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应该够了。
汤普森·博伊德低头看着提篮里的东西,然后向收银台走去。他就是喜欢五金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他父亲以前每逢周六就带他到阿马利诺郊区的艾司五金行去,采购他们拖车外面的棚子工作间里需要的东西。
或者是因为大多数的五金行和这家一样,里面所有的工具都干净有序,所有的油漆、胶水和胶带都按顺序排放着,很容易找到。
所有的东西都和书上一样。
汤普森也喜欢这里的气味,这是一种刺激的肥料、机油和溶剂混合的气味,无法形容,但每一个去过老五金行的人都可以识别出来。
这个杀手的双手很灵巧。这可能是得自他的父亲,虽然他整天都和工具打交道,摆弄油管、起重机、线轴和像恐龙头一样的抽水机,但他还是耐心地教他的儿子如何使用和尊重工具,如何测量,如何绘图。汤普森花了很多时间学习如何修理坏损的东西,如何用木头、金属和塑料制造出一个原来不存在的物件。他们一起在卡车或拖车上工作、修理篱笆、制造家具、为他的母亲或姨妈做礼物——擀面杖、香烟盒、砧板桌。“不管事情大小,”他的父亲教导他,“儿子,你都要把同样的技巧贯注在你手边的工作上。事情没有简单或困难之分,问题只是你将小数点点在哪里。”
他的父亲是一位好老师,他为儿子做出的东西感到骄傲。哈特·博伊德去世的时候,陪葬的有他儿子汤普森所做的一套擦鞋工具,以及一个木制的钥匙链,那是一个印第安人头的形状,上面还有烫着“爸爸”两个字。
后来的事说明,汤普森学到这些技巧真是很幸运,因为那正是“死亡”这个职业所需要的。机械和化学。和当木匠、油漆工或是修车工没有区别。
你点小数点的位置。
站在收银台前,他付了账——当然是现金——谢过店员。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提着购物袋,向门口走去。他停下来,看着门外一台小巧的黄绿两色电动割草机。它被整理得很干净,擦得很亮,发出一种器物应有的翠绿色的光。它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为什么?他想着。呃,因为他刚才想到他的父亲,而那台机器让他回想起以前星期天早晨的时光——他会在他父母拖车后的一块小草皮上用割草机割草,然后再进屋和他父亲一起看比赛,母亲则忙着烤面包。
他想起了含铅汽油挥发时那种甜丝丝的味道,想起了当割草机的刀片碰到石块时发出的枪击般的噼啪声,把石头抛向空中的样子,以及给手上带来的震动感。
麻木。如果被响尾蛇咬着而濒临死亡时,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他想。
他忽然意识到店员正在和他说话。
“什么?”汤普森问。
“给你个好价钱。”店员指着割草机说。
“不了,谢谢。”
走到外面,他又想,为什么那台机器那么吸引他?为什么自己这么想要它?然后,他忽然明白了,这个令人烦恼的念头和家庭记忆毫无关系。也许因为那割草机其实是一个小闸刀,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杀人方法。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
他并不喜欢这个念头。但事情就是这样。
麻木……
汤普森断断续续地吹着口哨,那是他年轻时代的一首歌。他走到街上,一只手提着购物袋,另一手提着皮箱,里面装着他的手枪、警棍及其他做买卖用的工具。
他沿着街道向北走去,进入小意大利区,工作人员正在清除昨天游行留下的东西。他看到几辆警车,警觉起来。两名警察正在和一个水果摊的韩国老板及老板娘谈话。他很想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他继续往前,来到一个公用电话处。又查了他的语音信箱,没有关于吉纳瓦在什么地方的消息。但他并不担心,他的联络人对哈莱姆区十分了解,汤普森知道,找到那个女孩在哪里上学、住在什么地方,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他也可以利用之前这段自由时间。他还有另一件活儿,这件事计划得比杀吉纳瓦·塞特尔更早,而且也同样重要。
其实,是更重要。
有趣的是,现在他才想到这一点——这一件也牵涉到孩子。
“喂?”贾克斯对着手机说。“拉尔夫。”
“怎么样了,小子?”贾克斯很想知道这个皮包骨的小法老现在是不是正倚在什么东西上,“你收到我们朋友的消息吗?”他指的是德莱尔·马歇尔。
“是的。”
“涂鸦王的事情搞定了?”贾克斯问。
“是。”
“好。那我们现在进行到哪儿了?”
