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距此千年前的汉朝，道教天师张道陵敕封天下名山三百六十五座，其中一座正是位处当今庐陵县城东南之外的青原山。

        终于到达一座山门，门顶上本来刻着的“清莲禅寺”四个大字早就被人挖掉，两条门柱上的木刻对联也被刀斧削去，改挂上一对写满弯曲符文、已因雨打褪色的赤红幡旗。

        这刻正有两条身影，于青原山北麓的路上急登。

        二人身穿层层五色杂布怪袍，随身长剑随着奔跑而摇晃，鞘尾不时敲在山路石阶之上，发出的声响在山林间回荡。

        韩思道虽然狠辣心毒，但这女人可半点不怕他，半掩樱唇呵呵笑着，头上串着宝珠的金钗在乱颤。

        这两个波龙术王座下头领，刚在庐陵县城逃过荆裂等人的追击，先前极恶的气势早丢了大半，跑时姿态颇如丧家之犬。

        黑衣男人梅心树当然记得。曾是武当精锐的他，毅然抛弃身份地位，与这“叛徒”逃离武当山，为的是追求力量——不是武当派那空虚的“武道极峰”，而是在俗世上切切实实能运用的力量。

        为了逃避追击，他们放弃了马儿，到此已走了好几里路。韩思道喘着气，脸色比原来还要苍白，好像生病一样。

        只见正在念咒的波龙术王，竟激动得流下眼泪来，那哀伤完全不似虚假。

        波龙术王没看二人一眼，只随手拿起一瓶酒，浅酌了一口。

        这男人并未穿五色彩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带处挂着一双又弯又尖、形状如兽牙的短刃，柄头有铁环，上面连着一根长长链子，围绕在腰身。

        鄂儿罕趁着这时，整理一下插在腰间那双古剑——是两年前他率领术王部众，残酷围杀一名长沙府湘龙派剑侠夺来的。

        “早劝你，别吃那么多。再这样下去，身体都搞垮了。”鄂儿罕摇摇头叹气。

        韩思道眯着一双阴险的细眼，表情甚享受那“仿仙散”，只是不屑地一笑：“术王也没有管我，你凭什么？”他冷哼一声，抹抹流下的鼻水，又说：“你还不是给敌人一刀劈了下马么？”

        鄂儿罕那双无生命般的眼睛，刹那透出杀意，双手握住两腰的剑柄。

        他们害怕，当然不是因为这一切阴森可怖的景貌。

        “是的。”沉默良久后，那影子点头承认：“我是为了一个最尊敬的人保管着。”

        鄂儿罕如常地木无表情，但头巾已经被额头汗水湿透了。韩思道则恨恨地盯着这幸灾乐祸的女人，切齿说：“婆娘，这儿不到你来说话……”可是声音明显比平时小了。

        根据物移教义的宇宙观，众人生存并肉眼可见的世间称为“现界”，只是一片暂时寄居之地；“现界”的上下四方外头，被没有止尽的“真界”团团包围，那是神明和众生魂魄的永恒居所，方是真实的存在。

        两人深入山峡，林间的空气好像越来越沉重。路旁树干上，到处有用钉子吊挂的小物，有的是刻着符文的竹牌，有的是写着咒语的布条，也有人形或鸟兽状的粗糙木雕，似乎都是施法下咒用的物事，四周气氛更显得诡异。

        术王用那指头流出的血，点在自己眉心处，这才放开了霍瑶花的手，然后合什高声念着咒文。

        “清莲寺”正门顶上牌匾已经不知丢到哪儿去。只见不管寺门、柱子和墙壁，全部密密麻麻绘满了咒文和贴满纸符，所用的都是鲜艳如血的红漆。那咒语的笔触急激潦草，漆迹散乱，似乎书写之人，正处于某种狂喜或失常状态之中。

        本应予人安详与庄严感觉的佛寺，不知何故却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氛。

        过了那“因果桥”之后，是寺门前一片空地，此刻甚为冷清。

        “那柄剑。”老人知道可能会被杀，但他无法按捺：“我感受得出来。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霍瑶花表情感激地点点头。她心里可对死后什么“真界”没有兴趣，也半点儿不相信。不过物移教主张在现世求取最大的愉悦，不顾一切地满足所有欲望，这方面她倒是非常认同，也是她一直甘心跟随术王的理由。

