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甄济不敢在城里多延,怕贻祸好友。他藏身所在,原是一个小时同窗至好的家内。虽是个寻常耕读之家,没什力量,家道还算富有,人也义气。便和那友人商量,借一笔钱,到了晚间,先冒险前去探监,安置安置,再行逃走,出去设法。那友人觉事太行险,劝他不住,只得给他备了些金银。又给收拾了一个小行囊,准备探完了监,迅速出城去。
到了二更过去,甄济施展轻身功夫,到了监内,对禁卒一番威吓利诱,居然容容易易见着他的父母。因是关系叛逆的重犯,又加是新卸任的官吏,除枷锁较重,防卫周密外,倒还未受什么大罪。一见儿子冒险探监,俱都大吃一惊。甄济因出入这般容易,又想起劫监之事,便和他父母说了。甄济的父亲一听,越发忧急,再三告诫:此事万不可行。虽说自己案情重大,并非没有生路,同寅和京里头,俱都有人可托。若是劫监,反倒弄假成真,不但自家有灭门之祸,还要株连九族亲友。若行此事,老夫妻便要双双碰死。并说:“事发时已买通禁卒,托亲信的人四出求救。你只要逃了出去,保全自身,准备万一事若不济,替甄氏门中留一线香火,便是孝子。”
甄济跪着哭求了一阵,见若再固执,父母立时要寻短见,万般无奈,只得忍泪吞声,拜别出来,又将带来金银,给了十分之八与禁卒,再三叮嘱,好好照应,不许走漏风声;不然宝剑无情,定要取他性命。那禁卒自是乐得应许。甄济还不放心,又怕本官为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径直飞入内衙,持剑威吓知县。说事情非他发动,不能怪他。只是一要好好待承,二不许株连甄家亲友;并要他善为弥缝,向上司呈复。
那县官姓杨,名文善,人本忠厚,本就不愿多所株连。再经这一吓,哪里还敢生事招祸。不但没有牵丝扳藤去兴大狱,反倒在搜查党羽的呈复中说:甄某在外服官多年,家中戚友根本就少,几乎不通往来。此次刚一辞官回家,就奉密令,将他全家拿来收监。细查并无党羽,只有一子,游学在外未归。不知去向。请求通令一体缉拿归案等等。就此遮盖过去。所以甄家亲友,连友仁那等至亲,县中俱未派人去过问,这且不说。
那甄济离了县衙,连夜逃出城去。本想去见友仁一面,再作计较,猛想起:“那日元儿曾说,那方氏弟兄的姑父铜冠叟是个异人。自己与方氏弟兄虽是初交,却有同盟结拜之雅,何不径找他去?不但可以避祸,还可求他设法,想条妙计,搭救父母,岂不是好?”想到这里,甄济见天已大亮,怕被外人看破,露了形迹,两下俱有不妥,索性连友仁也不见,径往百丈坪找方氏弟兄,去求铜冠叟。主意打定,便避开环山堰友仁的家,直往长生宫后悬崖之下奔去。
元儿自那夜火眼仙猿司明送信之后,还未与甄济见过,所以甄济并不知方、司两家由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之事,以为方氏弟兄每日还在水洞掉舟相侯。及至到崖下溪边,候到日中,仍无方氏弟兄踪影,心中好生焦急。此时人踪更多,不便往友仁家去。略吃了几口干粮,想了想,竟和元儿入山时打了一样的主意:也是想照昔日误走百丈坪那条路走。以为昔日一半是玩山,今日是赶路,算计不消三两个时辰,便可赶到。
谁知他比元儿所遭遇的还苦。一过近便崖,就迷了路,走入螺旋山谷之内,越绕越远,越走越糊涂。一连走了三日三夜,始终没有找着路径。连想出山走回友仁家去,都不能够。这还不算,带的干粮,因为行时匆忙,只图省便,仅敷一天多用,万没想到要在山中奔驰数日。头一天因为动身时晚,走至天黑,虽然觉出路径越走越不对,心中还不甚着慌,乘月又寻了一阵,便找了个山洞宿了。第二日晚间,仍未找到百丈坪,眼看食粮仅够一顿,才着起急来。因要留着最后充饥,不敢再吃,勉强寻些山果吃了。当夜仍寻岩洞宿下。
如此辛苦饥疲,在山中乱窜,好容易支持到第四日。早起走到一处山环,连山果都无从寻找,只得把最后一顿干粮也下了肚。走到未申之交,方觉饥疲交加,忽然遇见那只被他用剑刺死的小虎。刚将虎刺死,便被那四只大虎闻得小虎啸声追来,将他包围。先前那只小虎已难对付,何况又来了四只大的。四顾无处逃生,只得负岩而立,人虎相持。到了黄昏,才遇元儿赶来,将他救出,人已精疲力竭,不能转动。
二人见面,吃喝完了,说完经过。重劳之后,估量今晚不能再走。甄济只带着一个小包,内装两件换洗衣服和一些散碎银两,围在腰间,打虎时并未失去。便分拿了元儿一个包袱,乘着月夜去寻住所,走出不远,无心中竟将那虎的巢穴寻到。虽然五虎俱毙,仍恐还有余虎回来,无奈除此之外,别的岩洞俱污秽卑湿,不能住人,只有这个洞穴又干燥又宽大。元儿终究胆大,便将包内火石油蜡取出点好,将洞角虎毛兽骨拨开,铺好行囊。又去搬来了几块大石,将洞堵好,一同就卧。元儿年轻贪睡,甄济更是死中逃生,极劳累之余,一旦安安稳稳睡在地上,觉着舒服到了极点,一倒头便已睡着。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辰已之交才醒转来,且喜一夜无事。元儿取出于粮、腊肉饱餐一顿,又汲些山泉喝了。正待准备寻路前进,甄济忽然失惊道:“昨晚听你说,方,司两家已远离开百丈坪,移居金鞭崖了,即使今日我们能找到百丈坪,照司明所说路走,这数百里未曾走过的山路,也非一日半日所能走到。你又在途中耽搁了两天,再添上我,这点干粮如何够吃?山中又无处购买,不比前山宫观庙宇到处都是,随地均不愁吃。我这几天已然吃足了苦头,这却怎好?”元儿道:“管它呢,我们自有天保佑。犹之乎你昨日被虎包围,怎会遇上我来?又会平空钻出两条乌鳞大蟒,代我们解围呢?”一句话将甄济提醒,猛笑道:“眼面前有顶好的粮食,我却忘了。”元儿也想起道:“你不是说那死虎么?只恐被蟒咬过,吃了有毒。不然,那日在方二哥家吃那烤虎肉,倒怪香的。”甄济道:“那蟒咬死的只是后两只,不是还有三只么?这一想起,不但虎肉够我们用的,连日我都觉着山中寒凉难受,那虎皮岂不也可用么?天已不早,我们快走,招呼给别的野兽吃了去。”说罢,二人便兴高采烈地往昨日杀虎之处奔去。
好在相隔不远,一会便已找到。那虎、蟒仍是死缠着躺在地上,并无野兽动过。二人只甄济有柄长剑,元儿的剑半没虎口,断的半截也不知遗落何所,因是顽铁,也懒得去找。便由甄济将那先死的三只虎皮剥下,拣那嫩的脊肉取下好几大块,却没法拿走。甄济想了一想,见路侧生着一片竹林,便去砍了一根茶杯粗细的竹竿,削去枝梢。将两人包袱并成一个,匀出一根麻绳,将虎皮三张捆成一卷。又割了些山藤,将肉穿起,连包袱一齐分悬在竹竿两头,挑起上路。
这时已是中午时分。走没多远,忽见前面两峰对峙,中现一条峡谷。二人登高一望,除了那条峡谷和来路外,俱是峰峦杂音,丛莽密菁。再不便是峋岩壁削,无可攀援。明知路径越走越不对,但是对的既已寻不出,看日影只有那峡谷还算是走百丈坪的方向,只好试一走着再说。
二人替换着挑着担子,一路走,一路商量。但遇着可以立脚的高处,元儿便放了担子,纵身上去眺望。满心以为从高可以望下,只要能望见百丈坪一些附近的景物,立时便可以到达。却不知前两日错走螺旋谷,已然早岔过了去百丈坪的路径。再一进这峡谷,更是越走越岔远了。
二人入谷以后,见两峰岩壁上全是藤蔓古树,虽是深秋天气,因蜀中气候湿暖,依旧是一片肥绿,映得衣拎面目都似染了翠色。地却是个淡红沙地,寸草不生,时有丈许高沙堆阻路。二人连越过了好几处沙堆,忽然不见地下日影,天色好似阴沉沉晦暗起来。抬头一看,才知谷径正走到窄处,两面危崖峭壁,排云障日,只能看见一线青天,时有白云在顶上片片飞过,阳光已照不到地面,所以天色阴暗。路虽还直,只是数里以外的尽头处,隐隐似有数十丈高一个石笋将路拦住。空山寂寂,说话走路,衬着那谷音应和,入耳清脆,越显景物幽闷,使人无欢。
