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当苏西还处在愿意黏黏糊糊地跟在小灯身后的年龄时,小灯曾经对苏西讲过1988年8月29日发生的一些事情。这天的经历小灯对苏西讲过多遍,每一遍都出现了一些细节上的差异。记忆如一块蛀满了虫眼的木头,岁月在上面流过,随意地填补上一些灰泥和油漆。日子一久,便渐渐地分不清什么是木头本身,什么是虫眼上的填补之物。好在苏西并不在意细节。苏西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妈妈,如果那天你碰到的不是爸爸,我会出生在谁家?对这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问题小灯没有答案。小灯只觉得那天是造就苏西生命的一个契机,那天也是老天敲在她身上的一个印记。那个印记之下,她后来的生活轨道已经无可更改地形成了——只是那时她还不知情而已。
1988年8月29日,她到了上海。
在那次旅途之前,她一直以为她对上海已经相当熟稔了。她的母亲董桂兰是六年前患癌症去世的。董桂兰生前曾经在上海进修过半年。回来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董桂兰的话题依旧还是关于上海的。上海的吃。上海的穿。上海的花园洋房。上海的男人。上海的女人。小灯想象中那个模糊的上海轮廓被董桂兰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述说修正剪切着,渐渐地准确而清晰起来。然而在六年之后,当小灯自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真正向上海行进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对上海的所有认知,其实都是从母亲那里得来的间接经验,没有一点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
火车渐渐地向南方深入,窗外土壤和植被的颜色也渐渐地变得浓郁起来,停靠站卖小吃的吆喝声中已经有了她所不熟悉的口音。小灯心中那个一度很是清晰的上海形象却一砖一瓦地塌陷下去,越来越模糊残缺了。当她提着一个大箱子从车里下来,踏上那片被太阳晒得发软的柏油马路时,她终于明白了,她其实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
那天在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流陌生的方言中她很快丢失了方向,她像一只落入了蜘蛛网的昆虫一样徒劳愚笨地寻找着一条出路。经过了似乎无限冗长的找车换车过程之后,她终于在接近傍黑的时候找到了复旦。旅途的疲惫如水,冲淡了她见到这所名校时的激动。尿意在穿越大半个城市的旅途中渐渐酝酿囤积,此时正尖锐寻求着突破口。当她在外文系新生接待处的牌子前放下她的行李时,她已经憋得满脸通红。她不安地扭动着两腿,顾不得羞耻,急切地问:厕所在哪里?
接待站的工作人员劳累了一天,神情十分疲惫,印着复旦字眼的绿色t恤杉上蔓延着一片地图似的汗迹。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验过了她的证件和入学通知书,又让她填了一张表格,然后才对身边的另一个人说:大杨你把她带去9号楼,106室。
那个被人称作大杨的男人站起来,扛起她的行李,就领她上了路。男人极高也极壮实,她的大箱子放在他的肩上轻若草篮。男人三步两步就和她拉开了距离,她小跑着才勉强看得清他的头。男人的头浮游在嘈杂的人群之上,后脑勺上有一绺翘起的头发在随着脚步一蹦一蹦地跳动着。男人的衬衫很脏了,有一条一条的泥印,大约是扛行李之故——小灯猜想他是个校工。
男人走了一小阵子,突然停了下来,将小灯的箱子竖在地上,自己在箱子上坐了下来等小灯。小灯追上了,男人依旧坐着不动,却对旁边的一幢小楼努了努嘴,说左拐第三间,哪层都行。小灯没听懂,就愣在那里,男人说厕所呀,快去吧。
