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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失势避权门 权作西宾 乘机弄暗鬼 暗充侦探

        那孙伯岳原是北方政商两界中最活跃的一个奇人。在前清只是一个阔候补道,项城当国时,知他善于理财,几次想要重用,都被婉言谢绝。一意经营商业,自身办有一家银行,资力颇为雄厚,交游极宽,又工心计,饶有权谋,北方屡次政局变动差不多都有他在幕后活跃参与,却不肯做官。历任财政总长十之八九都曾与他发生关系。他的来历家世以及有关民十七以前北方官场银行界的许多掌故趣闻留为后叙,暂且不提。少章到时,正赶伯岳送客出门。那客是个年过半百的胖子,清末曾任两广军界要职,人都称他李军门。人民国后迁到天津租界作寓公,闲中无事最喜欢捧坤角,民初北方稍微有一点名的女伶十有八九都是他的义女。新近又在法租界开办一个俱乐部,设有番摊牌九,起初只为一般熟朋友消遣聚会之地,后来人越聚越多,一般阔人趋之若鹜,京津要人、租界寓公、商业矩头群集其问,一掷矩万无吝色。此时官场中钱来得方便,市面金融也活动,往往一夜输赢达数十万之钜。伯岳便是那俱乐部中一位豪客。少章只见过两面,没什交情,又见二人神情似有什事商量,到了门口还在立谈,略微点首招呼,便先走往客厅等候。

        伯岳豪侠好友,座客常满,又养着一些闲亲闲友和私人秘书、账房之类,当这快开午饭时期至少也有十多人在,平时开上两三桌客席那是常事。这些人寄生,和少章十九相熟,见面互道寒暄,问长问短,多当少章一行作吏,满载而归,俱议夜来接风,纷致谈辞。少章苦在心里,不便明言,敷衍了一阵。且已等有半点多钟,还没见伯岳进来,适才见时神情也颇落漠,与老父所说热心情形迥乎不类。虽知伯岳性情,每遇有不快意之事发生,一意构思,面上便无欢容,心终不放。正想向当差询问送客回来也未,忽见昨日同来的甄恭甫走进,将少章拉向一旁笑道:“你怎么连我也瞒?今早伯岳和我说起,才晓得事情闹得这大,亏你还有心思在庆余堂打连台。其实你到的第五天伯岳便到北京,此时阎老西的代表也在北京活动,伯岳有好些当道朋友都和他相熟,如早得信,岂不好办得多?就说不能便完,至多把你带回的钱吐些出来,也万无如此紧急之理。你明是找伯岳想法子去的,却只头两天派人去问过两次,以后便不再问,也不往天津去,却往班子里鬼混,又没给门房留话,你又说你往天津,这些当差又懒又坏你不是不知道,他们见你久不往问,只说人去天津,正赶伯岳那些日事忙,又在俱乐部输了不少的钱,心中不快,先以为你到津必来见面,并且北京也不会久住,就此忘却,也是该着。

        “我因伯伯岳到京必要寻我,独单这次太忙,没叫人找,我们又是好友久违,每天陪你同玩吃花酒,连电话也没打过一个,以致迁延至今。你要对我说真话,也好给你想主意。我见你钱用得豪,还当是发财回来。哪知用的竟是公款。最荒唐是昨日同来,还说北京玩腻了,想找伯岳同玩,换换口味,看天津有什好人没有,闹得我一点不知道。今早伯岳想起上次去京仿佛当差曾说你往他家去过,也没提你官事,先打听你在北京动静,问得甚是详细。我想大家常在一起嫖赌,这次本是寻他玩的,有什话不能说,便把在京情形实言奉上,他闻言啥了一声,说你真是荒唐,这等行为叫我如何帮法?我还笑他,向来喜欢朋友得意,大家都是嫖赌场中过来人,怎么说这样话?他才说起你这次遭官司的事详情虽不知道,看你在京行为,必是在任上看出老西难处,来个卷包大吉,挟款潜逃无疑。

        “照昨日老伯和他所说,你如为公亏款,或是缺况清苦,自家手笔太大,用得大多,亏累下来,我们好朋友为你帮忙垫补都有可原。据金道老说,你前署的都是中上好缺,平日不曾往家寄过钱还不说了,最不该是本来没什亏空,临走卷上一票,回来还不想法子,先在北京花天酒地嫖一个够,等到事急,自把带回的钱藏起,却令朋友代还,这事情谁也不干。假如你要没有孙伯岳这个朋友又当如何?不过他素来说话算数,昨夜既对老伯说过,不能一点不管,叫我来问你亏空多少,到底带了多少钱回来,现在还剩多少?你将来要用钱好说,这时却不能隐藏一个,也不能推说是你如夫人的私房,务要一齐交出,不够的全由他添补。一面托人疏通,能省多少都是你的,这样他才肯管。如再说虚的,只好另请高明。我听了非常替你着急,连劝说了好一阵,也无更改。适才他说你已来了,更叫我来问,你说糟不糟?”

