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十分悲凉的日子。
在那个日子里,呼家堡出大事故了。
那是建“新村”的第四个年头。早晨,孙小有和刘清河是一块出门的,两人说说笑笑地上工去了。到了中午,却是一个死,一个傻。
那年,孙小有才十六岁,刘清河也才十七多一点,孙小有是个白孩,刘清河是个黑孩,两人从小就在一块玩。大些了,又在一个班里上过学,一直是很要好的。早上,临出门时,刘清河还对孙小有说:“有,果园西头有个马蜂窝,盆样,咱去给它捅了吧?”孙小有说:“我可不敢,它能蜇死人。”刘清河说:“看你那胆。晌午头咱去给它捅了。”孙小有说:“它要蜇住人咋办?”刘清河说:“你在一旁看着,我去捅,死也是我死。这行了吧?”
谁知道,这句话竟成了谶语!
刘清河没有去捅马蜂窝。刘清河那天上午和孙小有一块在工地上的锯木场干活。锯木场上有一盘十几米长的大机器,那叫带子锯,这盘带子锯还是呼天成托了上边的人才批给的。刘清河和孙小有就跟着匠人刘全在锯木场上帮着抬木头。事后,有人说,那会儿,刘全不该去尿的,他要不去尿就好了。刘全说,他俩一直在这儿干,我也是天天去尿,又不是单那会儿去尿了。我要是早知道,憋死我也不尿。就在刘全去撒尿的时候,出了事故了。
那会儿,锯的刚好是一块老杂木,木头上有很多“五花”,锯着锯着走不动了,那是锯齿被木头上的“五花”夹住了。过去,每到这时,都是要清一清锯的,或是这边推一推,那边拉一拉,木头就过去了。于是,刘清河和孙小有就像往常一样,一个在这边推,一个在那边拉。可刘清河显然是用力猛了一些(据他娘后来说,那天早上,他多吃了一个黄面饼子),他在这边推的时候,就觉得那木头上仿佛有磁力似的,他就推了一下,只听“嗞——吱!”的一声,天空中陡然飞起了一阵狂暴的血雨,那血雨卷带着肉末一下子全飞到了对面的孙小有身上!就在孙小有一怔神的刹那间,他看见刘清河已站到了他的面前,这时候刘清河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刘清河身上只是多了一条笔直的红线,那红线打在刘清河的正中心!孙小有大张着嘴,迷迷糊糊地望着刘清河,疑疑惑惑地想,哎,他咋就过来了呢?!他好像记得刘清河的嘴还微微地张了一下。这时,孙小有说了一句很傻很傻的话,他说:“咦,你跑过来干啥?”而后,他的话刚落音,那身子就慢慢地分开了,那身子一劈两半,倒在了孙小有的面前!
天是很晴朗的。蓝蓝的天上,有白色的瓦块云在飘,瓦块云排得很齐,仿佛是一队一队在走正步。有声音从远处传过来,那是有人在地里“喔喔——吁吁”的吆喝牲口,鞭儿甩出一阵阵脆生生的韵儿。
在蓝天白云的下边,一身血雨的孙小有傻傻地直在那里,就像是个木头人一样!
等到匠人刘全系着裤带从厕所里走出来时,他一下就慌了。他看见孙小有成了一个红人!他一边走一边说:“咋啦?咋啦?!”当他走到带锯棚的时候,腿一下子就软了,他简直是软成了一摊泥!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当他出溜到地上的时候,就听见孙小有喃喃地说了一句:“马蜂。”
而后,就听见村街里像过马队似的,人们乱纷纷地跑着……有人喊道:老天爷呀,出事了!
匠人刘全是被村干部们抬到呼天成面前的,他已经走不成路了。当呼天成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他背过身去,说:“先让民兵把现场看起来,不要让任何人进去。”说了这句话之后,只见他往床前走了两步,一拧身,在床上躺下了。村干部们一个个慌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纷纷地嚷嚷着说:“老天爷呀!这咋办哪?这可咋办呢?!”说着,有人竟咧着大嘴哭起来了。这时,只听呼天成厉声说:“出去!都给我出去!”听了这话,干部们一个个都退出去了。退出门的干部谁也没敢走,都在门外边站着,单等着呼天成拿主意。
可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呼天成仍在床上躺着,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有人趴在窗户上偷偷地看了看,竟听到了他的呼噜声!
就在这时,村里的副支书刘书志跳出来了。刘书志是刘清河的亲叔,亲侄子出了事,他当然急了。他站在院子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跺着脚高声说:“这不行,这可不行。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么能这样哪?!”
有的人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得让天成想想吧。”
刘书志犟着脖筋,心急火燎地吆喝:“他要不管就别管,有人管!”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干部们没有一个人敢接他的话茬……
一直到了日夕的时候,呼天成才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干部们立马从外边涌了进来,呼天成看了刘书志一眼,淡淡地说:“你看你们,都是当干部的,出了点事,就慌成这样?慌慌就解决问题了?沉住气嘛。”到了这时,呼天成似乎是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可他并没有说出什么办法来。他只是对众人说:“大家说说,这里边有没有问题?”
听呼天成这么一说,众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有人马上说:“对,有问题。我看有问题!我想起来了,刘清河是烈士的后代呀,他大伯就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这只怕是报复,这是报复!”
呼天成缓缓地说:“如果有问题,那就是政治事件了。”
刘书志急火火地说:“政治事件。捆人吧!”
