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朗热高地上的作战会议在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的帐篷里召开。参加会议的除了西甲喇嘛和奴马、果果、朗瑟三个代本,还有僧兵总管沱美活佛和他属下统领一千三百僧兵的两个代本:楚臣和江村。大家自然先是要喝酥油茶的,一两碗之后,俄尔总管简单开场,没几句,就把西甲喇嘛推了出来。
西甲喇嘛差不多以一个参谋长的口气说:“抗击洋魔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战略战术。现在我说说洋魔的战略战术和我们的战略战术。”
谁也没听说过“战略战术”这个词,西甲喇嘛也是从虚空王嘴里听来后第一次应用,却顺溜得连自己都吃惊,好像他一直是这么说的。《圣史》说,作为胜军大王的转世,西甲喇嘛这一世拥有上一世的智慧并说出上一世说惯了的话,一点也不奇怪。可大家却听不懂了,互相望望,议论纷纷:什么叫“战略战术”?是个神吗?既然最重要,一定是个大神。
西甲喇嘛想解释清楚,意思就在嘴边,愣是吐不出词儿来,挥挥手说:“哎呀,你们听我说嘛,就是一个大一个小。”
更奇怪了,怎么又是一个大一个小呢?
作为西藏职业军人的朗瑟代本略微知道一点,有点拿不准地说:“战略是大的,战术是小的,好比一个蚂蚁洞里包括了无数蚂蚁。”
这个比喻其实没错,但大家更听不懂了。
同样也是职业军人的果果代本不服气,以为自己知道得更多,抢着说:“不对不对,战略嘛是阿爸阿妈爷爷奶奶,战术嘛就是他们生下的儿子孙子。”
朗瑟说:“对啊,阿爸阿妈爷爷奶奶是大的,儿子孙子是小的。”
果果说:“可你说的是蚂蚁,蚂蚁是蚂蚁洞生的吗?不是,蚂蚁是蚂蚁的阿爸阿妈爷爷奶奶生的。就算蚂蚁洞是大的,蚂蚁是小的,可是有些蚂蚁是进不了洞的,它们在树干上一爬,就叫狗熊舔掉了。所以不是蚂蚁洞大,蚂蚁小,而是狗熊大,蚂蚁小。再说了,有些洞比针鼻窟窿还小,大蚂蚁是穿不过去的。你说洞大,还是蚂蚁大?”
这一番关于大小的考证把朗瑟代本搞糊涂了,一时哑口无言。但俄尔总管不糊涂,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说:“人家说的是蚂蚁洞,你说的是针鼻窟窿,大蚂蚁当然穿不过去了。狗熊舔蚂蚁,这个比喻好,洋魔是蚂蚁,我们是狗熊,朗热就是你说的树干,我们把树干上的蚂蚁一舌头舔干净。”
沱美说:“经上说,你看那宝贝珍珠,散的散,漫的漫,分的分,乱的乱,一根绳子就能穿起来。禅定是对治散漫心的无上解药。你们跑远了,远得到了英国还得往前走八十个箭程。还是听西甲喇嘛的,他现在是穿起我们的绳子。”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西甲喇嘛,希望西甲喇嘛快把他的战略战术解释清楚,却发现西甲懒得听他们胡扯,靠在帐篷支杆上睡着了。离西甲最近的奴马代本伸手摇了摇,看摇不醒,便大喊一声:“战略战术。”还是不醒。
沱美活佛首先反应过来,起身过去看看,抱着西甲喇嘛的头让他躺在地毡上,沉重地说:“我说了他今天这个时候还会倒下。他伤势太重,为师的我也加持不了了,是死是活,就看他命大命小了。”然后大喊一声,“西甲你不能死,我说了打洋魔还得靠你。”
大家一听,更着急了:连沱美这样的大活佛、西甲喇嘛的尊师都说打洋魔得靠西甲,可见西甲是不能没有的。
俄尔总管后悔极了,要是听从西甲喇嘛的话,昨天开会就好了,西甲就能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可是现在,西甲喇嘛就只能把战略战术憋在肚子里,谁也看不到了。他恨不得拿把刀子来,把西甲的肚子豁开,看藏在里面的战略战术到底是什么。“西甲喇嘛,说话。”俄尔总管大喊一声。
这时有人说:“总管大人,死人是不能说话的,死人要是能说话,活人就会没嘴巴。”
俄尔总管一愣:这不是昨天西甲喇嘛告诉他的话吗,打眼一瞧,才发现参加作战会议的还有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刚才怎么没看见?俄尔赶紧起身,弯腰施礼。