“嗯,我找到你要的东西了,老兄。是——”
“别说。”谈到可用于控告的证据时,手机简直是魔鬼的发明。他告诉那个男人一百一十六街的一个十字路口。“十分钟。”
贾克斯挂了电话,向街上走去。街上有两个穿着长外袍的妇女,戴着做工精致的教堂帽子,手里拿着已经磨损的《圣经》,她们一看到他,连忙让路让他通过。他完全不理会她们脸上不安的表情。
贾克斯抽着烟,一拐一拐地走着,他受过枪伤,不是故意要学黑道人物才这样走路的。他吸进空气,因为回到家而情绪高昂。哈莱姆……看看周围的店铺、餐厅和街上的小贩。你可以在这里买到任何东西:西非洲编织的布、埃及t字形饰品,博尔加的篮子、面具和旗帜,还有镶了框子的剪影,里面的人都站在非洲国民族议会前面。还有海报:有马尔科姆·X、马丁·路德·金、蒂娜、图帕克、碧昂丝、克里斯·洛克、奥尼尔……还有很多杰姆·马斯特·杰伊的照片。这个聪明慷慨的Run-DMC乐队说唱巨星,几年前在皇后区自己的录音室里,被一个混蛋枪杀。
贾克斯凭记忆左右察看。他注视着另一个角落。嗯,这里,现在是快餐店了,这是他第一次犯罪的地方,当时他十五岁,那次的犯罪让他走上了臭名昭著的不归路。因为他抢的不是酒、香烟、珠宝或现金,而是从一个五金行抢了一箱“可丽龙”喷漆。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用这些漆在曼哈顿和布朗克斯区到处留下了“Jax157”的涂鸦,因此犯下了盗窃、非法侵入和毁坏财产等多项罪名。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贾克斯将他的标签印在上千个不同的物体表面:人行天桥、桥梁、高架铁路、墙壁、告示牌、店铺、城市公共汽车、私人大巴、办公大楼——他甚至在洛克菲勒中心也涂了,就在金色雕塑的旁边,随即就被两名牛一样的保安按倒,用辣椒剂和棍子好好教训了一通。
年轻的阿朗佐·杰克逊只要有五分钟独处的时间和一处光滑的表面,“Jax157”的标签就会出现。
这个父母离异的孩子挣扎着想混到高中毕业,但他讨厌一切正常的工作,不断惹麻烦,最后发现自己喜欢当个写手(涂鸦者都是“写手”,而不是“艺术家”——凯斯·哈宁、苏荷的画廊,还有广告公司都是这么告诉大家的)。他和本地一群家伙们混了一段时间,但有一天,他改变了主意。那天,他们正在一百四十街一带闲荡,忽然有几个人开车飞驰而过,砰、砰、砰,站在他身旁的吉米·斯通太阳穴上出现了两个洞,还没有倒在地上就死去了。这一切可能只是为了一小包毒品,或者,根本什么原因都没有。
真是见鬼。从此贾克斯走上自己的道路。挣得比较少,但安全多了(除了在维拉萨诺大桥或一辆行驶中的火车上喷漆之外——这段故事连监狱里的兄弟们也听过)。
虽然没有正式宣告,但阿朗佐从此就改名为贾克斯,投身于他的技术。开始时,他只是将他的标签画在全市各个地方。但他早就知道,如果这就是你仅有的能耐,就算把全纽约的每个区都涂上自己的标签,你也只不过是一个跛脚的“玩具”,那些涂鸦界的老大是不会正眼看你的。
于是他干脆从学校辍学,白天在快餐店工作赚钱买喷漆,或者去偷他能偷到的东西;贾克斯很快就学会了t-up,这比涂标签快,而且字也大多了。后来,他成了一个真正的涂鸦大师:他可以涂写与地铁车厢同一高度的字。贯穿全市、线路最长的A线地铁是他最喜欢的。无数的来访者乘A线地铁从肯尼迪机场到市中心时,在车上欢迎他们的不是“欢迎来到大苹果”,而是一个神秘的信息:Jax157。
贾克斯二十一岁时,将涂鸦作品覆盖了整整两节地铁车厢的一侧——几乎要画满整个车厢,这是每个涂鸦王的梦想。他也完成了一些作品。贾克斯曾经尝试创作一幅涂鸦代表作,但他能想到的不仅仅是一幅作品。他要某种能够令人窒息的东西,这种东西能让一个排水沟旁的毒虫,或者一名从新泽西坐城际火车到华尔街上班的人驻足凝视良久,并且想:天哪,这可真他妈的酷!
