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文麟听了沈煌的话,没想到会大胆犯险,又见前面山谷中风景甚好,似有人家房舍掩映树林之中;自从入山以来,只和沈煌二人枯坐篷内,又当雪季封山期内,每日苦忆淑华,心甚烦闷,刚由冰天雪地之中走出,忽然发现前面花木繁秀,骤见阳春烟景,心中一喜,便信步走去。心想:“煌儿和明霞明是一双佳偶,看他过年以后,每一提起明霞快来,立时眉飞色舞,高兴非常,照那神气,正和自己幼时痴爱淑华一般无二。”再想到冰如前说坠虎之处,壑底异人极似明霞之师木师姑,珊儿、龙子又在洞内,即使明霞未来,这两人沈煌定能唤出一个。主人性情古怪,莫如前往谷中游玩一回再与会合,以为就这一条路,不致相左,便顺谷径往前走去。遥望前面树林中果有人家房舍,因见那人家倚山而建,林内繁花盛开,风景甚好,一时兴至,往林中走进。
到后一看,当地人家共只四五处房舍,在一松林之外,四围桃李花开,甚是繁茂,遥望小桥前横,流水潺潺,房前大片平肢,一边种着许多黄连,一边是一打稻场,放着两副木架,也不知所架何物,稻场上只有两只大雄鸡,正在高鸣唱午,到处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心想:“冰如曾说这一带均是峨眉后山最隐僻的所在,中隔金顶、连云蟑、猢狲梯、小鬼谷诸奇险,无异另一天地,平日与世隔绝,在此隐居的人,不是山中高士,便是有道力的僧道。”见无人踪,以为主人出外农耕,此间景物如此幽静,料非寻常山民,正想叩门求见,忽听远远铮铮玱玱金铁交鸣之声。
文麟虽从冰如学武,又经沈煌照着师傅加意指点,毕竟是个读书人,平日无什经历,不知有人比武,一时好奇,又见那两处人家房拢幽寂,悄无人声,心疑主人午睡未起,不愿惊动,便朝斜对面发声之处走去。人林不远,耳听笑语呼喝和前闻金铁之声,立定一看,内有数人正在比武,一时刀矛并举,寒光映日,杀得正在猛烈头上,因不知双方争斗是真是假,如照平日早已退回,因来峨眉以后每日习武,懂得一些门道,渐生爱好,又想将来还要出家,所居当在深山古洞之中,非有本领不能防身,于是用功越勤,见状不由触动夙好,便闪在一株大树后面立定观看。
先见场上共是三男一女,男的只一十六七岁的少年,另两壮汉,女的是个少年胖妇,身材高大,赤着一双大脚,手执两把锯齿板刀,舞动如飞,杀得最勇,两壮汉均非其敌。少年本作旁观,见壮汉败退,忽然大喝:“帅大娘不要欺人!待我与你分个高下。”胖妇碟碟怪笑道:“小东西,你才多大年岁本领,也敢称雄?”说罢,少年已持着一根蛇矛,纵身入场。胖妇笑喝:“你真敢和我打么?我且让你一刀。”随说,刀已脱手飞起一柄,寒光闪闪,正往斜刺里急飞过去。
眼看双方就要打在一起,那柄带着好些锯齿、前头宽约七八寸、又沉又猛的大板刀也快要钉在树上,猛听一声娇叱,当的一声,日光之下猛飞来一点寒星,一下打在胖妇右手板刀之上荡开老远,同时一条人影也由斜刺里飞纵过来,却不向胖妇扑去,只一闪,先纵向树上,随手一抄,恰将那把飞刀的后柄抓住,落向场中,身法快极,宛如飞鸟下堕。日光人影微一闪动之间,现出一个年约二十来岁的红衣少女,貌相颇美,一双媚目黑白分明,笑吟吟手指胖妇娇叱道:“你这胖婆娘,也敢欺人么?”
胖妇说道:“三姑不必生气,我和令侄闹着玩的。”少女笑道:“你那鬼心肠,我还不知道么?你们这里几人,如何动武,谁在旁观,我早在前面高坡上看见。明是死了老公不耐守寡,想借比武勾引沙二。人家不愿意,你无气可出,在此卖弄精神,逞能欺我侄儿,是与不是?”胖妇闻言,急得不住分辩,连说“冤枉”。三姑笑道:“我也不管你冤不冤。你不是说打着玩么?我也来和你们比上一回,井还给你一个便宜,你和沙二弟兄,连我侄儿都一齐上。你们四人休说取胜,只打一个平手,便无话说,否则,你这胖婆娘便难逃公道了。”
胖妇本就生得奇丑,再吃对方一逼,一张肥脸急成了猪肝色,神色越发丑怪,看去十分可笑,闻言还想开口,意似不愿。三姑秀目微瞪,嗔道:“你敢和我强么?”说时,文麟见她好似递了一个眼色,因这数人不是真打,那叫三姑的少女仿佛武功甚高,意欲看她以一敌四如何打法。胖妇好似怕极三姑,始终迟疑,后见发怒,才说:“三姑娘,我胖婆娘如何会是你的对手,他们三个更是不行。”话未话完,内一少年笑喝道:“蠢东西!你怎如此糊涂?何苦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怕受伤,同比拳脚,不用兵器如何?”胖妇朝松林这面看了看,忽然改口笑道:“你不要使坏。如用兵器,三姑不肯伤人,还好一些;如用手打,你们无妨,单我一人挨打,你好看热闹么?本来我天胆也不敢和三姑对打,这叫舍命陪君子,无法,只请手下留情便了。”
三姑意似不耐,喝道:“你们再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另两壮汉首先诺诺连声。三姑双手一挥,便朝胖妇身前纵去。胖妇慌道:“三姑莫忙,我准奉陪就是。请你取件兵器再比如何?”三姑喝道:“胖婆娘你真讨嫌!我的宝剑削铁如泥,你那两片顽铁怎禁得住?我用空手和你四人对打如何?”胖妇意似无奈,随将地上锯齿板刀拾起,道声:“放肆。三姑手下留情。”说罢双刀一摆。两壮汉和那少年也各手持枪棒,同喝:“三姑留情!这事与我三人无干。”随分四面喊杀上前。
文麟藏身树后,暗中偷看,见那少女人既生得美艳文秀,悄生生立在场中,直不像是一个会家,对面四人个个武勇,尤其胖妇两柄板刀又宽又大,又沉又猛,舞将起来呼呼乱响,人虽丑胖,动作如飞。少女以一敌四,上来先不还手,一见敌人刀到,只把身形微闪,对方不是扑一个空,便是撞在别人的兵器上面,刚把势子收住,少女轻轻一转,已到了敌人身后,叭的就是一下,别人还好,对于胖妇下手却重,共总五六个照面,胖妇倒挨了三四下,只听叭叭连声,打得胖妇连声怪叫,说三姑专和她过不去。
在场诸人,全被她引得笑了起来。后来少女笑喝:“你们真要我动手么?”说罢飞入人群,双臂齐挥,左架右隔,纵跃轻灵,捷如猿鸟,也不问敌人刀斫枪刺前后夹攻,只凭一双空手上下翻飞。接连十几个照面过去,那四个敌人也越杀越猛,只见刀枪映日,寒光闪闪,裹着少女一条人影,在场中滚来滚去,好看已极。
文麟见少女身法灵巧,从所未见,内有好几次均是前后受敌,危机一发,眼看人非受伤不可,不知怎的一来,少女只一晃,又到了敌人身后,端的惊险异常。心想刀枪无眼,总要受伤,暗中正代少女捏着一把冷汗,看得紧张头上,忽听身后有人狞笑,喝道:“果然是这穷酸!”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身后来人,正是去年初入山时,在青桫坪所遇凶僧,不知何时由身后掩来,恶道也在后面。凶僧在前,离身只有数尺,手已扬起。情知不妙,一着急,便往旁边纵去。
文麟所习武功虽是沈煌转传,但平日用功极勤,又是峨眉内功嫡派,根基扎得甚好,虽未试过,因知凶僧厉害猛恶,狭路相逢,从定凶多吉少,一时心惊情急,纵得太猛,一下就是两丈高远,凶僧以前见过文麟,知是前遇仇人袁和尚之友,想起前仇,立意杀以泄愤,上来便下毒手,不料一掌打空,人已纵开老远,怒吼一声,二次赶扑过去。同来恶道原在后面,见文麟飞身纵起,也跟踪赶将过来,恰是一同到达。
文麟刚一落地,瞥见凶僧恶道双双追扑过来,身后恰是一片危崖,那一带林木较密,两面全被堵住,无路可逃,越发心慌愁急。方料不好,眼看敌人已快追近,忽听一声娇叱,一条红影已挟着一股疾风,由斜刺里林隙中飞射进来,正抢在自己前面,双手一分,喝道:“我蔡三姑这里,向不许人两打一,尤其是无故欺侮老实人。谁不服气,来来来,同去林中空地上分个高下便了。”说时,胖妇等男女四人也同赶到。
文麟看出来的正是林外比武的红衣少女,以为凶僧恶道那等强横,决不甘休,谁知闻言并未发怒,只朝少女笑道:“三姑不必生气。这穷酸是我对头,好容易在此相遇,如何容他活命?”三姑冷笑道:“我看此人分明是个读书秀才,就会一点武功也有限,再加十个这样的人,决非你们一人之敌,如何会是仇家?这里不是待客之所,且同往我家中说去。”说罢,右手朝前一挥,左手拉了文麟,往外便走。
文麟先觉情势危急万分,如非女主人解围,万无幸理,心甚感激,及见伸手来拉,全无嫌忌,以为对方女中英侠,不拘形迹,也未在意,再看凶僧,被三姑抓住袍袖拉了就走,恶道随在后面,各把眼睛斜视自己,面有愤容,谁也不曾倔强,方自奇怪,觉着手上微紧,低头一看,原来三姑竟把自己的手握了一下,正在含笑相看,神情甚媚,因有成见,认定对方是个女异人,也未在意。一会便由花林中穿出,经过一条两边危崖交覆的幽谷,前面忽现一片平地,对面半山坡上立着一所华屋,回顾身后,只胖妇一人跟来,与恶道并肩同行,手指少女和自己,正使眼色,也不知是何用意。
文麟虽是书生,天性强毅,智勇俱全,心想:“事已至此,怕也无用,除却希望主人是个救星,否则必死凶僧恶道之手。”心正寻思,猛觉少女又把自己的手捏了一下,不禁起了疑心,仍想主人女中英侠,必无他念,也许有什别的用意在内,想了想,决计以诚敬自持,相机应付,便同走了进去。入门一看,内里陈设十分华美,男女奴仆甚多,主人似只少女蔡三姑一个,看去人颇美艳温柔,威权却大,稍一呼唤,男女下人立时云集而来,争先恐后抢往前面侍候。一连走进三层院落,到了未层楼上,方始停住,还未进门,便闻到兰庸脂粉香味,就这一会工夫,下人已设盛筵相待。楼共五大间,席设右首第二间内。另一间似是女主人的卧室,绣帘低垂,悄无人声。
主人先请来客就座,朝着胖妇笑道:“你只把我的人放走,便要你命!谁欺负他,也找你算账。”胖妇把舌头一伸,状更丑怪。少女朝文麟笑道:“尊客请坐,少时便来奉陪。”随往卧室走进。文麟此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待了一会,暗查席前侍婢,身旁均似带有武器,内中两人并还佩有宝剑之类,俏生生立在一旁,送上烟茶,甚是殷勤。胖妇独坐门侧方凳之上,不时朝侍婢扮一鬼脸。凶僧恶道坐在对面,似有怒容。待了一会。四顾室中,盆花盛开,日光正照其上,楼栏外一边茶灶一边酒炉,热烟袅袅,水开正沸,室中几案清洁,陈设富丽,花影横斜,繁荫在地,越显得十分春色,暖气融融,心想:“这家隐居荒山之中,奴婢成群,一呼百诺,看去十分豪富,主人只是一个孤身少女,又有那好武功,形迹好些可疑,到底是何来路,用意难测,如是好人,怎会与凶僧恶道相识?”
