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佛医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秘书凯西的眉毛挑了一挑。
“急诊外科转过来的,等你有一会儿了。”凯西朝一号诊疗室努了努嘴。
沃尔佛医生挂牌行医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在还没有出现一个叫亨利·沃尔佛的心理医生的时候,早已存在着一个叫凯西·史密斯的医务秘书了。凯西在医院里已经工作了三十三年,可谓阅人无数。这无数的人犹如一把又一把的细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打磨着凯西的神经触角,到后来凯西不仅没有了触角,甚至也没有了神经,所以平日极难在她脸上找到诸如惊讶悲喜之类的表情。
沃尔佛医生立刻知道,他碰上一个有点劲道的病例了。
“《神州梦》的作者,刚被提名总督文学奖。上周六CBC电视台‘国情’节目里有她一个小时的采访。”
沃尔佛医生嗯了一声,就去拿放在门架上的病历,匆匆扫了一眼边沿上的名字:雪梨·小灯·王。
“急救车晚到十分钟,就没她的小命了。”凯西做了个割腕的动作,轻声说,“自杀。”
沃尔佛医生翻开病历,里面是急诊外科的转诊报告。
性别:女
出生日期:1969年3月29日
职业:自由撰稿人
婚姻状态:已婚
孕育史:怀孕三次,生育一次(有个13岁的女儿)
手术史:盲肠切除(1995);人工流产(1999,2001)
病况简介:严重焦虑失眠,伴有无名头痛,长期服用助眠止疼药物。右手臂动作迟缓,X光检查结果未发觉骨骼异常。两天前病人用剃须刀片割右腕自杀,后又自己打电话向911呼救。查询警察局记录发现这是病人第三次自杀呼救,前两次分别是三年前及十六个月前,都是服用过量安眠药。无犯罪及暴力倾向记录。
转诊意见:转至心理治疗科进行全面心理评估及治疗
附件:警察局救护现场报告
病人日用药品清单
病人过敏药物清单
沃尔佛医生推门进去,看见沙发上蜷着一个穿着白底蓝条病员服的女人。女人双手圈住两个膝盖,下巴尖尖地戳在膝盖上。听见门响,女人抬起头来,沃尔佛医生就看见了女人脸上两个黑洞似的眼睛。洞孔大而干枯,深不见底。沃尔佛医生和女人对视了片刻,就不由自主地被女人带到了黑洞的边缘上。一股寒意从脚尖上渐渐爬行上来,沃尔佛医生觉出自己的两腿在微微颤抖,似乎随时要失足坠落到那两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女人的嘴唇动了一动,发出一个极为微弱的声音。与其说沃尔佛医生听到了女人的话,倒不如说沃尔佛医生感觉到了耳膜上的一些轻微震颤。过了一会儿,那些震颤才渐渐沉淀为一些含义模糊的字眼。
沃尔佛医生突然醒悟过来女人说的那句话是“救我”。
女人的话如一柄小而薄的铁锥,在沃尔佛医生的思维表层扎开一个细细的缺口,灵感意外地从缺口里汩汩流出。
“请你躺下来,雪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之后,女人身上的蓝条子渐渐地平顺起来,变成了一些直线。女人的双手交叠着安放在小腹之上,袖子翻落着,露出右腕层层缠绕的纱布和纱布上一些形迹可疑的斑点。
“闭上眼睛。”
女人脸上的黑洞消失了,屋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谧。
“雪梨,你来加拿大多久了?”
“十年。请叫我小灯——那才是我的真名。”
“中国名字吗?”
“是的,夜里照明的那个灯。”
“小灯,你对西方心理治疗学理论了解多少?”
“弗洛伊德。童年。性。”
女人的英文大致通顺,疑难的发音有些轻微的怪异,却依旧很容易听懂。
“那只是其中的一种。你是怎么看的?”
“一堆狗屎。”
沃尔佛医生忍不住轻轻一笑。
“小灯,上一次发生性行为,是在什么时候?”
女人的回应来得很是缓慢,仿佛在进行一次艰难的心算。
“两年零八个月之前。”
“上一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
这一次女人的反应很快,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和停顿。“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七岁以前不算。”
“小灯,现在请你继续闭眼,做五次深呼吸。很深,深到腰腹两叶肌肉几乎相贴。然后放慢呼吸节奏,非常,非常,非常缓慢。完全放松,每一丝肌肉,每一根神经。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两人都不再说话,屋里只有女人先是深沉再渐渐变得细碎起来的呼吸声。女人的鼻息如一条拨开草叶穿行的小蛇,窸窸窣窣。草很密,路很长,蛇蜿蜒爬行了许久,才停了下来。
“窗户,沃尔佛医生,我看见了一扇窗户。”
“试试看,推开那扇窗户,看见的是什么?”
“还是窗户,一扇接一扇。”
“再接着推,推到最后,看到的是什么?”
“最后的那扇窗户,我推不开,怎么也推不开。”女人叹了一口气。
“小灯,再做五次深呼吸,放松,再推。一直到你推开了,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女人的呼吸声再次响起,粗重,缓慢,仿佛驮兽爬山一样的艰难。
沃尔佛医生撕下桌子上的处方笺,潦草地写了两张便条,一张给凯西,一张给自己。
给凯西的那张是:立即停用一切助眠止疼药物,改用安慰剂。
给自己的那张是:尽量鼓励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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