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及此,东关旅不住地狂喘,脸上汗水像是决堤洪水一般地奔流下来。
有滚烫的汗,也有冰冷的汗。
然后他狂声大叫,便连滚带爬地往石室内飞快而去。
夷羊玄羿不及阻止,在他的身后大声叫道。
“不要去!先不要去!”
东关旅又惊又急,有些狂乱地向石室的最深处而去。
在石室的最深处,有着一个以铜栏密密圈住的小室,但是小室的铜门却只是虚掩,东关旅快步起身奔去,“当”的一声便将铜门打开。
只见在那小室之中绝无任何灯光,只能凭外头的微弱烛光照明。
刚进小室的时候,东关旅并没有看见任何物事,在此情此景之下,“没有看见什么”绝对是个令人松一口气的好事,乍见这样空荡荡的斗室,东关旅心中一宽,总算有些平静下来。
但是,呼吸气息略为平复之后,却从耳际传来一阵古怪低沉的声响。
这阵声响虽然极为低微,低到几乎无法听见,但是传进了东关旅的耳中,却让他簌簌簌地发起抖来。
顺着声音望过去,僵直的脖子带领着眼光,只听见一阵低微的“嘶……嘶……嘶……”声不停地发出,便在房间的地上,缓缓地“蠕动”着一团奇怪的东西。
东关旅混身颤抖地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摸那团物事。
便在此时,夷羊玄羿也已经静静地走了进来,映着烛火的微光,可以看见老人的脸上带着悲痛的神情,似乎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东关旅伸手出去,碰触到的,却是软绵绵,有些温度的人体肌肤。
这是一只手臂。
只是当他要将手臂拉起来时,却发现那只手臂已经像是软绵绵的面团一般,早已经骨殖寸断。
东关旅大骇,正在不知所措之时,只觉得身边风声陡起,却是夷羊玄羿已然蹲在他的身旁。
“虎儿,是我们,我们来救你了。”
老人柔声说道,手上微施巧劲,便将那软绵绵的人体抱在怀里。
只是他手法虽然巧妙,那人体却依然像是没有生命一般地软软垂在那儿,仿佛只要手一松,整个人就会碎散开来。
“不要怕,小旅也来了,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
此时东关旅再也忍受不住,终于放声大哭,看着夷羊玄羿将虎儿抱出室外,只见他高大的背影在晦暗的烛光中缓缓蹲下,以最轻柔的手法将虎儿放在地上。
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东关旅却完全失去了看虎儿一眼的勇气。
眼见费尽千辛万苦就是救他出来的挚友就在前面,只要跨一步就可以看见,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便在此时,夷羊玄羿突然全身一震,一反手,便将东关旅的嘴巴捂住,也把他的哭声压了下去。
“别哭!噤声!”
东关旅陡然被他的大手蒙住,也是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一时间便像是泥塑木雕地楞在那里。
仔细聆听,却听见了洞外传来了隐约的哼着歌儿的声音。
夷羊玄羿闷哼一声,整个人便“虎”的一声站起来,他拉了拉身上的楚兵服饰,也回过头来示意东关旅载上楚兵的军帽。
“我们出去,”夷羊玄羿低声说道:“看看是什么人来了。”
东关旅点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泪,便随着夷羊玄羿走出去。
只是一直到了如今这个时刻,他还是没有勇气看虎儿一眼。
两人整了整身上的楚兵衣饰,便巍然地站在前室之中,东关旅不经心地看着四周,看见那几排亮晃晃的奇形刀具,又看见满墙各式器皿,方才的震骇情绪渐渐淡去,继之而起的,却是一股森然的怒意。
只听见石室外的歌声越来越近,到得门前,“刷”的一声轻响,推开布帘进来的,却是一个形貌猥琐的中年汉子。
只见这汉子面色青白,脸上一部鼠须,皮肤干瘪细瘦,看起来却是个貌不惊人的市井汉子。
那中年猥琐汉子乍见东关旅和夷羊玄羿两人也是大吃一惊,继而看见两人的楚兵服色,连忙堆着一脸的笑容,嘿然说道。
“兵爷,兵爷,小人不知道您二位的驾到,无礼无礼。”
东关旅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一旁的夷羊玄羿却站前一步,巧妙地挡在他的眼前。
“没错,我们便是上头派来查你的,看看你是不是有怠惰偷懒之事,也前来看看你是不是没照上司的吩咐办事!”
