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鼻端却幽幽缈缈地传过来一阵炸鸡腿的香味。
大半天没吃,夷羊九也饿了,他闭着眼睛闻了一会,以为是家人送饭菜来,并不以为意,因为还困着,便想着过一会再吃。
只是,那鸡腿香味却越来越浓,而且泛着一股新鲜炸出来的甜味儿,紧接着,烤鱼、爆葱肘子的香味也陆续传来,像是有形的活物一样,不停地翻触着他的食欲。
闻着闻着,夷羊九突地张开了眼睛,忍不住大叫一声:“易牙,你这狗腿子。”
他一个纵身便跳了起来,三步两步地跑向一旁的窗户,探头一看,忍不住便哈哈大笑。
在窗户外有一个极小极小的园子,看样子也已经荒废了许久,在园子里,此刻却充满了愉悦的气氛。
园子的正中央,这时候起了一锅滚烫的油锅,炸着香脆的鸡腿,另一个浅锅也是白气氲腾,在锅子前一个胖子正手脚俐落地炒着菜,地上满满地列着无数个小盘子,虽然材料简陋,菜色却丰富无比。
在园子的另一角,还坐了一个算命郎中打扮的人,看看模样还算端正,一身的长袍却污秽不已,此时他正摇头晃脑,手上把玩着卜筮用的龟壳、木签。
另一个人的行止更是特别,他的身上滴溜溜地跑着一只小鼠,手上却把玩着一只白色的小鸟,身边几只乖乖坐着的大狗,这些不同的种类,且势同水火的几种动物,却在他的身边安然地共处。
看见这几个人,夷羊九更是欣喜,大声笑道:“易牙、开方、竖貂,你们几个臭小子,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看你爸爸?”
那煮菜的胖子便是易牙,此刻他对着窗内的夷羊九瞪了一眼,大声说道:“你爸爸又不是来看你的,你以为这些好吃的有你的份吗?你只能干瞪,只能用眼睛吃啦。”
夷羊九笑得更为欢畅。
“死胖子,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吃得完么?还不快快动动你的肥屁股,给你爸爸弄点吃的来。”
那形貌落拓的算命郎中叫做卫开方,是卫国的贵族子弟,只是不晓得为什么却流落在市井之中,此刻他摇头晃脑地走到夷羊九的窗前,隔着窗看了看他的脸,便一个劲儿地摇起头来。
“不行不行。”
夷羊九笑骂道:“你这个臭郎中,死骗子,有什么‘不行不行’的?”
“不行的意思,指的是你的行运。”开方的表情非常认真,“依我看来,你注定有十多天的牢狱之灾,不到期限,绝对不能出来。”
夷羊九知道这年轻的落魄公子虽然貌不惊人,却在卜筮方面有着极深的造诣,他只看了夷羊九一眼,便断出他会在旧书房中圈禁半个月,显见得预测的能力极强。
那个身上养着好些动物的少年名叫竖貂,是城内的小乞儿,平时不知道为什么便和动物极为投缘,常常在卫城的大街上簇拥着一大群狗、羊、马、兔过去,相当引人侧目。
这几个人都是夷羊九在外头晃荡时结交的好友,此刻知道了夷羊九被父亲关了起来,便翻墙进来看他。
那胖子易牙口中虽然说不让夷羊九吃,却流水似送一碟碟的佳肴过去让他大快朵颐,四个人在那儿快快乐乐地边吃边说,不知不觉间夜幕低垂,天上的星子亮晶晶地闪耀在人间,夜空中央横着一道长长的银河,浩瀚无垠。
“这夜景,真他妈的美丽,”那爱好动物的竖貂说道:“全天下没有比卫城更美的地方。”
“只是卫城虽美,怎么好像没有我们容身的地方?”夷羊九在窗内叹道:“看看我们,不也都是一表人材?要长相有长相,要聪明也有个聪明,可是为什么我们还是这么失败?”
“失败的人是你吧?”开方淡淡地说道:“我们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至少待会儿还能大踏步自由地走出去。”
夷羊九夸张地皱了皱脸,大声说道:“你个臭术士,我是说真的,你却来消遣我,我吐你一骨头。”
说着说着,真的将口中的鸡骨头向他吐过去,其势极快,开方一闪,却仍然被那鸡骨头打中了肩头。
他们几人向来便是这样打闹惯了,开方自然不以为意,胖子易牙煮菜煮得一头大汗,看见开方狼狈躲开的样子,哈哈大笑。
“他有关禁闭,你有鸡骨头,你们两位仁兄各有千秋,谁也不要笑别人。”
闹了会之后,开方一边喂着身边的动物,一边慨然说:“不过,小九的话倒是真的,难道我们一生就这样下去吗?你们几个家伙有没有想过,日后想要做些什么?这样说好了,十年后,你想我们会是什么模样?”