想到这里心方一动,忽听凶僧低语道:“道兄,你看这雌老虎神态可疑,真要看中那穷酸,我们留意才好。”恶道答说:“师兄噤声。这婆娘反面无情,不是好惹。莫要被她听去,又生枝节。”凶僧怒道:“今日就不杀那穷酸,也要问个来历。反正此仇非报不可,真不讲理,偏向外人,不会到冯家评理去么?”恶道似恐惹事,低声说道:“你不知母老虎是冯八大公最宠的干女儿么?去年我们虽然吃亏受气,穷酸不过和那小孩一起,与小秃驴相识,并未动手,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凶僧狞笑道:“本来与他无干,但不将他杀死,怎会引出他身后的人?”
文麟闻言,方觉处境之危,忽听有人接口道:“你不杀他,照样把他身后的人引出,奈何不了冬瓜欺葫芦,吃软怕硬,充什么好汉光棍?”众人抬头一看,正是蔡三姑,由房后左边屋内绕来,正立凶僧身后面带冷笑,眉宇之间隐含杀气。凶僧料知方才所说已被听去,强赔笑容,方开口喊了一声“三姑”,三姑突把面色一沉,冷笑道:“我这雌老虎的酒食不劳惠顾,请到冯家等我,自会和你二人评理,各自请吧。”
文麟知这一僧一道凶恶非常,以为双方必要翻脸,谁知凶僧红着一张猪肝脸,好似愧愤交集,却又还不上话来,恶道也赔着笑脸道:“三姑息怒,容我一言。”三姑狞笑道:“我好心好意请你二人来家饮酒,为何背地骂人?我最喜打抱不平。人家一个读书相公,好好的看我和胖婆娘比武,你们无故欺人,以强凌弱,如非相识,我早就不容了。本来此时你们便难脱身,只为你们说出冯家老头,如不放走,还道我是怕事。也不打听打听,三姑娘受过谁的气来?趁早快请!免遭无趣。”
凶僧见主人声色俱厉,越说越难听,实在难堪,不由恼羞成怒,刚把凶睛一瞪,还未开口。恶道见主人一双媚目已射凶光,似知不妙,忙把凶僧一拉,故意笑道:“你不是不知三姑娘自来有她无人,不论凭哪一面,也须让她几分。师兄还不快走!自己人何苦大家都生气呢?”凶僧也看出主人快要翻脸,旁立五六个侍婢已各手按腰间宝剑暗器注定自己,大有待命发难之势,不禁气馁,反正再说下去只有更糟,决无台下,只得随同起立,道声“再见”,一同走去。
三姑连理也未理,待了一会,忽对胖妇和随来少年道:“胖婆娘,快和我侄儿对那两个下流东西说去,今日这位相公已是我家尊客,从此只有人动他一根汗毛,叫他尝尝三姑娘梅花针的味道!冯老头能够唬谁?我请完客,不必他说我还要向老家伙算账呢。”胖妇闻言,诺诺连声,同了少年匆匆走去。
文麟虽料主人不是纯善一流,终有解围之德,方起致谢,主人已翩然往外屋走去。微闻娇呼侍女之声,带笑说道:“好好侍候这位相公,我去去就来。可恨贼秃,差一点扫了我的兴趣。”又待了一会,里屋绣帘挑处,三姑忽又满面春风,缓步而出,神态十分文雅温和,与先前判若两人,朝着文麟笑道:“此是先父昔年两个旧部,幼时曾与相识,为了他们屡犯家规,在外行凶欺人,已然不许上门,断了来往。今日因他欺负相公,我不知事情轻重,因何结怨,好意给他一个整脸,想借三杯水酒为双方解和,免得相公读书人异日无心相遇,好些讨嫌,谁知他们不识抬举,不过这样也好。相公二目精气内敛,武功虽还未到火候,决非常人。匆匆见面,连姓名来历也未请教。难得一见投缘,这些厌物又都走开,再好没有。今日天气晴美,如不嫌弃,你我在此畅饮一回如何?”
文麟这二十余年来,心目中只有一个婷婷倩影,此外便是天仙化人也不会放在心上,闻言本想推辞,既一想,人家为我伤了两个朋友,意甚诚恳,这类女子向无男女嫌疑顾忌,再看方才对付凶僧恶道那等强做,定必自尊心重,不容违忤,如若坚拒,反而结怨,总算救过自己,结怨做什?心念一转,只得略微谦谢几句,便即入座。三姑先见文麟沉吟,迟疑未答,已有不快之容,后见不曾坚持,方始转愠为喜,陪坐一旁,笑问姓名来历。
文麟暗忖自己是个读书人,不在江湖走动,明言无妨;冰如强敌众多,说出难免惹事,何况主人是个少女,神情诡异,也颇难测,便把冰如这一段隐起,只把去年游山,无意之中与凶僧恶道相遇之事说个大概;并说当日也为游山,无意至此,偶见花林之中有人比武,看出了神,没想到凶僧会来寻仇,其实那茅篷中小和尚,只知姓袁,并不相识等语。说完,蔡三姑想了想,更不再间,只是殷勤劝饮。恰巧男女双方都是好量,文麟恐怕吃醉,几次要起辞谢,均被三姑强行止住。
文麟见她春生玉颊,有了几分酒意,越发兴高采烈,眉目之间媚态横生,隐含荡意,走又不让走,心正叫不迭的苦。三姑见他神情不安,突然笑问道:“周兄,小妹将酒敬人,并无恶意,为何不肯赏脸?山居寂寞,难得有此良友一见倾心,今日一醉方休呢。”文麟方说自己不胜酒力,三姑笑道:“至多吃醉,便请下榻此间。谁还让你睡在路上,受那小人之气不成?”
文麟闻言越发惊惶,忙说:“我还有侄儿同来游山,约在前面相见。寻不到我,定必盼望。他母蠕居,只此一子,年纪又轻,倘有差池,回去如何交代?我深感三姑解围之德,改日定当专程拜谢,暂容告辞如何?”三姑笑道:“你说的不是袁和尚所交的小朋友么?实不相瞒,你的事我全知道,不说罢了。不过你这人倒还至诚,话只隐起一半,还是别人的,自身的事一句不假,不甚见外,还有良心。否则,我素不受人欺骗,虽然救你在先,只拿我当坏人,不说一句真话,不等此时,也就不敢高攀了。”文麟闻言,才知对方深悉自己底细,不禁心,脸方一红。三姑笑道:“周兄真个至诚君子。无心说笑,不必介怀。我与令师贵友多半相识,休以为我不拘小节,便是坏人,真要非走不可,也等酒足饭饱之后如何?”
二姑貌甚美艳,人更风流大方,言笑之间媚态横生,仿佛少妇风华,别具一种呢人情致,换在旁人眼里,这等美艳如花的就口馒头,断无不吃之理。文麟却是情有独钟,心心念念只在一人身上,始而误认对方也许侠女一流,豪爽大方已成习惯,不能与世俗妇女相提并论,虽觉脱略过分,尚拿不定,依然对坐同饮,并无别念,后见三姑有了几分酒意,星眼微扬,玉颊红生,神情越发放纵,渐渐眉挑目语,隐含荡意,几次告辞,均未获允,素来面嫩,加以开头印象颇恶,由不得生出畏意,口风又越来越紧,惟恐一言不合,当时翻脸,吉凶难测,只得强捺愁思,表面应对,心中不住打鼓,只想不出应付方法,先推说酒已过量,不能再饮。三姑只是媚笑不语,仍就把酒斟上,殷勤劝用。文麟恐其倚酒装疯,不敢过于坚拒,勉强饮下,谁知三姑酒量甚宏,如非自己也还有量,早就醉倒,这一开张,又劝之不已,简直无法坚拒。
到了后来,文麟看出对方不特有意勾引,并还情热如火,几次示意勾搭,现于词色,情知不妙,偏是不能脱身,只一说走,三姑便自起立,伸手拦阻,暗忖:“此女如此淫荡,又有一身极好武功,只一恼羞成怒,或是借着劝客一动手脚,事更难处,所幸自视尚高,虽然卖弄风情,似还不甘俯就,好在自己酒量尚佳,莫如装到底,拖延时候,只要把她拼醉,相机溜走,或者还能脱身,否则,逃席简直无望。”周文麟想到这里,索性打点精神,以礼自持,神态越发谦和庄敬,专用面子拘束,更不再提走字。
蔡三姑祖父两辈均是西川路上有名侠盗,现均身死,又无弟兄姊妹,孤身一人隐居峨眉后山,仗着田业众多,家学渊源,练有一身武功,平日也颇安乐。无奈遇人不淑,赘夫杨昌乃江湖上有名人物,只是性情凶暴,喜怒无常。三姑独生娇女,从小放纵,自难忍受。偶因一事反目,杨昌由此不辞而去,后在山东另娶一妻,命人带信,说三姑禀性乖张,不能偕老,令其改嫁。三姑对来人说:“我嫁不嫁,与他何干?暂时不去寻他。我眼界甚高,差一点人决看不上,万一遇见意中人,自然各不相扰,否则他耽误我的青春,只一遇上,休想活命!”人去以后,三姑痛哭了一场,说要嫁人。
风声传出,一班江湖中人均觉此是极好一块天鹅肥肉,登门拜访和托人求亲的不知多少,满拟三姑年轻美貌,决不肯守这活寡,既和杨昌负气,也必嫁人,怎么都有指望。谁知三姑以前所说乃是气话,并无嫁人之意,但是天性风流,放诞不羁,见了来人,故意卖弄风情,逗得对方眉飞色舞,心痒难搔,然后提出三条,如能合格,便即下嫁;第一才貌双全,文武皆通,本领在她之上;第二从小生长当地,不愿离开,为了前车之鉴,不许丈夫离开一步;性情更须温和,因为男人最无情义,求爱之初多是甜言蜜语、百依百顺,成婚以后逐渐露出本相,性情一节无法查,特地立此第三条,在未婚以前,须听吩咐,在当地做上些日劳苦繁重之事,日期长短并不一定,何时试出对方果是真诚热爱,方始比武,一分高下,以定去留,男的如胜当时成婚,并说头一条文武双全看是难得,实则所重在情,只要二三两条能如她意,这最后一关不过限制而已。
来人知她家传绝技,更练就袖箭飞针,厉害无比,有的觉出条件大苛,只受了几次奚落,失望而去,吃苦还小。内有八九个不死心的,色令智昏,哪知厉害?以为第一条仅限才貌,比武是在最后一关,只要允许留下,讨得对方欢心,便武艺不济,三姑也必假败,使其入选,并非无望,欲用水磨功夫,熬到人财两得,全都答应下来,每日照着所说,服那牛马一般苦役,只一见面,便百计巴结,无所不至。三姑眼界甚高,本是有心戏侮,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一见男的如此卑鄙,越发轻视。
因是艳名在外,财产又多,头一二年,江湖上未婚少年,稍微自信得过的,纷纷赶来。自来两雄不能并立,三姑也真刻薄,对众声言:“我只一身,难嫁多人,在未经考试以前,对于诸位一视同仁,即使看出来人果是至诚,表面也不显出,非把最后一关做到不能定准。为示公允,决不私见一人。休看我已嫁人,未许婚前,依然守身如玉,平日相见无什拘束,不听请,却不许人进这楼门。如若不耐久候,或是自知无望,趁早快请。要是存心不良,欺我孤身独居,只要私人此楼,休怪我以盗贼相待。”来人不知厉害,反觉所说有理。三姑问众无异义,便把众人安置在一处冬冷夏热的宾馆以内,每日仍以盛筵相款,一面百计凌践,使其难堪,往往聚众轰饮,正在兴高采烈之际,也不问对方饱了没有,忽然一声令下,便令作苦。
这班来人平日享受已惯,初来几日自是难耐,无奈群雄争雌,物稀为贵,三姑又具绝色,借着试心,尽情凌辱,一面故意眉挑目语,或是随便择上两人夸奖两句,日子一久,这伙浮浪少年全被闹得色迷心窍,神魂颠倒,渐由勉强忍耐变成习惯,尔诈我虞互相忌妒,彼此负气,谁也不肯说个走字,末了再由妒成仇,自相火并。败的人自然立足不住,负愧而去。此端一开,余人均想未了比武的一句话大有伸缩,男的虽非敌手,女的偏生爱他,不如及早打发,多去一个情敌,终减好些顾虑,于是纷纷暗中比斗,拿三姑打赌。败去胜留,共才半年,去了十之七八。
下剩三人,一个是见三姑屡示好意,难捺欲火,以为人非草木,况是久旷之身,照着连日相处情形和那几次示意,十九有望,于是妄动淫心,半夜入楼,意欲相机求爱,去时还打点好了退步,稍见词色不对,便说此来只求谈上几句心腹话,聊慰痴情,并无他念。谁知刚一入门,便被三姑预先埋伏的慧婢暗算,当时杀死。另一个早就看出不妙,一见手段这等残忍,首先不辞而别。