        是个身材魁壮的中年男子，脸上交错好几处伤疤，尤其右边额头切至眼角那一条最让人惊心，这一记创伤几乎就废掉他右眼。那盖着疤痕的眼皮低垂着，令人错觉他好像没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锐光四射。

        如海的血红咒文，仿佛把整座佛寺都淹没、吞噬了。

        鄂儿罕和韩思道在寺门前停下来，互相看了一眼。韩思道伸手凝在半空，犹疑着要不要推门。鄂儿罕不安地抓着黄须，神色沉重。

        韩思道在五色袍子的众多口袋之间翻找，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是一小堆白色药末，正是先前在庐陵县城的比斗中，他用以暗算燕横的“仿仙散”。

        “剑气？”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这回事。”

        “杀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有必要吗？”黑衣男人是佛堂里唯一敢跟术王四目对视的人。他只是皱着眉头，并未有动怒，与其说他反对术王的命令，不如说是对这没有意义的杀生感到无聊。

        ——一个你每次看见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呼吸多少口气的人。

        “你有什么缺的吗？随便开口。吃喝什么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还是要我找个活人给你试刀？”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动的空气，令洞里异常闷热。一个男人精赤着身子，正在埋头苦干。

        鄂儿罕两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时，那个人已经在佛堂出现了。

        ——笨蛋。

        ——要是行家摸到这些石头，更可分辨得出每块的石质，不论粗细软硬皆有分别。

        老人手里正拿着其中一块石头，沾了沾木桶里的水，压到一柄单刀的刃面上，以极精确的角度，一下一下地运劲磨着。

        他们所走的并非登往“净居寺”之路，而是往山上另一座佛寺。此寺规模远较“净居寺”为小，所处之地势甚为险要，隐于山峡之间深处，只得这西面一条狭道能够通往。山路两旁与四周山谷尽是参天古木，在这午间时分仍是幽阴一片，再加山雾围绕，别有一股空灵神秘的气氛。

        “你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吗？”

        他始终专心地在磨刀，仿佛完全无视如家畜般被锁禁的现实。

        波龙术王这时却闪身，一把擒住了霍瑶花的左手掌，那身法出手之快令她目眩。

        老人换到第五块磨刀石时，一个黑影在洞壁出现。

        影子一动不动，似乎一直在观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换下一块石头时，才察觉影子的存在。他停下来。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齐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头，各有不同颜色和纹理，都不是这山洞自有之物。

        韩思道悚然弹起身子戒备，带点心虚地说：“还有气力的话，不如先想想怎样向术王请罪吧！”

        “这柄刀子好吗？”影子说。声音因为洞壁的回响变得模糊。

        “从何而来？”

        老人一想到那柄剑，收紧了脸容，闭目不语。

        大半年前被抓到这里时，老人本来决心，死也不会为这些人磨刀剑——正是因为自己，这伙比盗贼还要可怕的家伙才会给引到庐陵来。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五

        那柄剑，他足足用了三个月时间去磨。

        物移教本来并无严密组织，元末时期乘着乱世，各地教徒曾一度大增，因而跟起义抗元的白莲教有所冲突。大明开国初期受到禁制扑灭，只有少量的忠实信徒隐居于南阳一带，行事教仪越趋诡秘；到了正统年间，物移教团在当地再兴，并结聚成武力。因教徒狠不畏死，又多奇毒秘法，地方官府也无法讨伐，直到百年后才被武当派掌门“铁青子”公孙清率弟子一举消灭。

        “是‘气’。”

        一听到对方这句话，想到在县城折损了五十个术王弟子之多，鄂儿罕带有西域血统的深刻脸孔一震，杀性顿被恐惧压了下来。他眼睛回复没有生气的模样，双手放开剑柄。

        “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唤它什么都可以。”老人说：“总之是不容易看得见的东西。”

        ——正是“清莲寺”原有的住持师父觉恩和尚。

        “最初是从铸炼师的心。他在冶铸时，心里想着要诞生怎样的刀剑，那念头就必然会贯注在钢铁里。”

        老人伸出手指，抚摸那刀子的刃口。虽然还没有完全磨好，这刀刃已极锋利，但他指头轻轻滑过，丝毫无损，只因具有极细致敏锐的触感。

        可是当这影子的主人将佩剑递到他面前时，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钢铁，是他生命的意义。眼看着好剑而不拿起磨石，等于要他拒绝当自己。那比死更难受。

