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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相思梳子第三十八章 爱在酆都

第三十八章 爱在酆都

        3月28日,是我和程远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可是一餐饭后,他竟然对我说:“可意,我们离婚吧。”

        我望着他,大脑在这一刻出现短路,一片空白,不能确切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日式榻榻米上铺着的暗花毛毯,雕龙绣凤的红木茶几,以及对面浮世绘的香艳手卷,和手卷下古铜色的小巧镜台,在这一刻忽然都变得虚幻缥缈,有如梦境般清晰而不真实。

        我多么希望这一切是个梦哦。可是程远的声音刺破梦境向我出示残酷的真实:“可意,我不知道怎样解释,不过所有的理由其实都是借口,根本原因是——我爱上了别人。”

        程远这样向我坦白。即使他不是一个忠诚的丈夫。但是,他却的确是一个诚实的男人。

        我看向对面的镜台,试图站在他的立场上挑剔地审视自己: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睛依然明亮有神,皮肤紧绷,嘴唇饱满。

        不,我并没有老丑至不堪入目,我也并不是一个邋遢庸俗的女人。我有高尚的职业,有过得去的收入,也不乏情趣与风度。我所有的错误,不过是对他而言不再新鲜罢了。

        不再新鲜。再美的玫瑰看多了也只是一朵玫瑰。他对我已经厌倦。

        我猜测他的新欢的模样,不服气地想,说不定未必比我漂亮呢,也未必比我聪明,温柔,能干,甚至未必比我年轻多少吧?但是她,以及她以后的她、她、她,总比前一个她或者我来得新鲜刺激。

        多么不幸,喜新厌旧偏是全天下男人的通病。

        而更不幸的是,女人的通病却是恋旧的,不愿改变现状。何况,毫不勉强地,我爱我的丈夫,即使已经看穿他的弊病,看穿他不过是一个会喜新厌旧的有着一切男人通病的普通男人,我仍然爱他。

        咽下泪水,我努力使自己平静理智,不至于像一个普通悍妇那般哭泣哀求或者撒泼纠缠。“程远,不论是为了什么,我希望你再好好想一想,给我一个月,让我知道我们的婚姻是不是真的不可救药。”

        一个月。我只有一个月。我决定倾全力把握住这一个月时间进行一次婚姻保卫战。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书店去买了一大摞有关婚姻指南的书籍回来恶补。大量的理论数据指出,一个成功的妻子首先应该是一个贤惠的妻子,而一个贤惠的妻子最好有一手好的烹调手艺。

        我嗤之以鼻,这一点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一顿美食已经不是现代男子的最高追求。况且,作为职业女性,我已经习惯一切从简,微波炉、电饭煲便是我的最好帮手,三两下手势饱腹绰绰有余,但凡宴客,自有各种类川沪名店外卖帮忙,何必事事躬亲?潇洒已久,现在才来亡羊补牢未免可笑,如不成功,更贱多三分。

        这招不灵,再寻别方。我彻夜苦读,比当年考大学还用功勤奋。有一位美国女作家著书立说,认为妻子应该经常改变形象,每天给丈夫新的刺激。

        这一点似乎说中了婚姻的要害,可是再改变形象,我也还是我自己,不能因为一件衣服或者一个发型的改变而成了另外一个人。何况,程远当年爱上我选择我自然是因为我有我不可取代的优点,那么,我又何必变成别人?

        这一招亦不灵,我掩卷长叹。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是书中仍然没有美满家庭,恩爱夫妻。

        不得已,周末找了女友到咖啡馆密斟,顾不得家丑外扬,将心中苦闷尽数托出。女友惊讶:“你们是咱圈子里的婚姻经典呀,可与杨过小龙女媲美的,也会闹婚变?”

        我叹息:“杨过、小龙女离了古墓,也要面临种种红尘诱惑的,何况我辈?”

        女友点头:“所以说现世夫妻如工作伙伴,全是合作关系。这一单生意做得好,便合作下一单,忽然寻到更大户头或更佳伙伴,立马转舵,求亦无用。”

        我叫:“喂,让你想办法的,来泼我冷水?”