小灯飞快地跑进了厕所,蹲下来,撒了一泡平生最为畅快的长尿。在哗哗的声响里,她感觉一天的暑热一泻而去,身上顿时有了清凉。走出来,到了路上,虽然小腹还有些隐隐的疼——那是憋得太久了的疼,可脚下却生出腾云插翅似的轻快。她这才开始注意周围的景致。眼前是一片极绿的草坪,草坪正中,是一座大理石的雕像。刚才走过的半程路里,他们已经绕到了石像的背后。即使看不见脸,小灯也知道那石像是谁。那草坪,那石像高举过头的手势,连同石像上方的那些云彩,都是她早已熟稔在心的。她在上高一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一套复旦校园的照片。这些年里她早已用目光把这些照片上的景致舔抚了无数次,到后来即使闭着眼睛,她也能重塑出那些景致的每一个棱角,每一层颜色。现在真正站在了景致的面前,她却觉得那石像那草坪那云彩,都比她想象中的矮小了一截。在那个暮夏的傍晚,当江南夜风带着陌生的温软抚过她的脸颊时,小灯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审美距离。
后来她开始注意到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群。骑自行车的大约是返校的学生,拖着行李步行的大约是来报到的新生。当然,居多的新生并不是自己背着行李的,身后那些负重的大人,应该是护送他们的父母。其实,她的父亲也是一再要送她来上海的,甚至都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是她坚决拒绝了。
“我的箱子是不是很重?我带了很多字典。”小灯看见男人眉毛上挂下来的汗珠,就有些不忍。
“什么东西对你来说都是重的,就你这个子。”男人得弯下腰来,才能和她说得上话。
“石家庄的,为什么不去北大?就在你们边上呢。”
“我妈妈说上海好。我有一个小时候的舅舅在上海当过兵,回家也总说上海好。我一直就想来上海。”
“什么叫小时候的舅舅,现在就不是你舅舅了?”
男人不过随意开了个玩笑,小灯的脸却骤然绷紧了。男人就是在这一刻里隐隐意识到了,这个叫王小灯的女孩子可能是有些脾气的。
半晌,小灯才缓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就想离家远点。
男人呵呵地笑了,说这也正常,在你这个年纪,所有的人都渴望离家出走。
很快他们就到了小灯的宿舍楼,天还是热,楼道里走动着一些衣着单薄的女孩子,大杨不便进去,就把小灯的行李放在楼道门口。“尽量找个靠窗的下铺——如果还没有被占满的话。”大杨吩咐说。
小灯急急地进去了,竟忘了谢大杨。转身再跑出来,大杨还等在宿舍门口。大杨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饭菜票,说放下行李先去吃饭,食堂很快就要关门了。小灯说那我怎么还你?大杨在一张饭票的背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楼房号,就走了。小灯这才知道大杨的名字叫杨阳。
小灯进了自己的宿舍,发现那是一个八个铺位的房间。靠窗的四个上下铺位已经被人占去了三个,还剩了一个上铺,就拉出一张凳子来,踩着凳子把箱子举到了那个空着的上铺,又爬到铺位上坐了下来。房间里很安静——比她早来报到的同学可能都去食堂吃饭了。小灯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松弛了下来。她咚的一声踢蹬了鞋子,十个脚趾在渐渐浓起的暮色中开成两朵怒放的花。
好了,那一页,终于翻过去了。小灯喃喃地对自己说。
晚上吃完饭后,小灯带着新买的饭菜票,按照杨阳留的那个地址去找杨阳。杨阳住的那幢楼在校园深处,是四楼。房门没锁,小灯一推就推开了。一个男人站起来,说怎么这么着急?小灯过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那人原来就是杨阳。杨阳洗过澡也洗过了头,换上了一件鲜红的短袖衬衫和一条灰布裤子,头发上带着半湿的蓬松。这会儿的杨阳看上去干净整齐年轻甚至有点英俊。小灯隐隐有些惊讶。
“你,住得好宽敞。”小灯注意到杨阳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床,而且不是上下铺。
杨阳说研究生的住房是宽松些,中文系的研究生还要轮流和留学生同住,就更宽敞一些。小灯又吃了一惊,这一惊她毫无经验地放在了脸上。
“你,你是研究生?”
