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母父子御下宽厚,老主人虽死,男仆没找到事的,仍依旧主人吃闲饭,平日也帮着做点杂事,分点赏钱。年来经元荪弟兄四处设法,荐了好些出去,门房剩下的仍有六人,除张顺是多年老仆外,余者多是罗氏娘家远房亲故。元苏以前受父钟爱,言听计从,对于下人又是赏罚严明,恩威并用,无形中养成下人一种敬爱之心。早来罗氏有心找岔,传话门房,不令来客随便登门之后,下人们便纷纷议论,俱知此难于办到。罗氏待人刻薄,尽管这些人多是她罗家荐来,并不十分向她,一听元苏吩咐打扫客厅,料定有为而发,都愿意他叔嫂当时闹明,省得当下人的作难,纷纷持了箕帚毛标往客厅奔去。
厚成夫妇就住在客厅对过,中进房内罗氏自然听见,不由大怒,心想自己才头一次立规矩,就吃他碰了回来,不特叫人耻笑,以后这小鬼更没法制了,有心赶出与元称理论争吵,无如自忖理亏,元荪嘴极能说,精明强干,除却蛮来绝说不过,一被问住更是丢人。婆媳叔嫂不和只在心里,从未公然破脸,万一闹翻,小儿盘算前账,质问遗款用途,岂不更糟?想了又想,终是情虚内怯,不敢骤然发难。待了一会,隔着窗缝往外一看,下人们正在踊跃从事,随着元荪指挥忙进忙出,实忍不住忿恨,便令心腹丫头萍香去唤罗福进来,并令做作旁观,探听元苏辞色,对下人们有什话说。一会罗福走来,罗氏见他泥污着双手,脸上好些灰尘,不由怒道:“什么事要你跟人家这样效力,看你这鬼样子,你到底是吃哪个的饭?”
罗福原是罗氏远房族兄,见罗氏无故恶语相加,不由发了湖南人的赣性道:“我吃哪个的饭?我吃周家的饭!二少爷是小主人,他叫我做事,还有不做的吗?本来大客厅自上月起就没开过门,昨天来客还是在书房坐的,就没二少爷的话,我们今天也打算打扫了。莫非我们尽吃饭不做事倒好,这也怪么?”罗氏见他出言顶撞,越怒道:“我今天早晨怎么招呼你们的,老爷不在,大少爷出门,家是我当。客厅收拾完,把门跟我锁上。是客不见,传给他们,不听话都滚。”罗福年老性耐,只管罗氏援引,却不忿她近来行为,闻言越发大声答道:“二少爷自来客比大少爷还多,老爷在日通没说过一句,再说后面还有太大,你不许客登门,先跟他们说明了来,就这样悄悄嘱咐我们把客挡出去,当下人的没这道理。这里不吃饭,别家还要吃饭呢,不能坏良心,错了规矩。”罗氏给他这么一说,羞恼成怒,桌子一拍,刚要就势发作,萍香忽然飞步奔入道:“京里许总裁舅大人的二少爷来了。”
原来罗氏之父秋谷由前清起便经芝庭之父提携推举,在江苏任了好几次阔厘金。只为性情迂腐,不通世故,钱都为人中饱,并无余资,现在江苏候补许家是他惟一奥援,敬若神明。芝庭到前,乃父先有信来,秋谷还同了二子少谷、幼谷亲往浦口迎接。芝庭年少倜傥,不耐秋谷父子寒酸迂腐,一任殷勤留住,推说早有前约,坚持不肯在罗家下榻,却去住在钞库街一个父执家内,勉强到罗家吃了一次接风酒,便不再往。秋谷父子巴结不上,引为奇憾,只得把家藏一部明版《四书》和些文房四宝当着礼物送去,芝庭勉强收下,扔向一旁,看也未看。罗氏一听他来,不由大惊,暗忖昨晚兄弟幼谷来说芝庭应酬甚忙,今晚父亲请他吃饭都没工夫,偏生陪客都是官场中的红人,不能像上回一样,因他道谢打退堂,白花了许多冤枉钱,还在心痛,怎会有此闲空到这里来?芝庭小时本和自己见过,必是因亲及亲,不知丈夫出外,看老表姊来了。想不到他年纪轻轻这么周到,真是可感,请还请不到,哪有挡驾之理?可恨丈夫不在家,虽然便宜对头,也叫他见识我娘家也有阔亲戚。只顾惊喜交集,也没细想,口早忙着说道:“罗福,许总裁的表少大人来了,快招呼二少爷代我陪一陪,我换完衣服就出去。该死的东西,你们只顾尽吃闲饭,客厅闲着也不打扫,书房里尽是书,陈设都没有,多小家子气。”一面急喊:“王妈打洗脸水,把少爷们找来换衣服。萍香快到前头去招呼他们,叫少爷怕他见怪,京里来的,要叫大少爷,快端烟茶点心,外边没有的到我房里来拿。”
