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蓝上校是带着条约来的,想让挡道的西藏人让开,所以当西藏人全部退守到石墙后面之后,他带着被他格外信任的卡奇大佐以及一队司恩巴士兵,带着一些参加十字精兵的茶商和其他商人来到了石墙跟前。他让尕萨喇嘛告诉西藏人:“让你们的最高长官过来,我有话要说。”
墙里边,有人很快报告给了俄尔总管。俄尔总管有些犹豫,征询大家的意见该不该过去。罗布次仁说:“我过去吧,我的人死了那么多,也让洋魔打死我算了。”沱美活佛说:“你不是最高长官,你过去干什么?想死也不会让你死。”
俄尔总管听出这是说给自己的,带着卫队朝前走去。
还是尕萨喇嘛传达戈蓝上校的话:“我们为和平而来,目的并不是进行一场战争。现在,驻藏大臣文硕已经在友好条约上按印画押,请你们让开道路,我们要过去。”
俄尔总管说:“什么友好条约,我没见过,我见过的都是你们的枪炮。”
戈蓝上校从皮匣子里拿出条约,让尕萨喇嘛隔墙递了过去。
俄尔总管看了看条约,寻思既然驻藏大臣文硕大人画了押,那代表的就是朝廷,他不能不听了。但也得有摄政王的旨命啊,摄政王怎么没有旨命给我?他拿不定主意,让人去把僧兵总管沱美活佛和摄政王的堂弟罗布次仁叫来。
两个人很快来了,传看了条约,也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罗布次仁说:“我得带回拉萨,去问问我摄政哥哥。”
戈蓝上校在墙外说:“不行,我们的商人就等在这里,我必须保证他们立刻过去,继续往前走。条约上说了,‘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货物,皆须安全无害。为此英方有义务派出一支军队保护英印商民到达商民所到之处。’根据条约,我有责任保护他们走到江孜,走进拉萨。”
沱美活佛说:“那就问问西甲喇嘛,看他有什么主意。”
俄尔总管想:这不是指挥打仗,这是西藏乃至整个中国的政治和外交,西甲喇嘛怎么会知道?他犹豫着,但最终还是同意了沱美活佛的建议。
西甲喇嘛来了,瞪了一眼墙外的戈蓝上校和尕萨喇嘛,从俄尔总管手里接过条约,倒着看了一遍,发现红色的手印跑到上面去了,又颠倒过来,正着看了一遍,然后问戈蓝上校:“这是你带来的?你能记得上面说的是什么?”
戈蓝上校说:“当然记得。”然后就把内容说了一遍。尕萨喇嘛赶紧翻译。
西甲喇嘛哧啦哧啦抖着条约,轻蔑地说:“就凭这个你们要进拉萨?”
戈蓝上校说:“凭的是上帝对西藏的眷顾。我们听从上帝的意志,代表大英帝国和英印政府来到了这里。”
西甲喇嘛说:“那我就知道了。你等一等,我就来。”他转身离开,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很快又回来,双手捧着条约。条约的纸张里相当饱满地包着一包东西。他说,“过来,我给你,里面有西藏给你们的答复。”看戈蓝上校朝前走了两步,便隔着墙,伸手把那包东西塞进了戈蓝上校怀里。
戈蓝上校看了一眼,顿时把鼻子撮到额头上去了。他愤怒地把条约和条约包起的一脬热腾腾的屎扔到地上,吼道:“狗娘养的。”这个让戈蓝上校和所有英国人欢喜若狂,让他坚信靠了上面的黑色文字和红色画押就能胜利到达拉萨进而控制整个西藏的条约,在西甲喇嘛眼里不仅一钱不值,而且遭到了空前耻辱的对待。戈蓝上校咬牙切齿,带着他的人朝回走去,一再恶狠狠地挥动着拳头:“打,打,让上帝之剑杀死所有这些野蛮人。”
沱美活佛欣赏地望着弟子:“处理得好,长了西藏人的志气。”
俄尔总管也说:“我们在政治和外交上就应该这样,让洋魔吃屎去吧。加巴索!西甲喇嘛不愧是来自丹吉林的喇嘛。”
罗布次仁敏感地瞪了俄尔总管一眼,心说他为什么要强调丹吉林?万一驻藏大臣和朝廷怪罪下来,担待的可不是西甲喇嘛,而是丹吉林的住持、他的堂哥摄政王迪牧活佛。
西甲喇嘛说:“这件事情解决了,现在我们准备打仗吧。”
气候不错,天蓝着,碧净里的云朵就像排列着一树树的花。风从南方来,有点湿润。原野和山脉如同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的对接,在人眼里恣意地表现着,一边是张扬,一边是宁静。苍茫的天地间,是凛然不屈的西藏。
下面的仗如何打,大家又把希望寄托在西甲喇嘛身上。
