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花园的夜合花,轰轰烈烈地开了一个夏天,每一朵娇花都似一簇马缨在风中招摇着,仿佛呼唤他的主人上马扬鞭,驰骋塞外。然而五月三十日的一夜风雨,却使它突然地凋谢了,细碎的花瓣在静夜里扑簌簌飞落,像一幅工笔秋风落花图,婉约而凄艳。
然而,即使是凋萎了的凄艳也好吧,仍是相府里最后的一点红色——此时的明珠相府,树树披幡,层层悬帐,灯笼上糊着白绢,灵堂里挂满了写着“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字样的挽联,园里穿行的到处是披麻戴孝的仆婢,梵音不断,一片哀声。
纳兰容若死了。英俊儒雅、经纶满腹、弓马娴熟、前程似锦的一等侍卫纳兰公子,在渌水亭诗会的第二天突然宣告患了急症,只捱了七天便不治而逝。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消息传出,举国震惊,因这年轻的公子实在是死得太突然,太可惜了。上自朝廷,下至郊野,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为之一掬痛惜之泪,当今圣上遣使赴祭,文人墨客竞相题咏,连京城内诸风月之地也都停业三天,以示哀悼。
清音阁的姑娘们难得多出三天假来,都忙不迭地跑出去玩耍,或是寻亲访友,或是结伴逛街。倚红百无聊赖,想着从前同公子的一点情份,兜着袖子哭了一回,饿了,窗外传来梆子声,使那饿越发显得情切,那声音就像是有重量有香气的,一下下都打在胃口上,遂拿出两个钱打发小丫头出去买馄饨来宵夜,自己蹊着鞋踢沓踢沓地来隔壁沈宛房中看她好点了没有。
那天渌水亭献舞回来,沈宛是多么神采飞扬啊,一进门就大声宣布:“我从今天起改名字了,叫沈菀。”
老鸨不明白:“你本来就叫沈宛嘛。改什么了?”
沈菀笑着:“音是一样,字可不一样了,这个新的‘菀’字多着一个草头,是青菀的意思,又叫作紫菀,是一种药。”
“一种药?”
沈菀背着手,徘徊中庭,仿佛推敲,忽然一转身,立定了,模仿男人的腔调说道:“青菀者,亦名紫菀、紫茜、还魂草、夜牵牛,开青紫色小花,其根温苦,无毒,有药性。用紫菀花五钱加水煎至七成,温服,可治肺伤咳嗽,于病人最相宜的。”
倚红一看就知道她扮的是纳兰公子,那微俯着头含笑低语的样子,又英朗又温存,还真有几分神似,不禁笑道:“原来是纳兰公子给取的,这么快就‘问名’了,几时‘纳吉’呀?”说得满楼的人都笑起来。
那天的沈菀,穿着一件紫色的满绣衣裳,的确像一朵娇俏的青菀花。既然她坚持改名,而两个字又是同音,改与不改并没什么两样,老鸨便顺水人情地依了她,把牌子上的名字加了个草字头改成“沈菀”。
改了名字的沈菀就像改了个人一样,成天笑嘻嘻的,无故而歌,无故而舞,再不肯好好走一步路。女人一旦爱了,就是这样充盈,仿佛心里有一只蝴蝶在跳舞,在拼命地扑展着翅膀,一刻也安静不下来。非要等到再次见到心爱的人,看到他一颦一笑,才能心定。
可是,她却再也等不到、见不到了,只不过七天而已,天地就变了颜色。纳兰公子病逝的噩讯传来,沈菀登时就疯了,大哭着冲出去要往相府拜祭,相府的下人自然把着门不给进去,她便独个儿在府外头跪着哭了半日,还是清音阁的龟奴们给强拉回来的。第二日一早却又跑出去,接连走了六七家药铺医馆,挨个问人什么是“寒疾”,何以竟会一发不治,最后晕倒在一家医馆前,被人救醒了给送回来,却也像是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般,一夜憔悴。
午间老鸨上来坐着说了一箩筐的话,又几次三番打发丫头送点心茶水,沈菀只是不语不食,气得老鸨不住叹气摇头,指着骂了句“不要以为公子给你改了个名,你就成了相爷家的人了,要寻死觅活,你还不够资格”,扔下走了。楼里姐妹都只当笑话看,谁肯理会,倒是倚红看在她从前服侍过自己的情份上,只觉放心不下。此时来到沈菀房中,看她脸上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还是漆黑闪亮,两颊上竟是青白得近乎透明,不禁往胳膊上捏了一把,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怎么瘦得越发厉害了,妈妈让明天就重新开门接客的,你这样子可怎么见人哪。”
沈菀倚着被卧,无精打采地说:“倚红姐姐来啦?我不想再跳舞了。”
倚红诧异道:“什么?你不想跳舞?你说了算呀?你是清音阁的清倌人,你不跳舞,难不成想接客?”
