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安静地坐着,凝视着电视机小小的画面。有听不懂的地方,威廉会给大家解释。
电视上正在播放特别报道。新闻中没提到是谁死在坚尼街上,但毫无疑问,这肯定是吴启晨和他的家人,因为报道中提到他们就是今天早上福州龙号上的乘客。蛇头“幽灵”的一名同伙被警方击毙,但他本人则和其他两名党羽逃之夭夭。
新闻结束后,是广告。威廉起身靠向窗户,看向外头漆黑一片的街道。
“快回来!”张敬梓对儿子叫道。但那孩子不为所动,装作没听见他的话。
这孩子………张敬梓心想。
“威廉!”
他这才离开窗前,掉头走进卧房。此时,罗纳德正不停在转换电视频道。
“别看了,”张敬梓对小儿子说,“去读书。找本书来,去练习英语。”
这孩子乖乖地站起来。他走到书架前,随便找了一本书,便回到沙发上翻阅起来。
梅梅缝好了毛绒玩具。看起来很像一只猫,是给宝儿的。她拿起玩具,身体倾向椅子的扶手,逗得小女孩眯眯地笑着,伸长了双手。她们两人一起玩着这只玩具猫,十分开心。
张敬梓听见沙发那里传来一声哀号。他的父亲正躺在沙发上,全身裹着一条和他皮肤颜色接近的灰白色的毯子。
“爸爸。”张敬梓喊了一声,连忙站起来。他打开老人的药罐,拿了一颗吗啡药丸,端起一杯冷茶让老人服下药丸。在老人初患此病的时候,他们到地方上的一位医生那里就诊,医生诊断这是肠胃被湿热侵入引起的,便开给他们一些草药和滋补品,而老人疼痛的情况却越来越剧烈。没多久,另一位医生诊断出老人患了癌症。然而,在公家医院,老人名列在一长串等候医疗名单的最后面。而私人诊所的收费惊人,随便去看一次病,可能就得花掉一个人两个月的薪水。至于癌症,一般家庭根本无法负担。以张敬梓的条件,他只能去福州市郊北边找一位“江湖郎中”,这种医生受的训练不多,仅有一般护理人员的程度。面对癌症,这位江湖郎中完全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开一些吗啡药供老人止痛而已。这个药罐虽大,但药量只够一个月,而老人的健康情形却每况愈下。张敬梓通过网络,查询到美国纽约有一家相当著名的医院专门治疗癌症病患。张敬梓知道父亲的癌症病情仅为初期,而且他还不是很老,才六十九岁而已,加上每天勤做运动,身子骨还算硬朗。因此他还能承受手术,只要让医生割掉那些被癌细胞破坏的部分,再给予放射和药物治疗,就能控制住这种疾病。如此一来,他就能再多活上好些年。
他凝视着父亲,老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们杀了他一名手下,现在‘幽灵’一定气死了。既然他追杀吴家人的计划失败,就一定会来找我们。我知道他这种人,在没找到我们之前,他绝对不会放弃。”
这就是他父亲的风格。安静地坐下,沉思,然后做出判断,而且往往所言无误。举例来说,过去他总认为中国必定出现剧变。他的看法是对的:五十年代的大跃进,差点摧毁了中国的经济;而接下来的文化大革命,又使像他父亲这样的人——和所有开明的艺术家和思想家一样——受到迫害。
但张杰祺安然渡过了这场灾难。早在六十年代,他就对自己的家人说:“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疯狂的行为持续不了多久。我们只要想办法活下去,然后耐心等待。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文化大革命不到十年毛泽东去世,接着四人帮垮台。张杰祺的看法果然是对的。而现在,张敬梓悲观地想,他父亲的看法也一定没错——“幽灵”肯定要找上门来。
“蛇头”一词,是以人口走私偷偷摸摸运送偷渡者跨越国境的动作为象征而来的。张敬梓感觉“幽灵”此时正在这么做——鬼鬼祟祟地潜行、招兵买马、运用关系、恐吓甚至拷打一些人,只求找出张敬梓所在的地方。他也许会………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张敬梓、他的妻子和父亲全都呆住了。
一连串脚步声传来。
“关灯,快点!”张敬梓叫道。梅梅立刻匆忙奔过客厅,关掉了电灯开关。
张敬梓迅速走到橱柜前,拿出那把被他藏在里面的威廉的手枪,然后快步走到房子正面的窗边。
他双手颤抖着,隔着窗帘向外窥视。
停在对街的是一辆货车,车窗上印有硕大的比萨图案。送货的司机正拿着一个纸盒,走向旁边的一幢房子。
“没事,”他说,“是送货的人。”
然而,当他转过身来,看见的却是自己的父亲、妻子和那个婴儿在电视荧光屏蓝色光线照耀下的模糊形象。他脸上宽心的微笑消失了,就像墨在砚台上磨出的一块黑云,他心中顿时充满了悔恨,后悔自己的决定竟然带给这些他所爱的人如此大的痛苦。在美国,张敬梓知道,折磨一个人的心灵是触犯法律的行为,中国虽然没有这条法律,但让家人和朋友蒙羞或遭受打击,也同样是件令人难受之极的事,他心中充满这种强烈的感觉,一种灼热滚烫的惭愧感。这就是我带给父亲和家人的生活:恐惧和黑暗。什么都没有,唯有恐惧和黑暗………
疯狂的行为持续不了多久。
或许的确不会,张敬梓心想,但这并不表示在疯狂持续的这段期间中,完全不会有人遭遇不测。
“幽灵”坐在炮台山公园市区的一个长椅上,看着哈德逊河面上船只的灯光。此处的风光虽然明媚,但不如香港的码头壮观。雨已经停了,但风势仍盛,吹动低矮的紫色云朵快速掠过空中,一片片云朵的腹部全染上了这座城市的灯光。
为什么警方会找到吴启晨?“幽灵”还在纳闷。
这个问题他想了又想,却得不到答案。也许是通过他们杀害的经纪人,或是通过吉米·马——虽然他用吉米·马的血在墙上留下字迹,但警方也许不相信是意大利人干的。新闻已经报道,说他们扔下的那名土耳其人被警方击毙,这表示他得付给土耳其帮会总部一大笔赔偿金。
他们是怎么找到吴家人的?