        少章闻言大惊失色,不禁把来时满腔热念一齐冰消,明知恭甫平日专以阿谈逢迎讨好伯岳等阔人,不论对方说得对不对,只连答两声“是个”,一般朋友因这两字成了他的口头语,每日相聚,少说也得二三十次开口便“是个”“是个”,“是”“四”谐声,给他公上雅号叫作“甄八个”。照例顺着阔人竿儿爬,尤其是对方如说起某人不好,他除连连答两“是个”之外,任是他的亲爷也永不肯代为分辩,说句把好活。此次在北京嫖赌伯岳本来不知,也因他嘴不好才没肯说出山西的事,谁想仍坏在他身上,自己也是该死,好端端约他同来作什?料定伯岳说时他必加了许多油盐,他和伯岳又是多年酒友,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此时还真不能得罪,自己分文俱无,北京所用乃阿细有限一点私房,伯岳却误会到有心挟款潜逃,并非真正亏累,否则如没有钱,怎会在京狂嫖滥赌?每次俱有恭甫同场,业经尽情吐露,说破舌头伯岳也不会相信。日前拿他当好朋友,整日夜守在一起,请他吃喝嫖赌,连打对台的住局钱都是自己会钞,如今却请出来一个干证,越想越气,又悔又恨。

        呆了一会,颤声说道:“这真是活天冤枉,说我荒唐爱嫖赌我认,我又不是不知利害轻重,公家款项岂有卷起一走就了事的?上有老亲,下有儿女,难道还不晓得利害轻重?王八蛋说假话。我实实在在积年亏累一万三千多块钱,因公家追得急,又有赵子龙作对,万万无法弥补,才带内人逃到北京。因寻伯岳不在,偏又倒霉遇上该死的门房,说伯岳三两天就来,为恐家父得信忧急,内人抽鸦片烟又不方便,想等见过伯岳商量出一个办法再见家父,一天挨一天,实在心烦不过。冤不逢时,遇上黑老大这个老鸨拖我到班子里去坐了一会,也是在山西逛土窑子玩破鞋玩腻了,好久没到北京,觉得新鲜,又有你们几个老朋友一起哄,我也糊涂,心想在京等伯岳是一样,他如到京,你必头一个知道,所以后来连我家都没去打听。我只外场绷得阔,那是哄班子里姑娘的,你还看不出?不怕你笑,我真分文俱无,所花的钱俱是内人这几年月积下来的一点私存钱,共只不到两千元。我骗她说是托人运动差事,全骗过手,现只剩了二百多块。我那么爱面子的人,来时连嫖账都没开发,就可想而知了。不信你叫伯岳到我家搜去,不要多说,只够上三百块钱,任凭老西抓去枪毙,他不帮忙,决无怨言。你我多年好朋友,请你帮我洗刷,求他救我一救。我自己不好,上当认命,不过家父年老,怎经得起这类逆事?我说如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

        恭甫见他急得语无伦次,笑嘻嘻道:“是个,我想伯岳并非不帮忙,也是你运气不好,如若一到京就赶了来,听说那几天赌钱赢了七八万,你这一万多块钱的事决不成问题,一句话就拿出来。连我都失了机会,否则单红钱就可分个三两千的。偏这几天他赌运不佳,先赢的吐出,倒输了十好几万。前昨两晚又连输了两场大的,把马家口三十多亩地皮和康通盐地都输了出去,适才李军门来便为此事。手边正紧,不高兴头上,你来得恰是时候。这也是一种原因。

        “他原说忙帮不上,朋友仍是朋友,逃官亏款不比政治犯,租界上照样可以用照会抓人。如若到手的钱不舍得吐出,暂时硬躲,或是等事冷了再出活动,或是暂避一时,缓缓设法疏通也无不可。只家里却住不得,迟早必有人去,最好搬到公馆来住,就对方知道在此,仗着他和各方面的交情势力,来人也只干看着,不敢上门来捉。依我替你打算,果如你所说无钱可吐,伯岳脾气你还不知道?他富余时怎么都行,否则他怎么都有话说,决不如你的愿。你见了他就说破口也无用处。莫如暂时不要苦苦磨缠,免使不快,以后更不好办。由今天起先搬到这里来住,等到他手气一转,翻本出了赢钱,我再约人帮你说话。他每次所作义举和大善事俱在钱多高兴头上,十拿九稳,没有不成之理。好在这里有吃有抽,什么都不用耗费,每月零用个三头二百也可随便跟他要,对方又捉不了你,有什着急之处?他正嫌秘书笔底不佳,心思太死,你住在此,还可帮他办办笔墨,多结点情分,为异日开口地步,彼此都好。”