下剩一人是个油头粉面的采花淫贼,以为情敌皆去,事情有望。这日正献殷勤,三姑忽令比武。死星照命,尚犯色迷,本领也还不弱,满拟两下本领差不多,事便成功,何况女心已动,定必假败,还不肯施展全力,后见对方连说:“无须让我,刀枪无眼,免受误伤。”又说:“冤枉”。这才听出口风不妙,忙以全力施为,已自无及,只几个照面,便被打成残废。三姑还说:“我手下留情。凭你们这班人,也配做我丈夫?”当时逐走。风声传出,才知女的不想嫁人。上当的人只管痛恨,一则丢人太甚,话又说明在先,难怪对方,再者三姑祖、父威名远震,手下徒党个个能手,更有许多父执之交做靠山,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敢惹这祸水,怀恨之下,胡造谣言。其实三姑人虽放纵,守了三年活寡,并无不端之事。
当日也是孽缘遇合,文麟本是一个美少年,加以三姑独处山中,平日所遇,不是形貌丑怪、狞恶无比的凶僧恶道之类,便是赳赳武夫,似文麟这样温文尔雅的俊美书生,尚是头次见到,不由一见钟情。自来男女之间,越是片面相思,情更热烈,照例越看越爱,无论对方言语举动,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好的,谁知越是这样急进,对方越是嫌厌。此次文麟已把她畏如蛇蝎,只说此女是个淫妇,不知如何下贱。其实三姑自视甚高,文麟情有独钟,上来印象不好,成见太深,实是冤枉了她。本来想将文麟灌醉,酒已吃醉了八九分,及见酒吃越多,神态越发庄重谦和,仿佛酒量极好神气,万一自己先醉,如何是好?心中一急,酒便上涌。又想起自己平日自负才貌,专喜侮弄那些不知趣的野男子,这人是个读书相公,幼从高人习武,品行端正,既然有心求爱,如何这等行径,岂不反被轻视?心念一动,觉着上来把事做错,对这类人不能以淫媚勾引,心中再一着急,酒更上涌,越看文麟越中意,又觉当日不应自轻自贱,如不趁早挽回,便能如愿以偿嫁与此人,情面也是难堪。心念一动,正待变计,惟恐对方先醉,及见文麟似有醉意,心中暗喜,忙又劝了两杯,为劝对方,自己不能不陪,谁知酒吃大多,本有醉意,再加上这两杯急酒,当时醉倒席上。
文麟还恐侍婢拦阻,故意装醉。那些侍婢灵慧异常,再听主人口风,并非不嫁,实在好人难得,看出当日待客情形,比起平日大不相同,明知有意,无奈主人性情难测,这类婚姻大事,说好自得奖赏,一个弄巧成拙,这顿责罚怎受得了?谁也不敢作主,挨了一会,连唤几声“周相公”。文麟装睡,不曾回答。众婢误以为真,便在一旁低声密计,均说事关重大,就算主人有心,也无如此草率,最后决定把客人扶向隔房之中卧倒,一面分人把三姑扶回卧房,唤醒之后问明心意,是否让客人回去,再作计较。
文麟知道此时危机密布,稍被看破,休想脱身,母老虎再一发令,更是麻烦,既一想事已至此,除却静守待时别无善策,越是心慌越易误事,想了想决计沉稳心气,不令露出丝毫逃意。侍婢见文麟烂醉如泥,悄告同伴说:“此人醉得这等厉害,便叫他走也走不了。三姑睡时向不许人惊动,况在酒醉头上,我看暂时还是不去唤她为妙。”另一侍婢答说:“此言有理,主人从来没有这样醉法。我们侍候了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未吃过。天已不早,莫如吃饱之后再作道理。”跟着便听有人来说:“三姑连唤不醒。客醉这样,决不会走,他一个读书人,跑也不快。他那来路,三姑又全知道,就被逃回,不找他便罢,三姑只一要人,当时便可请回,怕他作甚?”说罢一同走去。
文麟闻言,心中暗喜,但听众婢口气,自己住处对方已然知道,冰如不在,沈煌不知归未,如若寻到明霞诸人还好,否则这母老虎何等厉害,岂不大糟?思量无计,只得逃出罗网再说。换了别人,侍婢一去必先逃走,文麟却是机警稳练,人去以后还自装醉。果然等了不多一会,便有两人入房探看,又唤了两声“相公”。未听答应,方始走去。
文麟又待一会,不见有人再来,隐闻群婢饮酒笑语之声,才知主仆均是好量,轻悄悄起身一看,楼旁两面皆窗,房窗虚掩,窗下一株黄桶树,树枝颇粗,离楼只二三尺,伸手可接,便轻攀着树枝援了下去,回顾楼上笑语方酣,先醉卧处,离饮酒处还隔两间屋子,因此不曾惊觉,再看前面月光如昼,松影交加,田园花圃都是静荡荡的空无一人,记得来路还有几所人家、一条溪流,乃是归途必由之路,日间所见胖妇和那几个壮汉不知睡未?惟恐惊动,路又不熟,只得就着花树掩蔽,走将过去,暗忖:“乡村之中多半养得有狗,见了生人必要狂吠,不知这里有没有?”忽听汪的一声,果有一条恶犬由身后窜来。
其实文麟此时功力,休说是狗,便差一点的野兽也足能应付,只为出身士族,从未动过手脚,虽练了些日武功,至多和沈煌相对演习,不曾用过,加以从小怕狗,不禁吓了一跳,慌不迭纵将出去,回头再看,原来身后竟是一所人家,瓦屋三间,三面均有竹林掩避,前面又是一株大树,因此先前不曾看出。狗乃藏种,差不多有小驴般大,形态虽极狞恶,但有一条细长铁链锁住,知不会蹿上身来,稍微放心,忙又前行。谁知那狗见人避开,没有扑中,竟然狂吠不休。
文麟恐将日间所见男女主人惊动,忙绕着树林向前飞驰,耳听犬吠不已,一看地形,人已过溪,往前再有十几步便到来路谷中,不致被人发现,回顾身后无人追来,狗吠忽止,那几所人家也早越过,心神略定,想起沈煌往寻明霞,不知是何光景,回家不见自己,岂不急死?心正忧疑,前面已快走出山口,途中曾听左崖似有步履之声,仰望无人,那声音又是略响即止,心疑空谷传声,也未在意,心想如有人追,当早开口,自己不过夜深逃席,主人大醉,不愿惊动,即便被其追上,也不是没有话说,何必这等怕她、同时又想起雷四先生所赠木丸尚在身旁,忘了取用,此女既是江湖中人,这等行辈本领均高的异人奇士,当无不知之理。想到这里,心胆立壮,跑得更快。晃眼跑出山口,猛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带着一股急风迎面扑来,当时撞个满怀。定睛一看,正是日间所遇胖妇,因出不意,吃对方一撞,觉着一身肥肉和满嘴酒腥之气中人欲呕,连忙纵开。还未开口,胖妇已笑问道:“周相公,放着一朵鲜花不去陪伴,深更半夜这等飞跑,莫非我们三姑还配不过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么?”
文麟见那胖妇嘻着一张怪嘴,月光下看去,一副神情越发觉得丑怪,没好气答道:“我感主人厚意,早就酒足饭饱,告辞回去。我还有一个侄儿,年纪甚轻,恐其恋念,忙着赶回,走得快了一些,有什相干?”胖妇略一迟疑,笑道:“你说这话,我就不信。三姑为你还得罪了两个朋友,怎会放你当日就回?日间听说已命人去找你侄儿,分明一番好心,如何辜负人家?想偷走也行,第一须要将我打发,才有指望呢。”
文麟原是一时之愤,及朝胖妇抢白了几句,忽想起身在虎穴,这丑妇比蔡三姑还不要脸,如若得罪,难免动蛮,那时更难应付,又见对方一双猪眼注定自己,不住在抛眼风,知其不怀好意,急中生智,冷笑道:“我和三姑说明回去,你不放走,意欲如何?”胖妇见文麟理直气壮,似乎胆怯,强笑答道:“我知三姑爱你,决不放走,白天又托过我,故此追来拦阻。你也无须发急,只和我一同回去,向三姑问明,送你上路,你看可好?”
文麟心中一惊,暗忖:“这无耻丑妇什事都做得出,回去固难脱身,如不依她,定必翻脸。”表面仍作镇静,冷笑道:“你不过所求不遂,有意刁难,谁还怕你不成,见了三姑,我自有话说。”说罢,不俟答言,气匆匆便往回走,心正打鼓,惟恐弄假成真。谁知胖妇竟被哄信,拦住文麟笑道:“周相公不要生气,我知三姑虽守了三年活寡,从未看中一人,他虽爱你,也真体面,相公又是读书人,双方都不愿意草率,因此放你回去,是与不是?”文麟冷笑未答。胖妇觉出文麟似与三姑说好,不像是假,惟恐回去说她坏话,忙赔笑道:“我知相公忙着回去,只要日后代向三姑说上几句好话,不提追你之事,我便不再拦阻,你看如何?”
文麟故意冷冷的答道:“我急于看我侄儿,只你不讨嫌多事,谁还与你一般见识?实对你说,除非我明日自来,要想动强,我师父雷四先生先不答应。你如不信,现有我师铁木令在此,一看自知。”胖妇闻言大惊道:“这铁木令虽未见过,早已听说。雷四先生日前还由这里经过,闻说他老人家已不再收徒弟,怎会收你?又未传你武功,是何原故?”文麟恐耽延时久,群婢追来,又不敢露出情急心慌之状,冷笑道:“这个你不用管。如不放走,我便同你回去,不要耽延时候。”胖妇笑道:“我不过问一声。假报雷四先生门人,也未必有这胆子。不过事大奇怪,问上一句,何必生气?各自请吧。”
文麟装不耐烦,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仍就向前飞驰,走了一段,回到高处,方幸无人追来,偶回头一看,身后山谷之中,飞也似又跑来五人,均是女子,胖妇也在其内,后面还有三四男女,并带着前见恶狗,月光之下,看得毕真,这一急真非小可,暗忖:“山径曲折,相隔至多丈许,任怎快跑,也被迫上,至多逃回茅篷,也是引鬼上门。”心中惶急,仔细一看,当地乃是三岔路口,一面是来路,对面高冈,略带人字形,一头通着归途,另一头满是坡陀,高高下下,左边一列土山,上面林木甚多,忙舍归途,往岔道上驰去。借着大树隐身,居高临下,往后一看,追兵已越来越近,越发心慌,知道敌人一上高冈,十九必被发现,一面飞步急奔,一面沿途观察,准备寻一隐身之处暂时藏起,等追兵过去再打主意。
正惶急间,忽然发现脚底乃是一条山沟,回顾身后胖妇带了一伙人已追上冈来,见那山沟只七八丈高下,由此起地势更低,下面更有大片树林,由上到下是一斜坡,只有一段较陡,自信还能胜任,直跑到底,惟恐被人追上,慌不择路,向前飞驰,又听上面呐喊之声隐隐传来,不知夜静空山,易于传播,以为敌已追近,心中害怕,只顾向前飞驰,落荒而逃,也不知跑了多远,后来觉出喊声已住,路也走了不少,遥望后面静悄悄的,方始停住,以为追兵已远,停了下来,眼望碧空万里,明月在天,夜静空山,分外清寂,独个儿正在对月徘徊,恋念沈煌,又不敢随便归去。正打不起主意,忽听犬吠之声甚是耳熟,大惊回顾,正是先前那条藏狗,一路连纵带跳,当先狂追而来,后面跟着方才两起追兵,已然合成一路追来。
山径迂回,文麟顺路急驰,忘了旷野之中无什遮蔽,连经两处树林,本可藏身,无如情虚胆怯,未敢停留,当由第二处树林跑出时,正赶追他的人,发觉赶错了路,以为逃人不会走得如此快法,重往回赶,一眼瞥见文麟由林中跑出,立时绕路追来。文麟地理不熟,自然吃亏,这次相隔更近,自更心惊,重又亡命向前奔驰,一眼瞥见前面是片山崖,崖前现出大片树林,忙即往里赶进。逃不多远,发现野草中隐有一洞,耳听身后追兵同声急呼:“周相公快些回来!那边去不得,再不听话就没命了!”