渐行渐近,果然前面有一个小峰将路塞住,形势又是上丰下锐,无法攀越。走了好些时候,走的却是一个死谷。甄济气得将担子往地上一放,不禁喊得一声:“背时!”元儿终不死心,早已往那小峰跟前奔去。一到,便钻向峰的后面。不一会探头出来,欢呼道:“路有了,宽大着呢。大哥快来。”
甄济闻言,连忙挑担奔去。到了峰前一看,那峰并非原生,乃是山的一角,不知何年何月经了地震,从山顶折断下来,倒插在地上。虽将山谷的口堵死,还算侧面有一个缺口,约有三尺方圆。钻将过去一看,阳光满眼,豁然开朗。外面虽然依然两面是山,中间却有一条极平旷的大道,也是沙地,没生草木。到处都生着一丛一丛的竹子,高的才两三丈,粗只寸许,根根秀拔,迎风摇曳。二人先一辨认日色和时间,仿佛岔走了一些。元儿又跑到侧山顶上望了一望,哪里有百丈坪的影子。下来彼此一谈,反正走错,索性发一发狠,给它来个错到底,就照这条路的方向走。即使人找不着,难道还走不出这山去?本山又是道家发祥之地,前山固是宫观林立,便是后山隐僻之处,也常有高人结茅隐居,只要遇上一个,便有法想。
因为走了半日,俱觉腹饥体乏,元儿便去捡了些枯柴要烤虎肉就锅魁吃。甄济道:“肉多粮少,不知何时走到。我前两日先遇上野兽,不知打来吃,几乎饿死。我们还是多吃肉,少吃锅魁吧。”
元儿带的干粮,原有炒米、锅魁两种,另外还有四匣糖食糕饼和三篓兜兜咸菜,几块瘦腊肉巴,两块生腊猪腿。因有这许多东西,所以包袱又大又累赘。除了腊肉巴和炒米外,连锅魁等,十之八九是元儿因为铜冠叟爱吃此物,司青璜走后无人会作,特意命家中伙房加工做了,带去孝敬师父的。余者如布帛等,也是送方、司两家的礼物。昨今二日打开时节,甄济只看见许多大包小包儿,听元儿说是送人的礼物,也没细问,因此屡以食粮为虑。
元儿笑道:“大哥莫发愁。论说我吃的东西,还算走时母亲给我多带有好几倍,直到包袱、考篮都装不下了为止。走这几天工夫,我的一份也就剩不多了。可是那些送人的东西,倒有一多半是吃的。若不是万分不得已,我也不愿动。早上一说到粮食,就忙着去割虎肉,也没顾得谈这些。真要是没得吃的话,难道看着吃的去饿死?这十几个锅魁,加上虎肉,还够我俩人吃好几顿。再走十天,就算什么东西都吃完了,我们再煮生腊肉来吃,也还够四五顿呢。不想母亲连锅和针线刀剪都逼我带着,真是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当时我虽不敢强,心里着实嫌带这些零碎麻烦。幸而我初走得累赘时,因是母亲亲手料理;不舍得随便丢弃。如今吃的已然用上,说不定别的也许用得着。样样都齐全,你还怕什么?”甄济闻言,才放了心。
元儿又将所带之物详细说了。一面说,一面火已生好,便用小刀将虎肉切成薄片,用剑尖叉好,在火上烤熟,配上锅魁,胡乱吃起来。元儿嫌口淡,又取出了些熟腊肉巴和兜兜咸菜来。两人越吃越香,吃了一个大饱,才行收拾上路。
二人只早餐饮过了一顿山泉。人谷之时,山麓曾有小溪,因为不渴,所以未饮。这半日工夫,经行谷中,虽未见水,因不思饮,也未留意。这饿后大嚼,所吃的东西像虎肉、锅魁、辣咸菜,无一不是干燥逗渴之物,还未吃完,便觉口中有些发干。先是因为二人连日走到那里,都遇见溪涧泉瀑,并不着急,以为走到路上,前面自会遇着。谁知走了个把时辰,两山林木虽是茂密,泉源却无一个。再加上蜀中天暖,秋阳犹烈,又从幽谷阴凉地里走出来,走入阳光之下,身一发热,口里更干,真是奇渴难耐。只急得元儿在前面一会蹦上这面山崖,一会蹦向那面高岗,到处寻找溪涧泉源,总寻不见。一会又奔回来,挑了担子,由甄济前面去找。二人是越着急越出汗,口里似要冒出烟来,渐渐有些头晕心烦。比起昨日身临绝险,饥疲交加,还要难过。幸而俱是天生美质,若换旁人,早已不能行动。似这样支持到了黄昏月上,始终未见一滴水。总算太阳下去,山中气候早晚悬殊,一不再热,还略好些。
二人俱是年轻大意,渴极寻水,只顾前赶,不顾别的。路径越错越远,毫不觉得,也未算计走有多少里数。未后乘月赶路到了一处,见两山渐往中间挤拢,不过形势不与午间走的峡谷相似。两山都是上尖下广。一轮皓魄渐近中天,月朗星稀,清风徐来,云雾上升,银光四射。衬以竹石幽奇,峰峦雄秀,越显得清景如绘,美绝人间。
二人正苦烦渴,甄济走在前面,忽闻远远泉音淙淙。因为起初盼水大切,有时听见松涛竹韵,也疑泉声。及至找到,只见老松吟风,翠竹凌云,水却没有涓滴。这次以为又是听错,渐渐越听越真,好似就在面前不远。连后面元儿也都听到,赶奔上来,急问甄济:“可曾听见水响?”甄济答道:“听是有点听见,只不知能找到不能。”元儿急道:“你真糊涂,听得这么真,还怕找不到?我猜这水定离我们不远。这副担子就放在这里,先找到了水,喝够了,再回来拿。”甄济道:“里面尽是吃的,要遇见野兽来吃了去,才糟呢。你如挑不动,我们把东西都聚在中间,抬着走吧。”元儿道:“这半天工夫,连个狼、兔通没遇见,偏这会有野兽?我不是挑不动,只是压得和你一样,有点肩疼,又加渴得心烦。既怕丢了,还是挑了走吧,这点点东西,还用人抬?”
二人水虽尚未到口,这一有了希望,不由精神大振。口里只管问答,脚底下却走得飞快。元儿还催甄济先走,甄济却说:“我们俱在患难之中,应该有福同享。现在水声越近,知在前面无疑。反正也要到了同饮,何必忙这一时?”元儿道:“我却不像你这般迂法。如这会不该我挑,我便赶向前面先去喝去。”甄济闻言,便要接过来挑,让元儿赶到前面寻水先饮。元儿却又不肯,答道:“只一点点东西,却累你分挑一半。到底水还没看见一滴呢,哪能就定了准?你要和我同饮也可,你倒是先到前边去看清楚呀,难道谁还说你偷嘴先饮?”
二人正在说笑,元儿倏地欢叫一声道:“在这里了!”说着忙将担子往山麓一放,一纵步便往山坡上跑去。甄济随元儿跑处一看,离地两三丈山脚腰处,横着一条白线,月光之下,仿佛一条银蛇闪动。不由喜出望外,也随着一垫步,往上纵去。元儿已在地上捧了两下,因水大薄,没有捧起。站起身来,顺着那条银线,往高处便跑。
原来那道银线正是从前面流来数寸粗细的一道山泉,流行之处,正是横生在山腰上一根二尺来宽的天然石埂,当中又微微有点凹。水虽急而不多,蜿蜒曲折,环山而流,近看真和一条细长银蛇一般。那水只有三四寸宽,那石埂凹处只有寸许来深。
元儿究竟是生长富厚之家,本嫌地上浅水不干净。捧了两下,没捧起,觉水很凉,知道近处必有泉瀑,便站起身来,顺水流处的源头跑去。没跑二里,便见半山坡上有一峭壁当前。忽闻琤琮轰隆之声,宛如敲金击玉,洋洋盈耳。一股粗有碗口的水柱,从离地数尺高的岩壁缝中激迸出来,斜射到离壁丈许远近的一个石糟里面。那石糟是长圆形,想是日受急湍冲射而成。最深处的是槽心,才只二三尺,哪里存得住大量的水。那水一经射落槽中,便激溅上来,再落到槽外地上,顺山形化作无数道大小匹练银蛇,往四下流去。元儿先前所见,便是股最细的。石槽大小数尺,四面水气蒸腾,广有丈许。围着一圈,都是溅玉喷珠,星花飞溅,低昂如一。水气中那股山泉被月光一照,宛如半条银龙,笼以轻绡雾毅。那轰轰发发的瀑吼,水珠击石的碎响,与那草际里潺潺幽咽的繁声融成一片,又宛如黄钟大吕之中,杂以签簧细乐。真是又好看,又好听。再加上寒泉清冷,人未近前,已有凉意;被水气一侵,不必牛饮而甘,已经减了一大半烦渴。
元儿耳听泉簌,目贪佳景,只喜得手舞足蹈,站在水雾外面不住叫好,也忘了此来则甚。一会甄济赶到,见元儿还未动手,便道:“你怎还不取水喝,莫非还等我么?”元儿笑嘻嘻道:“哪个等你?这水太好了。”说罢,将手伸人雾里,水未够着,两袖已经透湿。甄济道,“这样哪里吃得到嘴?”元儿又要往那发源的壁下去接。甄济又道:“水势这样急,那里还是不行,白把衣服溅湿。流在地下的又不干净。这边来吧。”说罢,挑了一处溅出水气外面的几股尺许高,时低时昂的细泉,用手抄起,先洗了洗手。再两手合拢,捧起来饮。元儿也如法施为,直喊:“真好!”