        少章闻言重又坦然,觉着恭甫想得甚周到,仍托他代为先容,少时老父如来,请伯岳说是山西方面已然发信托人,看是补交公款以后还有追究下文没有,再定主意,并留自己在此暂避,候信进止,千万不可提起北京之事。等把话达到,再同去里面相见。恭甫连应两句“是个”,先自走去。一会当差来请,少章走到里进书房,见只恭甫一人在内,闻知话已带到,伯岳无什表示,刚往上房,少时即出。跟着当差端进一副极精巧的烟盘子,放在里间螺钿嵌花上镶大理石的紫檀木榻中间。少章来时烟未抽好,正用得着,忙和恭甫对躺下去,自在上首,一边烧烟,一边谈天。恭甫一再盘问公款怎么亏的。少章早已疑心自己前在山西遇的是翻戏,因不知伯岳为友情厚,有心命人试探,以为自己嫖赌半生,久走江湖,老来反遭人翻戏,说出来都丢人,当已上了,何苦再让听笑话,一时前不搭后,东支西吾,不肯实说;恭甫知他不说实话,便不再问。

        二人谈到十一点多钟,才见伯岳陪了益甫一同走进。少章抽烟原避益甫,老远听出咳嗽之声,赶即爬起,和恭甫打一手势,自向壁间假作看书。等二人走进,先和伯岳礼叙,又向老父请安,问爹几时来的。益甫本和伯岳先见,伯岳虽未明说少章在京荒唐,一听话因已知内有难言之隐,因伯岳再三相劝,平心一想,徒自气急也是无法,伯岳既令少章来住,总还可以相助,所以不曾十分愁急,闻言答道:“我才来不多一会,伯岳留你在此再好没有,你也不必回家。我饭后回去叫人给你把行李送来好了。”伯岳道:“那都用不着,这里一切都有。”少章当着老父,不便说出回家安排阿细,只得赔笑对恭甫道:“爹饭后如若回家,请爹命雄孙来一趟,儿子还有些零碎事情要交派他。”益甫知他用意,作色道:“你还有什事,换洗衣服我自会叫五孙女与你送来,叫雄儿来作甚?你适才又抽鸦片烟吧?”少章忙道:“老西烟禁甚严,职官哪敢抽烟,早忘掉了。”恭甫忙道:“少章没抽,今天是我有点不舒服。”伯岳又说:“躺烟盘子好谈天,才摆上的。”益甫又笑道:“你也五十的人了,我也管不了许多,你自问心安否便了。你看伯岳,三十岁前还未发达时倒有两口瘾,一说不抽,至今一二十年不动,这才真是有骨气的丈夫,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哪似你这荒唐?”少章连声应是。伯岳知益甫家规严正,父子二人在一起少章甚僵,便催开饭。

        饭后益甫自往学房,教完了书便自回去,一会打发少章五女淑蔽将衣服送来。少章知她最恨阿细,心中叫不迭的苦,没奈何只得好言探询阿细情形,并嘱转告家人善待。淑薇笑道:“爹爹放心,她好坏是爹的人,只不像从先无事生非欺压人,谁也不愿惹她。不过爹现在已然赋闲,官司来了,她那大烟抽得太凶,早起那一大盒膏子,爹才抽了几口,女儿来时已然见底。烟要一日多一日,别的零用不算,快抵我们二十多口人的家用一半了。女儿们连鞋袜都没有一双富余,她这样花法,女儿们小孩子说,想想爷爷,连十块么二的牌都不敢打,实在无聊,只小辈们陪着打铜子牌,爹怎问心得过?”少章被她说得老脸通红,只得强辩道:“本来她没多大的瘾,只我抽得多些。也是这几天服侍我,又急又累人又多病,倒是抽得多些,不过买烟的钱是她自己的,我并不给。”淑薇笑道:“谁还不知道她的来历,来时一个光人,连换洗衣服都是我家的,钱从何来?”少章知道淑薇聪明能说,已然漏口,强笑劝道:“固然她那有限一点私房是我给的,但也有朋友送她在内,她又没有得罪你,看我面上多容让些吧。”淑薇不禁气道:“女儿说的是真话,谁又容她不得?”还要往下说时,恭甫和管账房的吴均唐双双走进,说前面席已开出,伯岳吃完还有事出门,叫少章就去。淑薇见有外人才行住口,各招呼了一声自往上房走去,饭后回家不提。

