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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圈

        那张“大字报”是八圈写的。

        八圈原是唱戏的。早年跟过旧戏班子,是走村串巷的那种草台班,学的是旦角。八圈在班里练过软功,走路一柔一柔的,扭得很好;腔儿倒一般,沙口,小哑喉咙,唱起来咿咿呀呀,味足,很受民间的欢迎。解放前,他曾有过一个艺名,叫“浪八圈”。后来唱戏的统归了县里的越调剧团,他也就成了县剧团的一名演员,演员是演员,却没有再唱过戏。那时候,旧词不让唱了,男扮女也不时兴了,他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在剧团里也就是跑跑“龙套”,拿拿衣服什么的。人们喊顺了嘴,八圈还是八圈,只是不再浪了。

        当城里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时,呼家堡还是很平静的。那时,乡下人还不晓得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呼家堡又是省里定下的棉花试验基地,人们在呼天成的带领下,只是一个心眼种棉花。那会儿,呼天成还提了一个口号:种好棉花,支援世界革命!世界很遥远,革命也很模糊,只有棉花了。于是,人们就日日夜夜泡在棉花地里。

        然而,八圈回来了。八圈回来那天,胳膊上戴了一个“红袖标”,那个袖标是红布做的,上边印着“红卫兵”三个字。八圈戴着这样一个袖标先是到村里走了一圈,习惯了,走路还是一柔一柔的。有老人问:八圈回来了?再唱唱那“十八摸”呗。他鼻子哼一声,理都不理。这时候,他是最怕有人说这话的。而后他又来到了棉花地边上,见村里的女人都在打花杈,就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再重新走回来,胳膊抬得很高。当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时候,说:八圈回来了。你那胳膊上戴的是啥?八圈文化不高,就说:革命哪!城里早就革命了!于是,就有女人围了上来,听八圈说“革命”,八圈非常激动,他又有了登台表演的感觉,说了一嘴的黏沫!

        他给人们说:“这叫红卫兵,懂吗?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红卫兵!红卫兵可以造反!红卫兵上街吃饭不要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红卫兵可以破四旧,想砸什么就砸什么;红卫兵可以抄家,想抄谁家就抄谁的家!你们知道我回来是干什么吗?我回来是串联的,串联!懂吗?是毛主席派我回来串联的!只要戴上这个,就是毛主席的人了……”人们听得一愣一愣的,再仔细看一看他戴的“红袖标”,一个个平添了许多敬畏。八圈在人们眼里,立时变得高大了!

        那会儿,秀丫也在地里打花杈呢。当她从地的那头一路掐过来时,就见一群女人围着一个眼生的人,那眼生的正手舞足蹈地给人说着什么。于是,她也走过来了,还没待她来到跟前,只听那眼生的人说:“这是谁呀?多年在外,都不认识了。”立时,那些女人们七嘴八舌地介绍说:“布袋家,这是布袋家的。”八圈的眼直直地看着她,说:“哎呀,‘牌子’这么好,怎么不学唱戏哪?可惜了,可惜了!”这么一说,把秀丫的脸说红了,她羞羞地说:“俺不会。这是……”人们又说:“这是八圈叔呀,咱这儿有名的八圈!县剧团的。现今人家是红卫兵了!”八圈又说:“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掐花头的动作,真是美呀……”说着,八圈就伸出手来,学了学秀丫掐花的样子,还是“兰花指”,一柔一柔、一翘一翘的,逗得女人们都笑了!一个个羡慕地说,八圈叔真是唱戏的,学啥像啥!八圈很认真地说:“这个、这个侄媳妇还真是块料子,要是不学戏,真就可惜了。”说着,又啧了啧舌儿。他这一弹舌儿,把秀丫的脸都弹红了。有人就说:“圈叔,你教教她,秀丫要是会唱戏,那才引人哪。”八圈一看再看,说:“回头吧,回头我教教你,说不定就挑到县上去了。”接着,又说“革命”,说得女人们一个个都动了心。

        那天中午,回到村里,八圈又是一趟一趟地在村街里走,让人看他戴的“红袖标”。碰上呼天成时,八圈指了指他的胳膊,说:“天成,我回来了。”

        呼天成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哇。”

        八圈说:“天成,我回来可是要‘革命’哩,你支持不支持?”