那中年人惶急地说道:“请兵爷明察,我田囊瓦依照大王的命令办事,那是半点也不能偷懒的,大王吩咐之事,我天天都在做。”
“如此说来,你是大王直接命你在这儿看守要犯的吗?”夷羊玄羿望了东关旅一眼,冷冷地说道:“也不知道你是否照着大王的命令确实办到。”
田囊瓦急道:“我有,我有。大王命我天天切割折辱这个要犯,却不能让他送命死去,如今我已经在他身上划过两百四十八次,却天天拿首乌老蔘喂他,眼下他虽然身上少了好多样东西,可是却神完气足,只怕还能活得比我久哪!”
夷羊玄羿微一皱眉,正要接口问下去,却听见身后的东关旅发出“荷荷”的失控声响,于是反手重重握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你真的照大王的话做了吗?这点爷们却是不信,”夷羊玄羿森然说道:“要不你把你对这重犯做过什么都说一次来让爷们听听。”
田囊瓦歪着嘴,露出残缺的牙齿呵然而笑,眼神深处却透现出兴奋的光芒。
“我田囊瓦的手法刀功,是咱们田家传了百年,杀过无数猪羊的真工夫,您老可以不信我的话,却不能不信咱们城西田家的杀猪宰羊真工夫。
大王交待过,说这要犯犯下了滔天大罪,可是又曾经立下大功,罚是要罚的,只是不能让他死,而且还要让他活得好好的。
除了这要犯的脸面不能动之外,大王要我天天折磨他,不管怎样折罚都可以。
一开始我还以为只要割他几刀便行,没想到过了几天几个兵爷来看了看,骂我做事不尽心,便打得我死去活来。
原来大王说要他受苦,是要他受真正的剧痛苦楚。
从此以后,我才用上了心,花了我许多工夫来整治这个要犯,我天天割他切他,用鞭子打他,把他的骨头敲断,接回来,又敲断,总要让他痛得死去活来才让他歇一会。
有回我一个动刀不小心,却将他的手指切了下来,无论怎样都缝不回去,本想这下子完了,一定又会被兵爷打上一顿。
嘿呵!却没想到兵爷们可乐了,还说只要不伤他的性命,说我要切掉他什么都可以。
这下子连我也乐了,老子我这辈子什么畜牲都宰过切过,却没有切过人,这下子来了个这样的好物事,怎能不把握机会?
兵爷们,这回我可是用了心办事,花了我好几日的工夫,总算干下了一件漂漂亮亮的大事……”
夷羊玄羿听得这样的可怕言语,整个人几乎要站立不稳,只听见身后东关旅的呼吸声越来越是浊重,就连老人自己也有些晕眩之感。
“什么大事?”夷羊玄羿咬着牙说道:“你又干了什么大事?”
