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甲喇嘛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处死。丹吉林陀陀把他绑到隆吐山森巴军阵地后,立刻用牛皮口袋套住了头。仁增再次抡起棒子,嗡地在空中一响,却不由自主地打在了地上,扭头一看,是奴马代本抱住了他扬起的臂膀。
奴马说:“等等,我让姑娘们回避,她们见不得西藏人打死西藏人,尤其见不得俗人打死喇嘛。不不,你们不是俗人,你们是丹吉林陀陀。”话里有话的奴马把“丹吉林陀陀”咬得格外瓷实,似乎有意想让别人知道。这几个便衣便袍假装森巴军藏兵的人的真实身份。
果然耳朵尖的桑竹姑娘走了过来,大声问道:“奴马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奴马像是挥手又像是招手地晃晃胳膊。
桑竹姑娘疑虑地看看仁增和他的部下,炮响了。
英国十字精兵的全面进攻就此开始,所有的炮火轰向了所有的阵地。于是事情变得模糊起来,有人说是奴马代本推迟了西甲喇嘛的死期,有人说是英国人推迟的。但不管是谁推迟的,《圣史》都给予了高度评价:他们代表了机缘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西藏后来的战争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
森巴军在奋力抵抗了一个时辰后,趁着夜色弃阵而走。丹吉林陀陀押解着西甲喇嘛慌慌张张退到纳塘后,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处死他了。当奴马代本喝令森巴军停下查点人数时,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一脚踢翻了西甲,吆喝手下过来:“快快快,乱棒打死,这样带来带去太麻烦了。”丹吉林陀陀一个个口唾手心,就要使棒。
奴马代本喊起来:“姑娘们,快走开,丹吉林陀陀要处死人了,快走开,不要围过来看。”
仁增怒瞪着奴马,像是说:喊什么?你这是出卖我们。人家本来就没有围过来看。
奴马惊醒了似的猛吸一口气,用手捂住嘴:“噢呀,说错了,说错了。”
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施舍给人的钱,是不能收回来的。姑娘们奇怪了:森巴军里怎么还有丹吉林陀陀?偏就围过去要看看了。
桑竹姑娘指着几个搦棒行凶的人问:“你们是丹吉林陀陀?”
仁增大声对奴马说:“告诉她们,我们一直都是森巴军的人。”
奴马代本为难地说:“佛祖在上,我怎么可以撒谎呢?”
桑竹姑娘又指着那个被五花大绑和牛皮口袋套住头的人:“他是谁?为什么要处死?”没等对方回答,她就认出来了。再黑的夜晚,也不能阻止她认出西甲喇嘛。她大叫一声,扯掉了西甲喇嘛头上的牛皮口袋:“原来我们身边就藏着丹吉林陀陀。姑娘们……”
不用再说了,姑娘们知道干什么,扑过去,打他们,抱他们,胡揣乱摸他们,让他们瞬间丢失陀陀的强悍和喇嘛的身份。
丹吉林陀陀吓得够惨,用来保护西甲喇嘛的沱美法音风暴般疾响:遇阴而衰,触女而死,姑娘越美,逆缘越重,别说被她们拥抱,就是让她们的指尖挨一下,陀陀的法威和资格也会荡然无存,护法神或护方神就做不成了。他们丢下棍棒,撒腿就颠。仁增跑得最快,一边跑一边说:“摄政王佛爷,不是我们杀不了西甲喇嘛,是你把魔女放出来了。佛祖,快来管管这些魔女。”
桑竹姑娘一听更加疯张了:“说得对,就是摄政王把我变成魔女的,我惩罚了你们,再去惩罚我家的叛徒坏迪牧活佛。”又督促姑娘们,“快啊,抓住这些乌鸦蛋里跑出来的陀陀。”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一瞬间要把她的全部忌恨发泄出来。
好几个陀陀喇嘛都奔跑不及被姑娘们抓住了。他们锐叫着,声音比用刀攮进心脏还要惨烈。姑娘们按照桑竹教给她们的,此起彼伏地喊:“死了,死了,丹吉林陀陀死尽了,西甲喇嘛叛变了。”
奴马代本追随在后面观望着。他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不给魏冰豪那么多人是为了留下有女人的男人,留下有女人的男人是为了留下女人,留下女人又是为了关键时刻营救西甲喇嘛。现在目的达到了,他自然有些得意。他说:“做得好奴马,你是知道藏在森巴军的丹吉林陀陀迟早要对西甲喇嘛下手的。这个能干的喇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掉呢?没有他不行,隆吐山的失守就是证明。”
桑竹带着姑娘们追了一阵,蓦地停下,回头望瞭望西甲喇嘛。她一直在琢磨一次彻底的戏弄,一直没有琢磨好,现在突然来了灵感:就这样,就在这个时候,不能再耽搁了。她攥起拳头给自己鼓鼓劲,迅速拐回来,一个人扑向了西甲喇嘛。她把卧坐着的西甲拉得跪起来,咚地朝他胸口打了一拳,冲奴马喊道:“不准给他松绑。”
奴马代本打了个愣怔:“没有松绑啊。”
桑竹姑娘也愣了一下,一把揪住紧缠着西甲的绳子说:“把他给我抬到林子里去。快啊,是不是我说了不算?”
