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是呼家堡最红火的一年。在那一年里“呼家面”的年产值首次超过一个亿。也就在那一年里,呼天成为呼家堡人定了工资。工资是一样的,上至呼天成,下至放羊的老汉,每人二百五十元。呼天成说,人家说咱呼家堡人是“二百五”,咱就二百五!
在会上,那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人反对。然而,有一个人却忽地站起来了。可他什么也没说,就又怏怏地坐下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呼天成再没露过面。
夜里,有人见呼天成不停地在小树林里踱步……是呀,有一个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安了。那目光里飘出来了一种不祥的气味。过了几天后,呼天成有意无意地对根宝说:“天太干,该下点雨了。”听了这话后,根宝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呼伯这话是有所指的。
果然,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面粉厂主管供销的厂长王炳灿被呼天成叫去了。当他走进茅屋的时候,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干部。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炳灿,你回来了?”
王炳灿用表功的语气说:“回来了。呼伯,不是跟你吹,我手里掌握了二十八个销售点!人家说了,只认我,谁也不认!光北京,我前前后后跑了四十多趟,这回总算大功告成了。”
呼天成笑了,呼天成说:“炳灿,你功劳不小哇。”
这时,王炳灿从兜里掏出烟来,那烟是英国产的“555”。他点上烟,吸了一口,大咧咧地说:“也没啥。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记性好,只要见过一面我就记住了,下次再见,我一准能让他请我吃饭!”
这时,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炳灿,那儿有盆,去洗洗手。”
王炳灿怔了一下,随口说:“手?洗过了,在家已经洗过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洗过了?那就再洗一遍吧。”
这当儿,王炳灿仍没有往别处想,他心里说,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王炳灿把燃着的烟放在了桌边上。来到门旁的盆架前,把手伸进了水盆里,很认真地搓了一遍。而后,又用毛巾擦了擦,说:“有啥事?”
那支香烟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是“555”牌的……
呼天成说:“手洗干净了?”
王炳灿说:“洗干净了。”
呼天成又说:“真洗净了?”
王炳灿举起两只手,笑着让呼天成看了看说:“还打了香胰子。”
这时,呼天成脸一沉,慢声说:“炳灿,那你交钥匙吧。”
到了这会儿,王炳灿才傻傻地望着呼天成,好半天才醒过劲来。他迟疑疑地说:“我,我犯啥错了?”
众人都一言不发,就默默地看着他。
呼天成说:“你说呢?”
王炳灿急了,一急竟结巴起来:“我、到底犯啥、啥错了?”
呼天成望着他说:“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先把钥匙交出来,回去反省吧。啥时想清楚了,啥时再来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灿是有名的“铁嘴鸭子”,他能说是出了名的。王炳灿是当过兵的,一九七一年的兵。在部队里那会儿,曾当过一段代理排长。他回来以后,就经常给人吹嘘说,他是“8341”的,御林军!他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御林军吗?那是中央的卫队,由汪东兴指挥,直接保卫老毛的(他不说“毛主席”,总是说“老毛”怎样怎样,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领导人似的)!他说,那时候,他经常跟朱德下棋。朱德总是叫他,小鬼,小鬼……朱德老让他一马,他才勉强下个和棋。他还说,他当年曾看守彭德怀。那时候“什坊院”(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住着一批“老家伙”,像老彭、老谭、老罗……一批元帅大将,全归他管!他还说,他能当排长(代理的)主要是沾了喉咙的光了。他长了一副好喉咙,会喊口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齐……”喊得非常好。团里一开大会,就让他上去喊口令,他声如洪钟,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远!有一段,他差点就成了“口令干部”了。他跟人吹嘘说,他转干的表都填了,可最后还是没转成。他说,他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团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该说的,他也跟人说了。最关紧的,是他有了一个“小罗曼”,那妞是团长的女儿,团长的女儿总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小王,小王”地叫他,惹得团长不高兴了。团长一句话,终于还是“复员”了……开始的时候,王炳灿总是把村里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后来说得多了,人们也就不信了。终于有一天,有人揭发他,说他在北京当兵不假,可他当的是工程兵,在那里是“掂瓦刀”的。
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铁嘴鸭子”。
可这会儿,“铁嘴鸭子”站在那里,身上一阵阵发凉,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到底错在哪儿了。过去,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一直是受表扬的人物啊!
那时候,有一阵子,呼家堡的面推销不出去了,还是呼天成亲自点的将,让他去当面粉厂的销售厂长。那会儿,呼天成把他叫去说:“炳灿,我想用你一样东西。”王炳灿连忙说:“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䞍用了。”呼天成说:“我知道你有一张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给我搞销售吧。”王炳灿说:“行啊,干啥都行。北京我熟,净熟人!”接着,呼天成说:“你还需要什么?你说。”那时候,王炳灿还什么都不是呢,口气就很大。王炳灿想了想说:“我管销售这一摊,我说了算不算?”呼天成说:“算,从今天起,你就是销售厂长。”王炳灿一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说:“管销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给你一辆车。”一下子,这个“马”给得太高了!这是王炳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给了他一辆旧桑塔纳,让他开着车出去跑!呼天成对干部们说,炳灿有一张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于是,他就跑供销去了。他在面粉厂跑了七年销售,也可以说是为呼家堡立过功的。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裤带上的那串钥匙……交了这串钥匙,就表明,他被撤职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时候,呼天成当着全村人的面,高声喊道:“王炳灿来了没有?”
这时,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灿赶忙说:“来了。”
只见呼天成黑着脸说:“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看!”
王炳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腾”地就红了,他红着脸,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此刻,全村人都回头望着他,谁也不说话。只听呼天成说:“炳灿,你的手干净吗?”
王炳灿觉得屈,就诺诺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呼天成说:“那好,回去想吧。”
于是,在呼家堡的广场上,王炳灿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身后是上千双眼睛。唯独他一人被剔了出来了。
此后,一连三天,村里每次开会,呼天成就让王炳灿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一看。接着就问他,炳灿,你的手干净吗?!……这样一来,王炳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个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立。当你走在村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你,也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你所见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作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代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代,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代。”
王炳灿赶忙说:“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呼家堡是什么地方?这是一块净地!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公’字,呼家堡不允许有‘私’字!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我说过多少遍了?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吗?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
王炳灿低着头说:“村里的。”
呼天成说:“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挂钟呢?”
王炳灿说:“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粮食呢?水呢?电呢?八月十五的月饼呢?说!”
王炳灿说:“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噢,你还知道啊?!”
王炳灿勾着头说:“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
众人就齐声吼道:“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洗手会”。在“洗手会”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洗手”。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打打肥皂!打打肥皂!”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当“洗手会”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炳灿,你坐吧。”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服了?”
他说:“服了。”
呼天成说:“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人才’?”
王炳灿忙说:“我狗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我算啥‘人才’?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人才’。如果不是‘人才’,我也不会用你。你是‘人才’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人才’。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对,对。老叔说得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
呼天成说:“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嘛。”
王炳灿流着泪说:“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人才’,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意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去吧。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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