罗氏这里手忙脚乱,罗福已从窗缝里瞥见芝庭是与张凌沧同来,另还同有一个少年,由元荪迎向客厅以内,知是来访元荪的,因愤罗氏斥骂,也不说破,听她出尔反尔,本心还想还问她几句,罗氏忙着把话说完急步往里套间走去,只得气忿忿退向门房,告知下人们,俱都窃笑不置。其实元荪本意事先点破,将来客是谁说出,还没等到机会,罗氏便把罗福唤进,隔着天井发出恶声。元荪觉她太下不去,心想好在高、张二友总角至交,无话不说,今日留他吃饭,本欲以家事相托,无所用其避讳。芝庭虽然初交,总还投契,他正是罗氏的娘家亲戚,如来撞上,使知罗氏为人也好,索性等她对面锣鼓明闹出来再作计较,便把气沉下去。明见萍香在侧,下人们偷偷互使眼色,只装不听见,一言不发,依旧从容指挥群仆整理几案。
刚把客厅收拾完竣,忽然门房一个住闲的仆人持着名片跑进,恰巧萍香探看不出动静,又听上房主仆吵闹,正由厅房走出,迎头撞上。那仆人原是罗家荐来的,一见萍香忙道:“许总裁大人的二少爷来了,快跟少奶回一声。”张凌沧是来熟了的,高成基虽和元苏阔别了一年,但也是通家世好,自来不用通报,只芝庭是初次登门,萍香刁钻灵巧,颇认得几个字,见名片只有一张,名字又与主人连日所说相似,急于讨好,口问得一声“在哪里”,人早甩开大脚往上房跑去,报完喜信便领命跑出,里外传话,见人便说许少二大人来了,你们还不如何如何。见了周奶妈,把眼一斜,嘴一撇,仿佛主人来了阔亲戚,她也跟着光辉,长了身价似的。她这里得意忘形,正在厨房里向厨子传话,一面向后院中洗衣的女仆们照着平日所闻绘影绘声说得天花乱坠,又约定等少奶请客,进到内庭时,再去偷看二少大人穿什阔衣服,是和洋鬼子一样不是,谁知韦人罗氏业已啼笑皆非,说不出的苦。
原来罗氏一边忙着梳洗更衣,先想二表弟难得光降,理应备席款待,只不知他应酬那多,留得住不。又想还是一边挽留,一边着人雇一快车与娘家送信,将父亲兄弟找来。留得住不特面有光辉,父亲也必夸赞自己能干,留不住他,也可和他说些话,求他写信与总裁表舅,请他给省长去信,催催父兄所求的差事早日发表,省得老要自己赔垫家用,只白便宜老二跟着白吃一顿席,有点美中不足。想到这里,忽想起心腹丫头传话未归,别的女仆又说不清,骂了一声“死丫头”,正要着人去找,忽然过厅一阵脚步之声,命所用杨妈:“看”,回报说是二少爷陪了许二少大人和常来的张大少爷,还有一位高大少爷,同往上房给太太请安去了。罗氏闻言又惊又怒,以为元荪先令打扫客厅,必有所约朋友,也在此时走来撞上,怒骂:“老二真该万死,来了狐朋狗友,不避开反倒拉拢在一起。二表弟是知礼的,不知堂上不是亲婆婆,按着京里规矩故意客气,说要登堂拜母,他拿人家屁股当脸,也不怕折他母子的寿,就实受了。幸而他娘这点还明白,必不敢当,否则他几千里跑来,又是洋学生,却给一个穷老寡妇叩了头回去,还有不生气的么?再说自己也对他不起,也真该死。这样至亲,他与周家屁都不认得,一到就请进来多好,偏要打扮,叫这二死鬼去陪他,只说常跟他爸应酬,丈夫也常夸他会交接人,他却得了意,这样该万死!如此得罪人,惹出乱子怎么得了?”越想越急,一边痛骂元苏,连娘家爸都忘了着人去请,忽匆匆扣好衣钮,跑着碎步往上房赶去。