        影子微微点头同意。

        老人当天第一眼看见这影子主人的佩剑，就看出死在剑下的人绝不少。整柄剑隐隐散着一股邪气。

        可是那剑本身铸炼的形貌，又显现出一种极单纯而真诚的追求，纯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这股精纯的锐感从何而来——他一眼就从造型分辨出，是武当剑。

        正是这两种极端的结合，深深吸引着老人，无法抑止为它磨拭的冲动。

        ——透过剑，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听了老人的解释，很是满意。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马之后，要进去面对寺里那个人。

        老人摇头拒绝。为这种人磨剑他已经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里如苦行般劳动，也有点自我惩罚的意味。

        他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俯视鄂儿罕和韩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着与自己平等的同类。

        佛堂里其他四人自然也不说话。鄂儿罕二人只觉现在每一刻都比一年还难过。

        “你……不是认真的吧？”

        “是什么？”

        老人还没有回答问题。那个高大而光头的影子在等着。

        影子的背项抖了一下。

        “那两个家伙，折了这么多弟子，术王猊下不惩罚他们吗？”霍瑶花略显不满。

        “难怪。”老人果敢地说：“即使是你，还没有足够驾驭那柄剑的度量。”

        波龙术王走到霍瑶花身边，伸出大手掌抚摸她的头发，好像主人抚着猫儿一样。霍瑶花被术王的手触摸瞬间，一阵紧张受惊，然后颈项才放松下来。

        那影子却似乎未有动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阵子，才从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阵胜利的快感，拿起石头，又再埋头磨起刀来。

        一尊被砍掉了头颅的佛像。在灯火烛光掩映之下，更形凄惨。

        老人极之专注，一直都保持着半跪地上的姿势，完全忘记了腿酸。只见他两腿脚腕处都被铁镣锁着，锁链连到了山洞石壁。

        一只满是青黑纹身的修长手掌，拈起一条鸡腿，放到红润的嘴唇之间啮咬。

        一脸黄须的鄂儿罕停下来，那双死鱼般的眼睛冷冷俯视着同伴。鄂儿罕呼吸只略为急促，体力明显比年轻他十多年的韩思道还要好。

        女人尖瘦的脸充满媚惑力，长长的眼睛很美丽，却透着一种肉食动物的残忍。肤色雪白中带着丝丝不健康的感觉。

        这时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却动容了。

        那影子转身，缓缓往洞口退去了。

        “五十人，全丢了？”她冷笑：“还有五十匹马！你道那值多少钱？哼，你们这次完了。”

        老人垂下刀，叹了口气又说：“不过比起你的剑，还差得多。”

        青原山胜景殊异，处处皆是幽溪飞泉，奇峰险峡，灵气逼人，自唐朝开始已为佛家重镇，其中最气派恢宏的“净居寺”，更为江西第一名刹。

        女人吃完鸡腿，随手就把骨头抛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门牙笑了，眼睛盯着站在佛堂里的鄂儿罕和韩思道。

        佛堂一角阴暗处，另一条身影则一动不动地站着。

        “然后就是用刀剑的人，日积月累的意念，同样会加持在兵刃之上，改变它的气貌。”老人沉默一轮，又补充：“当然，杀的人多，这意念就更强烈。”

        “等……等一等！”那年轻的白脸男韩思道停下来，倒在石阶上坐下。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

        物移教徒相信，这轮回乃是一个修练过程，目的是最后升格为神。众生皆可成神，但路途漫长，须在“现界”努力行三大事功：供奉、修教、牺牲。供奉是向神明奉献，包括杀人作祭礼；修教是以各种方式壮大教团，宣扬教威（包括研究武术药物，还有广招信徒）；牺牲是自残肉体甚至性命。三大事功都是为取悦神明，换取其赐下福德眷顾。直到一天累世功德圆满，死灭后再返“真界”时即与神明同体（物移教并非多神信仰，认为神明是历来所有成神的魂魄结合为一）。同时为了加快修练，物移教徒在人间都尽力享乐，扩张欲望，好使死后魂魄快快再凝物降生。

        这刹那，韩思道动了一丝念头：是否要趁着术王的杀意未显现之前先拔剑？

        通常一个身材这么高大的人，行动总会欠了点灵活，无论走到哪儿都很容易让人察觉；可是当众人看见那硕大而光秃秃的头颅时，他已经位于佛堂中央，站在那无头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后堂门帘在摇晃，人们会以为他是用什么妖法平空现身。

        波龙术王比室内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个头以上。但他散发那股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身高。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让我看清楚你怎样杀我……