沈菀两只大眼睛望着床角帐顶的鎏金蟹爪菊花钩,空空洞洞地说:“从前我那么辛苦地练习歌舞,就是想着有一天要表演给纳兰公子看,现在他死了,我还跳舞做什么呢?”
倚红道:“可是不跳舞,又能做什么呢?”
沈菀忽然欠起身来,大眼睛炯炯地望着倚红说:“倚红姐姐,你说公子是怎么死的?”
倚红左右看看,紧赶两步踢掉了鞋子上床来,也拿过一个梭子枕靠在身后,凑近来悄悄地问道:“不是说得了寒疾,七天不汗,病死的吗?”
沈菀紧紧咬着下嘴唇,仿佛咬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咬得嘴唇沁出血来,到底忍不住,放声哭出来道:“什么病会死人那么快?相府里金银成山,什么样的好太医请不到?怎么就治不好一个‘寒疾’呢?我那天去渌水亭宴演,纳兰公子还好好儿的,怎么说病就病,说死就死了?前一天还大宴宾朋,第二天就闭门谢客,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况且他自己就是深谙医术的,那天说起我的名字,还跟我讲青菀和夜合的药性,怎么倒能医者不自医了呢?”越说越痛,眼泪直流下来,漫过唇角,混着血迹,看上去几乎是凄厉的。
倚红一边替她揩脸,一边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道:“你别说,连顾先生心里也直犯嘀咕呢,悄悄跟我说纳兰公子这病来得蹊跷,那天在渌水亭所言所行,做的诗,还有写的序,句句都透着不祥之意。”
这话正撞在沈菀心口上,由不得点点头,哽咽着吟起渌水亭诗序中的一段:“仆本恨人,偶听玉泉呜咽,非无旧日之声;时看妆阁凄凉,不似当年之色。浮生若梦,胜地无常。”
倚红似懂非懂,点头道:“顾先生也是这么说,我虽然解不开这些,却也明白‘浮生若梦,胜地无常’八个字不是什么好话。‘无常’,可不就是人家说的索命鬼吗?多不吉利。纳兰公子就好像明知道自己第二天要得场重病,死期将至,特特地把好朋友邀来团聚一回,告个别,再赶着去死一样。”
沈菀哭道:“那天他见了我,说要是早一点认识,还有机会从容交往,我还只当他意思说相见恨晚。现在想来,句句都是文章。他分明知道自己时不久长,再没有机会同我交往了。我走了那么多家药馆,问了那么多大夫,问他们什么是‘寒疾’,有什么症状,可是没人能说得清楚。痢疾,打摆子,咳嗽,高烧,都叫‘寒疾’,哪有这么笼统定病的呢?我就不信那些太医国手会弄不清楚病症,只是不明不白给个‘寒疾’,根本就是哄鬼的幌子,遮天下人的耳目罢了。”
倚红听她说得大胆,吓得忙摆手令她小声,岔开话题道:“哎,那天纳兰公子不是约了那些先生做诗去的吗,说是什么咏夜合花,你一定记得他写的诗,背一遍给我听听。”
沈菀跪起身来,打床头取过一只桃木雕镂的玲珑匣子来,慢慢打开,只见里面衬着桃红软锦,摆着几朵已经枯干了的黯红小花,仿佛是夏夜里最后一点萤火,又像是一朵垂死的微笑。
倚红歪着头打量半晌,问:“这就是夜合花?”
