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地牢,魏冰豪就知道他必死无疑了。敢于把他抓起来的人,绝不敢把他放掉。一旦放掉,便是给自己放出了灾难,不等驻藏大臣查办,摄政王就会派人端掉整个日囊庄园。任何一个庄园,即使有三大寺或者噶厦高官做后台,也不敢公开和驻藏大臣对抗。这不仅是因为驻藏大臣代表朝廷,更因为受朝廷册封的摄政王和历届驻藏大臣向来是互为后盾的,凡摄政王的活动,驻藏大臣必然会默认或支持;凡驻藏大臣的事宜,摄政王必然会允诺或撑腰。魏冰豪有着现在还不能暴露的特殊身份,虽然刚刚由四川来藏,却是深通藏事的。他由此想到,一个江孜地方的庄园,居然无所顾忌到敢于跟驻藏大臣以及摄政王对抗,肯定也是豁出去了。豁出去的目的何在?日囊庄园总不会是英国人的内线,要刻意破坏抵抗洋魔、卫教卫藏的国家大事?但不管是不是内线,叛臣贼子的罪行却已经犯下了。
魏冰豪冷静地环顾地牢四壁:既然他在这里只能悄然死亡,反抗死亡的唯一办法就是逃跑。可怎么逃得出去呢?四面是方形大石的砌墙,别说人,就是具力大神也无法掏洞穿越。唯一的出口便是天窗一样斜盖在头顶的牢门。牢门是术头的,他进来时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粗重的打酥油的高简木桶压在上面,挪掉木桶才能打开牢门。且不说这木桶盛满了牛奶,至少两个强壮的男人才能挪开,就算他能从下面掀翻木桶。木桶倒地、牛奶泼洒的声音也会惊动离牢门不远的卫兵。
难道命该如此,他躲不过短命的结局?
他并不理解驻藏大臣文硕为什么要让他奔赴前线,只觉得此行责任重大,正要一心报效,却又不明不白成了必死的囚徒。不甘心啊,他再次扫了一眼牢门。牢门严实得连光线都漏不进来,能让他眼睛有用的是壁龛上的一盏酥油灯。酥油灯不是为他照明的,是敬献给佛像的。他不明白壁龛里供奉的是什么佛,只觉得昏暗的光线里,那尊龇牙咧嘴的神像对他并不友好。他走了过去,想看看壁龛有多深,除了神像还有什么,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差点摔倒。他瞅瞅地上,一瞅就毛骨悚然:几个骷髅,一堆朽骨,不知死了有多久。顿时想到:关进来的人都是会死的,饿死,渴死,然后腐烂成骨、成灰。他呆愣着,看到骷髅旁边还有人,裹在衣袍里,直挺挺的,好像死了没多久,赶紧走开,忽听地上有说话的声音,凑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个直挺挺的人并没有死。
但是快死了。声音微弱得就要断气:“我是旦巴泽林。”
“你是旦巴泽林?”
“现在,我不是了,你是,你是旦巴泽林。”
魏冰豪不解地问:“我是旦巴泽林?”
那人说:“是,你是。”气若游丝,“你喊,大声喊。”
魏冰豪更加不解了:“为什么要喊,我是旦巴泽林?”
“你过来,我告诉你。”突然传来一个尖脆的声音。
魏冰豪吓了一跳,回头寻找,就听酥油灯照不到的黑暗处,有人瑟瑟蠕动。他摸过去:“这里还有谁,我说是活着的?”
那声音说:“活着的都死了,除了你和我。”
魏冰豪说:“还有那个说我是旦巴泽林的人。”
那声音叹息道:“他已经死了,他不到死的时候不说你是旦巴泽林。你不是西藏人吧,不知道旦巴泽林是谁?靠近点,我告诉你。你已经是旦巴泽林了,你应该知道一切。”那声音絮絮叨叨说起来,在把一个故事告诉他的同时,也把一种身份强加给了他。
旦巴泽林是复仇和反叛的大神。不久前日囊庄园的一个佃农疯了,狂称自己是旦巴泽林,拿刀一连砍死了日囊旺钦家族的三个人,然后逃跑。日囊旺钦从马岗武装中抽了两个定本带人围堵,才勉强抓住。被抓住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前告诉魏冰豪:“你就是旦巴泽林。”
那声音说:“他让你喊‘我是旦巴泽林’,就是想救你了。”
“让我喊,喊了就能救我?那为什么你不喊呢?”
“且巴泽林看不上我,我不能乱喊,喊了会遭报应。”
魏冰豪奇怪道:“那么你是谁?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声音说:“我是摄政王派去给前线总管送鸡毛箭书的快马使者。”说着举了举胳膊。表示还有一份箭书在袖筒里。
魏冰豪满腹疑虑地喊起来:“我是旦巴泽林。”生怕外面听不见,从楼梯爬到天窗似的牢门下面,一迭声喊着。
快马使者不断鼓励他:“就这样喊,不要停下。”
但是毫无用处,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动静。魏冰豪沮丧地叹口气,闭嘴了。
快马使者悲声祈求道:“旦巴泽林,快给我们想想办法吧。”
也许正是祈求的作用,魏冰豪突然盯上了壁龛里的酥油灯,又看了看头顶木头的牢门。他清晰地记得牢门外的情形:除了盛牛奶的木桶,还有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仓里盛满了发霉的青稞。似乎是一间非正式的库房。库房之上是三层的阔大碉楼,主要门窗上都有宝帐护法的绘影,显见是家族的人居之所。日囊庄园肯定不在乎烧死两个打人地牢的人,却不能不在乎火势的蔓延。
魏冰豪从楼梯上下去,端了酥油灯再上来,手指挖了酥油连灯捻一起粘在牢门上。牢门着火了。
快马使者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会烧死我们的。”
魏冰豪来到快马使者身边说:“火上蹿,水下流,烧死的不是我们。”
快马使者说:“哎哟佛祖,我们要烧人了,烧人的人是跑不出去的。”
魏冰豪说:“那就杀身成仁吧,你我使命在身,只能如此。”
很快就听到地牢外面有人喊,有人跑,有人推翻了盛满发酵牛奶的木桶。牢门上嗞嗞啦啦响起来。
魏冰豪拉起快马使者说:“跟着我。往外冲。”然后爬上楼梯,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双手掀开了焦火黑烟的牢门。
他们冲了出去,看到那些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已经烧起,库房里挤满了扑打的人。目囊旺钦在门口厉声喊道:“水啊。水啊,快去年楚河背水啊。”魏冰豪和快马使者冲向门口。日囊旺钦立刻堵过来,声音也变了:“该死的人要跑了,抓住,抓住。”前来救火的马岗武装飞快地围过来。
魏冰豪突然狂叫一声:“我是旦巴泽林。”然后就一直叫着,一声比一声狂野猛锐,连他自己也吃惊:这怎么是自己的声音?雷鸣电闪,狂轰滥炸,声音把抓捕他们的马岗武装推开了。好几个士兵都被吓得栽了跟头。魏冰豪带着快马使者边喊边跑,如人无人之境,跑向南边,发现是一座更大的碉楼,又跑向北边,撞见了一片密集的平房,赶紧往东跑。东边是马圈,有旦巴泽林为他们准备好的良马。他们飞身上去,沿着年楚河,驱马跑向了远方的山川。
他们一路打听,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在哪里?颇阿勒庄园的人告诉他们:早就去前线了,你们到春丕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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