虚空王也不还礼,挥着手说:“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他像驱赶奴才一样把包括俄尔总管在内的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然后从里面堵严实了帐篷门帘,喊道,“谁也不要进来,进来就是死,西甲喇嘛和进来的人都得死。”
大家在帐篷外面等着,焦急得想过去看看听听,又都不敢。过了很长时间,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等门帘再次掀开时,就见西甲喇嘛一头钻出来,脸色红扑扑的,精神得就像从来没有受伤倒下过。大家在吃惊的同时,都格外佩服虚空王。沱美活佛趋步过去,想给虚空王敬献几句赞美的话,就见帐篷里空空如也,虚空王早已不见了踪影。
西甲喇嘛一手挡眼一手挥打着阳光说:“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亮。”好像他刚从地狱里出来,已经适应了那里的光线。他眯眼瞅瞅大家,埋怨道,“我还没说我的战略战术呢,你们怎么都出来了?洋魔还打不打了?”说着撒脾气似的一脚踢去,踢烂了面前的一簇延龄花,然后拂袖而去。
俄尔总管生怕西甲喇嘛再死过去,紧趱几步,一把拉住他,近乎谀媚地笑着:“西甲西甲,你大喇嘛大肚量,别跟我们这些脑袋里装了酥油的人计较。谁都知道打洋魔就靠你了,快说快说,就在这里说,你的战略战术。”
西甲喇嘛回身,要了一碗酥油茶,挺立着灌肠而下,这才又说起来。他说洋魔的战略战术是夺取春丕,再夺取江孜和拉萨,他们要远远地进,长长地打,所以就变成了一条河。河的源头在英吉利,上游在印度和哲孟雄,中游就是我们西藏的日纳山、隆吐山、纳塘、念那、勒布、则利拉。到了朗热、亚东、春丕以及以后的江孜、拉萨,就变成下游了。源头水量足,上游有补充,中游不堵塞,下游才会大水呼呼淌。但是洋魔占领则利拉山后,就没有大水呼呼淌,他要是大水呼呼淌,我们还能在这里喝茶说话?茶呢?茶倒来。”他不满意地吧唧着嘴。
麻子队长赶紧从仆人手中夺过银壶,亲自给他续上。
西甲又说:“洋魔为什么没有连续进攻?中游有些地方河道狭窄,水流不过来了。上游是给吃喝给子弹炮弹的,牛驮马背也运不过来了。”他停下,看大家不住点头,便接着说,“河流越长,越容易断。它不断,我们就让它断。它到了西藏想怎么流就怎么流是不行的。我们的话它要听哩,西藏的苦它要吃哩。西藏是我们的,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沟沟洼洼就是脸上的褶子,你自己看不见往水里一照就看见了;山山水水都是神的脚趾手指,不亲我们亲谁哩?”
沱美活佛听明白了,以上师的身份微笑着鼓励他。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互相看看,都知道对方也明白了,就又去观察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奴马代本和俄尔总管没听明白,瞪着西甲喇嘛一眼不眨,生怕把最关键的话遗漏掉。
果果显能地说:“不是从正面打,是从边上打。”
朗瑟也不甘落后地说:“也可以从后边打。”
西甲喇嘛继续说:“边上打是对的,但你知道是左边还是右边,是你的左边右边,还是洋魔的左边右边?后面打也是对的,是源头的后面、上游的后面,还是中游的后面、下游的后面?至于正面嘛,不是不打,是打而不打,是有些地方打,有些地方不打。”
俄尔总管终于明白了一二,觉得最关键的地方还没说,催促道:“快往下说,兵力怎么部署。”
奴马代本也说:“是啊,我们森巴军摆在哪里,后面还是左边右边?”
西甲喇嘛又喝了一碗酥油茶,在众人万分期待的目光中抹着嘴说:“我们的防线中间是朗热,右边是乃堆拉,左边是亚东,三个地方差不多在一条线上,都能通向春丕。我现在要和你们商量,乃堆拉我们要不要?”
俄尔吃惊道:“为什么不要?难道乃堆拉可以让给洋魔?”
