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曹操主力大军与西凉兵在潼关以东凛然对阵。
曹军分列三队,曹操居中,曹仁与夏侯渊分为左右翼。曹操纵马出列,立于阵前,左右两翼钲鼓一起擂响,将士齐声鸣喊,为其助势壮威。
“胡夷小子,欲往哪里去?有不惧朝威的站出来,让我来教教你为人臣子的道理!”
曹操的话借由风送至对方阵中。须臾,从对方阵地传来一个豁亮雄刚的声音:“我乃马腾之子马超,字孟起。今日终于得见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曹贼,休要走,待我来取你的性命!”
话音才落,但闻阵鼓响起,只见一名年轻武将骑着一匹白斑悍马斜冲过来。这小将生得是面白腰细,着红袍,披银铠,着实英姿飒爽。
“不能让少将军有半点儿差池!”庞德与马岱生怕他有事,于是紧紧护卫在马超左右,其余心腹的八部将也紧随着一同压向阵前。
——此人便是马超?
随着马超越驰越近,曹操心中不禁暗暗吃惊。他打心底里瞧不起僻远之地的胡夷,但是眼前位小将却一点儿也不像未开化的蛮夷。
“阁下是马超?”
“正是。你就是曹操了?”
“你可知万国之上,尚有大汉天子么?”
“住口!我非但知道天子,还知道你这个逆贼僭越天子,假冒朝廷之名逞暴威,施逆政!”
“这里全是朝廷兵马,你个小小乱贼安敢放肆?”
“哼!果然是贼喊捉贼。你欺君罔上,人神共愤!还残害忠君敦良、无罪无辜的我父,谁又敢说我马超所举的乃不义之旗?!”
言之铮铮,理直气壮。曹操暗想如此可不妙,于是不再搭话,拨马稍许退后半步,向左右命令道:“谁与我拿下这个黄毛乳儿?”
于禁、张郃闻令同时拍马冲向马超挑战。马超灵巧地左腾右挪,闪过两名劲敌手中的家伙,却忽然间一转身,觑准了正策马向自己身后袭来的李通,一枪将其刺落马下。随后悠悠地挥起铁枪,高举过头,振臂呼喝:“呀嚄——!”
随着他这声呼喝,密如云霞般的西凉大军立即卷地而来,漫山遍野地向曹军冲荡过去。其密密实实的阵势,加上顽强剽悍的战斗力,令曹军难以抵挡,很快便散乱败落下来。
“今日定要亲手将曹操揪下马来!”马岱与庞德冲进敌人中军之内,大声喊叫着,瞪大了眼睛四处拼命搜寻曹操的踪影。
忽听西凉兵士纷纷叫道:“穿红袍的那人就是敌军主帅曹操!”
曹操听到敌兵大叫,心下大惊,思忖道:“看来这件红袍成了众矢之的呀。”慌忙脱下红袍,丢弃在地。
紧追不舍的西凉兵士又叫道:“蓄长髯的就是曹操!”
曹操闻言,又立刻拔剑割去长髯。
此时,较马岱、庞德等人更急切地想快点儿找到曹操的无疑是马超,马超发誓今日非报杀父之仇不可,他在敌阵中往来冲荡,一副找不到曹操誓不收兵的架势。此时一名部下向他报告说:“看来再以长髯为目标搜寻曹操肯定是找不到的了,曹操已经弃袍割髯逃走了!”
曹操混在乱军中,碰巧从马超等人身旁经过,听到他们正在谈论自己,禁不住大为心虚,扯下军旗裹住脸庞,不顾一切地策鞭猛跑。
岂料弄巧成拙,四下立即响起西凉兵的叫喊声:“那个拿军旗蒙头的就是曹操!”
曹操吓得魂不附体,放马狂奔。刚刚跑进一片树林,一名敌兵便已挺枪刺到,曹操慌忙闪身躲避,千钧一发之际枪头却深深扎进树干,那兵士拔枪不出,曹操趁着这个机会赶快狂奔,总算在危急中捡了条性命。
待曹操回到营中,忽然想起一事,便问左右:“今日在乱军中一直跟随在我后面保护我并且阻止马超追击的那人是谁?”
夏侯渊答道:“是曹洪。”
曹操听了,露出欣慰的表情,说道:“哦,我也料着是他!……前日之罪便以今日之功相抵,不再追究!”
不多时,曹洪随夏侯渊前来谢恩。曹操想起今日几度死里逃生,险象叠生,不禁感慨道:“我半生戎马,亲临无数战役,虽也打过败仗,却从来未像今天这般惨烈。马超是难得一遇的良将、好对手,各位切记不可掉以轻心!”