        由此少章便在孙家住下,伯岳终不问及前事,相待却极优厚。少章不知伯岳虽以连日输多手紧,又疑心少章藏私,想查明了详情再办,并未置诸脑后,一面愁着官司,一面惦念阿细,老父每日都来孙家教馆,不能措辞回家看望,真个难受已极。到了第五天,长子雄飞忽自伯岳所办京西隆裕煤矿上回津,到家这日,正赶山西侦探设辞前往探询少章踪迹,巷口时有面生可疑之人来往仁立,雄飞忙去孙家报信,少章一听暂时不能回家,思念阿细更切。光阴易过,一晃十多天,不听再有动静,家中来人也说那两三个形迹可疑的已有数日不在巷口出现,少章又把孙家下人唤来询问,俱说左近并无面生可疑之人逗留探问,胆已渐大。当晚雄飞、雄图兄弟同往省父,伯岳因连日手气稍转,心中高兴,雄飞又是他公司的经理,特意命厨房办了两桌上席留吃夜饭。少章知道雄图只给点钱全能听命,便把他唤到旁边,询问家中情形,才知阿细自分手那天听说少章留住孙家,一时不能回去,哭了一夜,次日由长媳之女带去叩见老父,并未说她什么,她老害怕,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第二天有两本地人先后来访,家人俱当是山西侦探,实是那日烟馆所遇黄七、马二,当日老父走后便推烟完出去买烟,傍黑方回,由此起这多日来都是早出晚归。众子女曾命雄图暗往查看,仍是前去烟馆以内等语。

        少章知道黄、马诸人俱是地痞混混,阿细不知利害,早晚必要受害吃亏,闻言越发愁急,怒问:“那烟馆岂是大家妇女去的地方,你们怎不拦她?”雄图道:“爷爷自从爹爹遭事,天天生气着急,饭都少吃了半碗。起初五妹她们还拿爷爷吓她,不令常出。她见不能出门,便在房里哭个没完,又说我家是囚牢,这日子不能过,不是说寻死,便说要到孙家来寻爹爹。五妹她们既恐她来丢人,更恐爷爷气上加气,知道这纸老虎不揭穿还可半吓半哄,使她有点戒心,早去早回,如若闹穿,她有什豁不出去?在家是给爷爷添气,出外是给爹爹丢人,这一来大家反倒怕了她,只图不闹就好,哪还敢拦?”少章闻言又急又怒,骂道:“你们怎看得她不成人,都是你们逼出来的,如能上体我意思,有半分孝心,瞒着爷爷当她娘待,她手边钱还有几个,要吃要抽你们给她买,她高兴得很,怎还会往外跑?”雄图微笑不答,转身要走,少章低喝:“你忙什么?老子说你两句就不愿意么?我昨晚打小牌赢了五十多块,这五块钱给你,这一大盒烟是伯岳单挑给我的,我留了一半,下余一半给她带去,说我日内抽空必去看她,不该上烟馆,免我担心,叫她保重,不要心焦。我说的话回家不许对人说。”雄图笑应,接过烟、钱揣起同去客厅,人散自去。

        少章越想越烦,一夜也未睡好。天亮刚合眼,枕上忽闻雨声潺潺,爬起一看,正下大雨,院中积水已有数寸,雨仍下个不住,正面三层楼上的檐溜似瀑布一般往下倾泻,水雾蒸腾,一片溟蒙,天色甚是晦暗。暗忖这般大雨,就有侦探也不会在外伏伺,此时突然回家看望阿细,当晚雨如不住,还可住上一夜,明早再回,决无可碍。越想越高兴,随按电铃唤进当差唐升一问,说老爷天亮方从俱乐部回来,雨是八点下起,现已十点。少章匆匆洗漱完毕,赶急抽了几口烟,连点心都未吃,便告知唐升说要回家一行。那唐升原是前清江苏大湖水师营的一个把总,民国后由旧主人刘统领荐到孙家为仆,伯岳所下人只他一人最是忠心勤干,全无豪门恶奴习气,极知事体,闻言便劝道:“今早快下雨前有两个天津口音的人来,说是周老爷的好友,前来拜访。刘和正在门口,说无此人,他还一死磨烦,是小的看出他是本地混混,出去将他唬走,一面叫老张装买东西,由后门赶出探看,果然马路拐角上还有三个同党,看装扮好像外省人,见这两人走过便同往北拐去,虽没听他们交谈,看那神气明是一路,恐是山西派人到天津警察厅挂了号,连当地侦探一齐来办案的,说不定连工部局里都有了照会。如不出这大门,有家老爷的面子还可无事,要是出去被他堵上就难说了。好在老大爷天天来,少爷小姐一喊就到,要用东西全都方便,这大雨天不回去最好,真非回去不可,也等家老爷起来商量好了再走。”