这时来客已在元苏卧室外间落座,罗氏进门一看,周母似要走出神气,来客俱都起立相送。元荪知道她来会芝庭,怕把人认惜,忙说:“嫂嫂,这位就是许二哥。”张凌沧和高成基在旁,喊了一声“大嫂”,正待行礼,罗氏对于元苏之友素来的敌视厌嫉,况在今日之下,越发气不打一处来,竟连理也未理,只装着一脸假笑,对芝庭拜了二拜道:“昨天才听幼谷氲二表弟来了好几天,因表姊夫不在,还没过去看望,二表弟倒先光降,真太客气了,怎么敢当呀。二弟也太简慢,这里怎么能待贵客,快请二表弟到前面内花厅去坐吧。”
芝庭与成基是世兄弟,未来时已由张、高二人口中得知这位表姊的为人,在京时常接秋谷父子与父来信,无一次不是恭维得肉麻,本就嫌恶罗家卑鄙,有了先入之见,再一见她冒冒失失走进,婆母来客凡人不理,张口就是一大套贫话,心中老大不快,还礼之后,也不答腔,只拿眼望着罗氏,看她有完没完。周母本要回房,见张、高二人是面带忿色,僵在那里,罗氏又絮聒不休,意似立时便把芝庭请走,芝庭却并不领情,面上反现鄙夷之色,与罗氏未到以前谈笑风生迥乎不同。这般年轻人多不会做假,既恐芝庭话答不圆,无法下台,又恐爱子暗中使坏,要令罗氏丢人,忙接口道:“我原说这屋小,又没收拾出来,你陪诸位世哥到花厅坐吧。”周母原是好意,芝庭见罗氏目中无人,周母反敷衍她,证实人言不谬,心更厌恶,情知罗氏误会,当自己是来看她,有心点破,忙恭答道:“小侄昨晚和二哥一谈,佩服非常,今日专诚来跟伯母请安,不想伯母、二哥盛情款待,赏吃晚饭。小侄不久苏州求学,正好趁这时候和二哥讨教。这屋又清静又雅致,并有二哥书画诗文可以拜读,再好没有。自家弟兄,何必客气呢。”
芝庭满口京话,罗氏湘人,只明白得一半,先没听出口风不对,因芝庭居然答应留吃晚饭,不禁触动心思,对元苏的气也消了一半,心想这小鬼真会应酬,果然处得满好,等话说完,抢口答道:“二表弟在京里什么好的没吃过,家常便饭怎吃得下?快叫他们莫添菜,二表弟刚一来,我已叫人到聚宾楼叫了一桌鱼翅席,因没人陪,正打算去请爸爸和大哥幼谷臌们过来作陪呢。”这末两句,正犯芝庭大恶,不由把脸一沉道:“表姊这样费心,那我只好走了。”罗氏还当他谦让,笑问:“这点小意思,二表弟还和老表姊客气么?”芝庭冷着一张脸笑道:“我今日本是约了张、高二兄专诚拜望元苏二哥,并跟伯母请安来的。平日最怕和官场中人鬼混,又知伯母这里有一个周奶妈,做得一手好菜,元苏二哥更是一见如故,一听留我吃饭,既可畅谈,又吃好的,痛快极了,我怕拘束,表姑父府上改日得空再扰,今天最好就我们几位陪伯母同吃一顿痛快饭,谁也不要,酒席更来不得。仍照原议,我就领谢。不然只好心领,请三位世哥到外边吃去了。”
罗氏人本聪明,当时只为生气糊涂,以致言动失次,等到把话听清,才知芝庭此来,专为拜望对头,不特与己无干,并连父亲兄弟都在厌弃之列,不禁气得手冷心战,木在那里做声不得。张、高二人见了俱都好笑。周母人最宽和,见芝庭对于这位多年不见的表姊一再予以难堪,毫不假以辞色,虽知少年纨袴,多半狂妄任性,但是罗氏全家如不恃为靠山,也未见得便这样直言奉上,由此更见依人之难,心中起了感触。又见罗氏连羞带急,脸涨通红,恐其难堪,便笑答道:“诸位世兄,既不嫌斗室狭陋,请坐下谈吧,用完点心再商量,离夜饭还早呢。”随指成基对罗氏道:“这就是镇江高老伯跟前的三世兄,你只顾招呼远客,还没见过呢。”
