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在省城最有名的“白吃一条街”上,有几家最高档的酒店先后接到了预约雅间的电话。
省城现在成了一个“吃”的中心。在这里“吃”已经不单单是为了吃,它成了一门很高超的学问。在省城,“吃”是交际,是门路,是探索,是文化,是档次,是品位,是政治上的“学习、学习、再学习”;生意上的“实践、实践、再实践”。这里的“吃”又分两种,一种是“吃公款”,一种是“吃大款”。“吃公款”的是淋漓尽致、前呼后拥、豪气冲天:“吃大款”的是一掷千金,却又散兵游勇、躲躲闪闪。吃来吃去,“吃公款”的到底光荣些、体面些,它吃成了一条街,这就是民间广为流传的“白吃一条街”。
在省城,这所谓的“白吃一条街”,其实是省城最为繁华的一条东西大道,长约十公里,名为“阳光大道”。由于阳光大道东段离省委、省府近;西段离市委、市府近,于是各地来省城办事的头头脑脑请人吃饭一般都选在这个地段上。久而久之,这个地段就成了黄金地段。酒店越开越多,一家挨着一家,这里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酒店越开越高档。有一段,因中央下令不准公款吃喝,这里也曾萧条过几天,后来反而越加火爆了。为什么呢?那是因为下边地、市的领导来办事时,干脆连钱都不带了,带上一两个人(企业的厂长或经理),吃了一抹嘴,由他们结算就是了。在这里,吃的就是一种优越。
可以说,这条街上的酒店全是豪华高档的。然而,要论在全省的名气,最豪华、最高档的也就是那么几家。
头一家,自然数“南国”。“南国”的“雅”是全省都有名的,“宰人”也是全省有名的。“南国”并不大,一共两层,在这里不仅仅是吃饭,主要是吃“文化”、吃品位的。这里的饭菜讲究是不消说的,另外还有三大特点:第一,这里收藏了大量的油画作品,这里挂的油画自然不是赝品,而是画家的原作。进来之后,满目都是“雅意”,让客人觉得吃了这顿饭之后,四目望去,美女美画,品位像是也跟着提高了似的。第二,这里还有一个很精致的小书店,那些书也全是上了品位的“经典”、“精品”;摆的都是国内外名家的名作,若是在钢琴和小提琴的伴奏下,饭后到小书店里稍作浏览,挑上几本书,不就显得更“文化”了吗。第三,这里还不定期地举办“讲座”,请的自然都是国内知名的专家学者。所以,到“南国”吃饭,贵是贵,可吃一次就等于品位提高了一档;若是多吃几次,不就吃成“学者”了吗?
在“白吃一条街”,能排在第二位的,当数“贵妃池”。“贵妃池”有四层,这里也是讲“雅”的,不过,这里讲的是“雅玩”,玩的是一种“档次”。在“吃、喝、洗、玩”方面那是一条龙服务。进门之后,先有小姐为你免冠、脱鞋,而后光脚乘电梯上二楼,脚下是一色的纯羊毛地毯,踩上无声,踏过无痕,有小姐领进雅间;饱餐后上三楼,有小伙给你更衣,进浴间泡大池,洗过了“枪林弹雨”,蒸过了干、湿“桑拿”,再由按摩小姐“踩一踩、按一按”;倘有雅兴,再领到对面去“品茗”,又是一色的“情侣论坛”或是日式“榻榻米”雅间,你是喝“龙井”还是“铁观音”呢?拉门一关,自然有小姐跪式服务,一招一式显示日本人精湛的“茶道”,过一把日本鬼子的瘾;茶毕,把嗓子润好了,再到四楼,进一暗暗的红灯雅间,在半明半暗之中由小姐伴你卡拉OK……已是很舒服的时候,回到一楼,有球童给你换上鞋子,打一打保龄球,掷一个“全倒”什么的,也就有了“洋人”的感觉。只要有人出钱,真是乐不思蜀啊!
