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多年前,卫国的国君是前任的卫宣公,卫宣公是个淫纵行为不检之人,在还未即位时,便已经和父亲庄公的侍妾夷姜私通,生下儿子,寄养在民间,那便是卫急子。
宣公即位后,对夷姜仍然宠幸,便答应日后将急子立为卫国世子,接任下一代的卫国国君。
急子十六岁时,卫宣公为他聘娶齐僖公的长女宣姜,但是看见宣姜的绝世容颜后,宣公却自己起了色心,将急子遣到宋国,在淇河河畔建起华美的高台,便将宣姜纳为己有。
而这位宣姜,便是齐襄公诸儿和鲁桓公夫人文姜的亲生姐姐。
东周之世,齐僖公的两个女儿都是封国间最著名的美女,但是因为命运的安排作弄,宣姜被公公奸淫,文姜则和亲哥哥齐襄公乱伦,是当时最令人不齿的两件大丑闻。
宣姜嫁给卫宣公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卫寿,一个叫卫朔,两人因母而宠,卫宣公便有意要除掉急子,将世子大位传给卫寿。
但是这卫寿却是个仁爱孝友之人,常在宣公面前为急子周旋,而急子也是个温和敬慎的君子,因此宣公虽然有意将急子除去,却一时找不到藉口。
但是宣姜另一个儿子卫朔却是狡诈阴狠之徒,他后来找了个理由,挑拨宣公派遣刺客前去暗杀急子,卫寿得知这消息,便将急子灌醉,自己假扮急子,让刺客杀死。
急子醒后,得知了原委,痛悔之下,竟然自己追上刺客,表明身分后也让刺客斩首杀死。
后来,卫宣公因为连杀二子,不久后也悔恨而亡,却让这阴狠狡诈的卫朔登上了王位,那便是当今卫国的国君卫惠公。
日后,这段父子兄弟相残的悲剧,便是东周时期著名的“新台丑闻”。
“开方这小子……”竖貂楞楞地说道:“居然便是急子爷的儿子?”
这时候,开方已经一脚步入了绳圈之中,夷羊九微觉不妥,待要阻止,开方却已经走入绳圈内,与父母亲抱头痛哭。
夷羊九正在盘算要如何处理眼前的怪异情景,却从身后传来了悠扬凄楚的弦乐声音。
听见这阵弦声,他的心中又是猛然一震。
因为那种弦声并不属于中土,是胡族特有的二弦之琴。
这种琴音,只有夷羊九自己才知道,才有着万千的感怀心情。
因为那是他母亲故土特有的乐声。
夷羊九的母亲是胡族女子,他的父亲夷羊松柏年轻时到胡国作生意,和当地的女子相恋,才生下了夷羊九。
但是,夷羊九的母亲很早便已经过世,夷羊松柏带着他回到中土,而带回来的唯一纪念,便是一把母亲生前极为钟爱的胡国二弦琴。
胡国二弦琴的琴音非常特别,如泣如诉,虽然只有两条弦,但是高手在秋雨中奏出的琴音,足以让铁石心肠之人也掉下眼泪。
每当下着雨的时候,夷羊九常常偷偷跑到别院的废园之中,听父亲静静地拉奏胡国的琴音。
如奶油般滑润的琴音,回荡在阴暗的长廊之间。
一向严肃的父亲,总在这时候露出少见的温柔神情。
那时候,他的心中是不是想着母亲?