文麟只说是假,全不理睬,一见那洞深藏丛树之中,地势隐秘,心想这等追法,迟早仍被迫上,忙往洞中钻将进去。刚到里面,闪向洞侧藏起,屏息侧耳朝外静听,猛一回顾,身后暗影中停有两点红光,心方一惊,忽听人犬奔驰之声似已跑过,回顾红光仍在原处未动,心想如是野兽双目,见了来人,断无不动之理,心中略定,忽听洞外犬吠,却不进来,一会追兵也自赶近洞外,耳听胖妇气喘吁吁,朝狗厉声怒喝:“人既在此,怎不过去搜索?鬼叫做什?”这类藏种恶犬性如烈火,凶猛非常,吃主人一骂,又狂吠了几声,忽朝洞前窜来。随又听胖妇笑道:“原来这里还有一洞,周相公藏得真好,且喜还未过界,否则把小命送掉,三姑肯饶我们么?”
文麟料那恶狗嗅出人在洞内,不知何故,欲前又却,先在洞前一带狂吠着发威,忽然窜到洞口,往里一探头,已现出半截狗身,忽又急跳回去。胖妇喝问:“人不在洞内么?”话未听完,狗又二次探头。方想要糟,忽听哞的一声怒吼起自身后,未及回顾,一条和人差不多高的黑影,带着两点红光,已由身后腾空飞出,跟着便听恶狗惨叫和追兵惊呼、逃窜之声,那狗只嗥了一声便不再叫,仿佛被黑影抓死,惊悸百忙中回头一看,前见红光已隐,心想那黑影必是山中精怪之类,万一来犯,岂不把命送掉?正想就势冲出逃避,刚出洞口,便听前面少女清叱之声,目光到处,瞥见月光之下站定两个少年男女,定睛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那少年男女,正是去年雪后封山临崖独酌所遇的施氏兄妹,初见时原定以后往访,或是日内再来,后竟失约,不曾再见,想不到会在危急之间不期而遇,因知对方异人奇士,听以前称呼口气,仿佛他家父母与冰如渊源颇深,并是冰如后辈,心中惊喜,忙迎上前行礼,说道:“自从去年雪后一别,因不知仙居何处,无由往访,每日都在盼望,不料在此相遇,真乃幸事。”
还待往下说时,少年忽然转顾乃妹笑道:“二妹还不快把这伙贱人打发回去,把大黄唤了回来?当真要由它的性,把人全抓死么?”施女正和文麟对立,看神气似想开口答话,闻言微嗔道:“我不似哥哥那样假慈悲,他们自己犯境,无故弄条恶狗来向大黄发威,才有这事。照着昔日中间人所立条款,今夜之事不能怪人,便被大黄全数抓死也是自找。我已喊过一声,那胖婆娘长得和母猪一样,还要倚势行凶,欺压善良。我见了她就有气,顶好让大黄抓死才快人心。哥哥要做好人,不会自己喊去,单支使我做什?”
文麟听出方才黑影,乃是施氏兄妹所养异兽,胖妇和同来那些追兵已全吓跑,正在逃命,恶狗早被抓死,方想这伙追兵全有极好武功,无一好惹,尤其胖妇这两把厚背锯齿钢刀又沉又重,看去何等威猛,又带了那多人来,竟被异兽吓得望影而逃,可知这东西定比虎豹之类猛兽还凶十倍,照此形势,料可无害,当时心情一定,方想询问那黑影是何异兽,如此凶猛,忽听哀号求救之声,回头一看,正是胖妇,亡命奔驰,急跑过来,口中连呼:“相公姑娘救命!”等跑到三人身前,已累得气喘汗流,披头散发,周身都是泥污,一到便跌爬地上,狼狈已极。
施女冷笑道:“前年也是你这泼妇无故惹事,后经中人讲和,立下规条,两不相犯。似此深更半夜,到我寒萼谷扰闹,已是欠打,并敢纵容恶狗去向大黄发威,自寻死路。怪得谁来?如今恶狗已被大黄抓死,咎由自取,不去说它。依我脾气,本来你也难逃公道。我哥哥不愿大黄随便杀人,养成它的恶性,方才发令,当已听见。不夹了尾巴逃回家去,又来惹厌作什?莫非想为你那恶狗报仇,和大黄拼一下么?”
胖妇急道:“二姑娘,我哪有这大胆子惹你家的那几个凶煞?只为今夜所追的是三姑第一次遇见心爱的人,被他乘着三姑酒醉逃席溜走。此时我已快睡,如其不管闲事也好,偏听狗叫,出来一看是他,便追了下来。本意将其送回也可无事,不料这位周相公胆大灵巧,哄得我死心塌地将他放掉,三姑手中那群丫头发觉逃出不远,不敢唤醒主人,随后追来,竟说周相公是我故意放的。三姑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人又由我手中逃出,岂不有口难分?没奈何,只得带了他们男女七人追赶到此。满想他一个文秀相公,刚逃不久,当时就可追上,谁知人虽文雅,跑得却快,加以诡计多端,被他中途改道逃来此地。等到我们发觉不对,重又回追,他已逃过了界。我们原知不合,以为谷口一带不见人影,到处静荡荡的,惟恐回去三姑要打,不肯甘休,意欲把人寻到,悄悄回去拉倒,天胆也没想到惊动你们和大黄那个凶煞。先是满林搜索,不曾见人,因已过界,就是主人宽宏大量,遇上那个凶煞也非吃大亏不可,料知人已逃进谷去,不敢再追,心胆一寒进退为难。也是那狗找死,想是闻出人在洞内,因大黄也在里面,不敢闯进,在外怪叫。我们闻得狗叫寻来,见那洞不大,没想到内有凶煞,强令冲入,这才惹出祸来。有两个逃得稍慢,被大黄一爪一个抓起,如非相公连喊,早被抓死,这一来全都吓跑。我本逃在前面,谁知大黄专一与我作对,别人全都放过,只我一人,无论逃向何方,全被抢前挡住去路,不是将我一爪打跌地上,便把我抓起甩将出去。后来我看出它有心戏弄,想要我命,实在无法,只得逃回原处。我知道这东西最听二姑娘的话,求你大发慈悲,将它唤住,免为所害,感激不尽。从今以后,便要了我的命,也不敢到这里来了。”
施女目注胖妇冷笑不答。文麟偶一回顾,前见黑影已悄没声的掩了回来,定睛一看,那东西生得似人非人,仿佛猩猩、猿猴一类,偏又身子瘦长,与传说中的山魈相似,却生着两条瘦硬如铁蒲扇大的怪爪,周身细毛蒙茸,油光水滑,脑后一股长发下垂至股,却是色如金丝,又长又亮,这时正站在胖妇身后,怒瞪着一双火眼,两双利爪已然扬起,似看主人神色,只一发令,立将胖妇抓死神气,看去凶猛已极。初见这类猛兽,自是害怕,由不得惊“噫”了一声,往后倒退。
施女站得最近,忙伸手把文麟拉住,笑道:“周兄不要害怕,这便是我家大黄,原是南荒异兽。小妹幼时,随同家母去往滇南深山之中访友,无心发现。彼时这东西刚生不久,不过二尺来高,先没想到它如此凶猛,恰巧它那母亲为两条毒蟒所杀。我因见它奋不顾身去和毒蟒拼命,已被那蟒缠住,只等吃完它娘,然后吃它,看着可怜,想要救它。家母说这东西和蟒一样,禀性太恶,难于驯养,执意不肯。家母所访友人,男的姓罗,女的姓裘,也是夫妻二人,隐居当地已有多年。罗叔母裘芷仙为人温和,原是峨眉派剑侠,与家父母同门至好,很喜欢我,无意中走来,听我一说,将蟒杀死,把它由蟒口中救了下来。谁知这东西虽是天生恶物,心却灵巧,居然知恩感德,终日守伺洞前,我一出外,便追随在侧,不肯离开,第三日又引了一个大的前来,才知这东西雌雄两个。始而家母不允带回。见它生得灵巧好玩,再三求说,罗叔母又在旁相劝,结局只带回一个。当大黄和公的一个分别时,哭号了一日夜,看去十分可怜。家母偏是执意不肯,没奈何,只得把它单独带走。这东西倒也听话,除喜捉弄恶人而外,不奉我命从不伤人。就这样,家父仍然嫌它性暴多事,时常鞭打,它从来不敢倔强。新近为了本山时有外方恶贼狗盗来此窥伺,附近又有几处凶人,我因家父母长年清修,不愿外人惊扰,前数日才命它移居方才山洞之内,就便防守。对它更有严命,虽不许生人入境,但也不许它离开这片树林。胖婆娘原是蔡三姑的远亲,仗着几斤蛮力,专一欺人。去年我和三姑几乎反目,也由她身上所起。后经本山隐居的冯老头居中说和,两下言明,以你来的那条山梁为界,除却寻常行路经过,无论打猎采药,双方的人均不许其过境。家兄说我寒萼谷中共只两三家戚友随同隐居,平日半耕半读,偶然也练点武艺,打猎乃是一时乘兴,并不以此为生,出产甚多,地势又大,无须出来,只以这片树林为界,不许他们的人来此骚扰已足,我们即使有人出山,也走别路,决不走过山梁那面去。事情说好,至今双方均能遵守。不料今夜又是这胖婆娘引头惹事。幸而我和家兄在谷中玩月,无意之中发现他们赶来,出谷查看,否则我只到晚一步,大黄虽未奉有明令,当初定约时,它曾在旁听见,知是蔡村的人来此生事,只一入境便可随意杀害,同来那伙丫头佃工或者带伤回去,胖婆娘却非送命不可了。”
说时,胖妇已然回顾,瞥见怪兽大黄目射凶光,站在身后,早吓得浑身乱战,连声急呼:“姑娘相公救命!快将大黄喊开。”施女仍向文麟,从容说笑,全不理睬,等到说完,方始冷笑喝道:“胖婆娘鬼嗥作什?当我面前,它还会把你怎么样!”胖妇好似惊弓之鸟,口中求告,早已移跪施女身侧。施女怒喝道:“快滚过去!大黄不会伤你,你那一身汗臭,没的叫人恶心!周相公是我朋友,无缘无故,你们深更半夜追他作什?”胖妇随把经过重又详细说了。
施女冷笑道:“原来如此。归告三姑,周相公读书守礼君子,乃简老前辈忘年之交。萍水相逢,人家扰了她一顿酒饭,觉着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半夜逃席,并非得已,请她原谅,改日再当登门道谢。那凶僧恶道无故欺我兄妹的朋友,是好的可来寻我,否则我必寻他。这次任是何人出头,我也不论什情面了。”
文麟见胖婆虽吓得浑身乱抖,不敢还言,两只猪眼却瞟着自己,隐蕴凶光,料其不怀好意,听施氏兄妹口气,虽颇拿稳,又养有大黄这类异兽,占着便宜,但是蔡三姑也非平常人物,双方以前又曾有过争执,既经人说和,可见势均力敌,两不相干,自己夹在中间,能否无事尚自难言,再想到沈煌不知是否回去,心忧如焚,施氏兄妹虽然仗义,毕竟才见第二面,当着敌人不便开口。
施女见话说完,胖妇还不肯走,怒喝胖婆娘道:“怎还不走,想带一点记号回去不成?”胖妇哭丧着一张丑脸,颤声答道:“我哪敢讨你的嫌?这大黄是我的死对头,休说在此,偶然途中相遇,虽然怕你,不下毒手抓我,也必吓我一跳,只一离开你,走不多远,他必追来为难,就不送命,也吃大亏。回去那位女魔王必当我坏了她的事,这位周相公逃到别处也好,偏又遇上你们二位,他算遇到福星,我却是撞见瘟神,这一回去,还不知要受什罪呢。”
