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要送,王标伸手拦道:“此时外面清静,你表弟来时无人知道,别人也认不出是他,你不要送,我还有话说呢。”
老幺刚一止步,王标便命老张去往外屋照料,随把老幺唤至身前,低声说道:“你从小在我店中做事,平日也颇机警,如何不知利害?这里不久便有一场恶斗,哪一面的人都不好惹,我们躲都来不及,你如何这样大胆!休说多管闲事,只要说错一句话,便有性命之忧,这是儿戏的么!我本来难免受害,总算昔年见机得早,又听你二姑母之劝,隐居在此,才得保全。眼前虽有一点牵涉,一则与我无于,即便以前帮助恶人遮掩形述,也是受迫,出于无奈。再则你那二姑母聪明机警,早已料到今日之事,看出你小表弟资质还好,老早便用尽方法,使他拜在异人门下,已与那班英雄侠士发生渊源。我这多年来又知悔过安分,虽知可以无事,当你表弟未回之前,仍是担心,既恐来人误会,又恐那恶鬼强迫我和他走一条路。
“正在愁虑无法两全,今日玉儿忽然回来,才知这厮真个凶险,明知强敌寻到,不特不知悔祸,临去之时,又在附近村中伤了好几条人命,并还留下柬帖向对方挑战,定在来年二月中旬,同往嵩山一决存亡。并说他已在此隐居,偶然出去走动,并不多伤人命,初意等到钱财积有成数,便即隐往江南,作一富翁了事。不料仇人一再不容,事隔五年,依旧寻上门来,现已决计相拼,不再退让,如有本领,便等明春相见。否则,他的踪迹,只在河南、两湖三省地界,每日必用人血喂他那柄宝刀,只管寻他,任凭对方人多势众,他夫妻二人定必到场等语,话甚凶狂。
“他对你已生疑心,按说三日之内必遭惨杀,临去以前,还曾向我露出口风,说你怎会代他遮掩?必已看出形迹。这些日来,我知这厮残忍无比,母老虎更是凶险,杀人如同剪草,时刻代你担心,不知怎的竟会无事。照他规条,所想杀的人,如在三日之内未遭毒手,或是有人出头作梗,无法杀害,除非日后再遇,与他为敌,或有冒犯之处,便算渡过一道死关,暂时可以无事。我明知你凶多吉少,无奈斗他不过,决非对手,如非初来之时我帮过他不少的忙,彼时曾有将来必报之言,我也未必能保,连情都无法代求。空自愁急,无计可施,今早见你无事,才放了心。
“先还不知你怎会脱险,后来仔细查间,才知日前店中住的两位异人,果是为他而来,这厮不是看出你有异人暗护,便是发现敌人大强,口说大话,还有顾忌。你虽无事,但恐对方疑我和他一党,将来难免牵累,心正焦急,你表弟恰在此时回来,才知店中来的异人不止两位,事情已经他师父代为关说,不致受累,才放了心。只不知另外几位是谁,虽有一人可疑,还拿不定。
“前走两位今日必回,见面之时,如若谈起,你不妨明言,说你表弟乃武当山白云观梁老道长关山门的弟子,一面留心他的口气神色。如其还好,可告以白骷髅中只剩白鹰子夫妇,内中一个为首的,因在五年前由秦岭逃走时,夜行深山之中遇见大雨,走迷了路,到一破庙暂避,不料庙内有一毒蟒藏在殿旁暗影之中。雷雨太大,入门时不曾留意,又因敌人穷追,徒党死亡殆尽,只剩他和白鹰子夫妻三人,心中恨毒,只顾盘算报仇毒计,那蟒忽在暗影中窜起,一口咬紧肩膀。蟒虽杀死,蟒头仍然咬紧肩臂,费了好些心力,才得取下,强忍伤痛,行到中途,周身毒发,寸步难行。二同党看出人已无救,又嫌累赘,将他杀死,埋在百丈冈老松之下。