        少章闻言虽是心动,无如该有两年监狱之灾,心念阿细太切,恐怕岳起来必要拦阻,难得遇到落雨机会,呆了一呆,便问来人可说姓名,唐升答道:“一说姓黄,一说姓马,还说是周老爷的盟弟呢,这个哪能信他的?第一凭周老爷的家事身份就万不会有这类朋友,不是明理吧?只奇怪他直和内线似的,下人们要嫩一点非被蒙住不可,越这样越该小心,如何回去?”少章一听,知是黄七、马二,心又活动起来,以为那三人就与一路,必也是黄、马二人一起的烟友,否则中国侦探不能随便在租界找人,伯岳已向工部局重托,如有照会,早先尽知,于是宽心大放,笑对唐升道:“你们料错了,那两人可是一高、一矮,一个粗眉大眼,一个干瘦,满面烟容的么?那也不是混混,乃是本地商人,与我相识好些年了。他们虽是买卖人,却上中下三路都通,我到的那一天曾与相见,并还托过他向山西来人运动,消弭此事。我住这里他也知道,今早来寻也许有点眉目,不过这类人不能使他登门,此时他必去我家,再叫人来约地相见,其实你们先对我说一声,我到外面见他说上两句也好,这样我更非回去一趟不可了。”唐升本认定来者决非善良,闻言半信半疑,有心再劝,因白卖了力气,少章反有埋怨之意,说什么也要回去,只得说道:“周老爷既非走不可,家老爷就快起来开饭,等用完午饭再走,也不争此一会。”少章说:“这事要紧,恐已耽误,你不知道底细,我越快走越好,给我雇辆胶皮立时就走。”唐升见劝不转还老埋怨,便不再往下深说,自退出去,命小当差雇车。

        少章只图回家,设辞编些假话,哪知黄、马二人已由阿细口中盘出底细,贪图赏格,与山西来人勾结,特意前来诱擒。先因孙家下人口紧,气派大,唬了回去,仍不甘心,尤其黄七因在烟馆听阿细对马二说少章日内必回,心想老家伙躲在阔人家内正惦记那吊死鬼娘们,难保不趁这两天回家看望,离去以后和山西来人赵进财一商量,俱觉所说有理,知道英法交界鸿益里附近乃少章必由之路,恰巧巷口有一点心铺,掌柜和黄七相识,推说避雨等人,在内歇脚等候。这时马二已早当众向黄七认罪服低,吃黄七收做爪牙,因恐少章洋车有篷遮掩被他混过,仍令马二和赵进财的副手杨得标轮流顶着大雨,守在马路拐角铺户屋檐下,遥注孙家大门哨探,只见有人乘车外出,看准车中人是少章,便照自己预计行事,一面着人赶前通知。守到傍午,始终不见孙家有人外出。

        原来赵进财因公费花了不少,旷日无功,虽在天津警察厅投文挂号,事情还得自己去办,租界照会至今不曾发出,料定对方有大势力,警厅租界俱都袒护,事太扎手。无意中在周家门口遇见马、刘等黄七的狗腿,引去新旅社见面。黄七见这三个办案的差官一身土气。端着架子,足这么一拍胸脯,说的话又有条有理,头头是道,赵进财等急病乱投医,立被唬住,倚若长城,只求将案办好销差,甘愿将赏格分他一半。黄七初意赏格有限,不如少章肉肥,可以常吃,摸清双方底细以后,本想由阿细下手,想一坏主意毁这三个老西。及令黄七一探口气,阿细不知他和黄七已在第三天上投降和好,竟把少章说黄七等人是混混无赖的话说了出来,并说现有孙总理庇护,老阎自来也无可奈何。黄七本恨阿细不肯理她,又把请吃折罗的事当作一桩笑话逢人遍告,随时挖苦,立被激怒,生了恶念,暗骂我饶已请你这臭娘们吃了一顿,还落成了短处,不给个厉害,你们也不知道七太爷贵姓,当晚便倒向赵进财一党。琢磨了几天,居然被他想出一条不经租界当局照会引渡的好计,欲诱少章落网。可笑阿细近日和山西来人天天见面,有时并在一起对灯,互提太原人情景物,竟连一点影子也不知道,反把自己的事向马二等对劲的烟友尽情泄露。