也许是魔法………
不,不会是什么魔法。他已经有证据,这次他的对手及其手下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和以前追捕过他的人不太一样。他们比中国台湾的警方强,比法国警方强,也比一般移民局的探员厉害,在坚尼街上若非有人提早开了枪,他不是被关在监牢,就是早被打死了。
还有,根据他的情报来源所说,那个林肯·莱姆究竟是何方神圣?
现在,他相信自己已经安全了。他和那两个土耳其人已很小心地藏好那辆抢来逃亡用的车,藏得比他在海边偷来的那辆本田汽车还好,随后便迅速分散。他在吴启晨的住处外面戴着面罩,发生枪战后并没有人追踪他们,而被击毙的卡什卡里身上也没留下任何能让人联系到“幽灵”或土耳其帮会总部的线索。
明天,他就要再去找张家的人。
两个年轻的美国小妞缓缓从他面前走过,她们一边欣赏河景,一边以一种令他不耐烦的方式絮絮叨叨地谈天。但“幽灵”对她们的话充耳不闻,只恶狠狠地盯着她们的背影。
要忍一忍吗?他心想。
不要!“幽灵”心中立即做出了决定。他拿出手机,在理智阻止他之前,就拨了“小妖洞”的电话,约好见面时间。他发现,她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显得有点兴奋异常,现在她正和谁在一起?他不由得这么想。她现在在做什么?说了些什么?今晚他没有时间多陪她——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他早已精疲力竭,亟需好好睡一觉。然而,他又是如此渴望接近她,用手去感觉她坚实的躯体,看着她躺在自己的下面………抚摸她,连根拔除坚尼街上的失败在他心中留下的惊骇和愤怒。
挂断电话后,他继续看着快速飞过的云朵,看着波涛起伏的浪花,心中充满的却是那女人忍不住让他兴奋的声音………
少则得。
多则惑。
败则胜。
晚上九点三十分,待在联邦调查局曼哈顿办公室的弗雷德·德尔瑞站了起来,伸个懒腰,抓起桌上四个已喝空的咖啡罐,扔进已经很满的垃圾桶中。
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又翻看了一遍坚尼街的枪战报告。这份报告差不多算完成了,但他知道明天还是得再校正一次。德尔瑞喜欢写作,而且文笔颇佳(这些年来,他曾使用笔名在许多历史和哲学杂志上发表过不少文章),但这份特殊的作品还需要一些更详尽的数据加以补充。
他俯身到桌前看着这份报告,忍不住又翻来翻去,心中想的却只有一件事:为什么他会被派来参与“猎灵行动”呢?