罗氏原当成基与凌沧一样,都是张家候补的儿子,因恨他是元荪的朋友。进门时心还打算,叫元弥把二人约到外头去吃,只留芝庭一人在家,把父亲兄弟接来,同吃这桌席,再向芝庭说三人如何坏法,免得对头吃了便宜,还巴结上他家的阔亲戚,立意想将二人僵走,明明听见叫应,故作未闻。万没料到那一位虽然情意不投,到底其父尚受恭维,加以多年戚谊,不过小的不肯帮忙,还不致于大碍。这位却是现钞实惠,乃父昨天才将丈夫喊去给事做,巴结还巴结不上,怎倒得罪了他,闻言头脑轰的一下,把适受的羞惭全部忘记,红脸当时还了白色,忙接了口道:“原来是高三弟么?我因舍表弟千里远来,多年未见,又知他连日应酬甚忙,难得二位世弟在此,急干将他留住,由二舍弟代作主人,吃顿便饭,只顾说话,没先顾得见礼,真是荒唐极了。我们两辈世交至好,请三弟不要见怪吧。”随说早福了两福。成基一面起身还礼,笑答:“大嫂与芝庭兄至亲久别,急于相见,乃是人情,怎说见怪的话,大嫂太客气了。”周母明知成基鄙夷罗氏,应对却极谦和有礼,面上一点不显,比起芝庭挟贵浮做要强得多,不禁暗中点头。本要回房,由小弟兄们自在言笑,因罗氏尚在房内,只得重又坐下。
罗氏只管心中气急,表面上还得老着脸皮格外周旋,敬烟让茶忙个不休,一面向成基拜托照应丈夫,在老伯前代为吹嘘,一面又向芝庭请问表舅父母兄嫂全家老少人等安好,并探访京中景物人情。在她是既恐冷淡了娘家奥援,又恐得罪了丈夫的饭东,意欲面面周到,不料这两个都是新人物,最厌恶这些家常絮聒,成基还看在元荪弟兄分上随口敷衍,芝庭从小娇惯,本是膏梁纨绔,又染上一身学堂中的坏习气,似罗氏这等妇女,便罗家不靠乃父提拔,也是厌闷已极,先还勉强哼哈,后来连听都懒得听了。周母见元有只与凌沧闲谈,永不设法转圜,芝庭脸上已大带出有气神色,罗氏仍不知趣,只管絮聒,便笑间道:“许世兄想是吃你们家乡口味,看该怎么铺排法,招呼一声,世兄们既不嫌家常菜草率,那酒席就回了吧。”
罗氏何尝看不出风色,只为家传势利天性,把这两位年少贵客看得太重,起初以为应酬殷勤是生平拿手,哪知全用不上,一进门便隔膜,越急越想敷衍挽救,越敷衍越糟。看神气,偷偷去接父兄,怕芝庭不见人就走,立予难堪,求荣反辱。不去接,日后知道,也非落埋怨不可,就此负气走出,又恐将人得罪,左右为难,连暗急带暗气,闹得神志昏乱,举动全乖。闻言知道婆婆给她开路,忙接口笑道:“我也真糊涂,只顾陪表弟世哥说话,也忘了到厨房看看去。他们素来小家子气,晓得乱做些什么。表弟高三哥这样客气,那我就便饭待承了,只是陪客少些,太不恭敬,我看还是把幼谷找来吧,都是同年纪的弟兄,又没拘束,也热闹些。他苏州情形比老二还熟呢。”
罗氏原是心还不死,又见成基在场,想借此给娘家一齐拉拢,特意试探口风。按说主人这等说法,客人任多不愿,也无见拒之理,芝庭偏发了大爷脾气,惟恐信一送去,老少三厌物一齐光临,忙接口道:“表姊不必费心,我怕人多,情愿哪天有空,自到表姑丈府上费两个钟头去领那一顿盛宴,今天最好容我们哥四个痛痛快快在这屋里谈到天黑,扰了伯母赐的便饭,再由我作东,到河下凉快一会,再好没有。不论谁,添上一位就没意思了。”这一钉子碰得罗氏头晕眼花,说不出的苦,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赔笑答道:“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要到后面招呼他们,暂时恕不奉陪了。”