        女友沉思半晌,最后建意不如来个里应外合,和他的家人朋友建立统一战线,层层渗透,逼他就范。

        我沉吟,这个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不等实行,已经觉得委屈,我一向待他的家人很好,如果这还不能争取同情帮助,而要进一步临阵磨枪,未免令人寒心。何况,我也不愿把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毕竟鞋是不是合适只有脚知道,何必让眼耳口鼻都跟着受罪呢?

        最好的方案始终没有拿出来,而最后摊牌的时间越逼越近,简直逼上梁山。

        我终于决定孤注一掷,对他要求:“再陪我做最后一次旅行吧。从我们蜜月旅行后,五年来,还没有一起出过远门呢。”

        他看着我,有些不耐,也有些无奈,但最终还是答应。

        我不禁心软,他毕竟是一个好人,不肯太令别人难堪,即使已经决定离婚,即使去意已决,却仍然愿意满足妻子一切要求。因为这一点,我仍然爱他,因为这一点,我更不愿放弃。

        可是我始终没有说出我的真心。我不愿意给他纠缠的感觉,让他避之唯恐不及。有人说,有些丈夫在提出离婚时本是不坚决的,可是因为妻子的大闹,反而令他痛下决心,义无反顾。我不想做那个火上浇油的蠢人。

        我选择了酆都。导游图上,那里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因了那些奇诡玄妙的传说。

        “相传汉代时候有两个道人,叫做阴长生和王方平的,在这平都山上得道成仙,白日飞升。后人把他两人名字连读,就叫‘阴王’,而这个都城,便成了‘阴曹地府’、‘鬼国幽都’。城里有奈河桥、玉皇殿、鬼门关、黄泉路、孟婆楼……”

        备足功课,一路上我向程远讲述鬼城的传说。

        走在阴阳路上,我们也成了两只鬼——如果真是鬼也就好了,可是我终究还要回到人世去。而人世间,是有着比鬼域更多的烦恼和苦闷在等待,比如,那我不愿见到的分离。

        不愿哦不愿,爱人,为何逼我离去?

        我对程远说:“不知道孟婆楼还有得孟婆汤卖没有?小时候,听老辈人讲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讲什么?说喝了孟婆汤就浑忘前生、往事不记是不是?我倒认为这是一件善事,人生在世,那么多苦楚艰辛,这辈子已经够烦,还要记到下辈子去,岂不辛苦?”程远这样回答我。这没心肝的人。

        我看他一眼,心下柔肠百转,凄惶不已。

        已经是春天了,可是凉意还深,去冬的树叶子落了下来,随风凄凉地舞着,看在眼中,反有种萧瑟的秋意。

        我们一路走过奈何桥,经过鬼门关,踏过黄泉路,终于来到孟婆楼前——楼前果然有个婆子在卖茶,只不知是不是姓孟。

        程远端起尝了一口,笑着说:“原来这孟婆是北京人,卖的是大碗茶。”

        我知道他开玩笑是希望缓解一下离别的抑郁气氛,但是我不想领情,端起一碗茶来就地泼尽,对他说:“我不要喝这孟婆汤,也不要忘今世今生。果然有轮回,我必然再记得你,仍然要找到你,重续今生缘。”

        茶水做蛇状蜿蜒地爬着,很快便钻进地下去,钻进黄泉里,永世不得超生。

        其实喝不喝有什么分别呢?没喝之前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忘了。决定忘,便没有忘不了的事。而不愿意忘,就是喝尽了天下所有的孟婆汤,也还是忘不掉。

        我不是不懂,可是不甘心。不苦心。

        他有些震动,叹口气,缓缓说:“可意,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想负你,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已经没有感情,不如忘了也罢。”

        我苦笑,咽下潮涌的泪水,看着他的眼睛,倔犟地,清楚地,一字一句:“不,我不要喝孟婆汤。我不要忘记你。如果真有轮回,有来世,我愿意忘了我自己是谁,但是我不要忘记你,会从一落地开始就到处寻你,直到重新和你在一起。”

        我的声音软下来,眼泪到底还是流下来:“只是,程远,你一定要等着我,告诉我今生错在何处,来生,让我改正,重新和你在一起,不再分离,好么?”

