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商哈拜德破产后就再也没有生活的勇气了。他和妻子贫病交加,连一栋树皮草泥房都盖不起来,只能借助前年的茶垛子,垒起几间窝棚,蜷缩在里面,人们叫它“茶叶房子”。茶叶房子很快多起来,说明许多茶商跟哈拜德的处境一样。希望破灭的阴霾在茶叶山谷里弥漫。哈拜德有三个孩子,听说破产并不能免除东印度公司的债务,就对孩子们说:“要是你们不打算长大了还债,就得跟我们走了。”孩子们说:“当然要跟你们走。”谁知道他说的是往死亡在线走呢。当他泼油点着干枯的茶叶房子时,有人听到他在里面吼叫:“这是你们答应的,你们要跟我们走。”哈拜德疯了,他把一家五口全烧死了。
达思路过哈拜德一家的死亡之地时,茶叶房子的废墟上还在冒烟。他以一个佛教僧人的心情,合掌面对烟袅里的亡灵,念了几句通常喇嘛们用于超度亡灵的《忏罪法》,抓起一把土,当做祝福的青稞和柏桑,撒向烧焦的茶垛子。
卡奇惊奇地说:“达思牧师,为什么不念《福音书》?”
达思不回答,望着突然升高的烟袅大声说:“我不认识你,却认识悲痛;我没有经历过死亡,却经历过忧伤。不再留恋尘世的人,中阴界的亡灵,你慢慢地走啊。你已经看到,所有人都没有流泪,牵挂是唯一的连接,也已经悄然扯断了。”
卡奇禁不住伤感起来。他想起哈拜德虽然很晚才来到大吉岭,却从德里带来了能够让茶叶保存更久的先进炒制法,并且无私地传授给了所有茶商。茶商们都觉得哈拜德救了大家的命,如果三年的陈茶还能喝出新茶的香味,那就可以减少至少三分之一的损失。可是没想到,他自己的命却先于大家而陨落。救命的人死了,被救的大家还能活多久?卡奇叹息着说:“我们在天上的父,快接哈拜德去天堂吧。”他看看天。仿佛可以看到耶稣基督接走哈拜德一家的情形。
英国人统治印度后最大的苦恼就是受不了那里的燠热。大吉岭地处喜马拉雅山南麓高原,不冷不热,气候宜人,每年夏天,印度的政治心脏就会来到这里跳动,避暑山庄便是英印总督府各级官员办公生活的地方。达思一行出现时,被茶商们抬着游遍了避暑山庄的五具焦尸已经送到公墓里去了。悲伤还没消散,山庄东侧的维多利亚大厅里就发生了一场争吵。
有人拿着报纸,哗啦哗啦摇晃着大声说:“《欧洲时报》一个月以前报导,法国牧师打算从四川进入西藏,俄国牧师打算从云南进入西藏。我们的牧师在哪里?我们离西藏只有百里之遥。却还在这里犹豫不决。马翁牧师,我们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对死去的哈拜德一家是负有责任的。责任也许会让你现在宣布,英国东印度教会的西藏之行什么时候开始?”
卡奇告诉达思,说话的人是总督府一等秘书布兰德。
马翁说:“身为牧师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上帝并不期待所有形式的占领,如果你们认为教会可以承担大英帝国的外交使臣,说服西藏人信仰上帝然后欢迎英国人的到来,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的西藏之行什么时候开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跟你们没关系。”
布兰德说:“马翁牧师难道不是女王陛下的臣民,不担心我们这些上帝的信徒从此不再去福音堂听你布道、跟你祈祷?”
马翁说:“我更担心西藏人在听到上帝的福音时,也听到枪炮的声音。耶稣基督让教会担当的除了信主的使命,不会再有别的。”
布兰德说:“看来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教会了。这个教会必须坚信,上帝站在强者一边。大英帝国应该有征服一切的胆略和气魄。”
卡奇附和道:“说得对,从大吉岭到噶伦堡,我们开垦了数万公顷的茶地,单靠印度和廓尔喀市场,连一半都卖不出去,我们必须把茶叶卖到西藏去。达思牧师可以证明,那里的人嗜茶如命。”
布兰德说:“可我们的马翁牧师是不喝茶的,还有了不起的军人,他们喝惯了咖啡,以为西藏人是喝咖啡的。麦高丽将军。你不会一直保持沉默吧?”