        黄七见对方虚实底细全都得知,头晚和赵进财等在新旅社抽到三点,稍微迷糊一会,买来烧饼果子,五人一同塞饱,忙抽几口,便往英租界赶,满拟一到便可将人诱走,没想到上门就碰了一个钉子。这时见雨越大,人还没有影子,断定对方一二日内非回家不可,等探明回家再行下手未始不可,无如这样便显不出自己的足智多谋,料事如见,并且日租界警察不大好惹,只有在英法租界诱截最好。偏不知何时走出,等是难等,不等恐怕误事,五人倒有三个抽大烟的,都在又瘾又饿,勉强又挨了一会,终于自下台阶,也许适才一去,当差不知如何向少章说,使他有了戒心,弄巧今天不敢回去,互相咒骂了几句,正打算回新旅社吃饱抽足再打主意,少章恰在此时出门上车。

        马二先听孙家小当差站在门口雇车,高喊:“胶皮,车洋地平和里,谁拉?”便料出十之八九,忙令杨得标赶前送信。黄七闻报精神立振,忙也跟着雇好车等候。一会便见马二尾随少章的车跑来,黄七、赵进财等一声招呼,车夫早已说好,拉起把来便跟下去。少章虽对唐升说得口硬,心中也自嘀咕,上车以后从车帘缝往外探看,见雨仍未住,马路上除偶有洋车汽车对面驶过外,左右并无什人仁足,心想:“如有侦探,必在两侧窥伺,这般大雨谁也不肯在雨地里呆等,孙家门口既未见人,有车篷挡住,即使遇上也看不见,明明无事,怎这心情不能宁贴,老是乱的?”一路寻思,不觉过了英、法交界,忽觉车后有人高喝:“拉车的先打住一步,车里头是周县长吗?”少章心方一惊,刚想答应不是,催车快走,车已站住,紧跟着由车后跑来一人,手攀车帘一探头,喜叫道:“真是你啦?瞧这一路急赶,差点没害我把昨黑啦的烟泥给抖漏出来,你啦怎不谢候我吧?”少章听出耳音甚熟,惊遽中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新旅社所遇混混马二,满头汗淋淋直冒热烟,连喘气带说话,一点没有头脑,心神略定,厌恶立生,把脸一板,正要发作,马二已开门见山,不等张口便往下接说道:“你啦快往新旅社去一趟吧,大嫂县长太太大事不好啦!”

        少章闻言大惊,不由脱口间道:“内人怎么啦?”马二道:“昨儿晚上老爷子打孙公馆回家,因为你啦的事,说了好些个闲盘。大嫂自打你啦一走,在家里头老受欺负,全家大小都说你啦的事都她给妨的,老爷子又不许她抽烟,挤得无法,昨晚上再让老爷子一通臭卷,气得今儿打公馆跑出来,到新旅社抽了两口烟,越想越烦,直要寻死,得亏大伙给按住,给她开了一个房间,她气得直哭,打发我和黄七到孙公馆找你,当差真他妈混蛋,说吗也不给回,愣说没有你啦这一位,只好回去吧。大嫂听说,当你啦把她体己钱用完,变啦心,要另外弄从良人吗的,当时没哼气,瞅冷子往墙上就来一羊头,脑子差点没撞出来,现时躺在床上简直要死。黄七早上碰了一回钉子,雨又大,准知孙公馆拿咱当坏人,去了见不着,谁也不肯再跑。我这人最热心,不能见死不救,再说咱哥们都有个不错,顶着雨就来啦。总算这回还不错,遇见好人,我把实活一说,他才说你啦刚走,赶巧先雇的车让人雇走,没有胶皮怕赶不上,顶着大雨就赶来啦。大嫂眼时倒缓过点来,可是她说你啦十二点以前要是不到,非寻死不可。我还怕半道赶不上,一到家再找你就麻烦啦。话是一言难尽,救人要紧,你啦就快到新旅社去吧。”说完,不俟少章答言,便告车夫快拉新旅社,马点前加一毛酒钱,一面唤来一辆胶皮坐将上去。黄七、赵进财等四人见马二已将少章的车截住说话,直打手势,知道大功告成,乘着二人说话之际早开过去,一路雇车快跑,赶往新旅社去,照计而行不提。