施兄先见胖妇丑态,只是旁观,微笑不语,及见胖妇一味哭诉不走,突把星目一瞪,怒喝道:“你这泼妇,鬼嗥作什!我知你那狗心肠,想要闹鬼,无须如此。我们见你讨嫌,还不快滚!”施兄话才出口,大黄立时哞的一声怒吼,两条长臂伸处,张开两双大如蒲扇、钢钩也似怪爪便要抓下,吓得胖妇连声急叫,直喊:“相公留情!快将大黄唤住,我走就是。”施女已将大黄喝住,随说:“胖婆娘快滚!我不许大黄追你便了。”胖妇闻言,方始起立,仓皇逃去。
文麟还未开口,施氏兄妹便请同去寒萼谷中小住,以免对头为难,施兄随又说起:“沈煌现在白云窝慧昙神尼那里,李明霞已然会见,黄昏时才得的信。恐周兄不放心,前往访查,见人未回,以为走往冯家被人留住。因与冯老头有点过节,不便前往,偏又无人往探,只专令大黄暗中前往窥探。不料这东西天性凶野,稍微纵容便喜惹事,归途遇见冯家一个来客,误认山中野兽,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便自怀恨,把那两人收拾了个死去活来方始回转。冯家老头听来人说,知是大黄所为,便来寻我兄妹理论。这东西知道闯祸,恐怕责罚,逃来此地藏起。我们正在寻它,想令往寻周兄下落,胖婆娘已领了蔡三姑手下一伙丫头赶来。大黄以前受罚,虽在那旁洞内居住,因它性喜清洁,行动又快,住洞之时极少,今夜如非它在冯村惹事,藏在洞内,胖婆娘所养藏狗猛如虎豹,最是灵警,周兄非被擒去不可。蔡三姑乃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虽然看中周兄,起了邪心,但她生性强做,自从和她丈夫离异,求偶三年,均在暗中物色。那些闻风而来的江湖上无耻之徒,被她欺侮凌辱的不知多少,有的还成了残废。此女一向高自位置,忽对周兄俯就,分明心爱太甚,非得到手不可,周兄回去就她自可无事,只一坚拒,势必恼羞成怒,深仇不解。此女亡父是一侠盗,父女均精剑术,除却是个二婚、人太放荡而外,平日倒也无什过分恶迹。周兄未婚,如其有意,不妨回去,否则住在我们这里或可无事,一回茅篷她必寻来。那时事情便难以逆料了。”
文麟忙答:“小弟志在山林,从无室家之念。何况此女强做放纵,性情也自不投,万无再回之理。未来吉凶祸福,只好听诸天命了。”施女见文麟语意激昂,笑道:“家兄所说尚非定论。此女对周兄已是爱极忘形,比前判若两人,即使恼羞成怒,至多迁怒别人,也决不会伤害周兄一根毫发,长此纠缠不舍,决所难免。简太师伯的行藏,又非这班人所知,何况他老人家近年封剑,已不肯和人动手,人又不在山中,凭着周兄一人,必难应付。其实此女只是从小娇惯,仗着家传武功,目中无人,如论品貌,也在中人以上。就这两年夫妻失和,虽露口风说要改嫁,她父门人徒党甚多,常时来往她家,从未听说有什不端正的行为,便娶了她,对于周兄也不算十分委屈。如能允婚,小妹只把口风放将过去,定必喜出望外,不特我和她前嫌尽解,周兄也可兔却许多顾虑。峨眉小隐,载得美人同归,岂非快事?”
文麟不知对方故意如此说法,惟恐弄假成真,慌不迭接口答道:“此事万来不得!小弟如想娶妻,何必今日?”还待往下说时,施氏兄妹忽同摇手,令其噤声,一面侧耳静听,仿佛有什事情快要发生神气。文麟以为蔡三姑暗中追来,再一细想主人语意。最好能答应蔡家婚事才可无事,心正发慌,目光到处,瞥见月光之下,有一对少年夫妇由前面花林中从容走过。施女忽朝乃兄打一手势,抢前赶去。遥望前行少年夫妇已越过小桥,走往溪对岸大片竹林之中,施女方始追上,一同走入林内。心想:“这两人不知是何来历?见有外客到此,只女的偏头略看了一眼便回走去,神情似乎颇做,前遇主人时曾经问过,除父母外共只一妹,此是高人所居,又养有那等猛恶的异兽,外人足迹所不能到,如是主人父母,不应如此年轻,尤其那女的丰神美艳,望之若仙,飘然有出尘之致,看年纪似和施女相同,决分不出谁大谁小,如是外人,又不应如此简慢。”方想讯问,施女已由对岸竹林中走回,双方恰在桥边相遇,一同过去,微闻施女悄告乃兄说:“爹爹不愿多事,娘虽允诺,也不过问,只许留客小住,等过两日,相机行事。”
文鳞觉着奇怪,随问:“那二位少年夫妇,是否也住在此?”施女笑答:“那便是家父家母。”文麟大惊,忙道:“小弟不知那是伯父伯母,意欲求见,不知可否?”施氏兄妹同声答道:“家父隐居多年,已久不见外客。周兄虽非外人,但有远客要来,改日禀明家父母,再请见面吧。”文麟知道二老异人奇士,所以看去年纪那轻,话已说到,只得罢了。
三人过桥之后,便往右走。文麟见与二老所行相反,问知谷中地势宽大,颇多美景,二老当年清修享受清福,休说外人,便施氏兄妹,也只每月朔望参拜一次,平日见面时少,母子早已分居,当夜竟是无心相遇,恰值文麟来此避祸,施女心热仗义,特意追上,请示求助,二老未置可否。文麟料知情势必甚紧急,否则不会如此,且喜沈煌已有下落,并与明霞相见,留住白云窝,免却好些顾虑,心中一放,便把本身安危置之度外,更不再提前事。沿溪走不多远,走入一片松林之中,见月华皎洁,清荫满地,疏林秀矗,满地琼瑶,方觉夜景幽绝,前面忽现出一所房舍。
主人引客走进,到一轩窗洞启的精舍之中落座。凭窗一看,窗外芭蕉分绿,花草芳菲,林中遍植桃杏海棠等春花,更有大片他沼和奇石怪峰罗列其间,景物十分清丽。室中图书琴剑陈列井然,所有用具全都高华精美,不着纤尘。四角悬着几盏明灯,照得满屋通明如昼。主人请客就座,立有一个青衣小鬟端茶走进。施女重问文麟心意,是否可以迁就。文麟见他兄妹前后问了两三次,好似十分注重,惟恐对头厉害,主人为难,正色答道:“小弟日间偶然游山,闻得金铁交呜之声,循声往看,发现有人比武。正在出神,不料凶僧寻来,几遭毒手。蒙蔡三姑解围,先颇心感,后来留宴,方觉此女不拘形迹,最后逃席实非得已。如论此女,面貌武功均是上等,何况受人之惠,怎敢以德为怨?无如从小好道,近受良友之托,护一孤儿入山从师。本定此子学成,交与乃母,便即披发入山。休说此女素昧平生,未通情愫,便是月殿仙娃,蒙她垂青,不以下嫁为辱,也实不敢奉命。小弟蒙贤兄妹仗义相助,得免凶危,又蒙留住府上,暂时避祸,感谢不尽。但是三姑也许酒后失检,言行稍微放荡,致被方才泼妇误会,以为对方有意,打算将我擒回讨好,并非真有此事,不必提了。如真纠缠不清,小弟隐藏在此终非了局,过了今夜,明日当往白云窝一行,寻到我良友之子,嘱咐几句,便当回转原住茅篷,祸福听命,看她把我如何?自来男女相爱各凭心愿,百年伴侣非可强求,不是威逼利诱所能如愿。此女如知自爱,以她那样容貌武功,求一佳偶并非难事。何况酒能乱性,并未明言,不致伤她颜面。巾帼英雄,当非世俗儿女可比,我想不致有何艰难危险,贤兄妹以为如何?”
说时,施兄正在招呼小婢安排座位,准备宵夜,并未在意。施女却似一本正经,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望着文麟静听,听完微笑答道:“周兄会错意了,愚兄妹决不怕事。周兄恐累我们多此烦扰,意欲身任其难。只恐此女刁狡泼悍,应付也非容易。”
文麟想不出答什话好,方想:“主人盛意可感,在此久居终非善策,反正我心意已定,难道还要强迫人娶妻不成?”心正寻思,偶一抬头,瞥见施女妙目流波注定自己,正在微笑,宝镜明灯之下,比起去年雪后初遇时更显得丰神美艳,端丽若仙,猛想起同是女子,蔡三姑也生得肤如凝脂,人甚秀媚,并非不美,只不知何故,令人望而生厌,对坐这人,一样言动大方,不作丝毫儿女之态,偏是容光照人,自然娴雅,令人生出一种可亲可敬之意。心中寻思,未免出神,多看了两眼。
施女见文麟对她注目,微笑不语,似在出神,想什心思情景,便问道:“周兄对我凝视,莫非有什话说么?”文麟见施女说时星波微注,好似含有嗔意,忽想起对方虽是巾帼英雄,剑侠一流,终是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不应作此刘桢平视,闻言恐其误会,好生惶恐,急于分辩,未暇寻思,脱口答道:“小弟方才想起,同是一样佳人,一雅一俗,竟有天渊之别,似二姊这样,直是神仙中人,休说不带丝毫轻桃,而容止端娴与气度之高华,由不得使人生出敬佩之念呢。”
文麟原是匆匆回答,无意之间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及见施女已带笑容,化嗔为喜,以为说投了机,便照实说将下去。正说得高兴头上,隐闻身后有人微笑,回头一看,正是施兄,站在身后,笑容初敛,忽又想起所说的话好些语病,自知不合,心中越慌,但又无法改口,当时窘住,不能再说下去,急得满脸通红,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是好。
施女见他窘愧之状,笑说:“我知周兄端人,性情纯厚,心口如一,愚兄妹又非世俗女子,无须忌讳。我最恨人假道学,居心却不可问。这类由衷之谈,且比那些故意装腔作态的要强万倍。你不过说我长得不丑,不似蔡家婆娘,稍具几分姿色便自负美貌,平日口吹大气,妄想颠倒众生,把一班江湖上的鼠窃狗偷引逗得魂不附体,一旦遇见一个品貌好的正人君子便现原形,一味轻狂自贱,人却看她不起。周兄虽不应相提并论,连类而及,自来言为心声,即此可见对我不曾轻视,但说无妨,有什相干?莫非一有男女之分,便连邪正美恶都不容人说一句么?”