一身戎装的麦高丽将军喝着葡萄酒,默然无语。
卡奇说:“就因为教会和军人的无能。我们去年损失了六百万英镑。今年的损失至少有八百万英镑,大部分英印茶商都已经破产。哈拜德一家的悲剧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可我们赞助的教会和豢养的军人却对此冷眼旁观。”
麦高丽将军一饮而尽,双手支撑起肥大的身躯说:“听我说朋友。我不喝茶,也不喝咖啡,我只喝酒,白兰地或者葡萄酒。”又拦住匆匆离开的马翁说,“请不要离开牧师。我知道你的希望:当你给西藏人带去上帝的时候,你身后没有跟着弹药上膛的枪炮。我同情你,也支持你,但我不支持你为了让茶商减少损失,放弃咖啡改喝茶。让这些茶商见鬼去吧,为了他们发财而让军人去和野蛮人战斗,并不符合大英帝国的风度。”
布兰德说:“这些话你应该给总督大人说,他跟你一样只喜欢喝酒。”
麦高丽说:“我会的,我将代表伦敦军方告诉总督大人,为了得到更加富庶的中国沿海和北京,我们应该把贫瘠的西藏让给俄国和法国。我告诉你们,北京皇宫里的一个花瓶,也比西藏的一座寺庙更值得拥有。就像我们的白金汉宫里,陈设了那么多雕琢精美的中国式桌椅、宫廷瓷器、大幅的黄缎绣屏,却不能陈设西藏的佛像,哪怕它的历史比大象的鼻子还要长,就是私人博物馆也不能。因为我们是耶稣基督的国度。”
卡奇喊起来:“赶出去,把这个胆小鬼赶出去。”
麦高丽指着卡奇,挑衅道:“谁来赶我?你吗?过来。”
卡奇起身扑了过去。麦高丽将军朝旁边一让,一拳揍翻了他。
卡奇爬起来,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喊着:“朋友们,缴了他的枪,让我们自己组建军队去西藏。”再次扑了过去。许多茶商和茶商的家属都扑了过去。他们不仅扑向了麦高丽将军,也扑向了马翁牧师。一片骚乱。
布兰德喊道:“住手,住手。”
突然有人跑进来说:“总督指令,总督指令。”
布兰德一把从那人手里抢过指令,看了一眼,尖锐地叫起来:“听我说,在这里总督的指令高于一切。”他拿着指令念起来,“为了上帝赋予我们传教、通商、游历、科学考察的使命,神圣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所属国印度总督,以上帝的名义决定,组建十字精兵驻防印藏边界,迅速做好进军西藏的准备。任命英勇善战的戈蓝上校为十字精兵统帅,即日率部出发。”
静默。维多利亚大厅回昧着突如其来的总督指令。
突然,麦高丽将军大声问:“戈蓝上校?谁是戈蓝上校?”
布兰德耸耸肩。没有人知道。
卡奇带头喊起来,所有茶商和那些出于各种理由对西藏感兴趣的英国人都喊起来:“戈蓝上校万岁。”
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达思的肩膀,小声道:“有人找你。”
达思疑惑地跟那人走出了维多利亚大厅,看到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汽车,有个着酱紫袈裟的喇嘛用藏语叫道:“达思喇嘛,戈蓝上校请你到这边来。”达思走过去,刚到跟前就被人一把抓住了。六七只军人的大手捂嘴的捂嘴,撕扯的撕扯,把他推上了汽车。他使劲扭头朝窗外看,看到门廊前的树荫下,着酱紫袈裟的喇嘛牵上了他的高山红马。
达思挣扎着喊起来:“放了我,放了我,你们想干什么?”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军官严肃地说:“幸会,牧师,我是戈蓝上校。你说过,你知道西藏哪里是传播福音的路线,哪里是上帝安驻的地方。你希望带路。”
达思一愣:“这是我告诉马翁兄弟的,你怎么知道?”
戈蓝上校哼哼一笑:“关于你的行踪,没有我们不知道的。”汽车飞驶而去。
原野着火了。在夜晚来临时,卡奇点着了茶垛子,很多茶商都点着了茶垛子,似乎是商量好了的,所有前年和去年的茶垛子以及茶叶房子都被点着了。虽然按照哈拜德的先进炒制法,这些陈茶还能喝出新茶的香味,但茶商们还是希望在新开拓的市场,投入最新鲜的茶叶,以便获得最初的也是最牢靠的信任。他们坚信戈蓝上校带领十字精兵进军西藏后,茶叶市场唾手可得,当年的印度和斯里兰卡不就是这样的吗?他们要采制新茶了,哪怕再次借贷。哪怕拖欠茶工的薪水。
更重要的是,很多茶商确信,不到英国人占领整个西藏的那一天,继续经营茶叶只能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他们疯狂地烧毁茶垛子,就是想暂时抛开茶叶,从军去,打仗去,跟着戈蓝上校占领西藏去。直到有一天西藏人腾空自己的茶壶,就等着英印方面恩赐茶叶时,他们才会回到大吉岭的茶叶山谷,踏踏实实地继续经营他们的老本行。
燃烧的大吉岭的原野和山谷里,辉煌的火焰在风中忽悠动荡,冲上去把星星点着了。希望和火色一起蔓延着。茶商们的丧气颓唐一烧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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