西甲喇嘛首先决定:不能再让女人和孩子跟我们出生入死了。来到战场的所有藏军和民兵,都不得拖家带口。已经跟来的女人和孩子,立刻撤离战场,到洋魔到不了的后方去。要死就死男人,西藏不能没有女人和孩子。
朗瑟代本说:“女人是冲着男人来的,孩子是跟着阿妈来的。你让男人见不着女人,他们就坚持不了多久了。再说,女人离开了男人也不行。”
西甲说:“女人离开男人行不行我不知道,男人离开女人行不行我知道,我就是男人。这样吧,派两个身体好的男人跟女人们去,谁去谁就是所有女人的男人,就是所有孩子的阿爸。要好好对待女人和孩子,吃苦耐劳的要哩。”
朗瑟代本说:“不行,大喇嘛。这样的话,女人会忘了原来的男人。”
西甲说:“忘了就忘了,原来的男人能活几个?再说,好女人是不会忘的,就像……”他差点说:就像桑竹姑娘,她能忘了我吗?死了也不会。
这件事派人去办了。西甲喇嘛带着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到处走动着察看地形,最后沿着古老的朝圣路,走向了隘口。走到离隘口大约五六个箭程的地方,就能感觉到湿润温暖的水汽扑面而来。
奴马代本大把大把地抹着脸,畏怯地停下,看看天色说:“喇嘛,去不得了,天就要黑了。”
西甲说:“谁说去不得?我是陀陀,别说旦巴泽林夜哭泉,就是地狱我也去得。”
奴马说:“可我们是俗人,谁敢晚上走进夜哭泉?”
朗瑟说:“我们在这儿等你。你快点回来。”
西甲喇嘛一个人去了,很长时间才回来。
一直等候着西甲喇嘛的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迎上去问道:“没事吧,我们以为你回不来了。”又小心翼翼摸摸他裸露在外的手,看是否已经被剧毒侵蚀,腐烂流血。
西甲说:“你们知道夜哭泉是旦巴泽林的眼泪,也知道旦巴泽林为了一个姑娘流泪,可就是不知道为了姑娘的眼泪是天下最好的,这个摸摸泉水就知道了,暖乎乎的就像刚从母牛身上挤出来的奶。这样的眼泪里怎么会有咒语般的剧毒呢?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哪里就烂掉了?”说着,捋起袖子,把胳膊给他们看。月光下的胳膊光洁如玉。
奴马和朗瑟吃惊地问:“你把胳膊伸到夜哭泉里了?”
西甲说:“是啊,我还看见有人洗澡,说旦巴泽林的眼泪变成了可以免除人的罪恶的洗礼泉。”
奴马和朗瑟都以为是西甲喇嘛开玩笑,怎么会有人洗澡。
西甲喇嘛没说他在夜哭泉见到了马翁牧师。马翁牧师正在裸身洗澡,全身都泡在泉水里。再一看,这里大大小小的泉眼旁,都有人洗澡。洗澡的不光有马翁牧师的卫队,还有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
西甲吃惊地问:“沾了夜哭泉的水要死要烂身,你们不知道吗?”
马翁牧师告诉他,不仅不会烂身,还能治病。
西甲相信马翁牧师的话,因为牧师曾经神奇地救了他的命。接着,他更加吃惊地问:“你们怎么到这里了?”
马翁牧师说:“上帝赐给我地图,地图上有一条可以回避战争的路。”
西甲说:“可这里是隘口,这里是无法回避战争的。”
马翁牧师说:“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等待着战争,想用这里的泉水熄灭战争的火焰。上帝保佑。”
西甲说:“不可能,现在仇恨已经聚满了西藏,就像天地间聚满了空气,没有一点点地方可以放置容忍了。你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往前一定会遇到西藏人,西藏人眼里,你们是黑水白兽,必杀无疑。”
马翁牧师说:“可是上帝让我认识了你,你是上帝派来帮助我们的是吗?”
西甲想了想说:“也算是吧。上帝让你们投奔我,就在今天夜里,天亮之前,到我的帐篷里来。我保证你们活着到达拉萨,不会死在路上。”
“我答应了。就像你相信这泉水没有剧毒、不会烂身一样,我相信你的承诺。”马翁牧师望着西甲诚恳的面容,让他蹲下,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洗一洗吧,在上帝的甘泉里,洗掉你的罪恶。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已经是罪大恶极了。”
西甲好奇地问:“洗一洗就能洗掉?”