夷羊九有些发抖,也有些迟疑地转过身来。
随着琴音,在一副绳圈里,映着奇异的胡国风土景致。
尖尖的圆塔,披着毛毯的胡人。
路上顶着水瓶,脸上覆着面纱的女人。
一切的一切,都和父亲告诉他的一模一样。
而站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形貌温婉,肤白如雪,和夷羊九一般红发蓝眼的丽人。
从她温柔的眼神,夷羊九当然一眼就看出她是什么人。
“娘……”夷羊九有些哽咽地说道:“你是我娘……”
那丽人微微领首,停下手上的琴音。
“小九啊……来娘这儿,让娘看看你,”她的笑容和蔼似春风,脸上有个小小梨涡。
夷羊九像是做梦一般,缓缓地走过去。
突然之间,他的身后衣服又是一紧,是萝叶,此刻萝叶又伸出手来,拉住他的衣服。
夷羊九有点不高兴地一挣,怀中却“克”地一声,掉出来一个小小的物事,骨碌骨碌滚到他母亲的脚前。
夷羊九的母亲笑得开心,弯下腰,便将那小物事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啊?怪有趣的。”她的声音有些结舌,声调奇异,不过胡人说起中土语言本就是如此,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那是我曾祖的元神,叫做后稷,”夷羊九笑道:“刚刚可能是我不小心放进怀里的。”
女人轻轻地笑,又对他招招手。
“你来啊……我好久没见你了,妈妈好想念你啊……”
夷羊九依言又要走过去,不经心地看了萝叶一眼,却在它的眼中看见了金黄色的光芒。
光芒转瞬即逝。
而在他背后的母亲,此刻却不为人察觉地,脸上陡地抽动一下,变了脸色。
夷羊九当然对这细微的表情变化一无所知,他不耐烦地一挣,便挣开了萝叶的拉扯,堆着一脸的笑,走向绳圈。
看见他依言走了过来,母亲的笑容更是灿烂。
“我好快活啊……小九,你那么小就离开了我,我好想念我的心宝贝……”
“好久了……”夷羊九低声道:“我打从四岁开始,就再没见过您了……”
“是啊……”母亲凄然地说道:“那时候你真的才四岁,还是个好小的小孩呢……”
突然之间,夷羊九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真的好小,不过已经够你受的了……”
他话还没说完,右拳却像是闪电急风一般,“飕”的一声,重重捣在“母亲”的脸上。
“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世界像是崩毁的戏幕一般,突然间,那一大片平野陡地“刷刷刷”消失,那无数绳圈也像是沙滩逃窜的小蟹一般,沙沙沙抽回,消失在空中。
然后,一个小小的身躯像稻草一般,向后飞去,重重撞在墙上。
原来那片巨大的平野只是幻象,此刻他们还是身处在秘室之中。
易牙和竖貂大惊,张着嘴巴,一脸的张惶失措神情。
但是方才走进绳圈的开方却已经不见踪影。
那挨了夷羊九一记重拳之人,是个瘦小的矮个子,夷羊九的拳劲之重,便是寻常大汉也承受不住,这小矮子脸上生生地挨了他一拳,登时便被打飞了十来颗牙齿。
被打飞的,当然不只是牙齿,他的背脊重重撞了土墙,只差没有嵌了进去,因为那后撞之力实在太大,是以他还在墙上直直地停了片刻,这才“咚”的一声滑落在地。
在小矮子的身后,此刻有一只色作粉红的元神,看样子像只兽类,只是那兽类的样子颇为奇特,似猪非猪,似羊鹿又不是羊鹿。
他被夷羊九一拳打得七荤八素,一时间连爸妈是谁都搞不清楚,正在昏沉之际,只觉得身子陡地凌空而起,跟着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厉声说道:“你是哪里来的东西?为什么要迷惑我们?”
这厉声质问之人,当然便是夷羊九了,方才地被这小矮子的元神所惑,以为真的见着了自己的母亲,但是萝叶早已视破这人的元神,便和夷羊九心神交会,告诉他以言词试探,果然一试便被他试了出来。
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
首先,夷羊九根本不记得母亲的长相和胡国的风光,他所知道的知识都来自父亲夷羊松柏的描述。
而绳圈后的胡国,还有母亲的形影,便和他的想像完全一样,一点差别也没有。
有时候,做得太完美也是个致命的破绽。
其次,“母亲”所奏的琴音是一首“晴霜雪夜”,是夷羊家一名清客几年前谱出的歌曲,他的母亲是胡人,又早在多年前过世,怎会演奏中土的新曲子?