文麟见她嫣然笑语,侃侃而谈,更显得一颦一笑全都美若天人,自己正被窘住,难得对方如此开通,由不得更生好感,借着听话,把气沉住,想好说词,方始慨然答道:“方才我因二姊如天上神仙,不带丝毫烟火气,最难得是仪态万方,美绝大人,偏是那么自然端重,心中敬佩,由不得说了出来。后来想起不应如此冒昧,正自惭愧,竟蒙谅其愚忱,不以唐突见罪。”还待往下说时,施女笑道:“算了算了!我刚说你心口如一,如何又说这样言不由衷之谈?”文麟一想自己所说并非虚语,第二次开口已比方才谨慎,如何又说这言不由衷?忙答:“小弟实是肺腑之言,毫无虚伪,二姊为何见疑?”
施女笑道:“我知周兄有一心头爱宠、平生知己,看你心意,分明除此一人,人间已无佳丽,这仪态万方,美绝天人的八个字,岂非欺人之谈?”文麟听对方口气,自己苦恋淑华之事对方似已知道,不禁大惊,想了想慨然答道:“小弟诚然有一知己良友,但惜福薄命浅,中道乖远,未能常相厮守。自分今生已无聚首之望,平日见面都避嫌疑。所幸彼此均能相知以心,相见以诚,非特未作非分之想,只等孤儿长大成立,便要披发入山,了此余生。不肯答应蔡三姑的盛意,固由于此,真要佳丽当前,井非无目之人。如其心存偏见,不知善恶美丑,方才也不会说蔡三姑美貌了。”说罢,回顾施兄,不知何往,方想询问,施女笑道:“这话果然有点道理,那你看我比你那意中良友如何?”文麟答道:“此事难言,我那童时良友,如在常人眼中,也许不如二姊这等天人颜色,但我二人情深交厚,在我目中因是情有独钟,自觉一时瑜亮,难分轩轾。”
施女闻言微嗔道:“你二人既然情分深厚,便应同守昔年信约,她如何又嫁别人呢?”文麟凄然答道:“此事也难怪她。当初原是小弟自误,双方本来表亲,虽然情深爱重,一则年幼面嫩,彼此心许,不曾明言,后又随宦远游,多年未见,误传远死他乡的噩耗,加以故乡风俗,中表为婚原为大家士族所忌,她又素孝,父母在堂,只管背人饮位,始终有怀莫吐,迫于父命,只得出嫁。虽然嫁得还好,但我知她内心痛苦惟有自知,如今格于礼教,彼此防闲,连面都见不到了。”施女本想再间几句,因见文麟十分伤感,不便反洁。施兄也由外走进,笑说:“消夜粗肴已全齐备,入座再谈吧。”文麟被人勾动心事,暗中难受,因见主人盛意殷勤,已然备好,只得称谢入座。
宾主三人,谈了一阵,文麟重又询问施氏兄妹名字。施兄正在迟疑,施女插口说道:“哥哥,周兄不是外人,又是一位至诚君子。方才听娘口气,对他似颇看重。只管明言,爹娘怪罪,由妹子承当如何?”施兄笑对文麟道:“并非愚兄妹不说实话,只为家父母避世之人,不愿传扬出去,另外还有一种难言之隐,所以初见面时,只管彼此投机一见如故,不特寒家之事不曾奉告,连真姓名也未明言。此时想起,实是愧对,还望周兄原谅才好。”文麟自是谦谢。施兄笑说:“其实无关。有简大师伯这段渊源,便是明言,家父母也不至于见怪。不过此中尚有难言之隐,不是一时片刻所能奉告。关于家父母的暂且不谈,略说寒家隐居经过,只请代守秘密,请勿向外宣泄如何?”文麟连忙应诺。施氏兄妹随说自己家世。
原来施氏兄妹真姓司徒,父母均是峨眉派有名剑侠,因受敌人暗算,坏了根基,仇敌又多,出死人生好几次,虽蒙几位前辈异人随时暗助,爱护非常,无如吃亏太大,命都难保,后仗一位老前辈以全力扶持,才免一场大劫,由危机一发之间逃出毒手。眼看一班同门和后进门人纷纷成道,自己仅保残生已是万幸,越想越难受。夫妻二人情爱又深,劫后重逢,相对悲哭了数日。屡经商计,才在本山觅一风景灵秀、地势隐僻之区一同隐修,长享清福,并遂瞻望宫墙之愿。在当地隐居才三十年,生了一子一女,男名司徒怀方,女名良珠。兄妹二人均是大劫之后所生,年比文麟尚长二三岁。父母均是剑侠异人,又蒙峨眉派师长和诸老前辈恩怜,服过驻颜灵药和师门凝碧丹、小还丹等灵药,司徒兄妹年才二十几岁,看去固是容光焕发,便两老夫妻那大年纪,也似一对新婚的少年美眷。隐居山中,仗着地势隐僻,除本派老前辈简冰如和几个同道至交而外,向无外人登门。
名山岁月原极清闲,只为司徒兄妹年少气盛,不免喜事,偶随父母同往宝城山访一同道,发现两个异兽在山谷中恶斗,一个便是前见金丝神猱大黄,一个便是去年雪夜沈煌所见和珊儿恶斗的独角怪兽雪犀。小兄妹磨着父母收了回来,本意充作守山之用,二兽也颇通灵性,从不无故伤人,但都天性刚暴,决不受人欺侮。
附近原住有一家侠盗和一个姓冯的异人,武功剑术均非寻常,姓冯的并与两老夫妻相识,只是道路不对,无什交往。这年也是大雪之后,先是大黄奉了良珠之命,去往附近山中擒鹿,回山烤吃,归途遇见一个身披虎皮头戴虎面的女童拦住去路,要分一条鹿腿。大黄不知披虎皮的女童,乃离谷数十里白云窝慧昙神尼新收门人陶珊儿,自是不肯。各用鲁语,吵不几句便动了手。一是猛恶无比的怪兽,一是生具异禀奇资、身轻飞鸟、力逾虎豹的异人,双方本领各有长短,苦斗了一阵。
珊儿虽然力大身轻,毕竟吃了身材矮小的亏,如非心思灵警,几被大黄抓死,后来看出再打下去有胜无败,气又难消,便用巧计骗大黄把鹿放下,将其引往远处,然后悄悄赶回,偷了一条鹿腿往回逃走,中途闻得大黄吼声,知其行走如飞,恐被追上,藏在一个极窄小的崖缝之内在外偷看。大黄回来,发现鹿腿被人偷去一条,立时暴怒,瞪着一双铜铃般的怪眼,东张西望,四下搜索,怒吼之声震得山鸣谷应。珊儿也真淘气,见大黄情急暴怒,不但不怕,反而仗着地利故意引逗,也发厉啸相应。大黄闻声,暴怒追来,见珊儿手持鹿腿,藏身崖缝里面,探头向外,不住用兽语厉声怒骂,恶狠狠飞扑过去,准备一爪将人抓死。不料珊儿早有准备,一手拿着鹿腿摇晃诱敌,另一手拿着一块和人头差不多大的山石,上面蒙着一块鹿皮,暗中相待,等大黄前爪抓下,立时缩退,收回左手鹿腿,却将右手石块往上迎去。
大黄一爪抓住,因是恨极,顺手一抓粉碎,看出上当,越发怒火攻心,咬牙切齿,怒吼乱抓,无奈对头藏身的石缝又深又窄,尤其前半裂口宽才尺许,大黄身材高大,如何能进?珊儿见它一爪抓空,喜得乱迸,藏在里面空处,手摇鹿腿,哈哈大笑,一面口发厉吼,乱跳乱骂。引得大黄犯了凶野之性,非将珊儿抓死不肯退去,无如对头狡猾,石缝窄小,无计可施,急得没法,先将长臂伸往崖缝里面乱抓不已,头却偏在外面,休说不能侧身而进,连敌人也看不见,反吃珊儿连番戏侮,又用石块朝手指骨乱打。大黄愤无可泄,先用两爪朝裂口石壁乱抓,后见那裂缝深达七八丈,石坚且厚,虽被抓裂了一大片,想要入内擒敌直是万难,忽想出一条诡计,装着怒极心昏,把死鹿一抛,连声厉吼,飞步跑去,故意把啸声带往远方,想诱珊儿出来取那死鹿,等其离开崖缝,走得稍远,再行追回,将其抓死。
谁知珊儿比它更乖,知道师长长斋清修,禅关一坐往往三数十天,人和泥塑菩萨一般,连水都不吃一口,戒律又严,杀生最犯大忌,不敢违背,日常馋得难过,见了鸟兽又不敢杀,空自垂涎无计可施。这日发现大黄挟了死鹿走来,从小生长大雪山猛兽群中,乃母便是一个极猛恶的怪兽,天生异禀,素来胆大,并不因大黄生得猛恶高大,稍微胆怯,本意想用兽语和大黄商量,要它一条鹿腿,没想多取,大黄走后,连理也未理,就在当地拾了一些枯柴,击石引火,把鹿腿烤个半熟吃了下去。大黄藏在附近山头上暗中守伺,珊儿作贼心虚,连烤吃鹿肉也在崖缝里面,不曾走出,自看不见。
大黄待了好一会,不见珊儿跑出,正在愤火中烧。不料蔡三姑手下一班佃工使女和胖妇板刀婆马二娘同出打猎,发现大黄脚印似人非人,心中奇怪,仗着人多,跟踪寻来,发现地上死鹿,大雪之后正无所得,看出鹿死不久,只少一条鹿腿,想捡现成。刚刚拿起,大黄发现有人收鹿,飞步追来,众人自然打他不过。幸而大黄奉有主人之命,不许伤人,尤其妇女,休说把人抓死,略加伤害,至少须打三百铁鞭,仗着身坚如钢,不怕人多,只将那些得有传授的佃工兵器夺去折为两段,把人丢出老远,女的除马二娘形貌丑怪,又穿着一身短装皮衣裤,被大黄误认男子,一掌推跌在地,吃了大苦而外,下余已被吓走。
恰巧蔡三姑在前山风洞崖访友归来,还同了两个朋友,均是好手,无心路过,耳听异兽怒吼,杂以众人喊杀惊呼之声,登高一望,发现胖妇等遭了惨败,内有两人已然跌向雪堆里面爬不起来,不禁大怒。男女三人忙同飞身追去,一同下手,恶斗了一阵。大黄见三个敌人中倒有两个女子在内,不肯下那毒手,又听对头在崖缝中吼啸,想起前事,怒火上攻,回身查看,微一疏神,吃三姑用家传铁线蛇长筋所制套索套住。大黄不知套索乃南疆毒蛇铁线筋精工巧制,如被套上,越挣越紧,一会深嵌入骨,奇痛非常,再将皮肉勒破,便中蛇毒,见血必死,总算身材高大,下半身没被套住,又能驭风而行,其急如飞,一见越勒越紧,三个敌人本领均高,知道不妙,不等被人拉倒,猛用全力夺身一挣,立带套索一齐逃去,如非蔡三姑看出怪兽力大异常,早就防到不易制伏,没将套索挽在手上,只握着一段银制的索柄,几乎连手腕也被折断,就这样,虎口仍被猛力震破,眼望怪兽带了套索如飞逃去,翻山越涧,捷逾飞鸟,转盼已无踪影,追了一段,不曾追上,只得带着死鹿,扶了伤人回去。
珊儿藏在一旁,看得毕真,先因师父曾有严命,不许和人动武,再因大黄上来以一敌众,打得非常热闹,觉着好玩,便没有动,及见三姑走来以三打一,刚看出这三人本领高强,大黄手忙脚乱已落下风,并还挨了两下重的,如非敌人主张生擒,早被内中一个女的一剑刺死。珊儿本喜兽类,性又义侠,对于大黄本是又恨又爱,这时见它受欺,顿起不平之念,再想那梅花鹿乃大黄所有,自己强讨不成又行巧取,如不因为自己和它作对,怎会受人的欺,将鹿失去?不由激怒,立意夺回。但她机智灵巧,看出对方人多,后来三人武功甚高,寡不敌众,便一面把这伙人的相貌记下,暗中尾随下去,耳听三姑向同来两人说那铁线网套的厉害,如何解法,断定大黄必死无疑,此时天已昏黑,无法追赶,少时还有远客登门,只可暂时回去,等到明日前往搜索,一定可以很容易寻到所失网套和那怪兽,好在本山谁也不敢惹它,不会遗失等语。
珊儿闻言便留了心,跟到蔡家,看好地势,乘隙放火,就势把死鹿盗走,仗着天生目力和那嗅觉,便照大黄逃路寻去。寻到一看,大黄天性刚猛,又极好胜,自觉丢人,又因奉命取鹿,先被珊儿偷去一条鹿腿,连受戏侮,后来又吃这样大亏,虽然逃脱毒手,自觉无颜回去,急怒攻心之下,带着网兜逃到远处山壑之上,想起前事,愤怒如狂,急于想把网兜解去,一不小心,把兜上活套扯成死结,虽然不再往里收紧,却取不下来,左臂一带已被勒紧,如非天生异禀,皮骨坚凝,早已见血中毒而死,本就奇痛,加以怒极暴跳,一不小心坠向绝壑之中,索性到底也罢,坠到中途,偏巧又被一株古松将索头挂住,如在平时,休说三丈来长的套索,再长十倍也能援上,无如套处奇痒,半身酸麻,左臂已虽用力,套索乃毒蛇脊筋所制,上有倒须钩刺,索又极细,如若抓紧上援,便觉痛痒非常,就此下悬,头和左膀又被勒得痛痒难当,万般无奈,勉强捺住火性,用左爪抓住半段套索,悬身其上,这一来,头和左臂痛虽稍减,要想脱身却是万难,时候一久,渐生惧意,不住长啸求援,想把主人引来,救其脱险。
事有凑巧,司徒兄妹本令大黄擒一肥鹿回来烤吃,大黄刚走不久,忽有一位老前辈来访,将两老夫妻连司徒兄妹一同约往峨眉前山解脱坡见一前辈神尼,全都走开。大黄吼啸了好些时,并无回应,正自惶急难耐。珊儿闻声寻来,快到以前,遇一麻面矮尼将其唤住。珊儿虽是天生野性,向不欺侮善良,见那女尼年只三四十岁,一脸大麻子,穿着一件黑麻布的僧衣,下面赤着双脚,心想:“这样大雪寒天,我从小生长雪山,不畏寒冷,似此满地锋利如刀的冰棱,光脚行路也难忍这冷痛,此人却竟能随意行走,最奇是先在途中呼唤,为听大黄啸声悲急,不曾理她,以我这等走法,寻常野兽决迫不上,她竟两次在我面前出现,又无捷径可以穿越,貌相虽丑,神情那么庄严自然,也不露出一点矜夸词色,明是异人无疑。”心中一动,猛触灵机,笑问:“师父何事唤我?我忙着去救那大猴子呢。”麻尼笑道:“此是司徒兄妹所养灵猩,名叫大黄,不是猴子。它头上所套网兜有毒,套索全是铁线蛇筋所制,多快刀斧均难斩断,你决无法解开。此时它又悬身半崖腰上,一个不巧,救它不成,你也连带中毒送命。千万冒失不得!”