“这两狗男女,在五恶鬼中,比为首和第五的一个小教主还要阴险,自己隐藏在此,却令几个残余的心腹同党,分往西南诸省,用他们白骨信号符记,到处虚张声势,留下痕迹,引人惊疑,却不真个劫财害命,使敌人知他踪迹是在西南诸省。为首的一个尚在人间,比以前还要飘忽机警,行动神速不可捉摸,以为疑兵之计,平日由这几个党徒暗中送信。
“依他本心,原想在此隐伏数年,等待时机,把昔年受伤逃走的女教主寻到,他那吹弩毒针也全练成,然后号召徒党大举报仇。无奈天性凶残,又贪又狠,那小脚婆娘骷仙姑李金莲性更凶毒,以前杀惯了人,闲来手痒,又爱吃人心人脑,非此不能快意。为了老巢所藏金银堆积如山,均被中条诸侠拿去救了灾荒,想起心疼,怂恿男的,说这一带虽然临近官道,但是地方穷苦,仇敌都知我们享受已惯,踪迹必在西南诸省或是江南一带,隐藏待机,同党也必还有不少,何况我们符记信号又常在西南一带发现,决想不到会在这里隐身,稍微出手,决可无妨。年景虽然不好,左近城镇中还有好些老富户,每隔数月开上一两次斋,仍照以前杀鸡吓狗、阴阳两面方法,只把符记不用,苦主恐遭灭门之祸,自然不敢声张,官府如有耳闻,只消夜间前往稍微警告,也可无事,再像昔年盛况虽办不到,好歹也可积蓄一点。
“男的立被说动,始而每年只害一两家,自去年春起,河间府数百里方圆以内有钱人家,差不多已有多半遭殃。狗贼胆子也越来越大,渐渐故态复萌,隔不多日便想杀人快意。先还专挑富家下手,近因年景更坏,有钱人家差不多已有一半以上被害,下余不是不知底细,便是出手不顺,犯了他门中的忌讳,临时中止,女的又喜吃人脑,于是贫富不分,一体下手。近两月来,至多三数日,必要出去一趟,每次出手,多是白天假装生病,女的先行,天明前起身,深夜回转。他夫妻脚程极快,一夜往返数百里不算回事,表面上不曾离开,人却被他们害了不少。尤其每年春天,推说回家祭祖,一去多日,害人更多。
“因其行路如飞,每到一处,只抢一家,天性多疑,虽喜杀人,却有不少忌讳,除有几家富户无故撞见凶神,家败人亡而外,余者当时并不一定全遭毒手,不过他一出马,照例是要见红,手法又极残忍阴毒。苦主全家见此凶残和他那一身惊人本领,保得性命的人已是万幸,哪里还敢违抗,向外泄漏!官府多半事前受有警告,被他镇住,苦主不敢出头,正合心意,自更不敢多事。
“这一半年来,我见狗贼伤人太多,早就料有今日,总算他们照例不吃窝边草,又因以前道路不同,不曾迫我入伙,还算运气。想起他初来时,我怕他凶威,事前又将面具当面揭下,只要说一不字,全家便有性命之忧,不敢违抗,将其留下。因恐强我人伙,终日愁虑,茶饭难安,后才看出对方看我不起,无事从不往还,方始放了点心。近来见他越闹越凶,恐受连累,几次想往武当山,令玉儿向梁道长告密,均恐被其看破,未敢妄动。他那对头仍寻到此地。这班异人侠士,久有耳闻,但未见过。你再见时,探那口气如好,速对我说,我还有话想告知他们呢。”
老幺听出陈三外号恶鬼,忽想起那日于相公房中所见鬼影,脱口说道:“原来这厮外号恶鬼,莫怪打扮像个黑骷髅呢。那日我往西偏院,他不知何故会在房内出现,此时于相公正脱衣服要睡,听我惊呼,追出询问。同在房内,于相公竟未惊觉,莫非这厮还会邪法不成?”王标闻言大惊道:“他夫妇人皮骷髅面具只一戴上,便非杀人不可,怎会被人看见?店中又无凶杀之事,快把详情说出,好作准备。”老幺大惊,便把前事说了。