易牙想了想,露出天真的笑容。
“我嘛,大概还是一样煮茶给人吃吧?我就会这个,也做得快快乐乐。”
夷羊九也道:“我大概会让老爹安排做些事吧?可能是在家里打杂,或是和他学做生意。”
竖貂在几个人之中最乐天的,他摊一摊手,表示无所谓。
“我嘛,不晓得,只要日子过得快快乐乐,我和我的动物都有得吃,那也就够了。”
说着说着,每个人都将眼神转向了开方。
开方的神情和几个人的轻松恰成对比,他本就是一个比较严肃的人,平时更像是满怀心事似的。
而且他的来历几个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卫国的贵族,却不晓得为什么要流落在街头。
“我的想法啊,和你们却有些不同。”开方的眼眸深处仿佛燃烧着火焰,“我才不要一辈子待在卫国,总有一天,我要到别的国家去看看。”
夷羊九好奇地问道:“别的国家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的地方多着呢。”开方悠然说道:“像郑国,听说他们有个国君叫做寤生,因为是他妈妈睡觉时生下他的,他是很会打仗的人,连周王看他不顺眼要打他,都还被他打了个大败,还把周王宫的稻麦割了个精光。还有我们的北方有一个晋国,国土是我们的好几倍,还有更北方还有齐国,是姜太公的后代,听说那儿的人个个都比小九还要高大,他们首都临淄的人,多到吐气成云,挥汗成雨。在西边还有一个秦国,那儿的人听说都有着奇妙的能力,他们的兵将更是勇猛无敌,当年打进镐京的西戎蛮族,就是被他们打得乱跑乱窜的……”
几个人都没有真正读过书,对于东周时代各国的分布并没有太大的概念,此刻听得开方叙说起来,不禁听得十分入神。
“还有在周王国的南边,有一个楚国,那楚国的王却是强硬蛮横,本来整个中土只有一个周王,他们却也硬要自称楚王。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位周王要去讨伐他们,却被楚国人活活淹死在河里。听说楚国人说的话和我们非常不同,我们叫‘老虎’,他们叫‘于冤’,我们叫‘吃奶’,他们叫‘谷’。”
夷羊九笑道:“这可真是好笑,等哪天,我们到山上去打‘于冤’,叫小孩子吃‘谷’。”笑了一会,他的脸上也不禁露出悠然神往的神情,“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真是很大的,一辈子没有去走那么一回,也真是很可惜的。”
开方转头看他,正色道:“不过你还是要先能出得了这个门,再来谈到别的地方去。”他说来说去,还是缠着夷羊九被禁闭这件事取笑他。
笑闹的时刻无论有多快乐,终究还是有个尽头,夜深之后,三个来探夷羊九的同伴也该离去,那胖子易牙是个料理的能手,整理起锅碗瓢盆来,却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只见他俐落地洗刷整包,一下便将满地的好菜和锅铲变成一个小小的包袱,扎在背上。
然后,三个好友便呼哨一声,顺着原路翻墙出去。
月色里,原先热闹的气氛陡地转为沉寂。
夷羊九百无聊赖地坐在黑暗的斗室之中,想着这只是第一天,心中不禁暗暗发愁,不晓得未来这半个月要如何渡过。
他就着月光,不经心地四下张望,发现这旧书房其实也不小,只是堆了太多的杂物,便将可以行动的空间变得狭小。
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便可以勉强看见书房中的情景。
突然之间,不晓得从什么角落,仿佛是有声音似地,“唰”的一声闪过了一道黄光。
夷羊九一愣,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那道黄光的印象却仍然十分清晰,便就着记忆,在那个方位凝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之后,又是黄光一闪。
这一回,夷羊九看清楚了那黄光是从左侧的一个墙缝中闪烁出来的。
难道会是着火了?
他在心中闪着这样的念头,便走过去探探那墙角。
冰冰凉凉,没有任何的热度。
那黄光一晚上只闪了那么两次,整个夜里,夷羊九只是盯着那片墙凝视,看到眼睛都要痛了起来,却再也不曾看见那黄光。
第二天清晨,夷羊九从纷乱的梦中醒来,望着室外一地的温暖阳光,远方的树梢有着晶亮的绿叶随风摇摆,窗外的树梢上停着一对吱吱喳喳的黄雀,在树枝上亲昵地互啄羽毛,便“唰”的一声飞向天际。
自由……
这是夷羊九心中想起来的唯一一个字眼。
他坐在斗室中,百无聊赖地看着阳光的光影在阴暗的室内移动,心下却很盼望那些老友再来和他热闹一阵。
可是,近午时分老家人前来送饭,却带来了不幸的消息。
原来易牙他们翻墙进来的事,让大哥夷羊清知道了,便吩咐家人守在围墙外,不准易牙他们进来。
因此,夷羊九连这最后的乐趣,也已经没有指望了。
看来,这未来的半个月,可是要更加的难过了。
过午之后,夷羊九在旧书房内东摸西摸,摸到了前夜发光的那片墙,想起夜里那道黄色光芒的模样,忍不住好奇起来。
看看那面墙,从墙缝中仿佛看得见后面有些什么东西。
反正有这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没有事做,来挖挖这堵墙也好。
夷羊九左右端详,发现那是一堵相当坚固的糯米墙,只是因为年久,才会在墙缝处崩了一道口子。
他的手劲极大,也不怕做水磨功夫,于是便一丁点一丁点地从裂缝处去“剥”那道墙,不到半天功夫,已经剥出了一道可以容人进出的口子。
这道墙口出现之后,他往里面张了张,才发现那是一堵暗壁,在墙壁的后方另有天地。
但是,做了这大半天的功夫,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看不见墙后的状况。
夷羊九虽然是个爱惹事的少年,却也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他想了想,觉得也不知道那墙后的空间有着什么东西,而且看起来那地方已经历史悠久,也不晓得有没有毒蛇虫蚁在里面,也就耐下了性子,等到第二天天亮再说。
可是,入夜不久之后,墙后方却又开始闪起了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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