又对元苏说:“二弟帮我作回主人,我调度他们把菜做好再来。”成基、凌沧并起立说:“大嫂不必大费事。”芝庭却装着看墙上字画,理也未理。罗氏含笑走出,才出房门,那眼泪早忍不住流了下来。刚走到院里,又想起芝庭口口声声说是老太婆赏饭,好歹也使他承自己一点情才好,故意高声道:“萍香,今天待客,用多少钱都由我付,用什么东西也到我屋拿去。”这时周奶妈在厨房中安排夜饭菜,另一女仆正在端点心,罗氏自用女仆向不许给里院做事,罗氏说完一看,身侧一人俱无,料知来客已然听到,惟恐眼泪被下人们看出,本来不会烹饪,忙自回转屋去。
萍香在厨房里吹了一阵,先听老仆张兴来唤周奶妈和徐妈,说太太叫就去。又待一会,便见周奶妈到厨房和面做水饺子,叫厨子买菜,因刚才对人白眼,素又不和,不便明问,以为二少爷又在家请客,明与主人作对,想探明下落好去报信,便守在旁边没舍得走。直等周奶妈做完点心,叫徐妈往上房端,刚想起主人的阔亲戚不知请进见面也未,跟着便见本房奶妈走来,说:“许二少大人早到后院,少奶也赶去了,孙小姐、孙少爷都打扮好,许二少大人老不见到前边来,你偷偷问问少奶,看是在房里等,还是抱进后院去?”萍香一回头,瞥见徐妈用提盒端了点心在和周奶妈使眼色,觉出事太奇怪,随口问道:“徐嫂,我们许二少大人怎会到你们屋里去的?”徐妈冷笑道:“他是拜我二少爷的客,你叫他到哪屋好呢?”萍香看神情有异,再问必无好语,慌慌张张往回就跑。原意到后进探个详情,刚由偏院绕向二进屏门,恰值罗氏含着眼泪走来,迎头遇上,罗氏怒火头上正无处发泄,照脸就是一个嘴已,低声怒喝:“死丫头,往哪里撞魂去了,一走就不回头?”萍香的脸立时肿起半边,知道罗氏脾气,哪敢分辩,强忍痛泪随同回屋。
奶妈只顾记着主人所说,京里来人手头大方,贪图分提孙少爷小姐的见面礼,也不看看主人风色,罗氏一进房,便笑嘻嘻道:“孙少爷、孙小姐早打扮好了,少奶老不来叫,刚才新绸衫上已沾了一块,快领去跟二少大人磕头吧,看又看不住,再等一会更要弄脏了。”罗氏见一子一女俱已打扮得齐整,奶妈一说,都跟着抢说“我看表叔叔磕头,我不哭,有钱买糖吃”,越发伤心,气头上本想斥骂几句,一想不妥,话又忍住,便遮饰道:“二表老爷这时正跟老二他们打听往苏州考学堂的事,先莫去打搅,把少爷小姐领到外头玩一会去。等吃夜饭前再进去见也是一样。”奶妈正要还言,先喊萍香的一个也自回转,早访出一些真情,朝同伙使一眼色,各抱所喂小孩往外走去。罗氏忙喊萍香跟出去,萍香巴不得立功自见,匆匆赶出。
房中只剩罗氏一人,静中寻思,满想娘家阔亲戚来给自己作脸,谁知反和对头亲密,人大概是丢定。父兄知道,决不会怪芝庭天性凉薄,必说自己不善使手段,替婆家惜钱,不好好招呼,把芝庭客套认以为真,没去接他们来,这夹板气如何受法?又想起自己嫁时婆家正当盛时,婆婆出身大家,又是后娘,必不好处。哪知既没嫌自己赔嫁菲薄,相待更是温厚。只为受人蛊惑,有了成见,始终貌合神离,日久天长益发肆无忌惮。昨天对她那样难堪,今天还是好好的,处处都给自己留脸,不然的话,老二再一使坏,还更不好落场呢。可恨老二,许芝庭来看他,事前不说一声,已经该死,高世兄来也不打个招呼,让我怠慢人家。就说恨我不该嘱咐门房不许他会客,现时全家总是靠你哥哥来着,把他上司儿子得罪,幸亏这人真好,还算运气,不然回去对他爸一说,当时下条子把差事一撤,看你母子日后跟着我们吃风。