沈菀点点头:“是那天我在渌水亭畔摘的,藏在袖子里带回来。”拈起一朵,曼声吟道: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
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
对此能销忿,旋移近小楹。”
短短四十个字,这几天里也不知在沈菀心中掂掇了多少来回,慢慢吟来,真真一字一泪。怎么能想到,渌水亭之会,竟成了纳兰容若的绝唱呢?以词闻名的纳兰公子,生平最后的作品竟是一首五言律诗,这是怎样的冤孽?
倚红听了诗,正要说话,门外“哔剥”一声,却是小丫头买馄饨回来了。倚红下床开了门,端进馄饨来,先让沈菀,沈菀只是摇头:“我吃不下,你自己回房慢慢吃吧。”倚红也不理她,自顾自指挥丫头在大床上放下一张梅花三足炕几来,又叫去拿姜醋麻油。
沈菀房中格局同倚红一式而略小,一张练子木的苏造牡丹纹月洞式门罩架子床靠墙立着,旁边搁着妆台、香几、巾架、灯台、画凳等,另有些翎毛、花瓶、古董装饰,惟少着一张烟榻,却在靠窗下多着一张书台,台上搁着笔、墨、纸、砚以及镇纸、洗子诸物,壁上原本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前些日子刚换了水墨山水的《寒烟归鸦图》。
小丫头布好碗碟,倚红亲自舀了一只馄钝,用筷子蘸着点了几滴姜醋,左手托着右手,一直送到沈菀唇边来。沈菀见她拿出待客的一套手段来,却不过意,只得张嘴噙了,三两口咽下,仍道:“倚红姐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约顾先生来一次?”
倚红问:“做什么?他这两天要吊唁上香,只怕七七头里都没得闲呢。昨天晌午倒来过一趟,偏偏你又不在,也没呆多大一会儿,说几句话,喝了盏茶就走了。”
沈菀垂头道:“我想去祭一祭纳兰公子。”
倚红冷笑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心。深门大院,来往的都是高官贵戚,我们算哪棵葱哪头蒜,怎么走得进相府的大门呢?太平无事,逢着人家高兴,或会请我们去跳场舞助个兴,这红白吊庆的大场面,可轮不到我们出席。难不成人家死了人,还招呼咱们去唱歌跳舞不成?”
沈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扮个随从,跟在顾先生身后去一趟不成吗?”
倚红笑道:“有这么样个唇红齿白花容月貌的随从,你想人家看不见,可不都成了瞎子?”
又是此路不通。
沈菀只觉得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不,简直是走进一间密室,四面都遮严了,哪里也去不得。脑子里就像有风车在转一样,转得飞快的,却偏偏转不出一点思路来。
自从七年前见了纳兰公子,她的生命便是为了他而存在的,唱歌,练舞,吟诗,填词,都是为了他;将纳兰词倒背如流,更是为了他。然而,对他的词越熟悉,就觉得离他的人越远,越好奇——纳兰成德,字容若,身为相国大人明珠的嫡传长子,十七岁进学,十八岁中举,二十一岁考中进士,通五音,精六艺,文武双全,仕途平坦,出身高贵,前途无量,可以说是天下间最完美无缺的人物,最光明灿烂的人生,然而为什么,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忧郁,他的诗词更是那样哀痛呢?他还有什么不足?
早在七年前,她自愿留在清音阁,被派到倚红房中做婢女的当晚,她就已经问过倚红:“姐姐,那位纳兰公子,他看起来好忧伤,他有什么烦心事吗?”