王标一听,老幺所见乃是一个通身漆黑。头似骷髅的怪人,再一盘问当夜所见所闻,忽然惊喜交集,略一寻思,悄声说道:“这位大侠在我店中多日,我竟未看出分毫形迹。这太好了,怪不得你未遭毒手呢。”老幺问故,王标笑道:“这两起人,一善一恶,都戴一张人皮面具,但有黑白之分。恶的以前为首盗党共是五人,每出行劫杀人,必戴这种骷髅面具,但均白色,夜行衣上绘有白骨。这面却只一位隐名大侠,也戴人皮面具,颜色却是黑的。听你一说,我近日疑团已打破了好些。当听你说于相公文雅大方,此后对他务要格外恭敬,称呼照常,不问你话,不许开口,问时据实回答,不可隐瞒。”
老幺回忆前情,料知于瑾便是大侠黑骷髅,又想起那根竹箭,方说:“于相公日前还交我一样东西。”底下话未出口,忽听窗外有人弹指之声。王标忙把手一摇,不令发话,抢先下炕,朝着窗外躬身说道:“爷台有何吩咐,小老儿无不遵命。”随听窗外接口低语道:“别的无事麻烦,可命老幺速往后院,有人问话。你非贼党,无须疑虑。”王标喜诺,把手一挥。
老幺听出瘦子口音,忙往外面一看,人已不见,随往后院赶去,刚进穿堂,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回顾正是于瑾。老幺知他隐名大侠,忙即回身赔笑问道:“相公有何吩咐?”于瑾笑道:“你对后院客人去说,日期近了,明夜上阳堡也许有事,他们相见那人,还不到时候,事情快了,无须发急。”说罢,转身走去。
老幺忙又赶往后院,见除原有二客外,又多了一个身矮肥胖、面如冠玉的中年文士,因有外人在座,微一停顿,瘦子见他迟疑,已先笑道:“这位不是外人,有话只管明言。”老幺先间方才窗外唤他何事。瘦子惊道:“我并不曾离开,何尝唤你?”老幺也自惊奇,笑答:“也许小人听错,待我再问别位客人,可曾呼唤。”瘦子道:“你日前在酒店中无心多口,本是好意,反引起狗贼疑心,几乎为人所杀,今早才脱危机。先前我们由外新回,本想唤你进来询问一事,因有好友远来,迟延至今,你来正好。我这口音又沙又哑,怎会听错?那人可曾见面,怎知是我?”老幺便把前事说了。
三人闻言,全都惊喜,高的一个道:“我们真蠢!果然是他老人家亲自出马。前日明已觉出好些奇怪,竟没想到人已先来,近在咫尺。我们真个废物!听他老人家口气,或者还能原谅,我们前往拜见如何?”瘦子拦道:“你想得真好,恶贼狗男女如此猖狂,我们来此数日,徒自打草惊蛇,连毫发也未伤他一根,有何颜面前往拜见?你没听老幺传话,吩咐我们不要寻他么?我原说呢,我这口音最难听,怎会有人相同?照此说来,前三夜所遇之事,就不足为奇了。如肯相见,决不会命老幺传话,不信,命人去往前面一看,人便不走,也必不在屋内了。”
矮胖子接口道:“我弟兄这次真个丢脸,共总两个狗贼,如此劳师动众,并还中人疑兵之计,把人分开。”瘦子接口笑道:“我看不然。昨日有人发现二姊踪迹,坐着一辆新骡车,大哥假装车夫,由这条路上经过,方才问你,却说未见。照此情势,分明这位老人家已看破狗贼有了成算,表面虚张声势,故意把人分往两湖,查访狗贼下落,暗中却下密令,令其中道折回,连诱带激,想使这三个狗男女合在一起,连同手下贼党一网打尽。不特二姊他们中途折回,去往两湖的人必是几个不相干的后辈,连你二位也都用来诱敌,另有深意。此公神机妙算,料事如神,照例二姊只一出马,他老人家定必暗中尾随下来,事情也无不成之理。再过几天就知真相了。”瘦子方答:“十四弟说得有理。”
老幺在旁一听骡车,想起日前失去竹箭之事,又听出三人与于瑾是一路,插口问道:“那骡车三日前曾由店前经过,不知是与不是?”瘦子便问:“何时经过?与常车有无不同之处?驾车的可是一个头戴范阳毡笠的矮子?镇上来往车马甚多,怎知与我们有关?”