西甲说:“我是说先让后打。我们堵住正面的朗热,因为朗热离春丕最近;再堵住左边的亚东,亚东离春丕也不远。独独把乃堆拉让出来。我说了洋魔是一条河,乃堆拉离春丕最远,是朗热到春丕的三倍,因为山路狭窄,这条河会拉得长长的、细细的。我们把藏兵分开,三十人一队,藏在山林里,白天晚上不停地从两边和后边打。这样洋魔的大炮就派不上用场了,他们的兵力也会一点一点消耗掉。等他们到了春丕,我们就在春丕西山谷来个合围,四面八方的藏兵全上去打,我就不信洋魔不完蛋。”
大家都点头,很佩服的样子,也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在这样好的部署里,他们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只有俄尔总管还在嘀咕:放弃一块西藏的地方,有这样打仗的?不过他没说出来,他仿佛面对着一个军事专家,很害怕说出来会被对方笑话。
西甲说:“这才是下游的部署,还有更远更深的部署。”
大家赶紧又打起精神来,听经一样专注地听着。
西甲说:“我说了这条长长的洋魔河还有源头、上游、中游。我曾经把欧珠甲本派到洋魔后面去了,他们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但是还不够,还得多多地派。派到源头英吉利去,派到上游印度和哲孟雄去,派到中游日纳山、隆吐山、纳塘、念那去。”
俄尔说:“要派到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去,那得多少兵力?”
西甲说:“不用多,几个人、几十个就行了。比如去洋魔河源头的,六七个人就能解决问题。你去了又不是打仗,是寻找上帝的寺庙。源头肯定有上帝的寺庙,你要是在寺庙里碰到上帝,就攮他一刀;要是碰不到,你就假装朝拜在供台前拉一脬屎尿。上帝正在抬头看西藏呢,下面是什么他看不到,他享用了你的屎,臭得甩头摇身子不知怎么办好,就顾不上保佑洋魔打西藏了。再说去的人是西藏的喇嘛,喇嘛的屎是有法力的,一进到上帝嘴里,就会把上帝的法力吃掉。”
这一通展望让会场充满了开心的笑声。大家笑了一阵,看西甲喇嘛一本正经的样子,赶紧收敛了笑容。
西甲说:“现在我要派兵了。”突然意识到不该自己派,闭嘴看着俄尔总管。
俄尔总管大度地摆摆手:“派吧派吧,随便你派吧。”
西甲又看看尊师沱美活佛。沱美活佛含而不露地笑着点点头。
西甲又说:“森巴军是最不能打仗的,就守在乃堆拉。我刚才是不是说了‘打而不打’?你们乃堆拉就是打而不打。洋魔一炮轰,你们就跑。但不能跑远,不能让洋魔看出你们是诱饵,前面是陷阱。你们要打枪,能打死几个洋魔算几个,边打边退。退到春丕后,就在西山谷的谷脑守着,只要你们坚守不退,洋魔就会停下来。到时候我和我的陀陀喇嘛也会过去,你们不是孤立的。陀陀一到,就不用害怕洋魔会冲过去吃掉你们了。”
奴马不放心地说:“那我们的命就交给陀陀喇嘛了,一定别忘了我们。”
西甲说:“你们的命我收下,忘不了的。还站着干什么,奶茶还没有喝够?快去,再迟就来不及了。要是让洋魔赶在你们前面,我的战略战术就不顶用了。”
奴马代本听命地点点头,赶紧走了。
西甲喇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突然追了过去,拉住他,小声问:“没见桑竹姑娘好几天了,她回到森巴军去了?”
奴马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我本来也是要问你的,忘了。她不在森巴军,也不在你身边,她去哪里了?”
西甲喇嘛哦了一声:“是不是回拉萨了?”
奴马点点头:“她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姑娘,你说呢?”
西甲喇嘛回头看到开会的人都朝这边张望,推了一把奴马代本:“去吧,打仗要紧。”他这是说给自己的:是啊,打仗要紧,不想了,桑竹姑娘。可是怎么能不想呢?他望了望远方,晴茫茫的天空下,朗热高地绿色弥望,一片清新的透着生命气息的杳渺。但最耀眼的生命在哪里呢?看不到桑竹,原来生怕看到的桑竹,被寥廓和寂静淹没了。这个桑竹,干什么去了?
西甲回到众人面前,想了半晌,思路才接上了面前的事情。他说:“朗热高地是必须守住的,守住了,洋魔才会到乃堆拉去。你们几个代本都是大能耐的人,就自告奋勇吧。”
几个代本互相看了看,无话。
俄尔总管说:“还是你分派,派到谁就是谁。”
西甲喇嘛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喝了一口茶说:“你们不敢自告奋勇,那就我来自告奋勇吧。朗热离春丕最近,洋魔一定会硬打死攻,我看就由我们陀陀喇嘛守着,陀陀们有福了,成神的机会又来了。第二重要的是亚东,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你们两个谁去?”