倚红说:“听说他刚死了老婆。说来也奇怪,他那老婆,也算名门闺秀,听说知书达礼,相貌又好,什么都是有一无二的,可是进门三年,忽然难产死了。纳兰公子为了这个大病一场,就连升作御前行走都不能让他高兴,真是个痴情的男人。”
这七年中,沈宛一边学习歌舞,一边苦读诗书。从前父母健在时,原曾教过她读书写字,她生性聪明,凡诗书过目不忘,又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很快学会了做诗填词,然而但凡表演,她却只肯弹唱纳兰词,从不以自己的笔墨示人。老鸨和倚红几次劝她学当年“秦淮八艳”那般与客人诗词唱和,赢取更多的缠头与声名,她只笑而不答,出场表演时,仍是只唱纳兰词。在她心里,这是与纳兰公子接近的惟一方式。
她很难得才能见到纳兰公子一面,多是在一些达官贵人的宴演中,她抱着姐姐们的衣裳包儿站在人群后,远远地看着他,却没有办法吸引他的眼神,连一个四目交投的瞬间也不可得。
每一次风萍浪聚的相见,都被她当作宝贝那样珍藏着,珍藏在心底的水晶瓶里,夜深人静时,取出来独自回味。她用尽各种方式打听着他的消息,关于他的一点一滴都视为惊天大事:他续了弦,新娶的夫人姓官,真是吉利的好姓氏;他也的确一路升官,从三等侍卫升作二等,又提作一等,是皇上身前的大红人,得了许多赏赐;他一忽儿在南苑,一忽儿去边疆,一忽儿又往漠北极寒之地走了一遭,总之极少在京城的,在家的日子就更少;他交往的那些朋友,今天这个求他办事儿,明天那个又不理睬他了,让他很是焦心……然而这些,就是他伤心的全部理由吗?他的文名与侠名一同传遍大江南北,他的词句却越来越凝重,越来越哀凄,几乎一字三叹,篇篇血泪。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侧帽》、《饮水》,她熟背他的每一首词,从字里行间寻找他的蛛丝马迹,感受着他的存在,贴近着他的心,一点一步地走近他,盼着终有一天能在他面前献舞,吸引他的注意,让他的眼神为她留连。她终于做到了。
那天,渌水亭之会上,她多么快乐,诸多歌女舞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她,她唱着,跳着,吸引了渌水亭所有的目光,连水湄的夜合花也不及她娇艳。她谈诗论词,挥洒自如,明明心里对公子敬若天神,却故意忍心地肆意批评纳兰词,而他是多么谦逊,宽和,从善如流。他称赞她是他的“一字师”,给予她的歌舞极高的评价,为她改名作“沈菀”,分明视她为红颜知己,顾贞观甚至暗示要替她和他做媒。
从渌水亭回来,她做了多少美梦,为自己刻绘了怎样绚丽的前景。她有了新的名字,便也以为有了新的人生,以为所有的努力都终于有了答案,所有的期待都得到了回报,她想着他和她必会有更多的聚会,更好的将来。她等待着,满怀热望地等待,等待他的再一次传召——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他的死讯。
怎么甘心!怎么忍心!怎么肯!
沈菀跳下床,从箱子里找出那件香云纱舞衣换上,又取了一把羽扇充作夜合花,开始在房中慢慢地旋转,撩手,俯身,如娇花映水,弱絮随风,天太高,她飞不上去,水太急,她不甘坠落,念天地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渺尘世茫茫,谁堪为知音?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那天在渌水亭宴演,她跳的正是这支舞,然而此刻的心情,与那天有多么不同。泪水像花瓣一样飞落,她转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仿佛要把整个生命在旋转中抖落,直至筋疲力尽。
终于筋疲力尽。
沈菀跌坐在地上,泪水和汗水一同流淌,月光透过开着的窗户铺了一地清辉,也像水在流淌,帐顶金钩投影于地上,在幽微的月光中张牙舞爪,仿佛提示着什么,水从四面八方漫进来,夹着血腥与花香,那是相府荷花池的水,凝重,清香,举着点点落花,藏着阵阵杀机。“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生”,那金箔沉香里,是公子消不去的旧恨新愁,离情别怨。
不是说“合欢销忿”吗?为何沈菀胸中块垒难消?不是说“紫菀还魂”吗?为何公子英魂早逝?