水又甜又凉,二人饮未几口,上半身已是透湿。元儿又嫌不尽兴,一赌气站起身来,打算回去取东西来盛。猛一眼看到身后山坡上有一大洞,正对那发水的岩壁。洞前还有一块岩石突出,形如平台。连忙止步,将身纵了上去。看了一看,高叫道:“今晚我们有好地方住了。”说罢,也不俟甄济答言,飞身而下,往来路便跑。
甄济见元儿浑然一片天真烂漫,再加上天生异禀奇资,不由又爱又羡。知他去取行囊,必想在洞中住宿。看也没看清,便定主意,万一藏有虫蟒野兽,岂非祸事?便将身畔火种取出,寻了些枯枝点燃,一手拔出宝剑。到了洞前一看,果然形势奇秀非常。见洞口甚宽,入洞一看,不但宽大平坦,石壁洁净,里面还有一个洞口。洞内却是一间经过人工布置的石室,还有两张石床,石几、丹灶俱全,更是喜出望外。
甄济看完出洞,远望元儿挑着担子奔来,一到面前,便高声问道:“我见你持火从洞中出来,适才没顾得细看,洞里干净么?”甄济笑道:“也没见你这样火爆脾气。看也没看清,知道里面有虫蟒野兽藏着没有?也不商量一下就忙。告诉你说,你进去看了,还更要把你喜欢坏了。”元儿忙放下担子,便要往洞前石上纵去。甄济笑答道:“忙什么?现在肚子有点饿,我们趁月色,先弄吃的下肚。边吃边说,吃完再看去,也还不迟。”说时刚要去拉元儿,元儿已纵到那石台上去,正捡起甄济那束残余的枯枝,要取火种来点。忽然朝下高叫道:“大哥快来,你听这是什么响?”
甄济侧耳一听,只觉那水声贴耳。先并未听出什么,以为元儿在上面听见什么虫子的鸣声。纵身上去,问在哪里。元儿手指前面近处说道:“你看那又是什么,这样亮法?”甄济向元儿手指处一看,只见相隔约有二里之外,两山之中,有一道横的白线,似向前移动,渐渐由短而长。一会又似往回退,但转眼之间,又伸出好多。一则适才在下面,因为离山泉太近,为泉声所乱;二则那白线也越来越近,耳中也听得一片轰轰发发之声,恍如万马千军杀至,山鸣谷应,甚是惊人。同时那白东西已不能称它为线,月光下看去,简直如一条雪白色的匹练拉长开来一般。
正在惊疑,猜不出那白的是什么东西,元儿忽然失声道:“莫不前面是条大河吧?”甄济闻言,再仔细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道:“前面出蛟,山洪来了,这可怎好?”一言未了,那白东西已经卷到二人脚下不远,前面潮头高有数丈,澎湃奔腾,声如雷轰,波翻浪滚,汹涌激荡。近山麓一带的林木石块挨着一点,便被急浪卷了去,随着浪花四散飞舞。转眼之间,水势便长有十多丈上下。二人安身之处已在半山腰上;就是那股山泉,也离下面约有数十百丈高下,所以还不至于妨事。只是来去的路都被洪水所淹,进退两难。幸而未在中途遇上,要是像往常一般,在山麓岩洞过夜,如果碰到,连做鬼都不知怎么做的。
元儿先还当作奇观,只顾观看。及见转眼之间,平地水深十数丈。波澜壮阔,声势滔天,又一想到来去的路都为水断,才着起急来。想到下面行囊,忙着去取时,忽听甄济在下面喊:“元弟快接着,风雨立刻就来,还得预备火呢。”原来甄济看出山洪发蛟,深恐行囊被水冲走或淹湿,早拔步纵身下去。好在东西不多,相隔又不甚高,一件件从竹竿上取下来,往上便丢。元儿一一接着,顷刻便完。甄济忙纵身上来,说道:“快把东西送入洞去。趁月光未隐,多拾松枝,不管它枯不枯。我用剑砍,你便用手拾,越多越好。”一路说,早将东西送入洞内,又忙着去砍拾松枝。二人都是力大手快,不一会,便拾了不少。
这时狂风大起,水啸如雷,连对面说话都得大声。二人还想再多拾点时,忽见月色一暗,抬头一看,月亮已然隐入乌云之中,依稀只见一些月影。甄济不及说话,拉了元儿往洞中便跑。刚一进洞,元儿一脚正踹在一堆松枝上面,正要拿脚踢开,倏地一道电闪,在脑后亮了一亮。接着便是轰隆一声,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雳,打将下来,震得那座山地都似在那里摇晃,那大雨便似冰雹一般打下。二人连忙拔开洞口松枝,跑入洞去。取出火种,拣了几枝枯而易燃的先行点好拿着。
元儿一见外洞,已是心喜;再到里面看见那间石室,更是喜得连当前忧危全部忘却。请甄济拿着火把,在石床上打开包袱和提篮,先将烛取出点好,然后将行囊铺在床上。又将吃食和应用的锅取出,说道:“今晚雷雨,少时必定天凉。且弄点热水,泡碗炒米下干粮,省得干巴巴的。”甄济闻言,也自高兴,端了那小锅便走。说道:“这取水的事,你却不行,你生火吧。”元儿将火生着,甄济才一手端锅,一手夹了衣服,赤着上半身进来,身上并未怎样沾湿。
元儿听外面雷声仍是紧一阵,慢一阵,轰隆轰隆打个不休,雨势想必甚大。便问:“接点雨水,怎去了这一会?”甄济道:“你哪知道,这雨水哪里能吃?吃下去,包你生病。我仍接的山泉。适才因见那雨偏东,这洞外岩石恰好是个屏蔽。况且这头一阵雨大而不密,几点洒过便完。倒是天黑看不见,须等有电光闪过,才能辨路往下跳,偏巧阵雨已止。我反正脱了衣服去的,索性跑到泉水头上,顺手抄了一满锅,依然借电光照路回来。刚到洞前,大雨便倾盆而下。我那年随家父在贵州山里打山人,也遇见过一次出蛟,却比今日要小得多,所以看得出一些势子。那次水却是蛟一出过便退,不知这次怎样了。”
元儿随手将锅接过,坐在火上,笑道:“先时我们想一点水都没有,如今到处是水,又恨它了。幸喜还有这么好一座山洞,不然才糟了呢。”甄济一面穿衣,一面随口答道:“洞倒是好,只是门户大敞。遇上天黑雷雨,又无法搬石堵门。睡时可不能都睡熟呢。”
正说之间,元儿嫌那松枝太长,正拔出甄济的宝剑劈砍,偶一回身,猛一眼看见一个似人非人,浑身漆黑,长着一对绿黝黝眼睛的东西,当门而立,伸着两支毛臂,似要进来攫人而噬。黑影中看去,无殊鬼魅,分外怕人,不由大吃一惊。因为甄济就站在那东西的前侧不远,元儿口里喝得一声:“大哥快过我这里来!”身子早已如飞纵将过去,朝那东西当胸一剑。当时用力太猛,觉得扑哧一声,似已穿胸透过身中。只听那东西负痛呱的一声惨叫,挣脱宝剑,如飞逃去,接着便听洞外崖下似有重东西叭的响了一下。甄济虽只看见一点后影,没有看清面目,也不禁吓了一跳。黑暗之中,哪敢出外观看,只得剑不离手,二人替换饮食,在室内戒备罢了。
甄济终恐一个不留神睡着。想了半天,见那两个石床和那石几均可移动,床如竖起来,正好将门堵上。等了一会,始终不见那东西来,二人吃完之后,便合力将床移了一架过来,将石室的门堵好,上面再放上那口小锅。估量那石床足有干斤以上,又是方形,虎豹也弄它不倒。万一有警,也可闻得锅声惊醒。室中松枝尚多,无须到室外再取。将火添旺,烛也不熄。一人持剑守夜,轮流安睡。
先是甄济睡了一阵,醒来见室中昏黑,叫了两声元弟,不见答应。心内一惊,连忙起身摸着火石、毛纸,点燃一看,见元儿坐在石几上面,业已靠壁睡着。一手拿着宝剑,一手拿着一根松枝,俱都垂在地上。石灶上蜡泪成堆,炉火无温,全都熄灭。正想呼唤,元儿也同时惊醒,见室中有一点火星影子移动,刚喝得一声,甄济已出声答应。元儿道:“大哥你不去睡,却在黑暗中摸索,我差点没拿你当了鬼怪。这炉火是几时熄的?”甄济笑道:“你守的好夜,几时熄的,还来问我?适才叫你先睡,你却非让我不可。我睡了,你也睡着。这般粗心大意,连喊你都喊不醒。幸喜没动静。”说时,见手上火纸将熄,便取了一根松柴点上。
元儿笑答道:“我记得也守了好些时,见你睡得太香,想是连日太累,不忍心喊。连添了三次炉和两支烛,末一次又添火时,不知怎地一迷糊,就睡着了。这石洞真奇怪,也不觉冷,只是肚子有点饿呢。”甄济道:“照你这一说,莫不是外边天已大亮了吧?”元儿道:“对了,我带的这烛,俱是从成都买来的上等心芯坚烛,在家夜读时节,一支要点好几个时辰。我又睡了一会。这洞里昏黑,我们把石床搬开看看。”甄济道:“你先不忙,把火烛都生好点燃再说,知道外面有什么东西伏着没有?”