        鄂儿罕无法直视术王，淌汗的脸垂得低低。韩思道则一直瞧着术王五色袍子的宽阔衣袖，害怕那异常长大的手掌随时出现。

        她后腰处横带着一柄大刀，看不见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宽阔；柄首处挂着一绺红缨，细看原来乃是人发所造，鲜血所染。

        “你们……”波龙术王的外表怪异，声音却出奇地温柔好听：“……带去的‘旗队’，全部失去了？”

        鄂儿罕张开嘴巴试图回答，却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间无法出声。努力一阵子后他放弃了，只用力点点头。

        “我要进去更衣。”波龙术王这时又说：“梅师弟，你去点山脚的弟子上来，守着这儿。”

        ——虽然已经给术王这样抚摸过无数次，她仍是无法完全消除那股恐惧。

        术王的大眼睛仍未离鄂儿罕两人。

        “你们是为了自己活命，而牺牲我五十几个弟子的吗？”

        “别以为我是‘正护旗’，你这当副的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鄂儿罕说着迈开脚步，继续登上山路石阶。“别忘了，那‘云磷杀’，是你亲手撒的。”

        这轻微的念头很快就消失。右手跟腰间剑柄的实际距离不过尺许，但对此刻的他来说，却是远远不可触摸之物。

        但是韩思道的指头还是微微动了那么一点儿。这微细的动作，马上被站在角落的黑衣男人察觉。男人皱皱眉。

        “花，不用妒忌。你去了真界，我也一样替你念经，还会为你找几个最壮的男‘幽奴’。”

        要不是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他定然让人错觉是个年轻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结实得有如钢条，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两边身子，粗细颇不对称，身体有些部分异样地发达。这身肌肉形态，显然是因为长期做某种单调的操作劳动而产生。

        波龙术王却完全不以为意，长长的手指还在霍瑶花的乌发之间滑过。

        “花，告诉我，五十人占了我弟子的多少？”他问着时，指头捏了捏霍瑶花右边的金耳环。

        霍瑶花无法从术王那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他是否愤怒。不可知才是最大的恐怖。

        “差不多是……四成。”霍瑶花谨慎地回答，想了一想，又多加一句：“另外那五十匹马，占了我们所有的大半。”

        后加这一句，令鄂儿罕和韩思道对这魔女更加痛恨，但脸上绝不敢表露半点。

        波龙术王放开霍瑶花，把手掌拢进袍袖里，瞧着无头佛像喃喃说：“这些年里，我们好不容易招集的弟子……”然后沉默下来。

        山洞的深处难分日夜，但两边石壁上却插满了十来个火把，将洞内照得有如恒常白昼。

        良久术王才再次开口。

        老人这时却又开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没说。”

        鄂儿罕心里在祈求：好运的话，只需要自废一边眼睛，或是一只手掌。

        “啪”的一声，旁边的鄂儿罕已然狠狠在韩思道脸上抽了一记耳光。韩思道右边脸马上发红肿起，嘴角破裂。但他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波龙术王下这样的命令，就只像在谈一件很琐碎的事务，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是，术王猊下！”鄂儿罕和韩思道马上答应，声音响亮得在佛堂回荡。两人带着剑飞快奔往寺门。

        韩思道握住剑柄的手心正在冒汗——他深知鄂儿罕远比自己强。

        过了山门后，“清莲寺”已然在望。两层高的殿宇半隐在山峡深处，乍看竟有点像山寨要塞，寺后三面都是峭壁，前方横着一条溪流，只有一条木桥可渡。

        物移教，全称“大欢喜物移归神教”，确实起缘历史并无记载，相信是元朝时传入的西域诸番教，与中土道教方术及民间信仰合流形成。根据教内相传，立道教祖为一名叫“九九无上师”的人物，当是虚构假托。

        波龙术王这时第一次生起表情来，眉梢往上扬起。

        “你不高兴？”

        ——他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会再自由。

        “梅师弟，你还记得当初决定跟我离开武当山时，为的是什么吗？”波龙术王面对黑衣男人的态度，明显跟对其他三个部下不一样。

        佛堂内四处的供桌杯盘狼藉，都是大盘吃不完的肉食，还有十几种酒。桌子之间还散着许多丹药丸子。

        ——现在波龙术王一句话，即判定了百多人生死，这不正是那种力量的体现吗？

        梅心树沉默同意。

        “能够令我两条猎犬夹着尾巴逃跑的敌人，我当然要亲自去看一眼。”