曹操收拾起败军,在渭水河岸一带扎下营寨,削尖了树枝竖起结为寨栅围在四周,并高悬一牌于营中,大书军令于上——
擅自行动者立斩!
建安十六年秋,八月将尽。
习习秋风之下,曹军深沟高垒,坚守营寨,按兵不动,连一仗也没打。
“西凉胡兵又在对岸口出秽言,真是叫人气恼!”
恼怒却又无奈的诸将忍不住围住曹操向他建议道:“胡夷擅长长枪之术,又拥有良马,迎战时剽悍无比,但是弓弹、火箭之术却非其所长,我军不如以弓弩代替长枪,与对方决一死战!”
曹操对这段忍气吞声的日子似乎也感到非常痛苦,但他终于还是摇头说道:“现在战与不战,决定在我而不在敌,只叹形势不利于我军,否则我何尝不想与他们一战?”
随后又再次发布军令强调:“凡违令者一律以军法处置!各人须坚守岗位,不得踏出营外一步!”
众将哪里晓得曹操的心思,只是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直摇头:“怎么搞的?就算被马超穷追不舍,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可也不至于消极防守到如此地步呀!”
“兴许这就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自从铜雀台大宴之后,丞相头发白了不少……唉!草木也好,人也罢,盛衰率由天命,谁也拗不过时光岁月啊!”
曹操当真如他们所想的真是老了么?
旁人的观感与曹操这位英雄自身的认知自是有段差距,加之二者的志向信念也大有差异。曹操连做梦都不会承认自己业已年老,自然,他也感觉到精神与肉体的苛扰与年轻时相比明显日益加重,然而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刻意加以压抑,并且以加倍的斗志提醒自己:“我还年轻!”
他就是依靠着钢铁般坚强的意志奋斗不息。
数日之后,探子来报:“潼关的马超军队此番又新增两万兵力,皆是胡夷精兵。”
曹操听后独自大笑。一名近侍问道:“丞相为何听说敌军添势却反而大笑?”
曹操笑而不答,只是道:“快摆酒筵,我要庆祝一番!”
当晚果然大肆庆贺,曹操与众人一起干杯。幕将皆窃笑。
曹操用迷蒙的醉眼扫向众人,说:“你等笑我无法对付马超,是么?”
霎时间全场鸦雀无声。接着曹操又说道:“各位既然哂笑我,想必已有对付敌人的办法,不妨说出来,好让我洗耳恭听。”
座中一片静寂,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垂头不语。突然,徐晃站起身,壮着胆子说道:“守在此地与潼关之敌大眼瞪小眼地隔河相对,就是对峙上一年也不可能分出胜负来!依臣之见,眼下渭水上游下游一带的敌人势单力薄,不如命一军西渡蒲坂津,丞相则率军由北方大举越河,可使敌人前后难以两顾,到时候敌人阵形必定会溃散,不堪一击……”
“嗯,这个主意不错。”曹操对徐晃的计策似乎极为赞赏,“那么,我就派给你四千精兵,朱灵同为大将,与你一同前往袭击河西,先藏于对岸山谷间,等候我的信号,待我这里渡过黄河去,便伺机同时出击。”当场布置停当。
时隔数日,有眼明手快的部下向马超报告:“曹军正在编结船筏,准备渡河。”
只见韩遂拍掌叫好道:“少将军,这可是敌人亲自为我们制造的大好机会呀!兵法曰:‘兵半渡可击。’”
“好!众将打起精神来!”
马超于是派出数名探子,监视曹军的渡河地点。
曹操不知暗处有人盯梢,命兵马分成三股,沿着渭水一字儿排开,其中一股率先在上游的北岸渡河。
“看来事情颇为顺利。”曹操眼见先头部队成功渡河,便在河畔摆下案桌,随时听取报告。不久,第一道报告传来:“登陆的人马已在对岸各要塞地方扎营筑阵。”
接着,第二、第三道又相继来报:“南方出现一队人马,敌我难辨,正朝这里疾驰而来。”
直到第五道报告传来,情势已经是相当狼狈:“各自小心,快做准备!敌军一名身穿白色战袍、披挂银铠甲的大将,率领约两千人马自南而来,意欲攻击我后方!”