当下二人一齐动手,将石床轻轻搬开,站上去探头出去一看,外面并无动静,洞口已露天光:才将石床放向一边,一同走了出去。未达洞口,便听涛呜浪吼,响成一片。出洞一看,山下面的水已齐山腰,浊浪如沸,黄流翻腾。石壁上那一股飞瀑,山洪暴发之后,分外宽大。天上阴云密布,细雨霏霏,遥山匿影,远帕云低,左近林木都被烟笼雾约。倒是近山一片,经昨晚大雨冲刷之后,越显得沙明石净,壁润苔青,景物清华,别有一翻幽趣。
二人见水势未退,去路已阻,小雨还下个不住,天上没有日光,也辨不出时光、方向。知道一时半时不能起身。正在焦急,猛一眼看到脚底石地凹处聚着一汪血水,想起昨晚怪物。元儿记得昨晚一剑仿佛当胸刺过,跟踪到了岩下一看,哪有怪物影子。后来找到近水坡旁沙凹里,同样也有一汪水,猜是那东西负伤落水,也未在意。恐雨湿衣,又觉饥渴,便同回洞内,取了个锅,抄了一锅水。
甄济凡事虑后,看目前形势,前途茫茫,恐多费了应用之物。取水煮好之后,便对元儿道:“山柴取之不尽,虽说经雨湿些,好在昨儿所取甚多,足敷数日之用,不妨整日点旺。那烛要防缓急,只可点此一支,不可多用。虎肉不能经久,暂时还是拿它充饥吧。”
元儿先就开水将余剩的炒米泡来吃了。然后取了一块虎肉,到水中洗净。因嫌肉淡,打开了一篓兜兜咸菜,将虎肉一切,放入锅内,一同煮熟。锅小煮不得许多,又切些在火上烤。二人受过方氏弟兄传授,所携虎肉全是极肥嫩之处,少时便都烂熟。吃完煮的,再吃烤的。又将昨晚取出来还未吃完的锅魁,泡在肉汤内来吃,那锅魁连经数日,非常坚实,经这咸菜虎肉汤一泡,立时酥透。再加上汤,既鲜而不腻。汤中咸菜又脆,又带点辣味。真是其美无穷,直吃得一点余沥都无才罢。
元儿笑道:“往常在家里,吃鸡汤泡锅魁,哪有这等好吃?这都是那咸菜的功劳。那锅魁也还有几十个,搁得久,大硬了,也不好送人,今晚仍照样吃吧。”甄济道:“照你这么说,不再打走的主意了?”元儿笑道:“你不说一半天走不成吗?这般好的地方,如非寻师学剑,各有正事,要像往常和父亲游山一样,我真舍不得走呢。此去如蒙朱真人收到门下,不知金鞭崖风景比这里如何?我如万一学成剑术,和我姑父一样,非到这里来隐居修道不可。只可惜没个名儿,我们何不代它起一个?口里也好有个说头。”甄济道:“看此洞设备齐全,所有石床、石几、丹灶、药灶无不温润如玉,以前定有世外高人在此修真养性,岂能没有一个洞名?不过我们不知道罢了。”
元儿道:“它有它的,我们起我们的,这还怕什么雷同不成?依我想,这洞背倚危崖,下临峡水,又有飞泉映带成趣,可称三绝。”话未说完,甄济便抢说道:“绝字不好。况且那峡谷之水,原是山洪暴发,莫看水大,说收就收,干得点滴俱无。再说浊流滔滔,也不配称一绝。若在那飞泉上想主意命名,倒还有个意思。”
元儿道:“单从飞泉着想,不能概括此洞形胜。我看峡水虽是浑浊,倒也壮观,不可不给它留个好名字。你既嫌洞名三绝不好,莫如我们将几处风景,挨一挨二都给它们起个名字,岂不是妙?记得昨日我们原是渴得心烦,到了泉水底下,水还没到口,便觉身心爽快,遍体清凉。那有飞泉的石坡,就叫它作涤烦坡好么?”甄济叫好道:“这名字倒想得好,仿佛十志图里也有这么一个名字,且不管它。那坡既名涤烦,那飞泉像半截银龙,笼上薄绢,就叫它做玉龙瀑如何?”元儿道:“玉龙瀑倒像,也恐与别处重复。我们昨日到来,已是夕阳在山,饥渴疲乏之极,忽得佳山佳水,洞前那片岩石就叫夕佳岩如何?”甄济道:“古诗原有‘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之句。这名字真起得好,也从未听见过,想来不致与人重复,倒是这洞要想个好名字,才相称呢。”元儿闻言,也不作声,坐在石床上只管俯首沉思。忽然跳起身来,笑道:“有了,这洞恰好面北,就叫它作延羲洞吧。”甄济道:“语意双关,好倒是好,自居羲皇上人,未免自大了些。那峡谷数十里远近并无树木,可见山洪时常暴发,起落无定。大漠有无定河,这里有无定峡,倒也不差。现在名字俱已想好,以此为定,不必再费心思。长安虽好,不是久居之地。肚子已然喂饱,还得设法算计出路才是。”
说罢,二人携手同出洞外。见细雨虽止,风势却大,狂风怒啸,浊浪翻飞。远近林木丛莽,被风吹得似波涛一般起伏摇舞。山禽不鸣,走兽潜踪。天阴得快要低到头上,又没有日色,也不知道时间早晚。耳触目遇,尽是凄凉幽暗景色。元儿涉世未深,虽然也有许多心思愁肠,想一会也就放过。甄济却是身遭大变,父母存亡未卜,前路茫茫,连日历尽忧危,又遇上这种萧条景色,益发触动悲怀,心酸不能自己。元儿见他双目含泪,明知是惦记他父母吉凶祸福,但是每一劝慰,越发勾动他的心怀。只得故意用话岔开道:“我们现在为山供所阻,不能上路。这山顶上面,昨日天黑风雨,没顾得上去,趁此雨住,何不上去看看?也许能绕走过去呢。”
甄济因昨天看过日影,又在最高之处观察过,那山形斜弯,与去路相反,除由水面上越过对面的峭壁高崖,或者能寻出一条路外,要由这山顶上绕上前路,实难办到。峡谷水面又阔又深,二人都不会水。即使伐木横渡过去,对面的崖壁那般峭拔,也难攀援。如溯峡而上,纵然像山人一般,能在水中行使独木之舟,那种逆流急浪,也决难驾木前进。甄济救亲心切,明知事太重大,未必有济,总恨不能早早见着铜冠叟,求问个决定,才得死心。偏偏一入山,便把路走错,又为水困。就算找到百丈坪,还不知由那里到金鞭崖,要遇多少阻难。正在愁思无计,听元儿一说,心想:“反正路已走错,此时被水隔断,不能动身,上去看看也可。”当下二人便一同往上面走去。
这山下半截是个斜坡,越往上越难走。雨后路径又滑,沙中蓄水,时常将足陷在里面。上走还未及三分之二,忽然山顶云生,烟岚四合,雾气沉沉,渐渐对面看不清人的眉目。恐为云雾所困,只得败兴回来。并坐在洞前岩石上,互相劝勉,谈了一阵。山云始终未开,峡谷中的洪水反倒涨大了些。二人无计可施。坐有好些时,直到二次腹饥,回洞弄完饮食,天才真黑了下来。这一晚照旧用石床堵门,轮流安睡。
由此困居洞内,不觉数日。二人接连想了许多主意,俱行不通。部水又始终未退,风雨时发时止,天气终日阴晦。连元儿也厌烦起来,甄济更不必说。且喜吃的东西还带得多,洞中又温暖如春,不愁饥寒,否则哪堪设想。最后一日,元儿因听甄济之劝,珍惜蜡烛,不敢多点。白日不必说,就是夜间,也不过将炉中的火添得旺些。二人目力本好,尤以元儿为最。每日在暗处,不觉视为故常,渐渐不点火,也能依稀辨得出洞中景物。
也是合该元儿有这一番奇遇。那洞内石榻原是两块长方大青石,有两三面是经人工削成,一大一小。先时元儿和甄济轮流在小石榻上睡眠,用大的一块移来封闭洞口。自第一日遇怪后,始终没有发现别的怪异。三四天过去,甄济见元儿贪睡,每次醒来,他总是在炉旁石几上睡熟。轮到自己守时,也往往不能守到终局,竟自睡去,同在天明时醒转居多。既几晚没有动静,头一晚的怪。物,想必已负伤死在水里。从第五晚上起,二人一商量,反正谁也守不了夜,不如改在石榻上同睡,省得白受辛苦,劳逸不均。
过了两天,又嫌那大石榻大重,移起来费劲,便改用那小的。当晚二人便睡在大石榻上,将那小的石榻移去封闭洞穴。睡到半夜,元儿独自醒转。虽不知洞外天亮了未,心里还想再睡片时。偏在这时想起心事:“此次舅父母家中遭事,父亲因是至亲骨肉,恐怕连累,将自己打发出门,往金鞭崖投师,学习武艺。虽然当年姑父回家,只不过说家运今年该应中落,自己也在此时内离家,并无别的凶险,到底父亲免不了许多牵累。如今自己困守荒山,两头无差,也不知父亲的事办得怎样?舅父母可有生还之望?自己何日才能到达金鞭崖?倘若司明这几日又去探望,母亲问知自己尚未与他父子相见,岂不急死?”