弗雷德·德尔瑞拥有犯罪学、心理学和哲学三个学位,他却不想做那些只需要动脑子的执法工作。
对于卧底这个专业,他的能力就像莱姆之于刑事鉴定一般强。他拥有“变色龙”的绰号,可以轻易装扮成各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当然,先决条件是这个人必须是黑人,而且身高得超过一米八才行。尽管有此限制,但能让他假扮的对象还是很多——毕竟,在这个社会中,唯有犯罪是不分种族肤色而真正各凭本事的。
然而,德尔瑞的天分,以及他对执法的热情,却造成他此时的尴尬处境。他实在太优秀了,除了为自己隶属的联邦调查局担任卧底以外,他还经常被借调给缉毒局、烟酒枪械管制局,以及纽约、洛杉矶、华盛顿特区等地的警察局。当然,黑社会也有电脑,也会使用手机和电子邮件。通过这些工具,德尔瑞的名声慢慢在黑社会中传开,到最后,要让他去做卧底就变成了一件极危险的事。
因此他被调换了职务,升级成为所有卧底探员的主管,负责掌管纽约市的线民情报。
对德尔瑞个人来说,他真正想去的是另一个部门。在那年俄克拉何马州联邦大楼的爆炸案中,他的搭档托比·德里多刚好被炸死在里面。好友的死亡,使得德尔瑞这些年来不断申请调职,想进调查局的反恐部门。但他也无奈地发现,单凭一股打击犯罪的热情,还不足以让他到那个部门胜任——看看阿兰·科的例子就知道了——因此他只好甘心留在这个能完全发挥他专才的地方。
刚开始,他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派去参与“猎灵行动”:他以前从来没接触过人蛇偷渡的案子。原本他以为自己被征召,是因为他在曼哈顿、皇后区和布鲁克林拥有广泛的情报网络,而这些地方正是华裔社群聚集之处。但他很快就发觉,在这起案件中,他过去培养线民和调度卧底探员的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德尔瑞看过不少有深度的电影,看过一部名叫的名片,这部电影描述洛杉矶旧日的唐人街,行事活动完全隔绝于西方的法律制度之外。他发现,这并不是出自编剧的想象,因为纽约的唐人街就具有同样的特质,在唐人街,司法管辖权几乎操纵在帮会手中。
和附近几个地区比起来,唐人街居民打九一一或向当地警方报案的次数明显偏低。在这里,没有人会对外来者泄露任何消息,就算警方派人来卧底,身份也马上就会被揭露。
因此,在这次“猎灵行动”中,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他缺乏经验的复杂案子。不过,在今晚留在办公室里加班后,他感觉好多了。明天他就要去和南区与东区的两名主管以及一位来自华盛顿的局长助理会谈,他要自称为调查员督导,好用这个头衔取得更多调查局的资源,提供给自己和“猎灵”小组的成员。他要以调查员督导的身份,威胁也好、商量也行,说服他们相信这件案子的绝对管辖权必须由联邦调查局(也就是他自己)取得,得到特殊战术小组的支持,并把移民局的地位降低,要他们只担任顾问的角色,完全将他们排除在这件案子之外。皮博迪和科一定会气得直跳,但也拿他没办法,因为他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没错,移民局是收集了不少蛇头和人蛇走私行动的情报,也成功阻止他们的船只靠岸。但现在,“猎灵行动”面对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杀手,而这正是调查局的专业和特长。
他自信上级高官一定会买他的账,德尔瑞很清楚,像他这样的专业卧底探员,绝对可以名列在世界顶尖的谈判者(或勒索者)的行列之中。
德尔瑞悄悄拿起办公室电话,拨了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回他在布鲁克林区的公寓。
“喂?”一个女人接起电话。
“我三十分钟后就会到家。”他温柔地说。对莎莉娜,他绝对不会使用他自创于纽约街头并在工作中永远不离嘴边的黑话。
“一会儿见,亲爱的。”
他挂断电话。无论是在调查局还是纽约市警察局,都没有人知道德尔瑞的私生活——也没人知道莎莉娜这个人,不知道她是布鲁克林音乐学院的舞蹈老师,已和德尔瑞交往了许多年。实际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她总是忘情地工作,而且经常旅行,德尔瑞也是忘情于工作,也同样经常出差旅行。
但他们彼此都满意这样的交往方式。
调查局总部表面看起来就像一般普通的公司,德尔瑞走过办公室,朝两个卷起袖子,松开领带的探员点了点头。德尔瑞心想,如果调查局头子胡佛还在世,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穿着,就好像他自己绝对无法容忍调查局里有同性恋存在一样。
“犯罪太多,”德尔瑞迈开长腿从他们身旁走过,口中吟咏唱道,“但时间太少。”他们挥手说了晚安。
他搭乘电梯到楼下,出了大门,越过马路,朝联邦大楼新建的停车场走去。
他看见街上有一辆焦黑的货运车仍在微微冒烟,这才想起来刚才好像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不禁纳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进过警卫身边,走下斜坡,进入这座弥漫着水泥味和车辆废气味道的地下停车场。
德尔瑞找到他那辆福特公务车,打开了门锁。他拉开车门,把破旧的公文包——里面装有一盒九毫米子弹、一叠写满有关关安案情笔记的黄色记事纸,以及一本翻烂的《歌德诗集》——扔进车内。
就在他钻进车里时,他注意到驾驶座旁车窗上的遮缝防雨片翘了起来,这让他马上想到有人曾拿工具伸进车窗玻璃边的缝隙撬开他的车门。妈的!他立刻往下看,一眼便瞧见几根暴露在他座位底下的电线。他猛然伸出右手想扶住车门,以免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椅子上,触动他很清楚的那种炸弹压力开关。
但已经来不及了。他长长的手指只稍稍一撑车门,就整个滑开了。得不到支撑力的他跌了下去,歪斜地坐上了驾驶座的椅子。
先保护眼睛!出于直觉,他立即举起双手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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