此时,曹军已完全渡河,剩下伴随曹操左右的心腹将领近侍等仅百余人。
“莫非是马超?!”众将皆愕然,顿时一片骚动。“休要骚乱!”刚愎固执的曹操依旧纹丝不动地端坐在案桌旁,全然没有起身转移的意思。
正在这时,许褚驾船折返回来,见状立即高声喊道:“丞相,丞相,敌兵即刻就要从我军后面包抄过来了!请赶快上船吧!”
曹操神态自若地说道:“就算马超前来,大不了决一死战,有什么好怕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后方马蹄腾起一片烟尘由远及近,马超、庞德等率领着西凉八部的猛将精兵,霎时间已经逼近,只有百步之遥了。
“不好!”许褚见情势危急,立马跃身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疾足趋至曹操身边,也不顾三七二十一,扛起曹操将他驮在自己背上,撒腿奔跑起来。
一口气奔至河边,船群已经飘飘荡荡横出去一大截,距离岸边约莫一丈多远。“嗨吆!”许褚大吼一声,驮着曹操一起跃向河面,终于有惊无险地乘上一艘小舟,逃离险境。
至于近百名近侍及护旗手等则只能“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有的溺毙,有的扑腾一阵抓住了飘荡在水面的船或竹筏,还有的情急无奈之下便朝曹操乘坐的船爬上来。
“别上来!船要翻了!”
许褚操起船桨扑打着乱抓救命稻草的兵士,催促小船赶紧划开。好在水流湍急,转瞬之间小船便顺水漂向远处。
“不要让曹操跑了!”
“那条船上的一定是曹操!”
西凉兵士张开弓弩放箭射去,顿时弹矢如雨,直飞向小船。许褚一手举马鞍,一手持铠甲,遮住弹矢,将曹操紧紧护在自己身下。
曹操都九死一生才得以逃脱,他麾下的兵士就更不消说了,伤亡惨重。渭水泛起了赤色泡沫,河中汩沉漂浮的人和马尽皆是曹军,河岸边、旷野中,几乎全是尸骸。
曹军虽惨绝至此,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眼见曹操军队溃败得一塌糊涂,当地一个名叫丁斐的渭南县令赶紧命人将寨子里的牛马等大型牲畜全部解栅开栏,自南山上一气往下猛冲,大群大群的奔牛悍马不分东西,只管朝着西凉军冲来。
单单是暴走倒还罢了,总不至于令西凉的精兵强马战斗力顿失,可终究是自幼生长于北地的胡夷之兵,骨子里游牧民族的本性难移,“这可是良马哩!放跑了可惜呀!”看见马群便争先恐后地抢夺起来,再看见牛群更是勾起肚子里的馋虫:“哟!这牛肉的美味岂能错过?”食欲立振,于是又不顾一切地追赶起牛群来。
待角笛吹响,西凉军眼看到手的一场大捷却只收获了一半战果便草草收兵。
再说曹操,死里逃生登上北岸,坐在河畔喘息了片刻,曹魏诸将听得曹操在河中逃难纷纷赶来。许褚身披重铠,上面嵌满箭头,浑如披了一件蓑衣,却不让众人看护,口中只管念着曹操的情势:“丞相没什么事情吧?”
“丞相贵体一切安好,你放心吧!”诸将一番宽慰,许褚方才闪入营帐歇息去了。
众将拜于地上问曹操安,曹操却满面春风,好像甚是快活,说到今天的危急场面始终是面露微笑,轻描淡写。忽地,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对了,快快叫人传渭南县令前来!”
见了丁斐,曹操问道:“今日于南山将牛马统统开栏放出来的就是你吧?”
“正是。在下愿听凭丞相处分。”丁斐不慌不忙应道。
“好!我就给你一个处分!”曹操转身对书吏低语了几句,书吏立即手书一份文书,交与丁斐。
“丁斐,打开来看看!”
丁斐诚惶诚恐地展开文书,只见上面写道:
着令丁斐自今日起任典军校尉。
丁斐感激涕零,一个劲儿地谢恩:“微臣久任渭南县令,对此地的地理可以说十分精通,今愿向丞相献上愚策一条,若蒙采纳则不胜荣光!”
却说西凉这厢。
“今日一战实在是太遗憾了!”马超沮丧地对韩遂说道,“只差一步,曹操就被捉住了,不知是打哪儿窜出来的猛男,扛着曹操直接就跳上了船!虽说我与他互为战场敌手,不过那个猛男不得不令我钦佩,看他的身手绝不是一般人物,此时此刻我眼前好像还晃着他的影子哩。”
韩遂频频点头:“少将军所言极是,他就是曹军中的名将许褚呀!”
“许褚?”