奴马大声说:“西甲喇嘛的命是你救的,当然你说了算。”他这是在给西甲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听从桑竹姑娘的,看西甲没反应,便亲自带人,押着西甲走向了前面的密林。
西甲喇嘛以为要把他藏起来,避免丹吉林陀陀的再次迫害。但等奴马代本带人离开,就剩下自己和桑竹姑娘时,才明白藏起来并不是为了让他躲命。他朝奴马喊道:“为什么把我撂在这里,快带我走。”奴马听到他喊,反而加快脚步消失了。西甲挣扎着往前走。走出去两步,就发现绑他的不仅有丹吉林陀陀的绳子,还有一根结实的牛毛绳把他和桑竹姑娘连在了一起。桑竹姑娘将自己卡在齐胸的树权里,微笑着说:“你走不了了,我的人,我今天就要达到目的,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没忘吧?”
西甲喇嘛比面对棒杀还要恐慌地说:“不啊桑竹,求求你了桑竹。”
桑竹姑娘冷冷一笑,攥起绳子,一点一点把他拽过来。
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两个时辰后他们才走出密林。松了绑的西甲喇嘛走在前面,神色慌张,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桑竹姑娘靠自己太近了。桑竹姑娘腰带是解掉的。衣袍是敞怀的,快步跟在后面,却又不想追上西甲。
突然,西甲喇嘛停下了。他看到奴马代本和许多森巴军士兵都在看他,神经质地说:“别这样看我,我们没有,没有的。”
奴马瞪着他问:“没有什么?西甲喇嘛你说清楚没有什么?”
西甲红了脸,吭吭哧哧半天说不清楚。
桑竹姑娘大声说:“怎么会没有呢?他说没有就没有了?娃娃,娃娃。”她小心摸摸肚子,好像眨眼就有了胎动,“你后悔了。丹吉林的叛徒?”
西甲喇嘛仰天长叹:“佛祖啊,这可怎么办呀?”
但是无论西甲内心多么纠结,都不可能长久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快马使者飞驰而来,喊着:“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第一次办差的快马使者一到隆耻山就傻了。这么大一片黑森森的山脉到哪里去找西甲喇嘛,一边打听一边沿着前沿阵地寻找,还没找到,隆吐山就失守了。他混在撤退的人群里继续寻找,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滚鞍下马,急切地递上了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
西甲喇嘛虽然看不懂,却也知道是催他快快赶走洋魔的意思。他举着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冲奴马代本抖一抖,苦恼地说:“好像把西藏交到我手里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哪有脸面带着大家打洋魔?”
奴马说:“可是你安全了,有桑竹姑娘的保护,丹吉林陀陀不敢再来了。”
西甲喇嘛烦闷地摇摇头,挥了一下手:“不要再给我说保护了。”
他朝前走去,想让丹吉林陀陀重新绑了自己,以求速死。但他走到哪里,桑竹姑娘就跟到哪里。丹吉林陀陀远远望见,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能顾及摄政王的命令前来捉拿。西甲喇嘛转身,要赶走桑竹姑娘,突然听到有人喊:
“西甲喇嘛,快快快,俄尔总管要见你。”
西甲想:完了完了,俄尔总管也知道我跟桑竹姑娘的事了。正在懊恼。就见奴马代本大步过来,一把拉起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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