        程远后退,他的眼睛,也不禁潮湿,手中的茶,只喝了一半,亦是泼了。他说:“好,那就让我们都不要忘记。喝下去的,是烦恼嫌隙,泼出来的,却是两情相悦。下辈子再见你,我希望可以不要记得今世的辜负与疏离,但是,我会记得你。”

        这便是诺言了,是一个在今世许下却要在来生实践的诺言。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么?我们相拥着,继续向前走,一时都不再说话。

        只听得溪水潺潺,林涛阵阵,路忽然地窄了,而树丛益发茂密。山中的绿树是真正的绿树,叶子一片片都厚实洁净,反射着一点一点的太阳光,如玉如翠,亮得晃人的眼睛。还有鸟儿的鸣叫,也都像用泉水洗过,有一种透明的清澈。

        然而在鬼域里,山林是另一个世界的山林,阳光也是另一个世界的阳光。我一路地走着,听到水声,便不由要想这溪水是不是流入黄泉;看见小鸟,也不由想这鸟儿会不会便是一个伤心夭折的痴情女子的亡灵。总之事事物物,都是别离,也都是伤心。

        又走一会儿,林梢头露出一座楼的角来。

        走近去,只见雕阁绣柱,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望乡台”。

        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对望一眼,携了手拾级而上,楼上开着的窗里飞出几只蝙蝠来,是地狱的使者,专程来接引两个新到的鬼。可是这儿是两个人,还没有死,还有气。于是它们围着打了两个转儿,便又飞走了。

        然而它们的妖魅的气息却留下,给楼上蓦地加添了一重死亡的阴影,连阳光也忽然黯淡。望乡台,是亡灵对前生的最后一分留恋。离了这望乡台,就从此水远山高,魂飞魄散了。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天涯处,红尘滚滚,俱成飞灰。这是许愿的地方,可是我同程远就要分离了,从此天各一方,了无生趣,还有什么愿望可许?

        我将手遮在头上,向着东南的方向极目远眺,许久,终于轻轻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程远忽然再也撑不住了,一转身抱住了我,用尽浑身的力气,抱得我几乎窒息:“原谅我,相信今生今世,你是我爱的第一个女子,永不后悔。”

        我说:“你却是我爱的最后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以后我都不会再爱,因为,如果我爱上别人,那是对我自己以往的否定。可是,我从没有后悔爱过你。”

        这是两个活着的人,也有爱,也有情,可是却要在望乡台上做一场死别。永不再见,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不如记得从前。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谈何容易。纵不带走,能不留下?

        留下的,却是一颗破碎的心。

        程远哭了:“为什么?为什么两个活着的人却要在鬼城做一场死别,既然我们仍然相爱?”

        我看着他,不说话。

        这棒打鸳鸯的绝情之举,原是他的决定,又问谁来?我心中并非无怨,可是说亦无用,宁可以万缕情丝缠绕他,即使分离,也仍留情。

        他觉得了,劲力微卸,却仍不放开我,眼中充满迟疑挣扎。

        五年夫妻,总有一些相知,我读懂了他的犹豫,打铁趁热,决定加紧一鞭,轻轻说:“与其相约来世,何不珍惜今生?”

        程远微微一愣,眼底豁然开朗,久久,久久,他终于灿然微笑了。

        从鬼城回到人世,不消说,我们又共同度过了第六年结婚纪念,并且还要一起度过第八年,第九年,以至今生今世。再见女友的时候,我告诉她:“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还是有教育意义的,虽然红尘不是活死人墓,可是困难来时,不防回古墓避难片刻,温故知新,不亦乐乎?”

        如果我也开坛授课,著书立说,讲解做妻子的如何挽留丈夫的心,我会告诉同性:第一、不要怨恨,一切以爱为前提;第二、以退为进,平心静气;第三、旅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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