果果说:“你派你派,总管大人都说是你派。”
朗瑟看到西甲喇嘛盯了自己一眼,赶紧说:“那就我去吧。”
西甲说:“还是果果代本去。你就藏在朗热和亚东之间的山林里,陀陀打光了你来朗热,果果打光了你去亚东。”他的想法是让朗瑟代本做机动,因为朗瑟是很听他的话的,指向哪里就能打到哪里。
但在果果看来,这是西甲喇嘛的偏心:为什么藏起来的不是我们,而是朗瑟代本团?俄尔总管让人用靴子跺死了我的士兵,你现在又想着让洋魔打光我们,难道我果果代本不是西藏人?就算我果果娶了日囊旺钦的妹妹,就算果果代本团属于甘丹寺麦巴扎仓当周活佛和日囊庄园领导下的马岗武装,但现在是全西藏共同对抗洋魔的时候,你们不考虑大局,却千方百计想整死我们。哼,我果果也不是好欺负的,走着瞧啊。
最后西甲喇嘛把眼光投向了僧兵总管沱美活佛。沱美活佛就像真正的部下那样,迈前一步,挺了挺胸。西甲谦卑地问道:“尊师啊,你说还是我说?”
沱美说:“我说?你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西甲说:“好弟子的心跟尊师的心是一般无二的,尊师你说过。”
沱美说:“你是顾及佛祖的教诫,要我们不杀生吧?好啊,我的人不是陀陀喇嘛,是念经喇嘛,我们就在你们后面天天持咒念经,看他上帝和洋魔能活几天。”
西甲知道沱美故意这样说,便道:“尊师啊,你连指挥尊师的权力也让给我了,那我就代你下令吧。僧兵的楚臣代本团化整为零,三十人一队,分布到乃堆拉到春丕的峡谷森林里,见洋魔就打,打了就跑,这样白天晚上连续袭扰,到了春丕洋魔就疲倦了。一旦洋魔进入春丕西山谷,你们要迅速变零为整,把住谷口,切断洋魔的退路。”
沱美说:“这个好,退路一断,洋魔就心慌了。”
西甲说:“另外楚臣代本还得拨出四十九个僧兵来,分成七个组,每组七个人。第一组去源头英吉利,第二组去上游印度,第三组去哲孟雄,第四组去中游则利拉或勒布,第五组去念那或纳塘,第六组去隆吐山,第七组去日纳山。去了也不是打仗,靠这几个僧兵,打是打不过的。主要是捣乱,比如远远地放一枪让洋魔害怕,炸喊一声让洋魔分心,碰到洋魔运送的吃喝放一把火烧掉。杀不了人就杀马,马没有了洋魔的大炮就运不过来了。去的都是喇嘛,从洋魔后面念经,说不定上帝的脊梁就会发冷。反正就是捣乱,办法你们想,别让洋魔把你们打死就行。”
沱美说:“还可以假装投降,到洋魔的队伍里捣乱。”
西甲说:“尊师说得对,投了降就可以下毒药,可以把符咒埋到饭锅里、藏到洋魔的靴子里。”
楚臣代本说:“我们的事情太多了,让江村代本团去投降吧。”
西甲说:“江村代本团退守春丕,在西山谷两边埋伏。这是最后取胜的关键,一定不能让洋魔提前觉察,要隐蔽,隐蔽。隐蔽是什么知道吧?就是藏到老鼠洞、蚂蚁窝、石头缝缝里,连随人鹰都不能叫看见。”
俄尔总管补充道:“上帝也不能看见,佛看见就行。”
西甲说:“佛不用看,尊师就是佛,他不能自己看自己,他在打仗呢。有我的尊师在,春丕西山谷,就是上帝和所有洋魔的天葬场。”
俄尔总管瞥了西甲一眼,心说我前线总管的话你也要纠正?但表面上他还是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沱美活佛表情突然有些迷惘,忧郁地说:“我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你怎么这样说了?你是你,我是我,一般无二是对的,可不是每时每刻。西甲喇嘛,我这就走了,我们西山谷见。那里的河就要流血、山就要淌泪了。佛祖啊,看看我们西藏,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要遭受这样大的灾难。”
气氛顿时悲怆起来。天也突然阴了,风凉凉的,似乎要下雨。沱美活佛带着他的两个代本楚臣和江村匆匆而去,清透的空气里,飘荡着他们祈求天佛保佑的声音:慈悲是力大无穷的,当瞋恨、贪欲和痴妄毒蛇一样来到西藏时,我们的慈悲啊,你在哪里?在天上吗?保佑;在地下吗?保佑;在人心的汪洋里吗?保佑。
西甲喇嘛望着尊师越远越高大的背影,大声说:“尊师,你就是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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