        少章不知身已入网,以为租界当局即便伯岳人情没有托到,中国侦探也决不敢进界拿人,马二又说得活灵活现,家务事全部知道,由不得心以为真,一心惦记阿细安危,全没想到会被捕一层上去。车行迅速,一会到了新旅社门首下车,少章车钱已由孙家代付,见马二要付车钱,便道:“我的车钱已给过,再加他两毛,连你的一块给吧。”随说摸出一看,没有零的,便道:“叫茶房付,我们走吧。”马二见少章掏出一叠钞票,忙道:“旅馆不管垫钱,我也没有零的,要不把钱交我,给你啦换去。”少章刚想捡一张五元中钞与他,马二已劈手抢过两张,少章道:“那是两张十元的。”马二这时正是个机会,装没听见,却回头急道:“你啦快上三楼,大嫂跟黄七正等着你啦,看病人要紧。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再说,我换钱去。”边说边往外跑。少章一看壁上钟差七八分便是十二点,见马二周身淋得落汤鸡一般,心想:“休看他是混混,为朋友真热心,阿细也许亏了他们才得保住性命。”因吃马二一催,不暇再顾钞票,顺楼梯便往上赶。

        还没走上二楼,便听马二在和车夫吵骂,意似说马二说过车快多给,到后不算,双方对骂起来,少章也没心听,刚上二楼,瞥见伙计赵四正在烟馆门首探头张望,朝自己挥手使眼色,少章觉他神情鬼祟,不知何意,便问:“我太大在三楼几号房?”赵四见他不懂,面带焦急,将手连摇,似要走出,忽又缩退回去,随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回看正是黄七朝少章诡笑道:“呵,周爷你敢子还见人啦?”一言未毕,马二已腾腾跑上,少章便问:“黄七,内人现在何处?请快领我去。”黄七冷笑道:“你啦还提啦,昨儿个我们要不在这打一宿牌,今儿没走,她命早完蛋去啦。大清早上我跟马二请你啦去,好大架子的孙公馆啦,你太太明说你在他家避风,愣说没有,咱们碰钉子没吗,真要见不着人,出了乱子人命关天,这是吗事?”少章急见阿细,听他奚落,只得不住口道歉称谢,大骂当差混蛋,又问人在几号,马二故意插口道:“周县长他实情是不知道,他公母俩情分是真好,一听我说就赶了来,事情到这份上,你啦就甭说闲话啦,来来来,你啦大大在三楼五十六号,我领你去。”

        黄七冷笑道:“你当她还在啦,人早走啦。”少章闻言大惊,急间何往,马二也假问道:“她不刚缓过点气,满头是血,躺了啦吗,这还走?不能不能。”黄七道:“你打量旅馆是你开的啦?从打你一走,我刚把茶房嘴买住,不叫给账房报告,这位大太也真各别,老以为男的变了心,要不结不能打头天到孙家一连二十来天不回来,也不捎点钱吗的。又听说人见不着,缓过来还是直哭,直说非跳大楼不可,请想茶房担得了吗?当时便要报告账房,我想巡捕一上来,这事就闹大发啦,再往英国地,一传本夫,到案追究,他啦身上背着官司,让山西来人知道,一张照会就把人要去,送啦忤逆,咱们跟他虽然初交,总算一见如故,能看了不管吗?古人说得好,先下手的为强,再说伤又太重,就这一会晕过去两次,我素日慷慨,讲究侠义结交,垫二钱有吗,再三按住茶房,赶急跟东洋医院打电话,叫来病车,把她给送医院去啦。我要不犯瘾,还不回来啦。这会正是医院下班,去了也见不着人,莫如我们到楼底下三号,那里离西餐馆近,先弄点吗吃的,抽完再去正是时候。”

        少章一点也未疑心,反倒盼着早走,又以老父精于中医,家人有病从未延过西医,不知医院规矩,虽然忧急,一则求人的事,对方萍水相逢,已承人家帮忙,不便催促,二则地理规章全都不熟,既是此时见不着人,此去不知耽误多少时候,自己饭也没吃,来时匆忙,烟更没有抽好,便极口称谢,连声应好。又对马二道:“老二瞧你这一身湿溜滑卿的,还不赶即找地方换去。要到人家铺上怎么躺法,不会找人先借一身吗?咱们在三号等你吃饭,快去快来。”马二应声自去。