最重要的一点,夷羊九离开胡国来到中土时,年纪只有两岁,而不是刻意谎称的四岁,有着先前的怀疑,他便故意将年纪说错,果然便让这矮子中了计。
“说啊!”夷羊九最恨人用母亲的事来欺侮于他,这时更是一肚子火气,“你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南斗族人派你来的?”
那小矮子一脸是血,被夷羊九摇得头晕脑涨,声音像是儿童玩耍一样摇晃不定。
“我……我我我叫做长鱼魁……我我我……没错是南斗爷的手下……”
夷羊九“哼”的一声,将他丢在地下,厉声说道:“说!把你的事情说出来,否则我要你的命!”
这长鱼魁的元神虽然诡异,但是本人却是个胆小猥琐的无用之人,他见夷羊九这样的神威,早就已经吓破了胆,不用夷羊九句句逼问,便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明白。
原来这长鱼魁果然也是元神族人,是南斗一系的元神。他的元神颇为奇特,叫做“梦貘”,能够进入人的睡梦之中,并且将梦境改变,达成控制人的目的。
不多时之前,夷羊九等人在秘室中突然间睡意浓重,便是这“梦貘”搞出来的把戏,长鱼魁将夷羊九等人弄成熟睡之后,便进入几个人的梦中,将他们的梦境改变,原先夷羊九遇见的那个麦浪平野,便是“梦貘”干的好事。
只要夷羊九在梦中依着长路彼端的声音走去,最后便会步入一条永无止境的长路,无法回头,就会永远陷在梦中无法醒来。
所幸夷羊九虽然在睡梦之中,他的元神萝叶却瞥觉了情况不对,便打算将夷羊九拉出梦境。
但是萝叶的能量不知道为什么,却和“梦貘”的能量结合一起,起了变异作用,让夷羊九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萝叶千百年身为植物的记忆,在误打误撞的情况下,和萝叶起了感应,变得能和萝叶直接沟通。
此时夷羊九的元神能力已经有了天地分野般的巨大进境,只是他自己还不晓得而已。
第一个梦境失败后,夷羊九一时还不得醒来,于是长鱼魁将计就计,便将他再一次带进易牙、竖貂、开方的共同梦境。
在这个梦境中,最凶险之处,便是那无数的绳圈,绳圈的后方是幻境,是观看者自己心灵的图像反射,只要你被那幻境所惑,通过绳圈,绳圈便会收紧起来,将人困在其中。
夷羊九睁着怪眼,狰狞地望着长鱼魁,高大雄伟的身形,巍然站在小个子长鱼魁面前,长鱼魁更是抖得厉害。
“哼!”夷羊九怒声哼道。
长鱼魁身子一震,嗫嚅说道:“我……我说完了。”
夷羊九森然道:“你完了?我可没完,”他瞪着大眼,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之事:“那开方呢?为什么他不见了?”
“不见了……你是说你有个朋友不见了?”
“少来跟我装蒜!”夷羊九大声道:“明明是你把他弄不见的,你还跟我装傻?”他摸了摸身上,又说道:“还有我带着的那个‘后稷’呢?我的东西你也敢拿?”
长鱼魁哀声道:“不是装蒜,也不是我敢拿爷的东西,实在是因为……”
“因为什么?”一旁的易牙这时也走过来,举起脚,作势便要踢下去,“还跟老爷我讲理由!”
“不是讲理由啊……”长鱼魁苦着脸道:“实在是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梦貘’里走进绳圈的人都会消失,却不晓得他们消失到了哪里啊……”
“消失?”夷羊九沉声道:“消失的人是死了?还是化为乌有?还是到了别的地方?”
“这点小子实在是不知道的,实在……”
这时候竖貂也过来凑凑热闹,他一声呼哨,便从室外叫来了一只常常跟着他四处跑的大狗,狞恶地盯住长鱼魁。
“你小子给我说实话,”竖貂恶狠狠地说道:“不然爷们我就……”
“噗”的一声,夷羊九微微皱眉,便闻到了一股臭味。
“啊呀你这混蛋!”他又气又好笑,拎着长鱼魁便冲出秘室,“别弄脏了我曾爷爷的地方!”