        呼天成点了点头说:“支持,支持。”

        八圈说:“这形势变化快着呢,我回头去给你讲讲形势,你得好好听啊。”

        呼天成说:“好哇,好。”

        当天夜里,八圈就写了一张“大字报”。八圈写“大字报”用的纸和笔、墨都是在代销点赊的。管代销点的洪宽问他要钱,他说:“钱?这时候了你还敢提钱?!这是革命!”于是,洪宽也不敢提钱了。

        夜墨下来的时候,八圈到大队部里去了。大队部的门是开着的,只是屋子里有点黑,八圈走到门口,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连灯也不点呢?”说着,他摸进屋去,一摸就摸到了床边上,刚要坐,又一摸,床上竟摆着一具白亮亮的肉体,那肉体“呀”了一声……他先是怔了,而后就听出声音了。他知道是谁了,心说,你也知道“要想人前显贵,先和师傅睡”的道理呀!一时心里火起,就也跟着脱了,小声说:“是你?那,我就先教你一出‘十八摸’吧。”可接下去,他听到的竟然是一声尖叫!……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吆喝:“抓赤肚贼呀!来抓赤肚贼呀!”

        紧接着,只见民兵连长呼墩子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八圈慌了,一只手捂头,一只手又忙着提裤子……一边还喊道:“我是回来革命的!我是回来革命的!”

        呼墩子一脚就把他提了半截的裤子踢掉了!骂道:“革你娘那脚!革命革到女人的肚子上来了?!”

        一时,村里人全涌出来了,一个个兴奋地高声叫道:“把那赤肚贼拽出来!”于是,光着身子的八圈就被人拽出来了,女人们可谓‘万箭齐发’,有掐的、有拧的、有踢的、有咬的……八圈哭着说:“你们不能打我,我是红卫兵,我可是红卫兵啊!”

        女人们乱哄哄地叫道:“红你娘那脚!呸他!……”立时,那唾沫星子像雨点似的朝着八圈喷来,几乎把他给淹了!

        在平原的乡村,“偷女人”就是偷人家的“屋”呀!这是最让人愤恨的偷窃行为。你都偷到了床上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偷的呢?!按乡俗,是可以将他乱棍打死的。可是,当孙布袋手里攥着一把五齿粪叉冲上来的时候,一声断喝把他拦住了:“住手!”

        说话的是呼天成,呼天成匆匆地走上前来,说:“大家气也出了。这事,我看就算了。要是出了人命,就不好交代了。不管怎么说,八圈叔回来是革命的,咱总不能不让人家革命吧?”

        人们乱嚷嚷地说:“啥革命?上人家床上革命哩?!”

        呼天成说:“好了,好了,回吧,大家都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民兵留下,民兵要照常巡逻。”就这么好说歹说,把人们都劝走了。

        夜半时分,秀丫哭哭泣泣地被人送回去了,队部里只剩下八圈和呼天成了。八圈一身血糊糊的,身上的衣服全让人撕烂了,那个“红袖标”也不知被人拽到哪里去了,就那么抖抖索索地在地上蹲着。

        呼天成把那盏马灯拨得更亮些,说:“八圈叔,你这是?”

        八圈呜咽着说:“我……我是来给你讲形势的,我真是来给你讲形势的。”

        呼天成说:“我知道。我要是早点回来就好了。这会儿没人了,你讲吧。”

        八圈叹了一声,语无伦次地说:“算了,讲也白讲。这地方太落后了。我,我冤枉啊,我真是太冤了。我真是鬼迷心窍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我还怎么做人呢?”

        呼天成说:“八圈叔,你要不想讲就算了。听我说两句,行吗?”

        八圈说:“天成,你说吧。”

        呼天成说:“叔,我也只是进城走了一趟,顺便把你的档案提回来了……”

        八圈傻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天成,我说实话,我给你实话,我不是红卫兵,那袖标是我自己做的。你,千万别说出去呀!”

        呼天成说:“我不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人说。可圈叔哇,上头说,叫你回来是接受管制的,我也不知道该咋‘管制’,你看哪?”

        八圈脸色都变了,喃喃地说:“他们说我是、是……牛鬼蛇神。天成哇,我虽是旧艺人,唱过那、那个酸、酸曲,但,但不能就算是牛鬼蛇神吧?”

        呼天成说:“别的也没啥,我看见县剧团大门口贴有你的啥子、那打了黑叉的啥子呀?……要不,还把你送回去?”

        八圈求告说:“天成,你千万别让我回去。你只要不让我回去,叫我干啥我干啥。我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

        呼天成也叹了口气,说:“圈叔哇,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在村里挑粪吧。”

        就这样,八圈也只是“革命”了一天。第三天,他就老老实实地挑粪去了。而且,再也不提“革命”的事了。

        那张大字报也仅在墙上贴了一天,后来被风刮掉了。八圈戴过的那个“红袖标”,后来有人见过,被人扯烂后挂在了一家猪圈的墙头上。

        呼家堡的“革命”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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