咛,又继续向长江岸边追寻而去。
追至岸边,徐盛所率兵船数艘张满了帆,朝着上游溯流疾驶。
忽然见江上一条行迹诡异的船。
“等一等!等一等!前面舟中之人不是诸葛孔明先生么?周都督有重要事情相告,特派我等在后面追赶。请先生停一下,容我转致——”徐盛挥着手大声叫。
果不其然,身穿白袍的孔明的身影出现在前方船尾,呵呵大笑着应答道:“各位辛苦了!周都督欲相告之事不用转达我早已知道。还请速速回去转告周都督,趁东南风起,即刻向敌阵发起攻击。诸葛亮也该回夏口去了,他日有缘同都督再会吧!”
说罢,白袍人影倏地隐入船内,船身激起串串白浪,化作白雾一片,愈行愈远了。
南风北春。
“不要让他逃跑了!”
徐盛忙催促划船张帆的兵士,同时不住地敲击着船舷,大声喊道:“快追!绝不能让孔明跑了!”
孔明端坐在前面的船舱内,望见后面穷追不舍的敌船,不紧不慢地微笑着。而坐在他对面的一员大将却按捺不住,站起身说道:“这帮家伙真是不死心哪!我出去看一眼就回。”
他现身在船尾,对着徐盛的船朗声叫道:“有眼睛的听好了!有耳朵的听好了!我乃常山赵云赵子龙!今日奉我刘皇叔之命,停舟等候在江畔,恭迎军师返回夏口,你等东吴将士有何理由阻拦?!现在又无礼地追紧而来,莫非想对我军师做什么勾当不成?”
徐盛也立于船头回道:“不不不!我们并不想加害于诸葛先生。实在是周都督有要事转告诸葛先生,故望停船稍等片刻,又何必行走如此急促哩?”
“哼!真是笑死人!口口声声说无恶意,船上乘载那么多兵士又是做什么的?你这种谎话连小孩子也骗不过!你看见这个了吧——”
赵云说着,举起手中的弓,搭上箭,继续说道:“我只要一支箭便可轻而易举收拾你!不过我们夏口绝不会像对待曹操那样对待东吴,我是怕伤害了我们两军的友好情谊,故此才不放箭射你。若是还一面鼓唇弄舌说好话一面胡乱来的话,就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赵云张满了弓,“嗖”的一声,一支箭朝徐盛飞过来。
“啊!”
徐盛慌忙缩起脖颈。岂料赵云此箭并不是瞄准他而射,箭矢从他头顶上飞过,正射中身后的帆索。大片的帆立时应声而落,横着跌入水中。船没了帆,立刻在江上团团打转,眼见就要倾覆,满船的兵士顿时惊慌失措地乱作一堆。
赵云呵呵笑着,扔下弓,回到船舱里,与孔明相对而坐继续谈笑风生,脸上的表情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待徐盛从水中捞上帆,重新张起,再度向前追赶时,孔明乘坐的船早已驶出老远,仿佛一只小鸟若隐若现于烟波浩渺的江面上。
“徐盛,追不上的,不必再追了!”
江岸上有人扯着嗓门喊住了他。徐盛一看,原来是丁奉。
却说丁奉快马加鞭从陆地沿着江岸疾驰而来,追赶孔明,先前一幕看得真真切切,他不由地慨叹道:“看来孔明的神机非我等所能及也!再说,前来接应的船上所立大将不是赵云赵子龙么?常山赵子龙,那可是万夫不挡的勇将,自长坂坡之后,其威勇之名天下人俱知。以你我些少兵马,即便追上他,也只有白白送死的份哩!虽说都督命令我等追杀孔明,可你我都送死了又何以复命?回去吧,回去吧!徐将军,快快收兵吧!”
丁奉说罢,挥手向徐盛做了个手势,便拨转马首离开了岸边。
徐盛也只得无奈掉转船头往回行。
“又叫孔明耍了!”二人将经过报告给周瑜,周瑜一听便气得咬牙切齿,“我早料到他会耍花样,故此时时刻刻提防着他,未敢掉以轻心。他孔明前来吴军营中绝不是为助我东吴而来的!早知如此,不如三下五除二抢先杀了他就好了!唉,只要孔明一日在世,我周瑜便一夜不得安睡啊!”
曾经一度从心底里被孔明深深折服的周瑜,如今一旦突破折服的极限,便反过来变成了对于未来的恐惧。既然如此,莫如先讨袭刘备、杀了孔明,然后再与曹操决战——周瑜情不自禁吐露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都督!焉有拘泥于小事而舍弃大业之理?况且,眼下与曹操决战的计划已经全都就绪,万事俱备,岂可半途而废?”
周瑜自然不是迂愚之人,听了鲁肃的劝谏,立即接过话:头说道:
“子敬之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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