杨阳呵呵地笑了起来,说那你以为我是行李工呀?我是被你们系的一位老师临时拉去帮忙的。小灯被说中了心思,脸就渐渐热了上来。在半明不暗的灯影里,小灯的面颊如同两张轻轻一弹就要破裂的生宣,红晕如水彩零零乱乱地洇了一纸。杨阳看得呆呆的,心想,再有一年,这样的脸皮就该磨厚了,在上海。
两人相对坐着,竟也无话。房门开着,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地找杨阳。小灯坐不住了。小灯站起来,在杨阳的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是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人啊,人》。“我一直想找这本书,市面上都没有了。借我看看,很快就还的。”即使完全没有恋爱经验,小灯也知道,借书大约是她能够再来找杨阳的唯一理由了。
杨阳把小灯送到楼下,随意扬了扬手,说丫头用功些别尽贪玩,就回去了。
白日的暑气已经散去,初起的夜风里已经有了第一丝的秋凉,街灯把小灯的身影拉得瘦瘦长长的扔在路上。小灯怕冷似的搂着胳膊,一步一步地踩着自己的影子,行走在尚是陌生的校园里。“丫头”两个字妥妥帖帖地躺在她的心窝里,微微地生着暖意。杨阳。杨阳。杨阳。她一路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她觉得她已经在这个硕大而陌生的都市里找到了一个坐标,她至少有了方位。
后来小灯才知道杨阳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读本科的时候,就在全国一流的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多篇小说。杨阳不说,她也不问,她只是通过各种渠道借来了杨阳的小说,晚上熄灯之后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悄悄地看。她把他的小说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她就觉得自己离他又近了一步。杨阳在读第二年的研究生,而她才上本科一年级,他们之间相隔的不仅是简单的四个年级,还有经验,还有阅历,等等等等。可是她终究会赶上他的。她相信。
于是小灯就时不时地去杨阳的宿舍找杨阳。杨阳见了小灯大都是快活的,任凭小灯把借书还书的理由延伸到极致。杨阳几乎从来不用她的名字来称呼她,而只是丫头丫头地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刚开始她很喜欢他这样叫她,后来就渐渐生出了厌倦,因为她从这个称呼里听出了自己的无望——他一直把她当作小孩看待。
杨阳,总有一天,我得让你换副眼睛看我。小灯把拳头捏得格格地响。
有一天晚上杨阳突然来小灯的宿舍找小灯。那天同宿舍的同学都去教室晚自习了,只有小灯一人在屋。小灯换了一套接近于睡衣样式的便装,头发随随便便地别在脑后,脚上趿着拖鞋。小灯毫无防备地见到杨阳,脸刷地红了——这是杨阳第一次来小灯的宿舍。杨阳拿过小灯放在桌上的笔记本随意翻看着,说我有个同乡住你们楼上,我顺便过来检查检查丫头是不是在认真读书。小灯要去夺,却已经晚了。杨阳扬着笔记本,大大咧咧地问:“这是什么变天账呀,一笔一笔地记得那么仔细。”
小灯低垂着脸,面皮越发地紫胀起来,半晌,才说是我爸寄来的钱。将来,一分一厘,都要还他的。
杨阳就呵呵地笑,说那是你爸,又不是别人,还算得那么仔细啊。
小灯抬起头来,脸上的颜色渐渐地清淡了下去,眼光定定的,穿过杨阳,穿过墙壁,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他不是我的亲爸。我的亲爸早死了,唐山地震,听说过吧?”
杨阳吃了一惊:“那,你,你妈呢?”
小灯顿了一顿,才说:“都死了,我们全家。我是孤儿,七岁就是。废墟,你见过那样的废墟吗?所有的标记都没有了,人在上面爬,就跟蚂蚁一样。我摔倒在一个人身上,脚动不了,以为是绳子绊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根肠子,是从那人的肚子里流出来的。扒拉下来,接着爬,爬到哪里算哪里。”
杨阳只觉得有一根粗糙的木棍,正慢慢地杵进他的心窝。钝痛随着呼吸泛上来,拥堵在他的喉咙口。他呵呵地咳嗽了几声,可是那疼痛他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的嗓子就喑哑了。
他走过去,将小灯搂在怀里,紧紧地,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零乱的头发。
“小灯,我一直以为,你是一只从来没有飞过森林的雏鸟。”杨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杨阳,不是天下所有的鸟,都得通过飞行才认识森林的。”
许多年之后,杨阳才真正明白了小灯这句话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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