老幺便说:“于相公事前说有女客要来,并取竹箭一枝,命我插往树上。彼时风沙迷目,路断行人,只此一车经过,等到回店,于相公忽说树上竹箭被人取走,命往查看,果然失去。前见二位尊客也带有一支竹箭,形式相同,先疑二位无心取走,只不敢问,现在才知于相公连骡车上人,均与二位一起。记得那车到了树前,只将长鞭向空一挥,并未停留,至今不知那箭怎会失去。”
矮胖子笑道:“你这伙计倒也灵巧,只是口没遮拦,想到就说,留神闯祸呢。”瘦子接口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听他所说,分明大先生对他甚好,休说奉命而来,便对旁人话不留神说走了嘴,也必无害,否则,那竹手箭决不会交他经手,他这条命也早完了。”随请老幺坐下详谈,把陈三来的年月、平日行为以及失踪经过,重又仔细询问了一遍。
老幺料知姑夫王标起先也是江湖中人,因听对方口气严厉,对于贼党,有不令漏网之言,恐其误会,便代分说。刚谈起表弟三玉乃武当山梁道长门下,忽听飕的一声,由窗外飞进一支竹箭,形式与前见不同,长约七寸,上面绑着一块小银牌和一张纸条,吃高的一个扬手接去,未及开看,便听窗外有人低语道:“明夜上阳堡已另有人去,留神狗贼调虎离山,又回原处。”室中二人立将银牌收起,把箭上纸条打开,看了一遍,笑问老幺可有胆子。老幺年轻气盛,平日最喜英雄侠士,知这几位异人在场,决不至于吃亏受害,忙答:“小人并不怕事,如有吩咐,无不遵命。”说完,瘦子闻声迫出,也自赶回。
三人见面,瘦子说道:“这狗贼夫妇罪恶如山,起初党羽众多,我们费了许多心力,才把为首五人除去两个。这化名陈三的最是凶险残忍,近五年来,他和女贼李金莲劫来不少金银珠宝,埋在酒铺后面泥土之内。逃走以前本想取出,男的因觉为数太多,不能全数带走,只取一些,难免露出形迹,被仇敌发掘了去,又恐和我们狭路相逢,带着这多东西,未免累赘,只得中止。到了途中,见无什事,又觉我们弟兄多是生脸,以为无心巧遇,并非为他而来,不如意料之甚,于大先生和我二姊又未露面,女的便埋怨他大惊小怪,敌人还未对面,便自胆怯情虚,闹得镇上不能回来,还须另觅安身之处。男的素来怕这婆娘,想在半夜赶回,发掘藏金。
“我们原料狗男女必回,也在守候,谁知阴错阳差,狗贼先与十四弟途中相遇,动起手来。跟着,又有曾、彭二兄无心经过,上前助战。狗贼不知他们三人不期而遇,又认出十四弟正是那年扫荡巴山贼巢的敌人。我那日在他铺中饮酒,曾将竹箭令符现了一现,为想试验真假,又用内家劲功撞了他一下。他以为我们人多势盛,急怒交加,正待放出吹弩毒针,恰巧他那心腹同党日前由岳州赶到,先往镇上,探出到前一日狗男女弃家出走,心生疑虑,正在搜寻他的踪迹,不知哪位仁兄与之相遇,开了他一个玩笑,被他看破,争于寻他报警,见面以前,疑心生暗鬼,硬把一个不相干的人当作大先生,跟了下来,见他和人争斗,才一开口,便大惊小怪。狗男女本来情虚,以为强敌追来,还同有好些能手,不敢恋战,说了几句狠话便即逃去。十四弟他们知道此贼心黑手狠,所炼毒针更是厉害,中人必死,本是只守不攻,也未追赶。
“狗男女先颇害怕,等了两日不见动静,又杀了两个土豪,也无人去寻他,知大先生久未出山,以为本人未到,只是我们弟兄几个和些后辈,否则,他向十四弟说了大话,又在附近杀人,大先生如其在此,不会这样太平,再想起所藏金珠,越觉可惜,惟恐夜长梦多,被人发掘了去,大约今明两夜,定必冷不防回来掘取。加上离此百余里的上阳堡有一家财主,甚是富足,被他发现,也要前去,故此这两个地方均须留意。