        空地旁边搁着一物，骤眼还错觉是地藏菩萨石像，细看才知竟是一具僧人尸身，成打坐圆寂之姿，身上皮肉和袈裟已因山雾湿气而腐烂，露出灰色的骨头来，虫儿在空洞的眼眶间钻进钻出。

        波龙术王念诵完后，用衣袖拭去眼泪，然后再次抚摸霍瑶花的头发。

        ——这是物移教的“安魂经”，以抚慰五十个已渡真界的术王弟子死魂魄。

        霍瑶花吮着流血的指头，瞧着闭目念经的术王。只见他脸上各处肌肉紧皱着，神态确是异常虔诚。

        霍瑶花心里在疑惑着。她已经跟随波龙术王三年多，可是到今天仍不清楚：波龙术王是真的虔信物移教吗？

        就像今天，下令屠杀百多人作“幽奴”，的确合于物移教的残酷习俗；但术王决定这样做，真的只是对教义深信不移吗？还是折损了大批部众之后，要用恐怖手段维持自己的绝对威严？是诚实的疯狂？或只是权术的计算？……

        在他眼里和心里，就只余下那刀刃的线条。

        ——她当然不怕。纵横荆、湘之间的女剧盗霍瑶花第一次杀人成名时，这小子还在尿床。

        无法压抑的恐惧。

        他说完后闭起眼，已经有脑袋随时掉下的准备。

        是个看来年约三十的女人，身材颇是高大。她穿着跟鄂儿罕等人同模样的五色杂布袍，不同的是各处收束得甚贴身，尽显丰胸细腰的曲线，左边更从肩头就开了口，露出一整条臂胳，从肩到手背都纹满了咒文刺青。

        “去县城。”波龙术王诡异地微笑：“对方今天以为杀败了我们，必然自满，心情也放松。今夜是回头反杀一仗的最好时机。”

        韩思道伸出特别留长的左手尾指甲，挑了一点白末伸到鼻底，深深将“仿仙散”吸进去，随即闭起眼睛，身子猛抖了几抖，脸上才恢复些许血色。

        另一边的梅心树点点头。他深知鄂儿罕的武功份量，那“太极双剑”虽不成熟，但要是一般武林人物，绝非他双剑对手。

        每磨一阵子，老人就将刀抽起来，刃尖对准石壁的火光，闭着一只眼睛细细检视，一会儿后又再继续磨刀。

        “术王猊下……你要下山？”霍瑶花大奇。

        术王把她的手掌伸向自己齿间，咬破了无名指头皮肤。霍瑶花强忍着痛不发一声。

        ——这迷雾，正是波龙术王最令人畏惧之处。

        “马上下山，再带几个人去。”波龙术王的决定出乎他们意料：“三天之内，去杀一百五十个人，而且在首级上贴‘化物符’。我们有五十个弟子已经去了真界，得替每个人找三个‘幽奴’在那边服侍。不，还有余数。你们干脆杀够一百七十个吧。”

        “不错。”老人抹抹额上的汗，将石头放下，举起单刀从各个角度视察：“材质和铸工都属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几处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这里是个弱处，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铁甲，会有折断之险。但还不算严重。”

        霍瑶花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找到一堆丹丸，捡起两颗来，就像孩子吃糖果般抛进嘴里，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脸颊顿时现出红晕，眉目间有一股野性的亢奋，掀开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边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怀好意地继续瞧着鄂儿罕和韩思道，似在等着看好戏。

        “思道那小子不说，但鄂儿罕的信念很深。”术王说：“如非必要，他不会随便牺牲信众弟子。情势必定十分危险，是强敌。”

        在“真界”游荡的魂魄，积累了对享乐肉欲的向往，即会凝之为物，成了在“现界”出生的凡人；凡人命终后肉体消灭，又化作魂魄返回“真界”，轮回不息。因此人在世时，死亡并不足畏，残害肉体亦不足惜。

        那影子耸耸肩。“差在哪儿？”

        物移教团因为要实行这种极端教义，开始研究武力，其武功路数其实颇粗浅，但教徒性情乖戾狠辣又不畏死伤，并有药物催谷身体机能，兼且经常下毒和使用机关暗器，战力大增。物移教精研有数百种药物，源起于中土炼丹方术和西域传来的炼金术，其研究方法极残酷，包括掳劫孩童作“试药童子”，及迫使孕妇服药以产生特异体质的胎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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