一说到这里,干部们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也都一个个随声附和说:“对,对,我看是报复。那布袋不是坏分子吗……”
有的还说:“是呀,要不然,人咋会一劈成两半呢?!”
有人小声嘟囔说:“这、这也、不能算是‘事件’吧?”
有人马上说:“咋不算‘事件’?人都一劈两半了,这要不算‘事件’啥算‘事件’?”
这时,呼天成看了众人一眼,淡淡地说:“通知公安局吧,让他们派人来勘查现场。”
有人问:“那、小有咋办?”
呼天成说:“先让民兵看起来吧,等公安局来了人再说。”
当民兵们拿绳子去捆孙小有的时候,小有仍然在一劈两半的刘清河跟前坐着,他嘴里仍在反反复复地说:“马蜂。马蜂。”
就在当天夜里,一个村子都在传着这样一个声音,那是从刘书志嘴里说出去的:呼家堡出大事了!这是有人蓄意报复。你想啊,一个是坏分子的孩子,一个是烈士的后代,把人都劈成两半了呀!看吧,肯定不会轻饶他……
当一个悬念被提出来的时候,平原人的本性就显现出来了。在这里,疑问一旦确立,人们就把原有的悬念扔掉了。人们紧紧地抓住疑问,去“顺藤摸瓜”。顺藤摸瓜已成了平原人的思维方式。
在平原,劳作是单一的、重复的,人们的思维方式也一日日单一化、线性化了。在这里,人们的思想被劳作磨成了一条绳子。所以,“因”是很少有人说的,人们一再叙说的,都是“果”。比如说,一个汉子娶了一个女人,人们从来不问这个女人是怎么娶来的,人们只说,他娶了一个女人。这就是“果”了。再往下,人们又会说,这女人生了一个孩子,这还是“果”。在这里“因”是无关紧要的,“因”反倒成了人们口头上的一种玩笑和幽默。在生育方面,人们的口头语言就成了“干”、“弄”、“日”,这就是平原人的生活语汇。
当然,遇上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人们是看重,但人们看重的,仍然是“果”。人们最吃惊的,是“劈两半”。于是,疑问也就跟着出现了,这难道不是报复吗?!
夜深的时候,秀丫跑来找呼天成了。她走进茅屋,一句话也不说,就默默地在地上跪下了。
呼天成看了她一眼,呼天成说:“你起来吧。”
秀丫没有起来,秀丫仍在地上跪着,说:“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只有你能救他。”
呼天成说:“这事太大,我说了不算。”
秀丫流着泪说:“你救救他。”
呼天成说:“那是一条命。”
秀丫说:“你救救他,他不是故意的。”
呼天成说:“是布袋让你来的?”
秀丫说:“不是。这是我的儿子。”
呼天成说:“也是布袋的儿子。”
秀丫恨恨地说:“这怨你,不怨孩子。”
往下,呼天成沉默了。他沉默了很久,才喃喃地说:“呼家堡本该出一个烈士的……”
秀丫再一次说:“天成,看在多年的份上,你救救我的孩子。”
呼天成把脸扭过去了。这时,墙上映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在墙上默立着,很久之后,黑影才动了一下,说:“看来,我是欠你的。”
秀丫就一直在那儿跪着,她什么也不说了,就死死地跪着……
呼天成扭过身来,说:“你回去吧。”
秀丫仍不动。
呼天成终于说:“我答应你。”
秀丫默默地站了起来,望着呼天成,似乎还想说一点什么。可呼天成摆了摆手,说:“回去给布袋说,他欠我……一条命。”
秀丫木然地往外走了两步,却突然扭过身来,一只手搭在了衣襟处,默默地说:“还脱吗?”
此时此刻,呼天成突然怔住了。过了许久,他似乎才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就在一刹那间,他心里一凉!他发现,他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整个人就像是空了一样。他、他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支空枪?!他已等了那么多年,坚忍地等待了那么久,他一直期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他身上积存已久的神力,那火焰般的感觉,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呼天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很长时间,他一句话也不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时候,他的脸凝成了一块黑铁!
又过了很久很久,呼天成叹了口气,摆摆手说:“你去吧。”
第二天,当公安局的人勘查了现场之后。主管刑侦的县公安局副局长老秦对呼天成说:“老呼哇,这事,在目前的形势下,有两种处理方法。一种,定性为‘事件’,要是这样,我就把人带走了,要判就是死刑。另一种,定性为‘事故’,那样的话,我们就不管了……”
这虽然只是一个字的区别,可这个字却是千钧重啊!老秦跟呼天成是老熟人了,那话里是有话的。在那样的情况下,老秦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于是,呼天成说:“老秦哪,出了这样的事,谁都痛心。要叫我说,孩子们从小就在一块玩,也没啥仇气,就‘事故’吧。”
老秦重复说:“事故?”
呼天成说:“事故。”
事后,当人们终于醒过神来的时候,这件事的处理曾给呼天成赢来了极大的声誉。村人们一次次地说,到底是人家天成有主意呀!人家听说后,在床上躺了半晌,人家一点也不慌。要是有的人,只怕都吓死了!可人家不慌不忙的,就把事处理了。还有的说,老天爷,一个字,就是一个字的差别呀!天成生生救下了一个年轻人的命……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就在那天夜里,秀丫曾求过呼天成。
十天之后,刘书志的副支书被撤掉了。起因是一垄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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