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道闪亮的警车灯光团团围住了那幢大楼。“幽灵”回过头,一语不发地看着这些刺眼的光芒。在他身旁,那个土耳其人尤索福正默默开着车,行驶在教堂街上,远离那幢已被警方包围的大楼。
由于刚才失去另一个同伴,他表情阴沉,身体一直在无法克制地颤抖。虽然如此,他却仍把车开得很平稳,尽量不让任何人注意到这辆偷来的福特穿山貂休闲旅行车。
老人没透露半点消息就自杀后(在他的口袋里也没搜到任何东西),“幽灵”便飞奔下楼,冲进停车场,此时就听见大楼正门那里传来警笛声。现在,他还在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
警察一定是接到枪声报案才赶来的,但未免也来得太快了,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他住在那里。这是为什么呢?“幽灵”看着走在晨间街道上的人群,心中一直纳闷儿这件事。经过仔细思考后,他判断警方可能已从皇后区的土耳其帮会那里查出他使用的手机号码,在查询拨叫位置后,找到他住的那幢大楼。也许他们还有其他线索。根据情报提供者的说法,这个叫林肯·莱姆的家伙似乎具有很强的推理能力。然而,让他感到不解的是,警方已在赶来这幢大楼的路上,而他居然事先没接到任何警告。他认为,凭自己的关系,应该不至于如此。
尤索福用他家乡的方言说了些话。“幽灵”用英文说:“再说一次。”
“你现在要去哪里?”
在这个城市中,“幽灵”还有好几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但靠近这附近的只有一个。“幽灵”告诉尤索福该往哪儿开后,拿出五千美元现金塞给他:“你再去找人来帮我,行吗?”
尤索福犹豫了一下。
“我也很为你朋友的遭遇感到难过,”“幽灵”说,并尽可能用同情的口吻,“但他们都太不小心了。你不是个粗心的人,所以我需要你继续帮助我。我会额外再付给你一万美元,是只给你一个人的,你不必和别人分。”
他点点头。
“好,那你就去找人吧。不过,别去土耳其社区找,不要再回去了。警方一定已在监视那个地方。还有,你去换一部手机,然后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的新电话号码。”几分钟前他在逃离那幢大楼的住所时,匆忙带走了放在那里的另一部手机和现金。他把自己的新电话号码告诉了尤索福。
“让我在前面那个路口下。”
尤索福把车停在坚尼街的路边,此处离昨天差点儿就被他们杀害的吴启晨住的地方不远。“幽灵”下了车,又俯身靠在车窗上,要尤索福把刚才他交代的事用英文再说一遍,确定他记住了自己新的手机号。
休闲旅行车开走了。
“幽灵”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一位穿着紧身针织上衣和迷你短裙的中国女孩身上。这个女孩才十来岁,脚下却穿了一双高得夸张的高跟鞋,使她走起路来免不了有些歪歪扭扭。
他看着这个女孩消失在人群中。在街上,把视线投在这女孩身上的男人,并不只有“幽灵”一个,但“幽灵”猜想他可能是唯一想先将她凌虐一番才加以奸淫的人。
他转身朝着和女孩相反的方向,走上街景凌乱的坚尼街,他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大约东向一公里,才能到达他的另一个藏身地。他一边走着一边思考他接下来所需要的东西:首先是一把新枪,火力要大一点的,例如西格或格洛克手枪。以目前的局势看来,谁能先找到张家的人还很难说,而万一再遇到和警方正面冲突的状况,他就需要有足够的火力。此外,他需要新衣服,以及其他一些零碎杂物。