“狗贼虽然凶恶残忍,但他杀人,多少须有一点借口,这三日内不曾下手,再与相遇,本可无事,老幺你如胆大,乘着今夜天好月明,假装大解,去往外面走动。狗男女要来,当在三更天左右,见你必要寻来问话,你只装傻,故意问他为何弃家出走。他所藏金银珠宝为数太多,想必还有用你之处,又想探听我们虚实,在他藏金收完以前,决不至于杀你,事完之后,却是非遭毒手不可。可照我所说应付,能够中途溜走最好,如觉为难,一面设法延宕,告以店中来一怪人,包裹中藏有一张黑鬼脸壳,方才出来大解,还曾见他站在门前,恐非好人等语。他闻此言,定必发话恐吓,命你回店探看此人回未。你借此溜走,回来正好,只能将他稳住,等把地穴掘开,事成之后,必有好处。”说罢,又教了一套言语。
老幺听完了话,正往回走,忽听前面车马之声,暗忖,天早黑透,天寒风急,此时怎还有客人投店?赶去一看,乃是一辆双套大车,连车夫共是五人,内中两人,乃汝南府采办山货的老客,相识已好几年,同行还有两个病人,头戴风帽,脸上围着黑布,一个还加上一块手中,只露两眼在外,由二老客扶住,说是同行好友,途染重病,送其回乡医治。
老幺先未在意,正助店伙接待,心想四个客人,又是有钱富商,如何只有三件行李?猛一回头,瞥见内中一个病客,面白如玉,年岁颇轻,二目隐射凶光,斜脱自己,似在好笑,觉着这双眼睛好似哪里见过。再看另一病人,被二老客一同扶住,正往偏院走进,眼睫毛上似有芝麻大小一粒黑痣,心中一动,当时醒悟过来,忙把心神镇住,故意随众张罗,忙前忙后,直到把二客扶进房去和衣卧倒,盖上棉被,送进汤水。
二老客催要上等酒菜,并说:“明早要陪病人上路,须要早睡,病人怕吵,无须服侍。”
老幺方始退出去,忙往后院去向三客送信,中途被一商客唤住,又代做了些杂事,才得走开。边走边想,这三位客人连于相公都是异人,不知怎的,四人年纪差不多,后来三位对于相公会是那么尊敬,内中两位姓李,一位姓陈,想必都是假姓,听口气,后来三位好似于相公的后辈,既是一家,又都住在店里,如何不肯相见?忽听前面同伙高呼:“老幺快来,张先生叫你到柜房去算客饭账呢!”语声甚高。
老幺觉着自己当日并未经手银钱,心方一动,忽见同伙将手连招,料有事故发生,忙即应声赶去。刚进柜房,便听里面低声急呼:“表哥快来!”抬头一看,暗影里坐着一个少年;正是前日匆匆来去的表弟王三玉,王标人已不在房内。
刚一对面,三玉便拉着老幺的手,低声笑说:“这次多亏表哥应付得好,才使爹爹早日洗清,未受连累。你可知道化名陈三的恶贼白骷髅夫妇又回来了么?今早我在离此百余里的皇庄屯,发现狗男女又在杀人劫财,我孤身一人,未敢上前,看他劫去两车客货,生吃了两个人脑,剩下还有两个商客却被留下,强迫车夫一同走了下去。我本想尾随下去,不料又来几个贼党与之会合,我更人单势孤,心正奇怪,这厮既然弃家逃走,理应远去,如何会在近处杀人劫财?因知贼党厉害,人多势盛,未敢跟去,又因还有一事,要赶回来送信,只得罢了。
“等贼走远,我由林中掩出,正要上路,忽遇一位不曾见过的师叔,名叫闻捷,行八,与那日店中来的二位异人是同门至交兄弟,将我拦住,问我一路走来,可曾发现恶贼踪迹。我回忆前情,本在愤恨,便将经过说了。这位师叔急得跳脚,说他因事耽搁,来晚了一步,另有几位同道也似中了移花接木之计,被恶贼引开,不知何往。贼党这多,凭他一个人,遇上也是扎手,断定恶贼非但掩藏在本地杨林镇上,在此数百里方圆之内,另外必有隐藏的巢穴,他还要另约帮手前往搜索。问知我回家用意之后,连催快走,后又追上,说店中如有三位姓李姓陈的客人投店,可代告知,说他业已探出恶贼藏在附近,并未远走,与日前他们所料所闻相同,但是恶贼凶狡非常,行踪飘忽,诡计多端,至今还未探出他的真实巢穴所在,须要防他在此一两夜内去往酒店掘取藏金,每日夜里必须加紧戒备。