思潮起伏,越想越烦,便坐了起来。见甄济睡得正香,也没惊动他。想取点锅中剩水解渴。刚刚走到灶前,猛见灶那边放小石榻的洞壁角里,有一团淡微微的白影。元儿心中奇怪,便将宝剑拔出刺了一下,锵的一声,其音清脆。白影仍然未动。先还疑是剑刺石上之音,便又刺到别处。谁知剑尖到处,火星飞溅,声音却哑得多。又用剑往有白影处拨了两下,除声音与别处不同外,空洞洞并无一物,也就不去管它。回到灶旁去寻水时,才想起那口小铜锅,睡时已放在堵门的小石榻顶上。方要纵身去取,忽听地地两声,音虽微细,听得极真,仿佛从那壁角间有白影处发出。心中一动,决计查看个水落石出。
元儿忙往大石榻前摸着火石纸头,点燃了一根松柴。往那白影处一照,依然是一面洞壁,只那有白影处,有一个长圆形的细圈。洞壁是灰白色的,独那里石色温润,白腻如玉,仿佛用一块玉石嵌进去似的。拿剑尖一敲,音声也与别处不同。元儿一时动了童心,想将那块玉石取出看看。叵耐玉石的周围与石相接处,只有一圈线细的缝,剑尖都伸不进去。便去取了一根烛来点上,放在地下,将剑往石旁洞石试刺了两刺,剑本锋利,石落如粉,那玉却是其坚异常,连裂纹都没有。想起甄济曾说剑是家传,能断玉切铁,越猜是块好玉无疑。再往石缝一看,已显出嵌放痕迹。便用剑尖照那长圆圈周围刺了一阵,刺成了比手指还宽,深有寸许的缝隙。
刚住了手,甄济已经惊醒,见元儿点起蜡烛,伏身地上,便问在作什么。元儿已放下剑,将两手伸入缝中,捏住那块玉石的外面一头,随口刚答得一声:“大哥快起来。”两手用足力量往外一拉,随着沙之声,那玉竟整个从壁中滑出。捧起一看,竟是一块长形扁圆的白玉,映在元儿脸上,闪闪放光。
甄济连忙跳起,将烛取在手内一照,见那玉长有一尺七八,围有五六寸宽厚,一头平扁,一头略尖,形如半截断玉簪。通体没有微暇,只当中腰齐整整有一丝裂缝,像是两半接棒之处。元儿便请甄济将烛放在榻上,一人握定一头,用力一扯,立时分成两截。元儿猛一眼看到自己拿的这末一头,中间插着两柄剑形之物。连忙取出一看,果然是一鞘双柄,长有一尺二三寸的两口宝剑,剑鞘非金非石,形式古朴。喜得元儿心里怦怦直跳。
元儿再将剑柄捏定,往外一拔,锵的一声,立时室中打了一道电闪。银光照处,满洞生辉,一口寒芒射目,冷气森人的宝剑,已然到了手内。只喜得元儿心花怒放。随着,剑上发出来的光华,在室中乱射乱闪。同时甄济也在元儿手内,将另一口拔出。这一柄剑光竟是青的,照得人须眉皆碧。心中大喜。
二人连话都说不出口,互相交替把玩,俱都爱不忍释。又各将那藏剑的两截玉石细看。甄济拿的那一截,空无一物。元儿所持半截,里面还有一片长方形小玉佩,上面刻有几行八分小字。就剑光一照,乃是“聚萤铸雪,寒光耀目。宝之宝之,元为有德”四句铭语。另有“大明崇桢三年正月谷旦,青城七灵修士天残子将游玄都,留赠有缘人”一行十余字。书法古茂渊淳,像是用刀在玉石上写的一般。那两口剑柄上,也分刻着“聚萤”、“铸雪”四字。
二人把玩了一会,元儿忽然笑着说道:“大哥,我的一口宝剑太不中用,那日刺虎,只一下,就断了。正愁没兵器用,如今难得寻见这么好的两口宝剑,就给了我吧。”甄济闻言,略顿了顿,答道:“这剑本是你寻着的,又是一鞘双剑,分拆不开,当然归你才对。天时想已不早,我们搬开石床,出洞看看天色,做完吃的再说。我想那玉牌上所刻的天残子,必是一个世外高人,仙侠之流。既留有这一对宝剑,说不定还有别的宝物在这洞内。索性再细找它一找,如再有仙缘遇合,岂不更妙?”
元儿闻言,越发兴高采烈,当下将剑还鞘,佩在身旁。同将石床移开,因为还想细寻有无别的宝物,也不移还原处。匆匆出洞一看,天才刚亮不久,凡日耽搁,那虎肉所剩无多。二人把它洗净,加些咸菜煮熟之后,甄济去取锅魁来泡时,忽然发现食粮除两包糖食外,只够一日之用。洞外天色仍是连阴不开,崖下山洪依然未退。别的事小,这食粮一绝,附近一带连个野兔都没有,如何是好?见元儿坐在灶旁,只管把玩那两口宝剑,拔出来,插进去,满脸尽是笑容。听说食粮将绝,也只随口应了一声,好似没有放在心上。甄济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甄济先将锅魁拆散,下在锅内,然后说道:“元弟,我们食粮将尽,来日可难了。虽说还有些生腊肉巴,前路尚还辽远。这水一直不退,雨还时常在下。吃完了饭,我们须及早打个主意才好呢。”元儿仰首答道:“饭后我们先将这两间石室细细搜它一下。今早有雾无雨,到了午后,也许太阳出来。山顶云雾一开,我们便出去寻找野兽。只要打着一只鹿儿,便够吃好几天的。我不信这么大一座山峰,连一点野东西都没有?”甄济道:“你自幼在家中,少在山野中行走,哪里知道野兽这东西,有起来,便一群一堆,多得很;没有起来,且难遇见呢。我们这几日,除了山顶因为有云未得上去,余下哪里没有走到?这里都被水围住,几曾见过一个兽蹄鸟迹?你总说天无绝人之路,可如此终非善法。少时云雾如少一些,我们的生机也只限定在上半截山顶了。”
说罢,各自吃饱,除蜡烛外,又点起两支火把,先将内外两间石室细细搜寻了一个遍,什么也未寻到。甄济固是满怀失望,无儿也党歉然。只得一同出洞,见日光虽已出来,山顶上云雾不但未退,反倒降低。到了山腰,元儿方说上去不成。甄济道:“我想难得今日天晴,这云倒低了起来,说不定云一降低,上面反倒是清明的。这半截山路,已然走过几遍,我还记得,如今逼到这地步,只好穿云而上。估计过了那段走过的路程,上面云雾如还密时,那我们再留神退将下来,也不妨事。”元儿闻言,拍手称善。
当下二人便各将宝剑拔出,甄济又削了一根竹竿探路,从云雾中往山顶走了上去。二人拿着兵刃,原为防备虫蛇暗中侵袭,谁知才一走入云雾之中,猛见元儿手上剑光照处,竟能辨出眼前路径。甄济便将自己宝剑还鞘,将元儿另一口剑要了过来,凭着这一青一白照路前进。
越往上云雾越稀,顷刻之间,居然走出云外。眼望上面,虽然险峻,竟是一片清明,山花如笑,岚光似染,还未到达山顶,已觉秀润清腴,气朗天清,把连日遭逢阴霾之气为之一法。只是鸟类绝迹,依然见不着一点影子。及至到了山顶上一看,这山竟是一个狭长的孤岭,周围约有二十余里,四外俱被白云拦腰截断,看不见下面景物。
二人终不死心,便顺着山脊往前寻找。走有四五里,忽见岭脊下面云烟聚散中,隐现一座峰头。峰顶高与岭齐,近峰腰处,三面凌空笔立,一面与岭相连,有半里路长宽一道斜坡。坡上青草蒙茸,虽在深秋,甚是丰肥。二人行近峰前,正对着那峰观望。元儿忽然一眼看到丰草之中似有个白的东西在那里闪动。定睛一看,正是一只白兔,便和甄济说了。甄济闻言便道:“此山既有生物,决不只一个两个,我们切莫惊跑了它。”当下二人便轻脚轻手,分头掩了过去。
元儿走的是正面,甄济却是绕走到了峰上,再返身来堵。元儿先到,离那白兔只有丈许远近。那兔原是野生,从没见过生人,先并不知害怕。睁着一双红眼,依然嚼吃青草,也未逃避;原可手到擒来。偏偏元儿性急,见那兔甚驯,两脚一使劲,便向那兔扑去,忘了手中的剑未曾还鞘。捉时又想生擒,落地时节微一迟疑,那兔被剑上光华映着日光一闪,吃了一惊,回转身便往峰上逃去。元儿一手捉空,连忙跟踪追赶。迎头正遇甄济对面堵来,伸手便捉。那兔两面受敌,走投无路,倏地横身往悬崖下面纵去。这时崖下的云忽然散去。二人赶到崖前一看,崖壁如削,不下百十丈,崖腰满生藤蔓,下临洪波。那兔正落在离崖数丈高下的一盘藤上,上下不得,不住口地悲呜。