罗氏越想越伤心,心本就痛恨元荪,疑他有心使坏,萍香忽从外跑进,见罗氏卧倒在床,眼泪未干,知她伤心已极,恐又打人生气,正待轻轻闪出,先避一会,罗氏已然瞥见,将萍香唤至榻旁悄问周奶妈说些什么,萍香便照所闻添枝加叶一说。罗氏本就嫉忿,再把萍香所说细一推详,越以为元荪不但故弄圈套,使她丢人,并还向芝庭离问,不知说了她和娘家多少坏话,才致受此恶气;否则,芝庭至戚世好,自己好心恭维他,平自无故怎会这样给人下不去?越想越对,竟把所有怨毒全种在元苏一人身上,咬牙切齿咒骂了一阵,眼泪不知落了多少。后来是萍香劝道:“少奶身子要紧,气坏了来,仇人更称心哩。许二少大人不过京里才来,上了人家的当,其实亲的还是亲,过天明白过来还是帮我们。现在门房厨房那些下人都觉得许二少大人是老二请来的,活像连亲戚都不是我们的了。少奶要不到后院去陪客,更显他们说得真了。先前听周老花婆的话,就怄死人,外老太爷二天知道,还当少奶怠慢了的呢。少奶要把眼睛哭肿,不是白叫老二和周老花婆他们开心如愿么?我看赌气有什么益,不如打扮打扮到后院去,也免得叫老二只顾和许二少大人挑嘴,一面把外老太爷、大舅老爷、三舅老爷接来,老二多会拍马屁,也抵不了外老太爷是真亲戚,又是长辈,一句话就把二少大人请到我们屋,硬把这口气争回来,叫他们巴结不上,落个空欢喜,看看还有什么话说。”
罗氏不好意思说芝庭对他父兄也一体厌恶,叹道:“傻丫头,我还不晓得,要你提醒!本是打算这样的,不过我和二死鬼仇深似海,二少大人已然上当,被他哄来,我如一争,倒显小气,并且还有镇江高大人的少爷在一起,大少爷正靠他爹升官,他和二死鬼早就相交,我决不能请他进屋,那么一来不把他又得罪了么?你说得对,亲的还是亲的,迟早有明白的时候,乐得让他母子代我请娘家人,他们年轻,又喜欢说笑打闹,我这老姊老嫂的在场终是拘束,我想等快开席再进去。午觉还没睡,你不必侍候,还是到下房去留神探听,迟早总叫二死鬼知道我的厉害。”萍香年已十五,貌颇娟秀,原是罗氏藤条竹板下磨打出来的人才,因极机警灵巧,工于献媚,近年罗氏当她心腹,已轻易不事鞭扑。今见罗氏又动手打她,惟恐此张一开,重陷惨境,一听罗氏口气,觉出宠仍未衰,宽心放大,乐得迎合主意,还可惜此偷懒,在下房中去与人说笑,立即应诺退出不提。
罗氏离开元荪书房,周母也自回房,主客四人畅谈甚欢。元荪早把心事暗告凌沧,托其日后照应母弟,凌沧自是一口应诺。芝庭、成基俱不知元荪日内起身,还在再三邀约,饭后同往秦淮泛舟,再续昨游,元荪坚辞不获,只得应了,谈到傍黑,罗氏才领了一儿一女去拜见表叔,顺便也给成基、凌沧行礼。芝庭本想给见面礼,因当着成基和凌沧不便拿出。成基又碍着凌沧,都打算背人交与元苏,转给小孩。罗氏子女向凌沧礼拜尚是初次,凌沧知芝庭、成基都是阔少手笔,拿少了,相形之下难看,意欲改日送点东西,当时都无什表示。元荪两弟一侄均早放学归来,都在室中陪客说笑,就此岔过。一会开出夜饭,饭后芝庭便忙着催去,就把打发小孩之事忘却,罗氏又是一气。这晚芝庭、成基事先便向周母请求,准许元荪晚归,元荪到了船上无可藉口,连辞几回都被众人强行留住,直玩到天亮后才放回来。夏天夜短,人都起早,元荪到家,天已七点,路上遇见二弟一侄上学,车行甚速,未及问话,便自拐过。元荪回顾两弟回头高呼“二哥”,料知昨晚走后罗氏又有闲话,见车行已远,心想我是要走的人,好在母弟已托有妥人照应,理他则甚,便没做理会。