排在第三、第四位的是两个“花园酒店”。这两个“花园”是由所在的地理位置决定的,一个在阳光大道的东段,叫“东花园”;一个在西边,叫“西花园”。
说起来各有千秋。“西花园”以“软”闻名,“东花园”以“硬”著称。这一软一硬,吸引了不少客人。“西花园”以粤菜为主,有三道菜最有名:第一道菜是“龙虎斗”。蛇是活的,猫也是活的,现杀现吃,号称天下第一名菜。第二道菜是“一蛇三吃”。一位“三点小姐”把一条凉森森的、滑腻腻、活生生的蛇挂在脖上,表演给客人看,看定了再杀。蛇肉、蛇血、蛇胆分解开来,蛇肉可做出各种花样;到时,会有小姐把一颗活生生的鲜蛇胆放进主客的酒杯里,那酒立时腾一股绿烟,化开去碧绿碧绿,喝下去明目、活血、清胆利胆。第三道菜叫“百舌津”,号称民间一绝(据说是一百种蛇的舌炮制出来的,制作方式是不外传的),清凉、败火、解毒、润肺,甘饴如蜜,入口即化。
而“东花园”则以“药膳”取胜。这里最有名的三道菜:一为“三鞭羹”。所谓三鞭即牛鞭、驴鞭、鹿鞭。尤其是鹿鞭,一般的饭馆假货居多,而“东花园”号称自己有一人工养鹿场,自产自销,绝不对外,所以这里的“三鞭”货真价实、老少无欺。二为“铁拐李”,俗称“驴钱肉”。这虽是凉盘,但因制作方式独特,一鞭一盘,也极受欢迎。三为“霸王别姬”,又俗称“和尚桥”。这道菜取自平原典故(一个叫人有点屈辱的“孝”话),由活鼋鱼加鲜鹿茸、鹿血及各种补品久炖而成。于是客人们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热血沸腾,仰天长啸!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光顾了。
省城这四家最豪华的酒店,先后都接到了预订雅间的电话。省报副总编冯云山订下的是“南国”的“陶然亭”。这是“南国”酒店的第一雅间。本来,一听说省报的,又是老总,那是请都请不到的。这年月,酒店经理深知媒体的利害。于是他满口承当,说是有多少客人尽管来,一切免费。可冯总编却不买账,他在电话里说:“你也不用客气。我也不要你免费,你该收多少收多少。但菜一定要最好的!我请的是一位尊贵的客人。”接着,他又开玩笑说:“你一免费,给我拼拼凑凑,上些嘎七杂八的,那怎么行呢?要上最好的!”
酒店经理再三保证说:“一定让您满意。一定让您满意!”
省银行行长范炳臣订下的是“贵妃池”的“一乳香”。“贵妃池”简直可以说是省行的下属单位,虽然早已承包给了个人,但那是银行投资建起来的。所以,范炳臣说话是命令式的,他拿起电话说:“老魏,狗日的,中午给我留一间……对,当然要最好的。嗯。菜也是最好的。我的老领导、大恩人,你看着办吧。对,不管啥时间,你都得给我空着。”对方自然连连称是,不敢有二话。
至于东、西花园,则是省税务局和工商局的两位处长抢着订下的。省委组织部干部处长邱建伟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他是从不请人吃饭的。这次来的是尊贵的客人,于是就破例给一个朋友打了电话,这位当处长的朋友接了电话后,满口承当,可他只是在时间安排上稍稍地迟疑了一下,说是有个活动,看能不能推掉,待会再给他回话。可就这么一迟疑,当场有一个人就钻了空子,立马走出去给邱建伟挂了电话,说是已订下了“西花园”。你想,邱建伟是何等人,那是多少人请多少次都请不到的呀。可这边呢,就几分钟的时间,等再回电话说已经订了“东花园”时,邱建伟却说已经安排好了。此人后悔莫及,连连解释,一再道歉,说万一不行就改在晚上,请一定赏光……
省城这边,酒席已经备下了。可客人还在路上呢。临近中午时分,再联系时,客人已经进了省城了。于是,电话打来打去,预订的雅间又不得不统统取消,三人又匆匆忙忙地坐车赶往“牛车水”。
一路上,三人都有些后悔。是呀,呼伯来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地方呢?“牛车水”也是一家酒店。这家酒店不大,名字却很别致,一听就知道,它卖的是一种“田园风格”。只不过,这家酒店在槐树街上,所处的地段偏一些,不那么有名罢了。这家酒店的雅间全都隔成了一间一间的“农舍”模样,里边的摆设是“炕”、“桌”合一的形态,墙上有画出来的格格小窗,壁上挂着一串红辣椒、一张老锄、一挂赶牛鞭、一套牛鞅子……让人在感觉上就像是回到儿时的乡村一样。在省城工作的干部,有百分之七十是农家子弟,他们大多是考学考出来的,就是余下的百分之三十,也是不敢细问的,若查上三代,也一准是农民出身。所以,这家酒家虽不像“白吃一条街”那样喧闹,生意也一直很好。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家酒店是呼家堡投资建的。
待三人分别赶到时,呼天成已在其中的一间“农舍”坐定了。“牛车水”这个地方,呼天成过去曾来过一次,印象不错,他喜欢这个地方,朴朴实实,干干净净,有一股乡土味的亲切。要知道,老头以往来省城,是从不通知他们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都让他们留下遗憾。这一次,虽然事先通知了他们,可老人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约他们来“牛车水”,这明摆着是不让他们“表示”,这就使他们又一次失去了表达“心意”的机会。看见他们,呼天成笑着说:“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心领了。吃饭是小事。再说,这里清静。都很忙,见你们一面,说说话吧。”
倒是范炳臣大咧咧地说:“老叔,您这样可不行啊!您这不是打您侄子的脸嘛?去呼家堡是您‘表示’,来省城了,总不能还是您吧?”