“这位闻师叔我虽初见,曾听师父说过,人也极好,说得头头是道,未次分手,并还说起店中有一杨老幺,聪明机警,人甚能干,可惜人大冒失,今已惹下杀身之祸,白骷髅三日之内便要取他性命。看那意思,不知何故狠毒,无论逃到天边,也非要他的命不可。他是你店中的人,如与见面,务加警告,必须留意等语。我原知你那日之事,心中忧急,加急赶来。这位闻师叔,中等身材,似恐本来面目被恶贼看去,天气又冷,头戴一顶旧毡帽,外加风镜,湖北口音,人甚文雅温和。
“我和爹爹一说,得知这里的事,心中稍定。难得三位大侠均在这里,本想往见,又因闻师叔再三嘱咐,白骷髅已发急令,把远近各地的同党都喊了来,当此隆冬年终之际,本来就有不少党羽由各地来会,他那手下,平日全都改装,什么样人都有,表面上看不出来。说我年轻面生,最好不要人前露面,以防连累全家遭殃,李、陈三人如来,无须面见,可令旁人转告。我想只有表哥见过这几位前辈英侠,这男女恶贼残忍无比,一向说到必要做到,既露口风,必有下文,听爹爹那样说法,虽不致便为所杀,小心终好。表哥可照我所说,代向三位师伯叔禀告,要我往见,我再前去吧。”
老幺听完,想了一想,便问:“白骷髅杀人劫财之时是何光景?事完可曾再见?”三玉本来刚到,便答:“恶贼杀人劫贼时,我正由附近走过,遥闻哭喊求饶之声,先不知是恶贼夫妇,只当路劫,还想仗义拔刀,等由林中掩往一看,动手的先只三人,本领甚高。这两辆大马车,所载共只四个客商,还有三个保暗镖的,本来人车甚多,不知怎么会走岔了路,到时,那两镖师一个已被杀死,一个刚刚倒地。对面三贼,一个短打扮,两个头戴人皮面具,身穿黑衣白条的奇怪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骷髅形象,这才知是镇上逃走的男女二恶贼和一同党。跟着,便见他们又来三个同党,用一辆大车载了死尸和所劫财物,并用油布遮盖,三贼和留下的两客商,五个步行,一个与二客同坐车上,逼着车夫往南走去,由此不曾再见。走出不远,便遇闻师叔,谈了一会,便即分手。我料贼巢虽在附近,相隔也有百余里,要来当在半夜,不会这快。你间他作什?”
老幺为了以前口敞,连受异人和王氏父子警告,事未拿稳不敢多口,又因三玉说白骷髅三日之内要他性命,越发心慌意乱,不敢多口,想了想,便问:“所见客车,是什样子?”三玉说:“这两辆都是两三套高篷大马车,后面一辆双套的,格外做得精致坚固,马也极快,两花一红。”老幺心中一惊,忙即悄说:“我此时心慌,原是随便一问,幸而这几位大侠都在店里,等我把话说到,请教之后,看我有无凶险,再和表弟来谈吧,我还有许多话想说呢。”
三玉劝道:“不必忧急。我如非路遇师长,得知事情闹大,恐店中受到波及,也不会中途折回。如在平日,照狗男女那么凶残,表哥自难免死,如今诸位英侠俱知此事,听爹爹说他们对你又好,决可无害。我暂时奉有师命,专一保护爹爹,不往人前走动,等你事完,来此长谈,我也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呢。”
老幺点头,匆匆走去,赶到后偏院三客房中一看,只两个姓李的在内,姓陈行四的不知何往。二人看出老幺面色不定,知有事故,便劝道:“不要惊慌,有话只管明言,照你为人心性,将来事完,也许还有好处呢。”老幺凑近身前,先将三玉所说告知。矮胖子惊道:“闻八兄怎也来到此地?定连林十三兄都是大先生所派无疑。贼党那多的人,如何不来相见,所说帮手,不知何人,他孤身一个,能办什事?莫非大哥二姊,他已见到不成?”