原来,这长鱼魁的胆子的确小到令人哑然失笑的地步,听见竖貂的恫吓,又看见大狗的猛恶模样,这一吓,居然屎尿齐出,拉在裤子里。
夷羊九将长鱼魁拾出室外,才发现外边已经蒙蒙亮了,漫漫长夜居然已经过去。
他皱着眉,又把长鱼魁丢在地上,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胆小鬼。
长鱼魁窝在地上喘了好一会的气,却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啥哭啊!”易牙怒道:“我们的兄弟被你搞得无影无踪,我们还没找你算帐,你哭什么啊!”
那长鱼魁哭得一脸皱巴巴的,脸上都是鼻涕眼泪。
“……呜……那……我便带你去找我大哥便是嘛……”
“找你大哥?”夷羊九奇道:“为什么要去找你大哥?”
“我……我大哥说道,你们这些人要来找的便是木婴‘句芒’嘛!你们既然要找,我就带你们去啊!”
夷羊九大喜,却没有料到会这样容易使问到了“句芒”的下落。
但他究竟是个思绪缜密之人,高兴了一阵后,斜眼瞪着长鱼魁,仿佛要将他吞下肚去。
“你不会骗我吧?你敢骗我们,老子就一掌……”他挥起手掌,做了个手势,“把你砍了。”
长鱼魁大惊,连忙说道:“不不不,我怎么敢?这位大哥的元神……”他指着易牙的“庖人”,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一把火就可以把我溶了,而这位蓝元神的大哥,还可以把我嵌在木石之间,还有这位灰元神的大哥,如果要把我凝结在时间不动的地方,我也一样万劫不复。”
“最可怕的就是大哥你的‘萝叶’了……”他的声音转为恐惧。“我最怕它的金光了,只要看到我就腿软。所以我不敢乱来的,你们相信我!”
他一番话说下来绝无停顿,连半个字也没卡住,这人虽然猥头胆小,但是眼光却是精锐非常,居然在这片刻便将夷羊九等人的元神特性看得一清二楚。
连几个人都还不一定会用的能力也摸了个一清二楚。
“‘句芒’真的便在卫国吗?”夷羊九问道:“他是什么样的元神?”
“真的真的,真的就在卫国。”说到此处,长鱼魁的神色突地转为凝重,“但是,有句话我不敢说。”
“不敢说还说?”易牙笑骂道:“你说了便是。”
长鱼魁脸上仍然涕泗纵横,但是此刻他的神情极为凝重,看起来怪异至极。
“不打我?”
“不打你。”
“好,我说,”长鱼魁沉声道:“几位大哥都是好的,厉害得没有话讲。”
他的神色在凝重中,又显出了无比的恐惧。
“但是遇上了‘蚍蛇’,你们都还是要被它吃个尸骨无存的。”
夷羊九不耐烦地说道:“谁和你说这什么‘蚍蛇’啊!我要找的是‘句芒’。”
“‘蚍蛇句芒’,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蚍蛇便是‘句芒’,句芒就是‘蚍蛇’,”长鱼魁突然笑道,脸上的神情又是一变,瞧着夷羊九等人,那眼神令人发毛,仿佛在看着什么待宰的羊羔,“不过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因为只要遇上了它,从来没有人逃得掉。”
易牙啐了一声,勉强笑道:“你瞎吹的。”
“我没有瞎吹,爷们,”长鱼魁静静地说道:“打从我懂事起,到现在四十多年了,和‘蚍蛇’打架的,从来没听过有谁活着回来。一个也没有。”
这长鱼魁的声音本就尖利刺耳,但是和他此刻所说的话比起来,这番话又多了几分让人背脊生寒的不安。
一时间,清晨的风仿佛带着冷冷的阴森,吹在夷羊九的身上,带出了手臂上整片的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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