“我听兵爷们说过,说这罪犯冒犯大王的事磬竹难书,连大王的女人他也敢胡搞乱来,”田囊瓦得意地说道:“我就心里头在盘算,这小子既然犯了淫罪,而且还惹到了大王的头上。
人家不是说过吗?千错万错,只错在多了是非根……什么地方不规矩,咱们就从什么地方下手……”
“飕”的一声,夷羊玄羿像是失去性命般地狂吸一口长气,声音响亮到骇人的程度。
“你……你该不会对他……”
“哈哈!这小子既然那里不规矩,老子我就从那里来整治他,”田囊瓦哈哈大笑。“猪睾丸我切过千次百次,却不晓得切了人睾丸是什么滋味……
我细细地切,总要把每条筋,每块肉理得清清楚楚,这辈子再也没干过这样过瘾的事了……”
昏暗的烛光摇曳中,田囊瓦满足地回味那变态可怖的切割人体快感,回味到了极点,还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只是,这一闭上眼睛,他便永生再无张开的机会。
只听见仿佛有人连声狂吼,声音凄厉宛如野兽。
接下来,只感到“噗”的一声轻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散开来。
没有痛楚,也没有任何的感觉。
只觉得手脚仿佛是抽了筋一般,不住地抖动。
这便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动作。
然后,他的所有意识便在这电光火石一刹那永远离开人间。
因为他说到这儿,东关旅悲愤万分,怒声狂叫,顺手抄起一方硬石,用尽平生最大的力量,便将那硬石掼在田囊瓦的丑脸之上。
这一掼的力量之大,当场便将田囊瓦的头脸打了个稀烂。
但是东关旅此时却像是发了狂一般,混然没有意识到田囊瓦已头脸碎烂,依然跨坐在尸身之上,狂乱地连声嘶叫,没命地将硬石砸在田囊瓦的头脸身上。
夷羊玄羿铁青地脸,看准东关旅的手势一拍一拉,登时便将他从后方紧紧抱住。
“住手!小旅!”他大声叫道:“快住手,他已经死得透了!”
东关旅的个头比起夷羊玄羿要矮上一个头,此时被这高壮的老人从后头擒住,他却仍然不住地挣扎,一边狂声大叫。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他的声音嘶哑,回荡在石室之中,让人陡生不寒而栗的感觉。“我一定要杀了他!”
夷羊玄羿大声说道。
“他已经死了!你已经杀死他了!冷静下来!”
两人僵持了一会,东关旅这才略为平静一些,夷羊玄羿将手臂放开,东关旅却双脚一软,整个人坐倒在地,只是呼呼地喘气。
夷羊玄羿微一皱眉,正要开口劝他几句,却看见东关旅仰起头来望着他,脸上却已是满脸的泪。
“我要杀他!我要杀了他!”他一开口,却仍然只是重覆这样的一句话。“我一定要杀了他!”
夷羊玄羿摇摇头,沉声说道。
“小旅!冷静下来听我说,他已经死了,你已经杀死他了。”
东关旅的脸部扭曲,满脸都是悲泣号哭后的涕泪。
“不!我不是说他,”他固执地大声说道:“我说的是熊侣,我要杀他!一定要杀死他!”
听见他这样充满怨毒的大喊,夷羊玄羿这才会意过来,这才知道东关旅说要杀的并不是折磨虎儿多日的田囊瓦。
他要杀的,却是当今的楚国庄王:熊侣!
面对这样的情状,夷羊玄羿虽然一生见多识广,但是想起这三名年青男子的恩怨牵缠,一时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早在东关旅和虎儿年少的时候,他便曾经隐隐约约暗示过他们,如果有朝一日熊侣得到了天下,定然要加倍的留心注意。
只是如今真正发生了千古难解的遗憾之事,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帮他们化解这牵扯揉缠的恩仇。
静静的石室之中,夷羊玄羿有些发怔地站在当场,前面跌坐的却是痛哭失声的东关旅。
而饱受折磨,也不晓得是生是死的虎儿,却孤零零地躺在内室……
虎儿!
在里面还躺着虎儿!
一念及此,夷羊玄羿连忙将东关旅拉了起来,沉声说道。
“不管如何,不管你要不要杀熊侣,眼前最重要之事,便是将虎儿带离这儿。”
此语一出,却比任何的劝慰之语还要有用,东关旅陡然一震,立刻站起身来,擦了脸上的涕泪,连忙和夷羊玄羿快步走入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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