这场战役变得越来越有挑战性了。他知道许多和狩猎有关的知识,而其中有一个重点是:强劲的对手会预先知道你想找出他的弱点、针对他最脆弱的地方攻击,因此他会特别加以防护。然而,要战胜这种敌人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利用他的强项来攻击他。这正是“幽灵”现在盘算要做的事。
耐心?他问自己。
不。耐心等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张梅梅倒了一杯茶,放在意识仍有些不清的丈夫面前。
他看着这个浅绿色的杯子,但注意力却和他的妻子和儿子一样,集中在那台正在播报新闻的电视机上。
在威廉的翻译下,他们知道新闻说的是一起发生在下曼哈顿的双尸命案。其中一名死者是土耳其人。另一名死者是六十九岁的中国老人,据说他是福州龙号上的乘客之一。
半小时前,张敬梓才从完全不省人事的沉睡中醒来。他想站起来,却重重地摔在地上,孩子和妻子紧张地跑了过来。他发现那把枪不见了,立刻明白父亲所做的事,于是便跌跌撞撞地朝大门奔去。
但梅梅拦住了他。“来不及了。”她说。
“不!”他尖声嘶喊,跌坐回沙发上。
他转身看着她。挫折和悲伤让他燃起了愤怒的情绪,并毫不留情地投射在她身上:“是你帮他的,对吧?你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她拿着宝儿的猫咪玩具,低头看着它,一语不发。
张敬梓握起拳头高高举起,想往她身上揍去。梅梅眯起眼睛,只稍稍偏过身子,准备承受即将落下的拳头,跷腿坐在椅子上的威廉不耐烦地换了一只脚,而罗纳德则大哭起来。不过,张敬梓却放下了拳头,心想:我向来要求她和孩子尊重长辈,尤其是要孝顺我父亲。他知道父亲一定会以公公的身份要她帮忙,而她也只能顺从。
在药效造成的影响渐渐消失后,张敬梓坐了好一会儿,饱受焦虑的折磨,心中只希望能有好消息出现。
然而,电视新闻报道却证实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记者说,那名土耳其人被一名老人开枪打死,而老人自己也因服用过多吗啡身亡,显然是自杀。据说,凶案发生的这间屋子是蛇头关安的藏身地,他因涉及昨天早晨发生的福州龙号沉船案而遭警方通缉。不过,今天在警方赶到现场前,关安已经逃走了。
罗纳德又哭了起来,他看看电视,又看看自已的父母亲,嘴里喃喃嚷着:“爷爷……爷爷……”
威廉盘腿坐着,一边焦虑地摇动身体,一边万分痛苦地将新闻报道的内容翻成中文。巧合的是,电视里报道新闻的那名主播,也是一位东方面孔的华人。
报道结束了,在电视新闻确定张杰祺的死讯后,梅梅站起来走进卧房。她拿了一张信纸回来,交给丈夫,然后把宝儿抱在怀里,擦擦她的脸和双手。
张敬梓茫然地接过这张折得很整齐的信纸,慢慢打开。信纸上的字是用铅笔写的,虽然不是用饱蘸墨汁的毛笔,但每个字仍写得十分俊秀。老人曾这么教导孩子: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无论在何种状况下,都能胜过任何工具。
吾儿:
我这一生所拥有的已经远远超过我本来的期望。现在我老了,又生了病,在这世上活一两年对我来说已没什么意义。反之,若由我来完成责任,在生死薄上所注定好的时间回归大地,这才是让我感觉快慰的事。
而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想把我这一生从我的父亲、你的母亲和你身上学到的东西,全扼要地对你说一遍。不过,我决定不这么做。真理是不会动摇的,但通往真理的道路往往像座迷宫,必须靠我们自己的努力去挖掘。我已种下了健康的竹子,而它生长得很好。你要继续在世上的旅程,朝向光明前进,好好教育你的下一代。你像农夫一样时时警惕,但也要给他们空间,他们的本质很好。一定会健康茁壮地成长。
父字
张敬梓心中登时涌起无边的愤怒。他猛然从沙发上站起,却因未完全散去的药效而站立不稳。他勉强控制着站直身体,抓起茶杯,重重摔在墙壁上,砸了个稀烂。罗纳德吓得急忙逃开。
“我要去宰了他!”他吼道,“‘幽灵’,他死定了!”