月光渐渐朦胧,一阵风过,拂进几丝雨滴来,那是天在哭。天哭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雷声号天泣地,闪电捶胸顿足,狂风扭曲着身子不依不饶,终于连带着清音阁的回廊层楼,梁柱门槛,每一扇窗棂,每一块砖瓦,都开始跟着哭号,珠帘在哭,檐铃在哭,雕花在哭,灯笼在哭,花在哭,风在哭,井也在哭。
然而,它们却不许她哭——就像老鸨说的,寻死觅活,她还没有资格!
公子死了,她恨不能跟了他去,却无由跟了他去。然而,她又怎能面对从此与他再无瓜葛,让他就此走出她的生命,让自己不再为了他而活着!
如果生命的意义不能用于期望,那就只能用于寻找——她誓要寻找一个答案,关于他的一生,关于他的猝死,她要为他、也为自己,寻找一个圆满的答案。她不相信纳兰公子真是因为寒疾而死,他有大好的前途,如花的美眷,怎能就这样轻易撒手,断然抛开?她不相信,决不相信!
沈菀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再一次于瞬间决定了一生的路:从今天起,她的生命有了新的任务,那就是,要找到纳兰之死的真相!为公子雪冤复仇!她来不及在他生前与他常相聚首,却可以在他死后与他息息相关,唯其如此,活着,才有意义。
雨声如泣如诉,而纳兰短暂瑰丽如流星的一生,也随着雨声穿帘度户,点滴在心头……
是个极冷的冬天,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所以孩子生下来,小名便叫作“冬郎”。
那一年,叶赫那拉明珠刚满二十岁,还只是个普通的侍卫,没有多少俸禄,也没什么家产,可是因为是第一个儿子的满月酒,仍然倾其所有将宴席办得隆重热闹。
大红毯子上摆着锁片、项圈、麒麟、铃铛、脚链诸物,所有的来宾都先得到两个染得红红的鸡蛋,到手时竟还是热乎乎的,不知道大冷的天,觉罗氏用什么方法保温。
明珠的夫人爱新觉罗·云英性情冷淡,等闲不出面应酬,因此今天她肯亲自抱着孩儿出来见客,众人都觉得稀奇,忍不住要多看两眼。也并非倾国倾城之貌,不过胜在肌肤胜雪,身材停匀,而且举止得宜,走路时裙褶儿几乎不动,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优雅。明珠虽以文人自居,但既为侍从,同僚自是武夫居多,又是喜宴,因此划拳斗酒,无所不至,也是御寒的意思。然而见了觉罗夫人,却都由不得噤声站起,嗫嚅着送上笑容来。她却任谁也不看,只怜爱地盯着怀中婴儿,微微地向前送一送,算是尽了主人之谊。
人们嘿笑着说些“恭喜”、“贺喜”的话,看到那孩儿,都觉得有几分诧异,因这孩子生得也太好了一些,珠圆玉润,白皙娇嫩得不像满人,倒像是江南水乡汉家女儿的模样。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才落地几天,倒已经会看人了,时而微笑,时而蹙眉,表情十足。
都说天下的婴儿原是差不多的,然而这个孩子却太过精灵,简直不像人间应有之子。人们诚心诚意地说着“天赐麟儿”的善祝善祷,仔仔细细地看了孩子,又忍不住向他娘脸上多看几眼——因他长得不像父亲,自然就该像娘亲多一些了,然而除了白皙这点之外,眉眼倒也不见得多么像。觉罗夫人却已不耐烦,早转身走了。留下一众武夫嗒然若失,倒小小静了一下子,仿如爆竹腾空后的片刻沉寂,极喧哗处每黯然。
后来人们都说,这孩子的脚头实在好,真旺他父亲。容若十岁那年,明珠被擢升为内务府总管,隔年授弘文院学士,康熙八年五月因参与了逮捕鳌拜的秘密行动,成为皇上心腹,当年底改迁都察院左都御史,权位日隆,然而与宰相索额图的对立也就日益尖锐。然而这些事对纳兰容若有多少影响呢?却不是外人可以探知的。
人们只知道容若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文名卓著,能词善赋。或许是自小看惯了官场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把戏,他对仕途并不热衷,常常说他的理想是可以做个与诗书为伴的文官,整理经史,永传后世。