周家二层过厅左首便是罗氏的三间卧室,元荪到家进门,正往里走,忽见萍香扬着门帘往外探看,见了元荪,忙把头缩了回去。快要转过屏门,便听罗氏急喊:“快把他喊住,我有话说。”随听萍香追出,高呼:“二少爷莫走,少奶问你话。”元荪平日最厌恶萍香尖嘴轻狂,见她辞色傲慢,方要斥责,罗氏已相继赶将出来。元荪见她两眼红肿,头发蓬乱,满面俱是忿怒之容,神情动止均带悍气,全没一点大家风范,心虽鄙夷,仍然立定,叫了一声“大嫂”,强笑答道:“我刚回来,还没见过妈妈呢。大嫂有话,等我给妈请了早安再说吧。”元荪见罗氏神情泼悍,迥异寻常,初回不知何事,意欲向母问明底细,以便应付。话才脱口,罗氏已发怒道:“看你妈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已等了你一夜,不能再等了,说什么也跟我把话说明了才能走。”元荪见罗氏出言无状,本意还间几句,执意见过母亲再来,又恐追向后院累母亲受气,并还许在母命之下多受委屈,左不过为昨晚宴客之事迁怒,还有什么大不了处,心想就地开发也好,仍作不解,故意笑答道:“大嫂有什急事等我商量,既这样忙,就请说吧。”
罗氏虽在娘家未受什教育,性情乖张,毕竟嫁在诗礼之家多年,来往的俱是世族显宦,无形中潜移默化,有所观感。加以丈夫庸懦,婆母仁柔,一门雍穆,公公又治家端肃,最重礼节,人更慷慨,对于罗父有求必应,照顾甚多,休说娘家父兄时常告诫,不敢放肆,便有脾气也无个发处。初反本来面目,当时仇人见面,只管暴怒,丢脸的事仍恐下人听见耻笑,闻言怒喝:“话多着呢,到我屋说去,今天不说个明白不行。”元荪仍装不解,说了一句“怪事”,把头一点。罗氏拨头便走,到了尽里间厚成平日起坐室内,往桌旁红木椅上自先落座,便指元荪问道:“老二,我和你七世冤家八世仇,什么熬我不得?你爹在日,狐假虎威也不说了,如今你爹已死,你几娘母都靠我丈夫吃饭,怎么还要狠心断我的活路呢?”
元荪自向对面坐下,依旧神色自若,等罗氏话完,才从容答道:“这话没头没脑,我不明白。自来叔嫂除了年节喜寿丧祭,只偶然在母亲房中和每日吃饭时相见。自从爸爸去世,大嫂改同侄儿们在自己屋里开饭,我平日多在书房看书,再不出门看朋友,轻易见不到大嫂,就来寻大哥,遇上时也只尽兄弟之礼,话也不多。近四五年总随爸爸到处奔走,一年难得与大嫂见上几面,更无冒犯之处,怎能说到欺字?至于现在家用,在爸爸去世兄弟们尚未成立以前,正应爸爸做头七大哥和大嫂所说的话,家有长子,国有大臣,一切都该大哥大嫂包办,有干吃干,有稀吃稀,并且还说,目前虽说爸爸剩有点钱,可以将就度过三两年,将来这千斤重担还是大哥一人来挑。大嫂适才说我们靠大哥吃饭,照理说来是应该,照事说来现在离三两年还差多一半,似乎说得早了一些。我断大哥、大嫂活路一层,不论将来是靠大哥吃饭不是,都无此情理,也无此事。本意还想请示明白,不过我家家规从来不许以小犯上,目无尊长,叔嫂更无相争之理,再说下去,惟恐嫂嫂一时误信人言,多所责难,当兄弟的年幼无知,言语失敬,致遭外人笑话。大嫂如觉当兄弟的有什过处,不妨告知大哥,照我家规处罚,兄弟领责就是。好在高世哥下午即回镇江,少时见过母亲,就写信托高世兄带话,把大哥请回来再说,恕不奉陪了。”说罢,径自起身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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