珊儿原在蔡家偷听三姑说过网索凶毒,知非虚语,忙问解法。麻尼随由身畔囊内取出两块形似檀香、约有一指多粗二寸来长的黑木块,吩咐珊儿道:“寻到大黄之后,可用兽谱,令其看好下落之处,将两块黑木用力连擦,自会发火,冒出油烟,先把网筋所结套索抹上一些,再用此火一点,即可消溶。烧断之后,大黄势必下坠,抓住崖腰藤树。你再下去,仍用此法将其点燃,只把几个网结烧化,便可揭下。你把残余网兜套索聚在一起,烧化成灰,免得害人。本来烧时所发浓烟腥毒无比。幸这两块神木功能克制,所发异香能够解毒,并无妨害。事完即速回去,免你师父醒来责罚。”
珊儿听出麻尼与师父相识,忙即下拜,接过两块黑木一闻,果有异香,好生欢喜,耳听大黄啸声,越发惨厉,忙即赶去。走不几步,想起麻尼是位异人,回头一看,人已不见,这时寒风凛冽,天还未明,积雪回光,依稀仅能辨路,无处查看,连唤两声,始听远远山头上麻尼回应说:“你师父不久将醒,今日之事由我作主,她看我面上,虽不至于怪你;仍须早回,不可迟延。”再问姓名,已无回应,只得依言行事,赶往前面绝壑救了大黄脱险。由此相识,一人一兽虽曾为鹿腿相争,但大黄感珊儿一番救命之恩,十分感谢,常时往来,竟成了莫逆之交。不过双方都具恶性,喜怒无常,稍有不合便争斗起来,打完又好,成了常事。珊儿恶根未化,专喜侮弄恶人和山中猛兽,无形中树下不少强敌,大黄虽常和她争斗,仍感救命之恩,哪怕双方打了个不欢而散,一旦遇事,仍是同仇敌忾,哪怕事完再打,当时却是一致对外。
蔡三姑为寻套索,次日一早,率领多人满山搜寻,终无下落。过了几天,珊儿乘师入定,偷偷出来,发现三姑手下搜寻大黄踪迹,想起前情,心中有气,为了师父不许伤人,本还迟疑。无如蔡家这班人多是绿林出身,随同蔡老归隐,多半得有传授,自恃武功,又喜打猎。珊儿为了身上虎毛未退,每次出外总套着一身虎皮,望去真似一只小虎,非等对面决看不出内里藏得有人。双方无心相遇,误认真虎,上前动手,吃珊儿打了一个落花流水。大黄闻得珊儿啸声,赶来助战,同时冯村也养有几只猛兽闻声追出,又吃这一人一兽,打个大败。等蔡三姑得信来援,司徒兄妹也自赶到。珊儿因恐师父回醒受责,已先溜走。
双方正要变脸,冯村隐居的一个异人出来解围,方各无事回去。蔡三姑独居无聊,眼界又高,欲向对方结纳,司徒兄妹自然看她不起,始终故作不知。蔡家那伙人都把大黄、珊儿恨入骨髓,几次设法暗算,均未成功,反吃大亏,因此仇恨越深,后又争斗了好几次,均落下风。末了一次,又是胖妇惹事。蔡三姑也看出司徒兄妹对她轻视,恼羞成怒,已然约定日期比斗,正当剑拔弩张之际,又是冯村诸人出头,本定出梁为界,司徒兄妹笑说:“寒家不想侵犯何人,只不许在寒萼谷外扰闹。”于是约定谷口那片树林为界,两不相犯。
当日胖妇等追兵以为司徒兄妹深居谷中,妄想一个冷不防将人擒了回去,谁知大黄藏在崖洞里面,首被惊动,跟着司徒兄妹又追了出来,惨败而归,一条最猛恶的藏狗又被大黄抓死。胖妇乃蔡三姑的远亲,本人武功还在其次,但她有力同党颇多,怀恨回去,定必四出约人相助,文麟回去定是不会安宁,便在司徒家中暂居,迟早也必有人寻到。不过冯村为首隐居的人,真名辽东飞侠冯远春,年已九十开外,乃蔡三姑义父,为人机智,剑术武功均非寻常,和司徒二老曾经见过几次,看出异人奇士,料定蔡三姑不是对手,必加力阻,至不济也等请来能手之后方始上门生事。文麟如不回去,不特暂时无事,有这些日耽延,便简冰如不回山,也有别的异人来此,由其出面,将蔡家那伙盗党一齐制住,正是一举两得。
文麟听司徒兄妹说完前事,后又听出日间所遇凶僧恶道,专寻冰如报仇而来,因冰如隐居本山虽然年久,平日隐迹风尘,丝毫不露形迹,冯远春那么老奸巨猾,见多识广,竟未看出他是一位剑侠,年辈还在司徒二老之上,竟为这班江湖巨盗作主,不久便要满山搜寻冰如下落。蔡家吃了这场亏,也必与之联合。自己回去,委实凶多吉少,主人又是那等殷勤,只得称谢应诺,暂住数日,相机行事。先还挂念沈煌,后经主人告以沈煌此时十分安乐,已命大黄送信,令其暂住白云窝,和明霞、珊儿等一同习武练剑,等文麟这里事完,同回茅篷,放心勿虑。文麟本不知沈煌误堕沸泉,身受重伤,现在白云窝调养之事,闻言反倒高兴,意欲日内亲写一信,交大黄送去,再令沈煌写一回信,当时也未出口。吃完消夜,不多一会便自天明,司徒兄妹早命人把卧榻设好,道了安置,一同辞去。
周文麟始终没把自身安危和三姑的纠缠放在心上,只因此一来勾动心事,一面苦忆淑华,一面想起司徒兄妹的盛意可感,尤其司徒良珠的婷婷倩影不时涌上心头,直到村鸡三唱,晓日将升,方始昏沉入梦。为了天明才睡,又经过昨夜逃亡奔驰,未免疲劳,所居又极清净,这一睡,直睡到午后未申之交方始醒转,睁眼一看,昨夜所见小鬟采芹侍立在侧,说是两位小主人已来看过两次,早饭已过,等吃午饭。文麟闻言好生不安,忙即穿衣起身,洗漱刚完,司徒怀方已走了进来,见面笑说:“周兄昨夜可曾睡好?寒家日常清闲无事,饮食起居全都随意。愚兄妹有时出门远游,或是贪玩霜月,往往留连竟夜,凌晨始归,偶学家父入定之法,坐上些时便不觉倦,不睡乃是常事。天明分手之后,愚兄妹又往见家母,候了半日,均值入定不曾回醒。小妹娇憨,以为家母故意不见,一时负气,出山寻人,刚走不久。周兄如若早起,愚兄妹均不在此,只两小婢随侍,岂不简慢?这样再好没有。”说罢,便请文麟同往入座。
席设左侧一座小山亭内,山高只两三丈,亭仅丈许高大,四外均是海棠桃杏等春花,花开正繁,亭侧这面更有数十百本牡丹,嫣红姹紫,含苞欲放,花光烂漫,繁艳非常,到处碧苔肥鲜,苍润如流,所经之处,均是大理白石铺成的小径,路旁不是花树成行,便是翠竹摇风,奇石丛立,端的境绝人间,点尘不到,风景清丽,赏玩无穷,置身其问,令人豁目爽心,尘虑皆忘,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美好之感。坐定以后,举目遥望,看出谷中地势甚高,谷口一带,多有巨石高崖,和千百年古木掩映交错。由外望内,决看不出中藏奇景;由内望外,却是三面俱到,一览无遗。那些小山,更具形胜,昨夜逃路齐在眼中。大黄接连几纵,便把树林穿过,只见一条黄影星丸跳掷,飞驰于坡陀峰崖之间,晃眼无踪,端的快极。
怀方正朝文麟指点形势,说:“那山亭能够纵目四望,除家父母所居一带,因有丛山阻隔而外,下余三面全可看出老远,昨夜和舍妹发现周兄被蔡家贼党穷追,便在山亭之内。”文麟常觉天下事断无只占一面之理,至多大小强弱之分,谷口虽有山石林木掩蔽,占点便宜,来人真要细心查看,怎么也能看出一点形迹,同时想起心上人孤筛苦守,爱子远离,虽因付托有人,终不免于倚阎之望,自己在此刻骨相思,不知伊人是否也有知己天涯之感?再又想到良珠秀外慧中,和淑华一样,美如天仙,自然端丽,不知将来何人有此奇福,消受她的恩宠?但盼红颜天佑,不为造物所忌,兔和淑华一样,使人间又多一场恨事。只管胡思乱想,美景当前,竟无心情观赏。偶一眼由万花丛中遥望前面,崖势较低,好似新近崩缺了一块,那地方似在谷的左边,外面横着一条溪流,最前面转角处有片山坡。上面松柏成林,蔚然森秀,仿佛老松下面有一人影刚刚闪过,暗忖:“由此外望,既能看出老远,如若有人藏在松后朝此窥探,纵令这里崖缝窄小,多少也能看见一点形迹。”心方一动。
怀方见他对花呆望,以为文人积习,心喜观赏,并未在意,笑呼:“周兄,请用一些酒菜,然后看花如何?”文麟闻呼一惊,觉着主人在座,如此优礼,只顾出神凝思,不与应答,岂非失礼?忙即回应,方才猜想有人窥探之事便自岔开,也未向主人提起。宾主双方均极投机,主人武功剑术之外更喜文事,越谈越起劲。这顿酒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日色已到未申之交,良珠仍未回转。
后来二人酒足饭饱,文麟忽然想起转托大黄与沈煌送信,忘向主人提起,笑问:“方才曾见大黄独自出山,往右侧山崖越过,不知此时回来也未,可能托它为小弟去办一事么?”怀方笑道:“周兄可是想念令高足,欲令大黄前往送信,讨一回书么?此事舍妹早已想到,今早出去寻人,曾说归途绕往白云窝去见慧昙大师,就便看望令高足,等她回来必知底细。大黄心粗气暴,昨夜又与蔡家那伙徒党结怨,如令送信,容易生事。愚兄妹固不畏人,为一畜生把事闹大,家父必要见怪。尤其冯家老儿,以前虽在江湖无什恶迹,近二十年更知敛迹,非到万不得已不肯出手,家父又曾与他父子相识,平日曾经告诫,说‘双方同隐此山已历多年,平日也颇相安。便蔡三姑虽然骄横自大,能不出山害人总算难得,即便有什过节也须宽容,免其恼羞成怒,召集乃父旧日徒党寻仇纠缠,扰我清修。’愚兄妹平日对她让避便由于此。且等舍妹回来一问,如未往白云窝去,夜来愚兄妹必分一人,代周兄一行如何?”