高长子始终不曾开口,细想了想,方答:“这事奇怪。闻八弟人在江南救灾,他事未完,共总没有几天,怎会得知?大先生偏又不大高兴,怪我弟兄那年不曾斩草除根,纵贼害人,留此大患。他老人家虽在暗中相助,事未办妥以前,只恐未必肯见,也不便前往探询,岂不为难?”
姓李的矮胖子笑答:“闻八兄的性情,六哥不是不知,他平日专喜孤身一人在外走动,多厉害的恶贼,他也斗上一斗,王三玉又是梁道兄关山门的高足,双方交情甚深,莫非还会把人认错不成?”高长子笑答:“我也明知三玉不会认错,不知怎的,所说口气不像八弟平日所为,也许老幺传话传得有了出入,否则,八弟不该这时来此还在其次,以他那样心热,既知我们在此,听口气他已深知狗男女底细,分明到了好几天,哪有不寻我们之理?如说奉有大先生之命,又不应那等做法,实在令人不解。”老幺忙说:“三玉少年聪明,固不会把话听错,我也是照实奉上,毫无出入。”二李又往一旁低声谈论。
老幺本来全照三玉所说转告二李,只将三玉与姓闻的尚是初见的一句话漏掉,见二李先是一阵疑心,后往旁边密谈,连矮胖子也有惊疑之容,心中不解,一面想到身在危险之中,有许多话还未及说,又不便过去插口,正在心中盘算,想等少时去往中进上房,向同事伙计探询,看准那俩病人再说。矮子陈四忽然匆匆走进,见面便说:“我们快去守候,老幺如其胆大愿往,也可同行,照先前所说前往埋伏,只是小心一点。”瘦长子便道:“四哥总是这样心急,也不商量两句。看你来意匆匆,莫非狗强盗已来了么?我们还有许多要紧话未和你说呢。就算恶贼来掘藏金,也没有这快动手,忙些什么!”三人语声虽是极低,老幺仍听得出,末了几句三人也未避他,听得更真,忍不住接口说道:“白髅骷多半来了呢。”
三人业已看出老幺守在一旁,面带忧疑,似有话说,闻声侧顾,忙喊过老幺一问,老幺便说:“三玉未回以前,来一双套马车,内中两位老客本是交往多年的富商熟人,车中还有两个病人,原不足奇,因觉这两富商平日行李讲究,随从人多,偶然虽也改变装束,带了贵重财物上路,到店之后,因是老主顾,彼此放心,除将客房包下外,并不十分掩饰。同来的人车越少,货物也越值钱,但是除他数人之外,必有几位保暗镖的好手达官,假装寻常商客,路遇投机,结成一起,似当日这样,一人不带,从来所无。先也不知底细,后经姑夫王标暗中指点,才知这班专运红货的商客本相和同行镖师的来历,并还不会对人说起,只令好好款待,准备多做买卖,所以这几位老客一来,格外多了一分心。
“我先当病人是那同行镖师,及至凑近前去一看,头上均包有布,还戴着风帽,只露两眼和嘴在外,四人共只三件行李,心已奇怪,再细一看,内中一个皮肤甚白,二目黑白分明,亮晶晶的,非但全无病容,反倒发笑,看去十分眼熟。另一个连嘴也被布包住,虽看不出他貌相,右眼睫毛上却有一粒黑痣,正是以前见过的人,当时醒悟。寻常男子,没有那么白的皮肤和那水汪汪的眼睛,分明女扮男装,这俩病人正是那化名陈三夫妇的白骷髅狗男女,假装病人,来到店中闹鬼,但因未见全貌,还拿不准,又不知这类有身家的富商,怎会与恶贼大盗一党?同时想起于相公和诸位尊客与姑夫的警告,不敢挨近,引使生疑,三玉又正命人来喊,只得走去。因有顾忌,又听三玉说三日之内白骷髅非杀我不可,心中忧急,连对三玉也未明言,便赶了来。正想开口,因二位尊客有话商量,未及说出,先后不过顿饭光景,也许二贼藏在店里。”