马翁牧师说:“是的,我保证。这里的人都在愉快地接受洗礼,这是忏悔的开始。而忏悔又是无罪的开始。”
虽然很晚了,但代本以上的长官都没有睡觉。他们集中在俄尔总管的帐篷里,等待着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依然胸有成竹,一进来就声气朗朗地说:“我要让洋魔全部死在这里。”
在场的人都很振奋,都觉得只要他说出来就能做到。吃了败仗的罗布次仁只能闭嘴,虽然心里还是不服气,也只能顺从大家对西甲喇嘛的倚重。
甲又说:“不过不能马上打,我们要停一停。”
俄尔总管说:“洋魔就在墙那边,不是我们想停就停的。”
西甲说:“我有办法让他们停下来。停下来干什么?听我说,我们的人太少了。最让洋魔害怕的陀陀喇嘛全部死尽,就剩下了我一个。最早投入战斗的森巴军和朗瑟代本团都只有三分之一的人了。僧兵两个代本团也已经残缺不全。新来的两个民兵代本团只打了一仗,就损失了一大半。洋魔枪好,出子弹快,一个人顶我们十个人。我们要是人多,十个人对一个,轮换着放枪,才能超过洋魔。但是开战以来,我们的人一直比洋魔少,现在更少了。天上云多才能下雨,河里水多才能流淌。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人少好吃饭,人多好打仗。”他面向罗布次仁,“大人,我们都要找人去。”又面向沱美活佛,“尊师啊,我们应该找人去。”最后面向俄尔总管,“我只有指挥打仗的本事,没有调动兵力的资格。大人,我们要找人去。等找来了兵力,我就有战略战术了,指头捣不上的蚊子,巴掌就能扇死。你没看见这里的地形吗?这里是曲眉仙郭的死亡之坑,不是洋魔死,就是我们死。我的战略战术就是我们不死,让洋魔全死。”
俄尔总管疑虑重重地说:“都去找人,这里怎么办?”
西甲说:“把剩下的人马留给我,半月之内,我保证洋魔过不了这道石墙。半月之后,我们的兵力要是还得不到补充,就很难说了。”
大家不说话,都想着。突然俄尔总管说:“好吧,找人去。”罗布次仁也立刻点点头:“对,找人去,民兵总管是顿珠噶伦,他应该到前线来。”他们两个都觉得这个时候离开战场是有必要的,除了搬兵,各自还想着自己的事情。
沱美活佛没说话。他知道西甲喇嘛是对的,担心这半月仅靠这些兵力西甲根本守不住。
西甲知道沱美活佛想什么,说:“放心去吧,尊师,我已经想好对付洋魔的办法了。”
沱美活佛信任地摸摸他的肩膀,把自己手下的楚臣代本和江村代本叫到跟前,嘱咐道:“你们两个记住了,听从西甲喇嘛的指挥就是听从我的指挥。我去拉萨,再招两个僧兵代本团,很快就回来。”说罢,也没有带吃的、拿行李,挑了一匹好马,骑上就走。他和西甲喇嘛一样,也不怕天黑路过旦巴泽林夜哭泉。
天刚一亮,罗布次仁也走了。走出去不远,堪穹代本就带着几个人追上了他。堪穹说:“大人,让我们去给顿珠噶伦说,洋魔有多厉害,不然他怎么相信你呢?”罗布次仁想想也对,招招手:“走吧。”
俄尔总管和他的卫队走得晚些,因为人多行李重,光收拾就得半天。还因为绛巨噶伦来了,带着民夫,送来了食物、草料、帐篷和一些枪支弹药。
俄尔总管说:“你怎么才来?”
绛巨噶伦说:“不是我来得慢,是你们退得太快了。”看他要走,吃惊地问,“你前线总管怎么能离开前线?光留下西甲喇嘛怎么成?他既不能代表噶厦,也不能代表丹吉林和摄政王。你不能走。”看对方不听劝,又说,“那只好我留下了,我好歹是个噶伦,让前线的人看了放心:嗨,噶厦和我们在一起。”
俄尔总管说:“你要是愿意留下就太好了。我已经派人向摄政大人请求多多增兵,可到现在一个兵也没来,我得去亲自看看。至少我应该回到江孜,看看能不能把夏琼娃代本团带来。”连他自己也觉得是在刻意寻找借口,但有借口和没借口总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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