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出的统帅一旦错失绝好战机,其心中的痛惜是常人无法知晓的。
蜀军营中一片欢腾,上下均在对表面上的大胜庆贺,独有孔明心中郁积着无法释怀的遗憾。
自他率领大军暂时移阵渭南之后,营中就频频有一种令人感到不安的气氛。
孔明询问左右营中何以时有骚动,部下答道:“不知因何缘故,魏延整日都在怒气冲冲,寻衅滋事。”
孔明遂将魏延唤来问道:“有人说你屡屡口出怨言,不知你心中有何不平?”
魏延一听,怒目直视着孔明说道:“这话丞相该问问自己才是。”
“什么?你此言何意?”
“既然丞相要问,末将也就直言不讳了。”
“你但说无妨。”
“将司马懿引进葫芦谷中,可是丞相下的命令?”
“当然是我命令你的。”
“当时若非上天有眼,大降甘霖,将葫芦谷中烈火浇灭,我魏延岂能在此回丞相问话?恐怕早已命归黄泉,与那司马懿父子一同被烧成焦炭了!想来是丞相憎恨我魏延,才设此毒计,要让我陪司马懿去一同做鬼的吧。”
“你就是为此愤愤不平?”
“此事岂有不怒之理?”
“太不像话了!”
“我太不像话?”
“不,是马岱太不像话了。我早已仔细叮嘱过他,须得确实看到你脱身的信号,方能推石堵路、发动火攻,他岂可如此草率!来人啊!把马岱找来!”
孔明的愤怒比魏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使魏延大感意外。
马岱进帐以后,被孔明一顿痛骂,又被剥去衣服,挨了五十刑杖,最后从一路人马的统兵大将被贬为伍长。
马岱黯然回到营中,无颜面对自己部属,只是独自掩面愤然落泪。入夜以后,孔明的亲信樊建悄悄来到他的帐中,安慰他道:“丞相命我前来向将军赔礼。那魏延三心二意、早有反骨,丞相本欲在葫芦谷一役之中将其除去,不料天降大雨,坏了丞相大计,使司马懿与他得以苟全性命。将军本无任何过失,只是事到如今,倘若那魏延怒火不息,叛蜀降魏,实对我军不利,丞相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让将军这般蒙冤受辱。丞相望你为了蜀国暂且忍辱负重,来日机运来临之时,必会当众为你平反叙功,加倍补偿你所作出的牺牲,以雪今日之耻。”
听完樊建的一席话,马岱心中怨恨豁然冰释,反而更加体谅孔明的苦衷。
岂料心术不正的魏延并未因此善罢甘休,他想要让贬为伍长的马岱终日不得安生。这一天,他向孔明提出要求:“请丞相让马岱做我的部属。”
孔明心里明白他要报复马岱,自然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但魏延对孔明想要保护马岱心知肚明,因而再三要求,毫不让步。马岱听说此事之后,反而主动对孔明请缨:“我愿意到魏将军麾下效力。”
马岱看上去是自愿当了魏延的部下,但他心中强忍下的屈辱,旁人又何以知晓。
却说此时的魏军营中,也弥漫着一股骚动不稳的气氛。与魏延对孔明的愤懑不同,魏军营中并未有对司马懿的愤恨,亦无诸将之间的内斗,而是由于连战连败导致的愤愤不平。
这种愤愤不平愈演愈烈,以致魏营上下怨声载道,无人不是满腹牢骚。
这些牢骚抱怨并非事出无因,而是源自于葫芦谷战败之后各营张贴的一纸告示:“玩忽职守离阵出营者,斩!妄言惑众挑拨是非者,斩!随意出阵挑衅敌营者,斩!”
这种专守防卫、消极作战的军令,钳制了魏军的一切军事行动。
冬去春来,渭水冰化,魏军依然按兵不动,与蜀军维持着对峙的局面。
“大都督看来忘了是在打仗了。”
尽管有军令掣肘,魏军营中的牢骚抱怨声依然越来越大。司马懿对这些讥讽并非毫不知晓,但他始终置若罔闻,一脸视若无睹的表情。
这一天,郭淮前来向他禀报:“据末将观察,孔明看似打算有所动作,像是要将阵地移往别处。”
“你也这么认为?我也觉得孔明像是要转移阵地。”
司马懿多日来不言战事,此时终于向郭淮透露出自己对形势的看法。
“孔明若是举斜谷、祁山之兵,取道武功,依山向东挺进,形势将愈益对我军不利;如果将大军朝西开往五丈原,我军便可从容应对,无甚堪忧之处。”
司马懿果然慧眼如炬,他出此言之后不过几天,孔明大军便开始了大转移,而且目的地不是武功,而是五丈原。
武功即今日之陕西省武功县。司马懿认为,孔明若是将大军转移至此,则表明他已破釜沉舟,要与魏军进行一决雌雄的殊死决战。对魏军而言,这将是一场难有胜算的恶斗。
然而,孔明未走这步险棋,而是转移到了便于进行持久作战的五丈原。
五丈原位于蜿蜒千里的渭水之南、今日宝鸡县西南三十五里之处,与历次对垒中蜀军的阵地相比,离蜀中更远,更为靠近中原。来到此地之后,魏国的长安府、潼关甚至都城洛阳,都已近在咫尺,指日可达。
无论从孔明选择的这一筑阵位置,还是从蜀营的军容士气来看,都凸显出孔明的气魄与决心,“此番出征,若不能从此地直捣魏都洛阳,甘愿化为五丈原之土,誓不空手返回汉中!”