文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苦盼良珠回来,询问沈煌怎会留住白云窝,也不与自己来信告知,越想越觉可疑,认定沈煌不会这样,即便和李明霞两小无猜,情分深厚,不舍离开,或被慧昙大师留在洞内,随同门人学那越女剑法,也必先回茅篷一行,如何连封信也没有?重又优疑起来。良珠偏是一去不归,眼看日落西山,天已向暮,连怀方也觉事出意料,不应如此归晚。
候到黄昏月上,周文麟虽不似昨日放心,因听主人前后口气一样,又知主人父子和慧昙神尼颇有交情,所谈决无虚语,心虽挂念,还好一些。怀方却因妹子行时曾说午后即回,所去之处就在前山,只把人寻到,谈上几句立可回转,天已入夜,怎未归来?如在平日还不相干,偏巧佳客在座,昨夜又树强敌,把蔡三姑所追的人留了下来,妹子平日娇惯,素不服人,也许狭路相逢,出了什事,虽然断定父母在此,事决无妨,骨肉毕竟关心。怀方见文麟面色不定,时现愁容。便笑问道:“周兄如不放心令高足,小弟愿代送信,就便往前山,催舍妹回来如何?”
文麟巴不得主人能够前往一探,只是不好意思开口,闻言自合心意,略微谦谢几句。怀方说:“愚兄妹久居此山,往来方便,也不会受人欺侮。周兄如愿写信,我当带去,否则由我带话,转告令高足也是一样。”文麟本想写信,因见亭内没有现成纸笔,侍女恰未在侧,主人亲往,不比大黄,由其转告果是一样,想了想,便把想说的活告知,请见沈煌代为吩咐,把昨日被迫在蔡家逃席,受胖妇等人追赶之事隐起,只说途遇司徒兄妹,蒙主人盛意,延来谷中小住,以免忧疑;沈煌怎会留住白云窝以及会见慧昙神尼经过,令其写一回信,并说主人盛意留住,有些日耽搁,行前当命大黄送信,茅篷地势偏僻,昨日又曾发现凶僧恶道踪迹,听主人说不久尚有强敌要往茅篷寻仇,师父不在山中,好些可虑,在未接到准信以前,千万不可孤身回去,更不可轻敌自恃,如真想念,可向慧昙大师禀明,能许自己前往拜见最好,否则沈煌往寒萼谷来相见也可,但须写一回信,交司徒伯父带回等语。
怀方含笑应诺,行时对文麟说:“舍妹也许被人留住,小弟往返也有一点耽搁,今夜恐怕归晚。请自随意饮食安息,有事尽管告知使女,无须客气。令高足与明霞妹子此时在白云窝,必甚安乐,无须悬念,愚兄妹一到,自知底细,决无他虑。只是蔡三姑性情刚愎,有她无人,自恃本领,乃父昔年门下徒党又多,内有几个能手并还奉有托孤之命,无事便罢,一旦有事,闻风即至。周兄既被看中,除非依她心意入赘,就此拉倒,决无如此容易。住在小弟家中,按说无妨,仍要防她恼羞成怒,暗中生事。来路小桥千万不可过去,这点务希注意。今日饭吃得晚,夜饭后愚兄妹如尚未回,最好安卧,不出走动,等把对方心意虚实探明再作计较。”
文麟方想回答,怀方知他心意,已先说道:“周兄心意昨已听说,但是此女言出必践,非可以常理论,性又固执残忍,惹翻了她,什么事都做得出,决非周兄所能应付。我看还是小心些好,不与见面或者还有法子转圜,只被请去,对面明说心事,便成死扣,除非依她,万解不开。如使难堪,即便周兄是她所爱,不致便下毒手,万一拿令高足出气,或是以此挟制,岂不讨厌?”文麟最担心的就是沈煌,闻言大惊,忙谢指教。怀方早把二婢唤来,令其小心侍候,随时留意:“在我未回以前,不论早晚,不可离开周相公一步。”说完起身走去。
文麟始终不知沈煌昨日涉险,此时伤尚未愈,主人恐其忧急,未肯明言,沈煌也不知他昨日受迫经过。师徒二人彼此均在悬念,怀方走后,独个儿徘徊花林之中,想想淑华,一会又想想司徒良珠和沈煌,起初心乱如麻,不知何故情绪不宁。二侍婢一名采芹,一名问梅,见文麟自从主人走后,便独步月下,徙倚花荫,不时低着头微微叹息,仿佛有什心事神气,便笑问道:“周相公,天已不早,山中春寒,恐为霜露所侵,请往房中歇息片刻。我们去把酒菜端来,周相公饮上几杯,也该吃饭。”
文麟猛想起二婢奉命守伺,从未离开,只管胡思乱想,却教这两名慧婢守伺在旁,老大不好意思,同时又想起自己苦恋淑华,一味情痴,向无二志,昨日再见司徒良珠,虽觉此女才貌双全,美若天人,并无他意,不知何故,随时在念,放她不下,心中一动,立自警惕,忙把心神镇定,笑答道:“我受一良友之托,护一孤儿入山从师。昨日往白云窝访友,我一时乘兴出山,致遇恶人,如今不能回去。不知他在白云窝是何光景,只顾寻思,忘了天黑,致劳你姊妹久候。方才饭吃大晚,不思饮食,你们想已饥渴,请各随意,我决不离开这里便了。”问梅笑答:“周相公的事,曾听我家小姐说过,那蔡三姑实是厉害,自来说到必做,诡计多端。这里虽料她不敢冒失来犯,毕竟两位小主人全不在家,谨慎些好。我们奉有主人之命,怎敢离开相公一步呢?”文麟力言“无妨”。最后商定,文麟回房,二婢分头往取食物,在外间食用,三人同去房内。
文麟见二婢甚是灵慧,武功也非寻常,恐其拘束,见窗外明赡吐辉,夜风不寒,花影迷离,明河在天,想起淑华,不觉又生玉臂云鬓、人远天涯之感,独自凭栏望月,乱想心事,也未出去。二婢因夜已渐深,偷觑文麟,倚窗望月,连请用饭两次,都说不饿,也就听之,因见文麟只是仰望天空,又在出神,知有心事。采芹走进笑说道:“周相同,天不早了,主人不知何时才回,今夜也许被朋友留住前山,不会回转。可要先吃一点东西,安息了吧?”文麟一看月色西移,知夜已深,二婢还在守候,心颇不安,想说不吃,二婢又再三相劝,只得答应:“我实不饿,既蒙你们盛意,酒不要了,随便给我一点吃的,吃完,你姊妹也睡去吧。”
二婢闻言,互相笑看了一眼。采芹往取酒食先走,本由问梅随侍,忽然内急,想等采芹来了再走,因司徒兄妹均有洁癖,厨房在房后山洞之内,相隔颇远,本来炉火昼夜不断,饮食取用甚便,当夜不知何故,火竟熄灭,采芹只得重行生火,经此一来,自多耽搁。问梅久候采芹不来,急于入厕,心想:“候了这一整天,均无变故,此间向无外人登门,所去又是必由之路,外人来此,有什警兆,随时便可看出,何况大黄从来不敢远离时久,必已回来,守在谷口内外,主人不过因蔡三姑骄横任性,未必甘休,格外小心,其实无妨,就有什事,也不会有如此巧法。”念头一转,回顾室中,文麟仍在望月凝思,也未惊动,匆匆往厕所赶去。解完手回来,正值采芹端了酒菜走过,见问梅离开,埋怨了两句。问梅还不服气,说:“我出来不多一会,你怎去了这久?”
采芹说起火熄之事。问梅忽想起出时曾见文麟立在窗前,窗户大开,后园一带,四围山崖高峻,并有林木掩蔽,外人不能飞越,也看不到里面,老少主人均是剑侠奇士,又养有大黄这类极猛恶的怪兽,自然无人敢于来此侵扰。今夜却是不然,第一,小主人虽在本山显过两次威力,对头蔡三姑却非弱者,人数又多,十九能手。虽有两位老主人在此,对方只听冯村中人传说,不知底细,平日虽然两不相犯,一旦激怒成仇,便自难料。最可虑是前数日山中大风雷雨,将正对冯村的山崖震塌了一片,现出一条缺口,起初不曾留意,昨日两小主人外出,发现当地断石纵横,污泥狼藉,前往打扫干净之后,看出那条缺口正与冯村相对,本意主人回来禀告,只为谷中一向清净,便把那片山崖全数铲去也无人到,跟着主人便把周相公接应进来,一时疏忽,忘了告知,万一对头避开正面,由那裂口暗中侵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心中一惊,忙催快走。
等走到前面,刚探头往房中一看,文麟已不在房内,以为去往屋外走动,或又回到花林赏月,忙同赶出,哪有人影?连喊“周相公”,未听回应。二婢全都急得心头怦怦乱跳,料知凶多吉少。采芹怪问梅不该离开,问梅也怪采芹粗心大意,说“炉火本是昼夜不断,我们吃饭时还曾加了不少炭团,火封甚好,原备随时应用,断无熄灭之理,分明有人闹鬼。就算火熄,也该回来通知一声。我久候你不来,腹痛内急忍受不住,以为片刻即回,断无如此巧法,不料竟会把人丢去。休说两位小主人的英名,便我姊妹也蒙主人怜爱,学成武功剑术,连冯村两个小畜生,见了我姊妹全都恭恭敬敬,不敢放肆。周相公这大一个活人,听说还经简老真人传授,并非庸手,就在这不多一会的工夫。被人擒去,这人怎丢得起?”
二婢互相埋怨,仍不死心,以为为时无多,文麟并非寻常文弱书生,谷中形胜天然,来人任走何方,均有不少的路,月色又好,登高一望,两条逃路,均能看出老远。如被贼党擒走,便是会飞,也能查见一点形迹,逃必不远。略一商计,便往小山上跑去。往外一看,只见星月皎洁,清光四射,远近山石林木均似蒙着一层轻霜,到处静荡荡的,并无丝毫影迹可寻。正在愁急,往外查看,忽听远远传来一声厉啸。要知后文惊险香艳情节,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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