那些日子真是不错,贾克斯回想着。他曾是一名涂鸦王,曾经身处于自哈莱姆文艺复兴以来最有影响的黑人文化运动——嘻哈运动——的中心。
当然,这场文艺复兴一定会有定义。但对贾克斯来说,那些都是聪明人的事儿。文艺复兴是脑袋想出来的,但嘻哈却是从内心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它不是来自于学院或作家的象牙塔,而是来自于混乱的街道,来自于那些生活贫困、家庭破碎的孩童,他们愤怒、挣扎、绝望,每天游荡在满是药贩子丢弃的小药瓶和血迹斑斑的人行道上。它是那群默默无闻的人发出的怒吼……嘻哈源源不断地将电力灌注到你的身体和灵魂里:在DJ播放的音乐中,在嘻哈乐手饶舌的说唱中,在霹雳舞者的舞蹈中,以及,在贾克斯贡献的涂鸦中。
这里其实是一百一十六街,他停下来,凝神看着以前由伍尔沃斯家族所拥有的“五角商店”原址。那家商店在著名的一九七七年大停电后的混乱中没有幸存,但在那块地方冒出来的却是一个美妙的奇迹——全国首屈一指的嘻哈俱乐部,哈莱姆世界。三层楼有你能想象到的所有音乐——激进的、令人上瘾的、电声的。霹雳舞者像舞蹈家一样地旋转,身体像暴风雨下起伏的波浪。DJ为挤满了人的舞池旋转着黑胶唱片,而嘻哈乐手更是在和麦克风做爱,他们那原始的、让所有人震颤的音乐溢满了所有空间,跟随着心跳的节奏。哈莱姆世界就是歌手相互飙歌之风的起源地。贾克斯很幸运,看到了不同时期各领风骚的名人:tastic Five……
当然,哈莱姆世界也早就不存在了。而同样不复存在的——磨损了,或是褪色了,或是被其他人的涂鸦盖住了——是贾克斯数以千计的标记和作品;同样消失的,还有那些在嘻哈时代早期的传奇涂鸦人物的作品;如JULIO、KOOL及tAKI。这些都是涂鸦界的王者。
哦,那些是令人哀伤的逝去的嘻哈。现在它已经变成了黑人娱乐电视台、身价百万的说唱歌手开着镀铬跑车、《坏男孩Ⅱ》、赚钱的生意、城区的白人小孩、ipod和MP3下载和卫星电台。它就像……呃,对了:贾克斯看着一辆双层游览车缓缓地停在附近的路边。车的一侧写着:说唱-嘻哈游,见识真正的哈莱姆区。乘客有黑人、白人和亚洲观光客。他听见游览车司机熟练地解说着,还说他们很快就会停在一个提供“正宗灵魂食物”的餐厅吃午餐。
但贾克斯并不同意那种旧日风光不再的论调。上城的心依然纯净,没有任何东西能触碰它。比如棉花俱乐部吧,他想着,这个融合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爵士、劲歌热舞和钢琴跳跃弹奏于一堂的地方。每个人都以为它就是真正的哈莱姆,对不对?但有多少人知道,它只让白人入场——即使是最有名的哈莱姆居民,.C.汉迪,这位美国最伟大的作曲家,也被挡在门外,虽然当时里面所演奏的正是他的作品。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棉花俱乐部早他妈的不见了。但哈莱姆并没有消失,而且它永远也不会。哈莱姆的文艺复兴过去了,嘻哈乐也变了。现在渗进他周围街道的是一些全新的运动。贾克斯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些什么,而且自己能不能看到这一切——如果这次吉纳瓦·塞特尔的事处理不好,二十四小时内他可能就会丧命或者回到监狱。
享受你们的灵魂食物吧,他心里想着,看着游览车从转弯处消失。
向北又走了几个街区,贾克斯终于找到了拉尔夫。他果然正靠在一个被木板封起来的建筑物上。
“伙计。”贾克斯说。“怎么样了?”