        黄七边和少章往楼下走边道:“周爷别瞧我请你吃这一顿饭,抽这遍烟,咱这德行就大啦,医院里规矩多厉害,你这一去,饭倒是能外头叫,要打算抽大烟就满没那宗子事啦。可是话又说回来,也不净为你,我不也该吃、该抽吗?这至少多半天的工夫我也是顶不住,这叫作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两全其美。我是合式,赶明个你也有个想头,觉着交朋友得交黄七爷这个样的。”少章和阿细也是前世冤孽,以那一样久经风月的嫖场老将,竟会抱一个干瘦丑恶和吊死鬼差不多的半老土娼爱如至宝,一闻负气出走寻死之信,便失神丧魄,忧急如焚,既恐阿细伤身垂危,又恐昨夜事大决裂激怒、老父强迫自己将她去掉,又当这风雨飘摇之际无法另外立家安置,正在心乱如麻,并未听出黄七有心戏侮,语带双关,接口连说:“那天业经厚扰,今天内人又承帮忙救她,心中感激不尽,为我的事如何能由你请?”黄七诡笑道:“你不明白,我请跟你请一个样,走吧。”少章又朝他打听医院病人能抽烟不,可否花点钱运动一下,黄七又诡笑道:“你啦别净惦太太啦,她比你福命大,管保受不了罪,你这一顿烟可得多抽子点,这一去不定多长时候才出院呢。”说者有意,闻者无心,少章终未听出话因。

        到了三号一看,地势甚仄,只有对面二铺当中一个小方桌,设备也差,楼上熟烟馆不去,为何要换地方,心方奇怪,伙计已连声唤爷将灯点上。黄七道:“你知我们为吗挪地问吧?都是为你太太早上一闹哄,金五不愿意,说闲话,让我给臭骂了一顿,他虽没敢还言,还想托人向我说和,所以不便再去。好在这三号也是熟地间,别瞧房小,烟是真好,包子有肉不在招上,你抽一口就知道啦。我说伙计你再点一灯行不行?这位周县长抽完还赶医院啦。”说时已先躺下,打开烟包就烧,伙计连忙应声,又给少章点上一份。黄七一面叫把西餐馆人唤来,要了二份牛尾汤,两盘什锦炒饭,多带酸菜,少章见他只要零菜,笑说:“七爷再要几样,怎给我省起钱来?”黄七小眼一翻道:“吗给你省钱,这是给我省啦。这不比吃折罗讲究,以多为胜,大清早上它这大件,那一盘子饭先吃不了。你要不够,我还可以匀点给你,两凑和也就够了。”少章知道和这等人让账最难,越客气话越多,好在自己也无心多吃,乐得由他省去,便不再争,笑问:“还有马二呢?”黄七道:“你打量马二像咱们文明人啦?上次鸿宾楼那个吃劲你还看不透,再说吃西餐他也没有那大造化,他来啦,或是百八十羊肉韭菜饺子,或是二三十个火烧,二毛钱酱时子,再花一大子弄两条酱萝卜准保欢式。要叫他弄这一套刀子叉子简直是玩不转,那不是恶心他吗?这小子属狗的,你不给喂饱哪行去?整格的,你身上有多少钱,老嚷会账?”少章道:“不多,只二三百块钱,七爷是说医院要用吗?”

        黄七原和赵进财等约好,除应分赏格之外,犯人身下彩头全归他支配,觉着油水颇好,又见少章蠢得可怜,这次见面当他掌中之物随意侮弄,已不是吹拍,近乎腔口,屡露机锋,毫未警觉,反把自己当作好人,心想听阿细说起此人家世地位明是一个少年公子老封君,并还五世同堂有福之人,平日不知何等享受,少时汽车一到,立成阶下之囚,又是个有大瘾的人,家中不知音信,钱再被净数搜去,即便不折腾死也够受的,不由天良微动,诡笑道:“医院用钱还在其次,他这烟不错吧,你吃完抽足就进院,要是有钱,有朋友照应,也是能抽能喝,他那儿可没好烟,要不你带两块钱应急也好。”

        少章本觉这家烟不好,阿细吃惯搂上那家,怕抽不服,正盘算如何买法,不知黄七所说医院便是看守所,还觉这类人狗屁不通,谈吐太糟,明是探看病人;却说成自己进院养病一样,因黄七好似自负有功,长了气焰,称谓神情均颇做兀,远非昔比,用人之际,不便违他好意。心想:“医院如不能抽,阿细当日便须迁出。如若能抽,再打发院役到楼上买,至多花两个零钱,并无关系。他现和楼上金五不对,且买两块钱敷衍他,免使不快。”闻言笑应“好、好”。便叫伙计另买两块干泡揣向身上。黄七说完话又后悔,知少章量大,一买就两三两,虽然买多了到时仍可索回,终没现钱好,一见只买两块,甚是满意,暗道:“老帮子倒真知趣,有造化,你要真买得多,到时我黄七一心疼钱,就心许都给你没收,你反一点也落不下,这样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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