他的吼叫声把小婴儿给吓哭了。梅梅低声对孩子们说了些话,威廉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对罗纳德点点头。罗纳德抱起宝儿,和威廉一起走进了卧房,把门关上。
张敬梓对她说;“我既然能找到他一次,就有办法再找到他。这次我——”
“够了。”梅梅冷冷地说。
他转身看向妻子:“你说什么?”
她压抑住情绪,把头低了下来:“你不能去。”
“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是我老婆。”
“没错,”她对他说,声音有些颤抖,“我是你老婆,而且我还是你孩子们的母亲。如果你死了,我们怎么办?你想过这点没有?我们会沦落街头,你就一心想让我们有这种结果吗?”
“我父亲死了!”张敬梓咆哮说,“那家伙必须为他的死负责。”
“不,他不需要,”她吸了一口气,再次鼓足勇气说,“你父亲已经老了,又生了病。他并不是我们生活的重心,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张敬梓吼道,无法相信她竟然会出现这种忤逆的态度。
“他活过了一生,而现在他走了。敬梓,你一直活在过去。没错,我们的父母值得我们敬重,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梅梅继续说下去,“你不能去替他复仇。你得留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好好地躲着,直到‘幽灵’被抓或被杀为止。到时,你和威廉就去约瑟夫·谭的印刷工厂上班,而我会留在家里教育罗纳德和宝儿。我们全都要学英文,努力赚钱。”她停了一下,伸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我也一样爱他,你是知道的。我和你一样,痛失了一位亲人。”说完,她便转身继续开始打扫收拾的工作。
张敬梓重重坐回沙发上,盯着肮脏的红黑色地毯,默不作声地坐了好一会儿。接着,他走进卧房,看见威廉正抱着宝儿,站在窗户边向外窥视。他想对他说话,却又临时改变主意,只对小儿子做了手势,示意要他出来。罗纳德小心翼翼地跟在父亲后面,走到客厅,两人一起坐下。一会儿,张敬梓才考虑好,开口对罗纳德说:“孩子,你知道秦始皇的兵马俑吗?”
“知道,爸爸。”
在公元前三世纪,中国第一个皇帝在长安附近建了许多真人大小的陶俑,有战士、两轮车车夫和骏马。这支车队全放入了他的墓穴中,护卫他进入死后的世界。
“我们也要为爷爷这么做。”他悲伤得快哽咽了,“我们要送一些东西到天堂去,好让你爷爷拿到。”
“送什么?”罗纳德问。
“送一些在他活着的时候,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们的财产已全掉在船上,所以现在只好画了。”
“这样行吗?”孩子问,皱起了眉头。
“可以的。不过我需要你帮忙。”
罗纳德点点头。
“拿一些纸和笔到那里去。”他指着桌子,“你就画几枝他最喜欢的毛笔好了,要狼毫和羊毫的,还要画上墨和砚台。你记得它们的样子吗?”
罗纳德的小手拿起铅笔,俯身往纸上,开始画了起来,
“还要画一瓶米酒,他最爱喝了。”梅梅建议说。
“再画一只猪好不好?”罗纳德说。
“猪?”张敬梓纳闷问。
“他喜欢吃卤肉饭,记得吗?”
此时,张敬梓感觉身后好像有人站在那儿。他回过头,看见威廉正低着头看着弟弟的杰作。他绷着一张脸,严肃地说:“在奶奶死的时候,我们烧了纸钱给她。”
按照中国的丧葬习俗,要焚烧一些印成百万元钞票、上头写有“冥都银行”的纸钱,好让亡者在死后的世界花用。
“我可以来帮忙画些纸钱。”威廉说。
他的话让张敬梓深受感动。他很想紧紧拥抱威廉,却忍住没这么做,只说了一句:“谢谢你,孩子。”
威廉蹲在弟弟旁边,开始画冥界的钞票。
在孩子们完成这些图画后,张敬梓带领全家人走到后院,找了一块地方,点起两炷香插在地上,仿佛这里就是张杰祺的墓地。他们拜了几拜,点火燃烧孩子们刚才完成的杰作,然后默默看着白烟飘上阴沉沉的天空,看着纸张慢慢变黑、卷缩,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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