而司马懿得知消息之后,却也庆幸,“蜀军移兵至此,实乃我魏国之大幸。”他之所以对孔明移师五丈原如此高兴,是因为自己对与孔明打持久战颇有信心。
此时令他感到困扰的,毋宁说是自己那些鼠目寸光、不观大局的部将。这些将领只知逞勇斗胜,见他一味坚守不出,不觉对他心生轻慢之意,动辄讥讽他胆小怕事,营中纪律更是每况愈下。
司马懿为了稳住军心,故意上奏朝廷,请求准许出战,魏帝阅毕奏章,再次派辛毗持节前往渭北营中宣谕:“令司马懿巩固阵地,坚守自重。如再有敢言出战者,即以违旨论。”
蜀军得此消息后,姜维立即进帐禀告孔明:“魏帝又令辛毗前来重申专守防卫,岂不更加挫了自家士气?”
孔明闻言含笑答道:“不然。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司马懿真的求战心切,以为胜券在握,何须多此一举,舍近求远去请朝廷批准出战?说来可笑,定是他自己无意作战,却要在军中维持自己威信,才如此故作姿态,想借朝廷之威来为自己稳定军心。”
数日以后,忽有探子来报,云魏军营中频频响起“万岁”的呼声。孔明即再遣一名老道的细作再去打探。此人潜入魏军营中侦察归来,一脸愁容地报告道:“敌营中盛传,吴国已经向魏廷降服称臣。”
孔明一听,不觉大笑起来,语带安慰地责备那细作道:“以目前的形势,吴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向魏国投降。你已年届六十,为何眼力如此不济,竟然会相信这种可笑的谣言?”
自从移师五丈原之后,孔明处心积虑要引司马懿出战,而魏军只是坚守不出,对蜀军挑衅不加理睬。
蜀军虽然已经深入敌境,但孔明并不主动举兵攻击,只是令士兵频频叫阵,力图诱使魏军盲目出击。不得已采取这种战法,是缘于两军兵力装备上的差距。魏军占得地利先机,后勤补给远较蜀军充盈,利用按兵不动的这段时间,已经逐渐补充了庞大的兵力。据孔明估计,司马懿业已集结了八倍于自己的大军。
面对如此强大的魏军,蜀军在兵员与物资装备上均居下风,除了诱敌盲动、各个击破之外,已无更好的克敌制胜战术。
对于蜀军的处境与孔明的战术意图,司马懿自然心知肚明,因而他极具耐心,对蜀军的叫战不理不睬,整日只是守在营中。面对如此毫无反应的敌人,孔明纵然足智多谋,也对他无计可施。
蜀军虽然为持久作战之计,在祁山、渭南一带大举安抚百姓、屯田自给,缓解了兵粮的困境,但如此年复一年地在敌国境内度日,只能勉强维持原有战力,而魏军的防卫工事与兵力装备却在日益增强。
这一天,孔明挑选了一名信使,拿出自己的亲笔信与一个精致的盒子,吩咐他道:“你且到魏营去一次,将这些东西亲手交给司马懿。”
信使乘车来到魏军营阵。自古以来,敌对双方不得击杀对方乘车求见的使者,已经成为一种惯例,即所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这个使者来此何故?”