依了元儿,原想舍了那兔,另外寻找。甄济却说:“这是个彩头,捉了回去,也好换口味。”说时便想援藤下去擒捉。元儿因见那兔陷身藤上,不住悲呜,不但没有杀害之心,反动了恻隐之意。这几天工夫,已看出甄济脾气,知他下去,那兔必难活命,劝说也是无效。打算自己下去,将那兔擒了上来,然后假作失手,再将它放走。便和甄济说了,将剑还鞘,两手援藤而下。身还未到藤上,便见那兔悲鸣跳跃,在那盘藤上乱窜,元儿越加心中不忍。刚一落脚,那兔又顺着藤根往下纵去。元儿觉着脚踏实地,定睛一看,存身之处乃是一块大约半亩的崖石,藤萝虬结,苔薛丛生。方以为那兔坠入崖下洪波,必难活命,耳边忽闻兔鸣。将身蹲下,手扳藤蔓探头往下细看。只见离石丈许高下,也有一块突出的磐石,比上面这块石头还要大些。那兔好似受了伤,正在且爬且叫。
元儿心想:“这样崖腰间的两块危石,那兔坠在那里,上下都难,岂不活活饿死?”一看身侧有一根粗如人臂的古藤,发根之处正在下面石缝之中,便援着那藤缒了下去。见石壁上藤蔓盘生,中间现有一个洞穴。再找那兔,已然不见,猜是逃入洞内。他安心将那兔救走,便拔出宝剑,往洞中走进。那洞又深又大。元儿没走几步,忽听甄济在上面高声呼唤。回身时,猛见洞角黑影里有一发光的东西。拾起来一看,正是那日在百丈坪斩蟆狮以前看见火眼仙猿司明用来打桃的暗器,不但形式一样,还有司家的独门暗记。心中奇怪,忙喊:“大哥,快下来,看看这个东西。”甄济在上答道:“那兔既然跑掉,元弟就上来吧,只管在下面留连则甚?”元儿便将下面危石之上有一洞穴,在里面拾着司明飞弩之事说了。
甄济闻说,便叫元儿稍候一会。先从上面拾了一些干树枝掷了下去,然后也学元儿的样,援藤缒落。要过元儿所拾的暗器仔细一看,便道:“这东西一点铁锈都无,分明遗留不久。洞穴外面危壁如削,藤蔓丛生,上下俱有怪石遮掩,不到近前,人不能见,来此的人,决非无因飞至。我们入山以来,一连这么多日子,总是闷在鼓里乱走。如今又被水困住,说不定误打误撞,成了巧遇,也许这里就离他们住处不远了呢。”元儿连赞有理。
这一来,平空有了指望,好似山穷水尽之际,忽遇柳晴花明,俱都心中大喜,哪里还顾得到那兔死活。一路端详地势,决定先往洞中一探,走不通时,再往附近一带寻找。两人将折来的树枝点燃,用一手拿着,另一手拿着宝剑,往洞中走去。里面石路倒还平坦,只不时闻见腥味和大鸟身上落下来的毛羽。走到十来丈深处,忽听呼呼风声,火光影里,似有一团大有车轮的黑影从对面扑来。甄济一见不好,忙喊:“元弟留神!”那团黑影已从元儿头顶上飞过。只听呱的一声怪啸,直往洞外飞去。二人手中火把已被那东西带起的一阵怪风扑灭。元儿方说那东西飞临头上,被自己手起一剑,仿佛砍落了一样东西,正在点火观察时,忽听洞的深处怪风又起,黑影里似有两点火星随风又至。二人不敢怠慢,只得用剑在头上乱挥乱舞。眨眼之间,那东西二次又从二人头上飞过,剑光照处,似是一只大鸟。
待了一会,不见动静,这才打了火石,点燃树枝一照。那头一个被元儿砍落的,乃是尺多长半只鸟脚,爪长七八寸,粗如人指,其坚如铁。拿在洞石上一击,立成粉碎。幸而宝剑锋利,闪避又急,否则人如被它抓上,怕不穿胸透骨。二人见了俱都骇然,越发不敢大意。
又往前走有四五丈远近,才见洞壁侧面有一个丈许宽的凹处,鸟兽皮毛堆积,厚有尺许,知是怪鸟的巢穴。甄济因洞中已有这种绝大怪鸟潜伏,便知定然无人通过。司明的暗器也决非自己遗失,想是用它打那怪鸟,从远处带来,不由有些失望。前进无益,主张回去,在附近一带寻找。元儿因百丈坪两处来去相通,以为这里也是如此,不肯死心,还要看个水落石出。甄济强他不过,只得一同前进。走没几步,前面便有无数钟乳,上下丛生,碍头碍脚,越前进越密,后来宛如屏障,挡住去路。元儿便用剑一路乱砍,虽然随手而折,可是去了一层又一层,正不知多厚多深。这才相信这洞亘古以来无人通行。又经不住甄济再三劝阻,只得出洞,往回路走。
刚一出洞,便见一条尺许白影往上升起。定睛一看,正是适才追的那只兔子。心想:“适才见它已然跌伤,走起来那样费劲,怎么一会工夫,丈多高的危崖,竟能纵了上去?”正在寻思,忽见在缝隙的藤蔓中有一片半开荷叶,心中生着三朵从没见过的野花,颜色朱红。有两朵花心上各生着一粒碧绿的莲子,红绿相映,鲜艳夺目。因为忙着上去探寻司明的下落,也未告诉甄济,略过一过目,便援藤而上。
这时天已不早,二人将周围附近全都找遍,也没见一丝迹兆。眼看落日衔山,瞑色四合,只得回转延蠢洞,准备明日一早再来。且喜飞雾早已收尽,天气晴朗;虽未寻见司明,总算有了一线指望。回洞吃完一餐,乘着月色,又在洞外夕佳岩上,商量明日探寻的步数,互相拿着那只鸟爪把玩了一回,也未看出那怪鸟的来历。直坐到将近半夜,方行回洞安眠。
次日一早起来,出洞一看,崖前水势虽然未退,天气却甚晴朗,山顶上连一点云雾都没有。秋阳照耀,曳紫索青,像用颜色染了一般,实是风清气爽,景物宜人。二人见天好,心中一喜,也无暇浏览山色,匆匆弄了点吃的,便往山顶上跑。
这一日之间,差不多寻找了好几处地方,岩洞、涧河。山峦、幽谷寻遍,除昨日拾的那件暗器外,终没找出一点的痕迹。直到下午,又绕回昨日追兔所在。甄济料定昨日所拾暗器是司明用它打鸟,被鸟带来的,人绝不在近处,苦寻无用。元儿道:“这山顶地方,我们还未走完,岂能断定就绝望呢?水不退,我们左右离不了此山,无路可走,闲着也是闲着,碰巧寻出点因由,岂不是好?”甄济因今日又是失望,不但人,索性连昨日所见白兔都没有影,粮食将完,不由又急又烦。元儿本还想到下面洞中一探,见甄济闷闷不乐,只得回去。
由此一连四五日,天气都异常晴美,只是水未退。二人的食粮虽经再三搏节,也只剩了一小块生腊肉和一包糖食了。眼看无法,甄济见洞下洪波中时起水泡,仿佛有鱼,猛想起了条生路,只苦干没有钓具。便削了一根木叉,折了两根竹竿。从包袱绳上抽下两根麻来,搓成了线。又把元儿的针要来,用火烤了弄弯,做了钩子。去往崖边垂钓。
元儿一心想寻司明,不耐烦做这些琐碎事情,便和甄济说了,由他自己垂钓,自己仍往山顶寻找。甄济因他帮不了忙,时常在旁高声说话,反容易把鱼惊走,便嘱咐道:“这般好山,鸟兽极少,必有原因,来的一晚,又曾遇到那么一个怪物。虽然以后没有发现,说不定有什么厉害东西盘踞。去时务要小心,天色一近黄昏,急速回来。”
元儿应了,便带了那双剑,直往山顶跑去。因为自幼把仙人爱居山洞的传说藏在心里,有了先入之见。日前发现那藏有怪鸟的大洞,没有穷根究底,终放不下,一上山便往那孤峰跑去。行近峰前崖壁,正要攀藤而下,忽见崖壁下面蹿起数十团黑白影子。定睛一看,乃是七八只兔儿,有黑有白。忙伸手去捉时;那兔俱都行动如飞,身子如凌空一般,一蹿就是十几丈高远,转眼都没了影子,迥不似初见时那般神气。元儿那快身手,竟未赶上,心中奇怪。心想:“野兔看过多次,哪有这般快法?莫非这些都是仙兔?”想了想,便往下面降落。
刚落到第二层磐石上面,猛见藤蔓中又蹿起一只兔,口中含定一个红紫色的东西,见了生人,一声惊叫,两脚一起,往上便纵。元儿一把未捞着,被它纵了上去。那红紫色的东西,却从那兔的口中落下。低头一看,乃是一个果子,业已跌破,香气四溢。元儿见那果形甚奇特,虽不知名,看去甚为眼熟。拾起一看,那果外面红紫,形如多半截葫芦。破口之处,流出比玉还白的浆液,清香扑鼻。元儿把果皮撕开,肉瓤却是碧色,与荔枝相似。中心包着一粒椭圆形比火还红的核。用舌一舔那浆,味极甜香。试一嚼吃,立觉齿颊留芳,心胸开爽。知道近处必然还有,忙从藤蔓中寻找。猛见半片碧绿鲜肥的莲叶,正中心还留着一只同样的红紫色果子,正是那日首次探洞出来时所见的异果,只是旱的颜色略变了些。元儿当时因为甄济催促,忙着回延羲洞,只心中动了一动。回去商议寻找司明,也忘了说起。不料这果子却这等好吃。当时便采摘下来。果子刚一到手,那包果子的半片莲叶忽然自行脱落。脱落处还有一痕莲芽,仿佛要随着那落的一片继续生长似的。又见莲叶一脱,那异草只剩了数寸长一根秃茎。