贾克斯继续走着。
“我们要去哪里?”拉尔夫问,他加快了脚步,和这名大块头男人并肩而行。
“今天是散步的好天气。”
“很冷。”
“走走就暖和了。”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拉尔夫嘀嘀咕咕的,而贾克斯完全不理会。他在木瓜王餐厅买了四个热狗和两份果汁,也没问拉尔夫饿不饿,是不是吃素的,或他喝芒果汁会不会吐。贾克斯付了钱,朝外走去。他将这个瘦男人的午餐放在他手上,说:“不要在这里吃,跟我走。”贾克斯上下看了看街道,确定没有人在跟踪,便再次迈开脚步,快速地走着。拉尔夫跟在后面问:“我们这么走,是因为你不信任我吗?”
“对。”
“为什么你突然间不相信我了?”
“因为自从我上次见了你后,你有的是时间来出卖我。这有什么奇怪的?”
“今天是一个散步的好天气。”拉尔夫说着狠狠咬了一口热狗。
他们又走了半个街区,到了一条看起来似乎废弃了的街道,然后又往南。贾克斯停了下来,拉尔夫也停下来,斜靠在一幢褐石建筑物的黑铁篱笆上。贾克斯吃了他的热狗,喝着芒果汁。拉尔夫继续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的午餐。
吃着、喝着,看起来就像两名附近的建筑工人或擦玻璃的工人在休息,没有一点可疑的地方。
“那个地方,做的热狗还真他妈的好吃。”拉尔夫说。
贾克斯吃完了食物,在夹克上擦了擦手,上下摸了摸拉尔夫的t恤和牛仔裤。没有窃听器。“谈谈正事吧,你找到了什么?”
“那个叫吉纳瓦的妞儿,是吗?她上兰斯顿·休斯。你知道吗?高中。”
“当然,我知道。她现在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你是问哪里,不是什么时候。我只是听这一区里小伙计们这么说的。”
区……
“他们在说有人送她回来,还留下来照看她。”
“谁?”贾克斯问,“警察?”他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当然是警察。
“似乎是。”
贾克斯喝完他的果汁,“另一件事呢?”
拉尔夫皱着眉。
“我说的那件事。”
“哦。”那小法老四下看了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褐色纸袋,塞到贾克斯手里。贾克斯可以感觉出这是一把自动手枪,而且很小,正是他所要求的。散落的子弹在袋子的底部相互碰撞。
“怎么样?”拉尔夫小心翼翼地问。
“就这样。”贾克斯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交给拉尔夫,然后他身子前倾向那个男人靠过去。他闻到啤酒、洋葱和芒果的味道。“听着,我们的交易结束了。如果我听到你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只是提到我的名字,我会找上你,把你那烂屁股割下来。你可以去问问德莱尔,他会告诉你,我绝对心狠手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是的,先生。”拉尔夫小声地对着芒果汁说。
“现在,给我从这里滚开。不,走那条路,不许回头看。”
然后,贾克斯朝向相反的方向移动,回到一百一十六街,消失在购物的人群中。他低着头,尽管脚不好,但还是快步走着,不过没有快到引人注意的地步。
街上又一辆游览车发出长长的尖叫声,停在早已死亡的哈莱姆世界前,这辆色彩俗丽的车子里传来有气无力的说唱音乐。但此时用血作颜料的涂鸦王没有再想着哈莱姆、嘻哈乐和他罪恶的过去。他唯一想的是要花多长时间能到达兰斯顿·休斯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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