魏军满心狐疑地让他进入阵门,又按他的请求,带他去见司马懿。司马懿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竟然装的是一条鲜艳的巾帼与一套素色的衣衫。
“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司马懿抿起双唇,脸上稀疏的白胡须在颤抖,他显然愤怒到了极点,但他仍然强作镇静,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巾帼素衣。
所谓巾帼,乃是未及插笄妙龄的少女用作发饰的头巾,蜀人称之为昙笼。那套素衣,却是女子穿着的衣衫。
孔明送来巾帼素衣之意,司马懿心里自然明白。这是讥讽他一味筑垒坚守、不敢应战,犹如一个不谙人事的羞涩少女,终日躲在闺阁之中,深恐被人窥见自己,因此只配穿戴女人的服饰打扮。
“……”
他接着又将孔明来信打开来看,信中内容与司马懿的揣度果然分毫不差。
孔明冷嘲热讽,文字犀利,司马懿到了这把年纪,饱经沧桑,早已没了年轻时的血气,但此时也被孔明揶揄得燃起了无名烈火。只见那信中写道:“仲达既为大将,统领中原之众,不思披坚执锐,以决雌雄,却甘愿窟守土巢,谨避刀箭,与妇人又何异哉!今遣人送巾帼素衣至,如不出战,可再拜而受之。倘耻心未泯,犹有男子胸襟,早与批回,依期赴敌。”
司马懿看完来信,沉思片刻,方才开口笑道:“哈哈哈!真有意思。”
无人听得出那笑声之中隐藏着何等的愤怒。紧张的蜀军信使听他笑出声来,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敢抬起头来看他。
司马懿接着对信使说道:“你辛苦了!特地带来如此贵重的礼物,我就收下了。”
随即命人置酒设宴,款待信使。席间,司马懿问信使道:“孔明近来睡眠可好?”
使者一听他问及己方的丞相,急忙放下酒杯,恭恭敬敬地答道:“谢大都督费心!诸葛丞相每天早起晚睡,忙于处理军中各项事务,但丝毫不显倦容。”
“军中赏罚呢?”
“丞相治军严谨,赏罚分明,但凡罚二十杖以上者,丞相必亲自过问。”
“早晚饮食如何?”
“丞相进食甚少,一日不过数合而已。”
“噢?每日如此竟能精力充沛?”
司马懿听了信使的回答,当场赞叹钦佩不已,但待信使离去之后,却对左右亲随说出了实话:“孔明每天操持如此繁重的事务,却只进食几合粮米,或许早已疲惫不堪,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信使从魏营回来之后,孔明向他问起敌营的状况与司马懿的反应:“司马懿动怒发火了吗?”
“没有。他看到礼物笑了,收下之后,还说多谢丞相的好意。”
“他可曾问你什么?”
“问了许多丞相饮食起居的情况。”
“后来呢?”
“问完丞相食量之后,他对左右赞叹丞相进食不多竟能精力充沛。”
孔明听罢信使的回话,禁不住深深叹息道:“无人能及司马懿知我之深,看来连我的命数也被他算到了。”
主簿杨顒见状,上前禀告道:“我见丞相常自校簿书,窃以为不必。大凡人之精力皆有限度,常人治家亦有职责之分。若丞相不以为怪,我愿不揣冒昧,进一己拙见。”
“你进善言乃是为我着想,孔明自当诚心诚意洗耳恭听。”
“请丞相恕我直言,治国治军亦如治家之道,必使男仆出外耕地种粮,女婢在内生火掌炊,雄鸡报晓,猛犬防盗,牛负重荷,马行远途,正所谓各有各的职分。一家之主须得督促家中人等共兴家业,按时交纳税赋,教育管束子女。主妇乃是主人内助,保持厅室窗明几净,维系家人和睦相处,以使主人无后顾之忧。如此各自尽责,一家方能和谐圆满。倘若主人皆身亲其事,越俎代庖,仆不成仆,婢不像婢,主人势将形疲神困,以致家道衰亡。”
“……”
“身为一家之主,只需从容自在,安枕宽心,保养身体,督促内外各尽其责即可。如此这般,并非主人之智不如仆婢鸡狗,而是不可失去身为家主之道。此正如古人所云:坐而论道,谓之三公;起而行之,谓之士大夫。”
孔明一言不发,闭上双目,凝神倾听杨顒的进言。
“然而我观丞相平日举止,无论何种琐碎细事,必躬身亲理,而不委以他人,汗流终日,不得片刻歇息。长此以往,丞相纵然是铁打的身躯,精力也难以为继。何况如今已是夏季,炎暑之下,岂可像平日一般劳顿?还请丞相稍事休息,保重身体,麾下将士无人会认为您懈怠军务,只会为您感到欣慰。”
“难得你的肺腑之言。”
孔明听得潸然泪下,深深为部下的温情所感动。他答道:“我并非不知你所说的道理,只是每当思及所受先帝之重恩,想到蜀中孤君的未来,便深感责任重大,不得安然入睡。且人皆有天定寿数,我痛感人生苦短,只愿趁一息尚存之时,亲手完成未竟的事业。不料如此操之过急,反累你们劳心,今后我定会适时注意歇息,以免你们挂念。”
众人听了孔明这番话,无不为之垂泪,对他的高尚人格肃然起敬。
其实时至今日,孔明心里比任何人都更为清楚,自己已经积劳成疾。未过多久,他的病情便明显地加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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