元儿本想将那枚异果带回夕佳崖,与甄济两人分吃。不知怎的,一时口馋,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这一枚原是主果,味更清腴,皮微一破,那汁水便流了出来。元儿恐汁顺嘴流去,再轻轻一吸,便吃了个满口,立觉尝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香甜美之味。心想:“也许旁处还有,索性吃了它吧。”当下连皮带肉,吃了个净尽,只剩下先后两枚果核。那果核比铁还坚,含在口内,满口生香。不舍丢弃,把一枚仍含在口内,一枚藏在怀中。再往藤蔓中细一寻找,不但没再见,而且只这一会儿工夫,连先见那株也都枯死。元儿见寻不着,方后悔适才不该口馋,偏了甄济。
元儿因为前日探洞,曾见两只大怪鸟,有火也被扑灭,心想:“不如将双剑俱都拔出,既可借它照路,防起身来,也多一层力量。”便将双剑拔出,持在手内,一路留神戒备,往洞中进发。走有半里之遥,元儿忽然觉着洞中景物似比前日来时容易看清,精神也觉异常充沛,越发体健身轻。先不知巧食灵果,目力大长,还以为是剑上的光华所致。后来越走越看得清,迥与前日不类。试把双剑隐在背后,又将剑试一还匣,均是一样,这才奇怪起来。仍还是想不到异果功效,反以为洞中必有仙人,怜念自己向道心诚,特地放出光明,好让自己前进。
先时元儿还留神防备那两只大怪鸟,恐在暗中为它所伤。此念一生,便抱了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主见,越走越觉有望,高兴得连那怪鸟也未放在心上。也是元儿时来运转,两只怪鸟俱早飞出,一直过了日前所经鸟巢之下,走入乱石钟乳之中,并未遇上。否则那两只怪鸟并非寻常之物,乃是蛮荒中有名的恶物三爪神鸟,不但生得异常高大,而且铁爪钢喙,疾如飘风,其力足以生裂虎豹。山民奉为神明,常按节候,以牛羊生人献祭。真是猛恶无比,无论人兽禽鱼,在它饿时遇上,极少生还。所幸此鸟虽然喜居暗处,目光锐利,却是能看远而不能看近;不到它饿时,决不贪杀;再加飞起来是一股于直劲,总是雌雄一对同飞,人只愁伤不了它,只要内中有一个被人或伤或死,必逃飞出去千百里方罢。元儿、甄济初进洞时,正遇这一对恶乌飞起,因为飞行甚低,洞中又从来无有生物,未被它们看见,反被元儿在无心中砍去内中的一只钢爪。立时照例狂叫,往远处飞逃,所以二人不曾受伤。这且不说。
元儿过了鸟巢不远,前面钟乳石上下左右,挺身垂坠,到处都是。一会便到了那日所走的尽头处。元儿见石钟乳虽像洞壁一样,将去路挡住,但是夹层中仍有缝隙,总算还有法可想。“若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想见仙人,不吃点苦哪行?便将双剑紧握手内,朝对面钟乳中心乱刺。刺断下来成块成截的石钟乳,便往空隙中投去,以免碍手碍足。于是用双剑齐挥,且开且走。宝剑虽然锋利,先时走起来也甚困难。因为那些石钟乳大小厚薄不一,剑锋一过,碎晶碎乳纷飞四溅,全都是极尖锐的碴子,头脸碰上去,固要破皮出血,撞在身上,疼也不轻。脚底下到处都是断笋残乳,密列若齿,脚踹上去生疼。
元儿仗着毅力聪明,处处留神,在这刀山剑树钟乳层中,开通了有里许远近。忽然钟乳由厚而薄,由密而稀,和进洞前所见神气相似。知离对面出口不远,心中甚喜。再走几步,居然通到一片空地。上下钟乳虽然还有,却是错落丛生。有的像一片樱珞自顶下垂。有的像瑶晶玉柱,挺生路侧。千状百态,根根透明,被青白两道剑光照耀在上面,幻成无穷异彩。
元儿见钟乳缝隙越来越宽,人可在其中绕行穿过,无须费力开行,正在高兴。猛见前面一片玄色钟乳晶壁阻住去路,似已到了尽头。试拿双剑向晶壁刺去,连穿通有三四尺,俱未透过。取那刺下来的钟乳碎块一看,依然是白色透明,壁间望去却是玄色。知那洞壁异常之厚,万难穿过,不由坐在地下,眼望着那片晶壁,发起愁来。
歇了一会,暗想:“这壁既是钟乳结成,还是不算到了尽头。已然费了无穷心力,头脸手足刺破了好些处,如不把这座晶壁穿通,如何对得住自己?”想了想,一鼓劲,站起身来,走向壁间,举剑便砍。那晶壁虽坚而脆,元儿开了一路,已有经验。先用剑照三尺方圆围着刺了几下,将钟乳震裂。然后再拿剑把钟乳砍成数寸大小的晶块,拨落下来,随手往后扔去。费有个把时辰,仅开通了丈多深一个深孔,仍未将那晶壁穿透。元儿浑身衣服俱被碎晶划破。
算计天已不早,恐甄济在夕佳岩悬念,回去絮贴。又不甘就此罢手,一着急,一剑朝壁间刺去,一个用力太猛,锵的一声,手中剑几乎连柄没入,震得上下钟乳纷纷坠落。元儿觉着手上一痛,拔剑出来一看,鲜血淋漓,业已为破晶所伤。而这一剑,又仿佛剑尖没有碰在实地。于是忽然觉得有了一条生路,岂肯放过。匆匆将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刚要再举剑往壁上刺去,试它一试,猛有一股凉风吹向脸上。细一观察,竟从那剑孔中吹出。猜是无心中一剑,将那晶壁穿透,立时精神大振,疼痛全忘。两手举剑,往壁间一阵用力乱刺乱拔,一片狰狰踪踪之声,衬着洞中回音,竟似山摇地动一般。元儿也没有在意。谁知刺得力乏,略一停手,忽闻洞壁里面有人说话之声。知将到达,与仙人相见,越更心喜。恰好壁间已刺有二三尺长方形的一圈裂缝,试拿手用力往前一推,竟然有些活动。这时后面的碎晶石乳已经响成一片,元儿只顾前面,丝毫未做理会。见壁间那块碎晶可以往前移动,便将双剑还鞘,两手用尽平生之力,往上推去。只听咔嚓连声,竟然随手推去有尺许进深。
元儿正在高兴,竟觉那整块晶壁也在随着摇动,身后轰隆之声大作。心中奇怪,回身往后一看,只见一丈七八尺厚的晶壁,业已裂成大缝,四散奔坠。虽看不出洞壁外面情形如何,那响的声音大得出奇。知道形势不好,猛地灵机一动,脚底下一使劲,两手用足平生之力,按定那块推进去的碎晶,往前推去。人刚随晶而过,便听山崩地裂一声大震,连人带那块碎晶,全都坠落在晶壁那一边,一下子被震晕过去。
等到元儿缓醒过来,觉着周身疼痛非常。低头一看,双剑仍在手内,剑鞘也在背后佩着,并未失落,衣服鞋袜却全都破碎。对面晶壁连同洞顶全都倒塌,只存身这处有两丈方圆尚还完好,余者尽是砂砾石块,四散堆积。幸而那面晶壁是往来路上倒,那洞壁又非全部倒塌,元儿落地之处,恰巧是未塌所在。否则,元儿纵不被那面若千万斤的晶壁压成肉泥,也被那些震塌下来的大石块砸得脑浆迸裂,死于非命了。
元儿惊魂乍定,暗自寻思:“适才穿过晶壁时,曾见前后左右全都炸裂,摇摇欲坠。当时仗着一时灵机,不顾受伤,蹿将过来。耳边仿佛听见天崩地裂一声大震,晶壁想必就在那时炸裂。看神气,连这后洞也都波及,虽未全数倒塌,去路还不至于绝望,但是来路已断,再要回去,恐怕比来时还要难上十倍。算计天时必然不早,时间既不允许,再说力已用尽,怎能照样开路回去?”不由着急起来。
元儿愁烦了一阵,猛想起:“洞壁未倒塌以前,自己正在用剑猛力冲刺之际,曾听洞壁这一面有人说话的声音。不多一会,洞壁便已倒塌,自己震晕过去,想必也有些时候,怎么未见仙人接引,反倒连人声也听不见一点?”想着想着,心中好生忧虑。但事已至此,后退无路,只得前进再说。