室中三人闻言,正自又惊又怒,忽听房上有人急呼:“四哥,你们快到里面查看有无别的贼党,以防伤害好人!”那人仿佛事情紧急,言动忽忙,话到末句,人已往前驰去。这时,店中客人已吃完晚饭,除却微明便要起身赶路的,大都没有安息,老幺心想:上房有事,定是男女二恶贼所为,这人如何不往里去,却往外跑?念头才动,李、陈等三人先听老幺说恶贼白骷髅业已化装病人来到店中住下,本是又惊又怒,一听房上有人发话,陈四首先纵出。瘦长子忙道:“没想到恶贼如此大胆,不知是何用意,此时多半被人识破,业已逃走。房上人乃十三弟,正往追赶。我们把人分开,十四弟随六哥去往正院上房查看,老幺必须带在身旁,以防此贼暗算,拿他泄恨,我追十三弟去。”说时,二李已相继赶出。
老幺跟在身后,出门一看,矮子陈四业已不见,高的一个姓李的,身形一闪,由黑暗中蹿上房去。矮胖子把手一指,便和老幺往正院赶去,边走边说:“二恶贼也许还未探明我们底细,踪迹便自败露,今日正院可还有什别的客人么?”老幺低声悄答:“正院上房,共是前后两进院落,专备过往客商包住之用。前进已有一伙商客包下,后进本来住有两位常客,因后来那两位富商先说病人怕吵,后来又说后面还有大队车马,也许明日才到,非全包下不可。伙计因他老主顾,不敢得罪,只得向先住两位客人赔话,才将上房匀出。我如不因来客连病人只得四位,要包整片院子,听了奇怪,也不会发现那两个假病人。如今连正带厢十多间,只此四人。”话未说完,人已快要赶到。
老幺见店中客人照样来往,有的正喊伙计要水,不像发生什事光景。李、陈三人所居是一小偏院,王标和老幺惟恐三人有事,特意安顿在内,共只三间正房,院中两株大树,并无外客,虽然斜对正院上房,因当地乃往来孔道,年景只管不好,镇上客人川流不断,店中地势十分宽大,前后共有大小十多个院落,小偏院虽与正院斜对,中间还隔着两层院落、半条甬道。
矮胖子似因陈四已先赶去,料知正院恶贼已逃,此去不过防备万一,又恐老幺受害,并不越房过去,脚底却比平常较快。眼看前面快到通往正院的角门,后半段甬道离开别的客房较远,正院又被富商包下,客人便在日里也轻易不由当地经过,这时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
老幺方想,听房上人所说,正院上房业已出事,客人虽然轻易不会来此,伺候上房的伙计如何一人未见,也无动静?忽见壁灯照处,一条人影如飞驰来,定睛一看,正是表弟王三玉,神色甚是匆忙,业已往正院里抢先赶去。二人忙同赶进一看,不禁大惊。
原来王标面如土色,腿上棉裤业已用刀挑开,鲜血四流,刚刚把伤处皮肉剜去一块,用布包扎。三玉气得脸都变色,正在怒说:“我与狗强盗势不两立!”刚一出口,便被王标止住,回顾二人走进,老幺一说,忙即拜倒,陈四人却不见。老幺见墙角桌子乱动,过去一看,正是那两个富商,缩在桌子底下瑟瑟乱抖,面无人色,一个已吓晕过去,刚刚醒转,老幺忙即扶向炕上卧倒。
矮胖子刚使眼色不令多问,王标笑说:“无妨。他们二位也是受害的人,今日保得性命,一半运气,事情凑巧,一半也是平日人好之故。有话只管谈说,非但暂时他们不致泄露,如其有碍,便是将来也必不会走口,放心好了。”随请矮胖子坐下,一面命三玉、老幺倒茶打水,招呼客人,一面谈说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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