呼天成又是一笑,说:“我是个玩泥蛋的,去那些地方,折我的寿哇。”说着,他指了指范炳臣,嗔道:“炳臣啊,你可是胖了。”
范炳臣拍了拍肚子,开玩笑说:“可不,四尺五的腰,您侄媳妇成天嚷嚷着让我减肥。我说,我不减,你跑吧。你跑了,我再找个好的。老叔,您猜您侄媳妇咋说,她说你敢!你要敢生外心,我立马找呼伯告状,让他老人家扇你!一听这话,我就没辙了。我说,投降投降。”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呼天成又看看冯云山说:“云山哪,报社那边咋样?”
冯云山扶扶眼镜,恭恭敬敬地说:“还行,还行。”
范炳臣插话说:“老冯现在可不得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行’。我说他是个‘无形杀手’,一篇文章就把人干掉了……”
冯云山反击说:“大财神,你就别笑话我了。你说说谁不求你?”接着,冯云山又感叹道:“没有呼伯,就没有我冯云山的今天……”
呼天成摆摆手,淡淡地说:“都是你们自己努力的,跟我扯不上。”说着,呼天成望着邱建伟,亲切地说:“建伟还是不胖啊。”
范炳臣调笑说:“呼伯,您没看他是干啥的,他会胖?他是主管‘生死簿’的人,全省干部的前程都捏在他的手里,操那么大心,他能胖吗?”
邱建伟很矜持地笑了笑,说:“呼伯,您别听他的。他们两位,一个银行行长,一个报社总编,都是大权在握。我其实是给他们跑腿服务的……腿都跑细了,当然胖不了了。哪像他们,整天喝五吆六的。”
范炳臣笑着说:“对,对,领导就是服务。”
邱建伟仍是很矜持地说:“在呼伯面前,咱们都是晚辈,不要再窝里烂了。说实话,无论哪个方面,咱谁也抵不上呼伯的一个小指头。”
冯云山连声说:“那是,那是。”
范炳臣说:“还得学呀。”
这时,冯云山恳切地说:“呼伯,您这次来,一定要多住几天,我安排,我来安排……”
呼天成一摆手,打断他说:“安排什么?不用安排。你们都忙。”
范炳臣大嗓子说:“呼伯来了,谁敢说个‘忙’字?!”接着又说:“刘副省长前天还说,他要去看您呢。这次来,您见他不见?”说着,他的声音压下来了,耳语道:“他大约有事要找北京的秋老……”
呼天成却淡淡地说:“还是不见吧。”
冯云山赶忙说:“可不能把呼伯来的消息说出去。一传出去,请他的人多了。光那些企业老总们,哪个不想见呼伯?”
几个人点点头,都说:明白。明白。
呼天成笑着说:“不是我这个人主贵,是呼家堡主贵呀。”
待说了些闲话。三人中,只有邱建伟看出“眉眼”来了,他轻声说:“呼伯,您大老远跑来,是有什么事要办吧?”
冯云山怕失去这个回报老人的机会,立即说:“呼伯,您说吧。”
范炳臣更是个火暴脾气:“老爷子,只要您言语一声……”
邱建伟也说:“只要能办的,我们一定尽力。”
呼天成脸沉了一沉,而后微微一笑,说:“你们饿不饿?我可是饿了,先吃饭。”
这时,众人都跟着说:“吃饭。吃饭。”
然而,端上来的却是四碗炸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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