元儿一脑子满想着前进必能遇见仙人,连身上疼也不顾,竟然站起身来,寻路前进。洞这面虽说石钟乳不见再有,可是洞塌石崩,到处都是阻碍,走起来也颇费事。遇有砂石较多之处,仍须用剑砍刺,用力搬拨。身上又尽是伤,腹内更是饥渴交加。走有一里多路,忽然洞径越来越小,渐渐只容一人侧身而过,幸而元儿身材矮小。走过半里多路,已无倒塌痕迹,洞壁完整,还能通过。正愁洞径不通外面,猛见地下有数十点大小白光闪动。定睛往前后上下一看,前面不远,已然无路,那白光乃是从洞顶缺口树枝叶上漏下来的月光。这时洞径越显低窄,从上到下,高不到两丈,两面洞壁相去只有尺许,湿润润地满生苔薛。
元儿也是实在力乏,纵了一下,觉着浑身酸疼,便将背贴洞壁,双足抵住对墙,倒换着一步一移地移了上去。虽然勉强到了上面,委实力竭神疲,一蹲身便坐在那株遮洞的树根下面。用目四外一望,这洞的出口,便是各株古树根旁的一个二尺大小的空穴,丛草密茂,矮树低蒙。加上洞外边的地形是一个位置在一片千寻危岩下面的一个小山坡,古木千寻,阴森森的。只有初月斜照,从密叶中夺缝而入,把一丝丝的光影漏向下面。空山寂寂,但听水流淙淙,越显得气象阴森,景物幽僻。
再往对面一看,坡崖下有数十丈是一个阔有十来丈的深涧。涧那边的危崖更峭更陡,从上到下,直到水际,何止百丈,连一块突出的石埂都没有。只半中腰有一凹进去的所在,约有丈许深广,生着那日探前洞回夕佳岩时,在洞外藤蔓里所见的奇花,以及来时在洞中所吃的异果,共有三株,比先前所见莲叶还要肥大。当中一株莲叶已半开,叶的正中心还结了三枚果子。余外两株:一株开着三朵那日所见的奇花;一株莲叶紧含,尚未开放。元儿猛地心中一动。暗想:“自己目力虽比平常人强些,并不能暗中视物如同白昼。怎么相隔这么远的花草,对崖又是背阴,自己会看得这般清楚?”猛又想起:“自从在洞外从兔口中夺吃了那两个异果,当时便觉口鼻清香,一身爽快。到了洞中,不借剑光,也能视物。先还当是仙人放着光明接引,自从洞壁倒塌,寻路出来,连个人影也未见着,只目力却大加长进,莫非是那异果的缘故?”
想到这里,记得还有两枚果核,因见它红得爱人;又香又甜,含了一枚在口内。跌晕起来,便即忘记,也不知是否吞入腹内。再摸怀中所藏那一粒,也不知遗失在什么所在。心想:“此果既有明目的好处,如今人迹不见,自己又渴又饿,又无什么可吃之物,何不先按铜冠叟所传坐功运一会气,歇一会?等精力稍复,纵过对崖,将那形如莲叶奇花中的异果采来吃了,先解解饥,再寻仙人的踪迹与出路。”
主意打好,看了看身上,尽是些磕碰擦破的零伤,虽然有点疼痛,且喜没有伤筋动骨,便也不去管它。走出林外,寻了一小块空旷之地,先练习了一阵子内功,又去大解了一回,精神才好了一些。只是腹饥不已。若在平日,纵到对崖并非难事。一则迭经险难,累了一天;二则对崖峻峭,只有那一点凹处,下临百十丈深渊,鸣泉怒涌,浪花飞溅,看上去未免有些胆怯。欲前又退了有好几次,后来委实饿得难受,除对崖那莲叶中所生的几枚异果,别无可食的了。元儿只得择准与对崖高低合适的起步之所,蓄好势子,两腿一蹲,两臂弯回来往腰间一踹,将气提起。准备身体往上一拔,就势双足往上蹬,踹向后面岩石,按一个鱼跃龙门之势,纵过身去,猛听远处一声断喝道:“大胆小妖,敢来盗朱真人的仙草!”言还未了,便听耳际风生,飘飘然几件暗器连环打来。
这时元儿身子业已离地,纵起有丈许高下,两脚也二次收起,正待踹向后面岩石。闻声不免大吃一惊,心一慌,一只左脚向后踹虚,双足力量不均,失了平衡。可是身子业已向前纵起,下面就是那百十丈深的山涧,若是坠落下去,纵不粉身碎骨,也被急流卷走,难逃活命。幸而元儿心灵身敏,足一踹虚,便知不好,百忙奇险中,忽然急中生智:连忙用尽平生之力,将周身力量聚向左肩,就势往下一压。再使一个怀中抱月,风飐残花,翻滚而下。耳旁似听丁丁丁响了好几声,身已落地。
元儿虽然仗着一时机警,没有坠入山涧之中,可是降落地是一个又陡又滑的斜坡,落地时只顾保命,心中并无丝毫把握,哪顾得到下面落脚所在,身子又是凌空横转而下,一落下便是半个身子着地,再也收不住势于,竟顺斜坡滚了下去。那斜坡距离元儿起步之所,只有一丈多远,两丈来长的斜路,没有几滚便到尽头。坡陡路滑,怎么也挣扎不起。快要坠入涧中时,好容易被尽头处一块凸出的石头挡了一挡,略得回转一点身子。一时情急,刚拼命用力将身子翻转,待要伸手去抓那地上的草根,就势好往上纵爬,猛觉腰背上被硬的东西搁了一下,一阵奇痛。心中一慌,手一乱,一把未抓住草根,身子已到尽头。元儿口里刚喊得一声:“我命完了!”便径直往涧中坠去。疼痛昏迷中,自知必死无疑。就这一转念间,身子仿佛又觉被什么东西挡住,颠了几颠,就此吓晕过去。
待有一会,又觉着身子似被人用东西束住,时高时低,腾空行走,顷刻之间到了地头。睁眼一看,身子已在一个岩洞里边的石榻上面。面前站定一人,正拿火点壁上的松燎,背影看去甚熟。方要声询问,那人已经旋转身来,要伸手去取石桌上的东西。再定睛一认,不由喜从天降,高叫一声:“师父!”便要纵下床去。那人连忙近前按住,说道:“你此时身上尽是浮伤,不可说话动作,以劳神思。待我拿安神定痛的药与你吃了,再敷了伤药,进点饮食,再细谈吧。”
正说之间,从外面气急败坏地又纵进一个小孩,一入洞,便往石榻前扑来,哑声哑气,结结巴巴,只说不出来。先那人又道:“明儿不可扰你哥哥神思。你给我取那生肌灵玉膏来与他敷了,再给你方二哥家送个信,也省得他们悬念。调治好了,明儿一早,我还得赶往环山堰一行。他此来又不会再走,多少话说不完,这一时忙甚?”那小孩闻言,便飞也似往后洞跑去。一会,取了一个玉瓶出来,交与那人。一同走至石床面前,先给元儿服了安神止痛的药,又将身上衣服全部撕去,轻轻揭了下来,用温水略洗了洗,然后擦上生肌膏药,盖好了被。那小孩才忙着往外走去。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铜冠叟父子。元儿初见面时,喜出望外,想要坐起,原是一股子猛劲。及至被铜冠叟一拦,才想起身上受了不少的伤,觉着全身都酸痛非凡。再加饥疲交加,力已用尽,连想说话都提不上气来。暗想:“仙人虽未寻见,居然与司家父子不期而遇,总算如愿以偿,何必忙在一时?”便听了铜冠叟的嘱咐,安心静养。见了司明,心中又是一喜。本想张口,又被铜冠叟一拦,也就罢了。
元儿服药当时还不觉怎样,那生肌灵玉膏一擦上去,便觉遍体生凉。疼痛一止,更觉腹饥难耐。忍不住开口道:“师父,我饿极了。”铜冠叟闻言,便道:“我正想你须吃点东西才好。现成的只剩一点冷饭了,水还有热的,泡一碗吃吧。”说罢,便到后洞炉火上取了开水,泡了一碗冷饭,取了点咸菜,一齐端至床前。仍嘱元儿不要起立,就在枕边一口一口地喂给他吃。
可怜元儿小小年纪,这半月工夫,受尽险阻艰难。离家以后,除炒米外,从没吃过一餐米饭,又值饥渴之际,吃起来格外香甜,顷刻吃光。又对铜冠叟道:“师父,我还要吃,没饱。”铜冠叟道:“能吃更好,只是冷饭就剩了这些。方家就在左近,等你兄弟回来,煮稀饭你吃吧。”元儿答道:“稀饭吃不饱,我还是要吃饭。”
铜冠叟见元儿一脸稚气,纯然一片天真,不禁又爱又怜,用手摸了摸他的额角。正要说话,忽听外面人声喧哗,洞口木棚启处,一只老虎首先纵将进来,后面跟定两个小孩,齐声乱嚷。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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