十七岁那年,容若正式进入国子监,很快得到老师徐元文的赏识,并被推荐给内阁大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并拜于门下。次年顺天府乡试,徐乾学正好是副主考官。容若小试牛刀,一考中举——十八岁的举人,他的好运气让所有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嫉妒得发狂。然而他却并没有再接再厉,连中三元,隔年殿试时,竟然因病误期,未能参加廷对,白白地误了功名,只有等到三年后再考。
但他好像并不为此难过。就在这年秋天,纳兰成德迎娶了两广总督尚书卢兴祖的女儿卢氏为妻。两人年纪相当,琴瑟相合,婚后恩爱异常,世人常说“愿作鸳鸯不羡仙”,就专门是用来形容这种事的;
也是在这两年间,他结识了严绳孙、姜宸英、朱彝尊这些当世名儒,与他们诗词唱和,讨论学问,并记其言行感悟,整理成《渌水亭杂识》,其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各种话题,不乏真知灼见;
还是在这两年中,他在徐乾学的指导下,肆力经济之学,熟读《通鉴》,主持编纂了一部1792卷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从此声闻于世,名达朝廷,连康熙皇上也备加赏识。
可以说,这因病误考的两年,是纳兰一生中最快乐的两年。娇妻,挚友,经史子集,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内容,他最理想的生活,最珍惜的一切。乌丝画作回纹纸,赌书消得泼茶香,他的生命,了无遗憾。
然而乐极生悲,两年后,他参加殿试,得二甲七名,赐进士出身,授三等侍卫;次年夏,卢夫人暴卒。
快乐,随着卢氏之死与纳兰入值而结束,此后的日子一成不变,被公务和思念塞得满满的,不能喘息。
拥花醉酒、鸾凤和鸣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沈菀深深叹息。结识纳兰公子,正是在卢夫人亡故的第二年。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公子欢乐的模样。他的笑容里,永远含着一抹隐不去的悲戚,就像月亮上的阴影。月缺而终可重圆,人死却不能复生,想让公子真正快乐起来,除非是卢夫人能够活转来吧?
卢夫人真幸福,她死在最年轻、最美丽、最欢爱的日子里,从此生命永恒于二十岁,再也不会苍老,永远没有色衰爱弛、恩尽情绝的一日。在她生前,曾得到纳兰公子最初和最好的爱情;在她死后,又得到他那么深沉强烈的思念。他为她写了多少断肠词句,赚取了多少不相干人的眼泪和叹息,如果他不死,大概还要继续写下去。那样的爱情,是乱世里的绝唱,难怪两个人都一般薄命。
“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都命薄,再缘悭、剩月残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沈菀仿佛听到有人轻轻叹息,转过身来,便看见纳兰公子站在窗前,窗外的风铃一下又一下细碎地响着,似有还无。她一点也不怕他,向他遥遥地伸出手,说:“我知道你是死了,你死了,倒肯来看我了么?”
他微笑着点头,笑容里有一种哀伤,很熟悉很亲切的样子。
她仰望他,如望神明,心里有说不出的凄苦,却偏偏璨然地笑了。
然后,梦便醒了,一枕的泪痕。
月光穿窗而入,沈菀独自拥着被子呆呆地回想,恨不得重新回到梦里去。那梦虽然简单,可是异样真切,就好像发生在眼面前儿的事情一样。她知道那是他,他终于看她来了。他听见她要替他解开生死之谜,所以赶来谢她。
她探身将藏夜合花的桃木匣子拿过来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她的梦。然后便听见隔壁的门一扇一扇地推开,姐姐们喊丫头倒水拿衣裳,老鸨在楼下骂人,做饭的婆姨捱了冤枉呜呜地哭起来,摇惊闺的打窗下走过,有姑娘推开窗子喊住那人买珠花……在这些熟悉的声音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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