“就像我西凉军中有八猛将一般,曹操麾下也精选军中的精锐组成一军,号称虎卫军,是他的日常亲卫队。虎卫军将领有二人,一个是陈国人,名叫典韦,好使一杆八十斤重的铁戟,威猛武勇名震四方,不过他早已经战死沙场;另一个谯国人,便是今日所见许褚,此人也是武勇难挡。”
“哦,果然是力大无比啊……”
“此人膂力过人,据说能够拽着猛牛的尾巴将牛拖转头!所以人送他外号叫做‘虎痴’,也称‘虎侯’。”
最后韩遂还不忘关照马超一句:“今后若是两军对阵遇到他,切记不要单枪匹马与他厮杀。”
这时候探子来报,曹操的军队已经悄悄越过渭水,摆开了偷袭西凉军后方的态势。
韩遂就眼前情势说道:“对我西凉大军来说,这可是一大隐忧:若是与曹军的对阵久战不决,一直拖下去,曹操势必于现今的阵地四周构筑壕垒,变成一座攻不陷的坚固城池,如此则我军要想渡过渭水就难上加难了。”
马超也有同感:“不管如何,都需趁早进攻。”
“不如由我引一支轻兵奇袭突入曹军的主阵,少将军则严阵以待,提防北岸,令敌人不敢轻易越河来偷袭。”
“好!我这里一个人防守就足够了,韩将军不必操心。你带上庞德一同前往。”
韩遂与庞德挑选了一千余骑精壮的西凉兵士,趁着夜深未晓之际,直扑曹营。
孰料这一奇袭策略正中曹操下怀。原来曹操早就料到敌人会有这一手,便采纳了丁斐之计,沿着河畔堤岸垒起一排营寨,并插满军旗,伪装成曹军主阵,实际上真正的主阵早已转移至其他地方。
不光如此,曹操还命兵士在附近一带挖掘沟堑,盖上草棚,上面铺上泥土,设下了诸多陷阱,单等西凉军前来袭营。
西凉兵不知敌军有诈,前呼后吆着一举杀到。
霎时间,仿佛天崩地裂般,脚下大地蓦地陷落,连人带马跌入沟中。顿时哭声、喊声、求救声乱成一片,西凉兵士在沟堑中扭动着挣扎着,就像困在木桶里的泥鳅。
“不好!”庞德将压在身上的手脚丢开,踩着己方兵士的身体费力地刚从沟中爬上来,数十支长枪登时密如骤雨般从四面八方朝他扎过来。庞德猛地发力,一下子撂倒十余个敌兵,随后大声喊着,四下里搜寻主将的身影。
“韩遂!韩遂!”
正奔走间,他被曹仁的家将曹永拦住了去路。
庞德抡起熊臂,只一个回合便挥刀将曹永斩于马下,顺手夺过对方的战马,继续在敌群中横冲直撞。
韩遂也跌入沟堑中,情势危险,幸好有庞德奋不顾身追杀敌人,韩遂得以趁隙跃出陷阱,也夺得一匹马,翻身跳上,终于逃过死劫。
这次奇袭终以西凉军的惨败而收场。
收拾了残败之军,马超清点人马,方知己方千余名精壮兵士折损了三分之一。
人数虽然不算多,可是令马超甚是伤感、纠结不已的是,八猛将中的程银、张横二人也不幸阵亡了。
年轻气盛的马超犹意气干云:“既如此,我军更须趁曹操扎营在野外之时尽早将其击破,不然我军便永无胜算了!”
马超当下决定再次奇袭曹军。这一回他亲自冲在最前头,马岱、庞德在后,向曹军营阵前进。
“今夜敌人还会来偷袭。”曹操不愧是身经百战的主帅,他根据马超的性格以及上次偷袭折损不大这两点分析,即刻便得出了这个结论。所以马超的第二次奇袭变得毫无意义。
迂回六里地,西凉的夜袭队摸入曹营主阵,众将士一起高喊,却不见敌人有丝毫动静,只见四下里旌旗翻卷,唯独看不见一个人影。
“咦,是空阵?”
“糟糕!”
扑了空的西凉悍马猛兵急忙转身欲退,突然间,一声轰响为号,伏兵从四面八方杀来。
“不要让马超跑了!”
西凉八猛将之一的成宜此役被魏大将夏侯渊斩杀,其余兵士也伤亡惨重。马超、庞德、马岱虽骁勇善战,与敌人舍命厮杀,但最终仍大败而归。
就这样,西凉军与曹军隔着一条渭水河,你胜我一仗,我胜你一场,互有胜负,却始终无法彻底决出胜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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