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成田机场,车流从高速公路出口一直堵到候机大厅。
港口在海啸来袭的第一时间就不堪使用了,出入城的高速公路也已经被车流堵死,逃离东京的唯一通道就是空港。人们一边赶往机场,一边给各种订票机构打电话,但无论航空公司的白金卡客户还是旅行社的VIP都买不到票,所有机票都在海啸袭来后的几分钟内售空。每一架飞机都是满载起飞,机舱里塞满了客人,行李舱里塞满了从各大政府部门运来的机要文件,保存在皇宫中的珍贵文物也被装箱运来。很多人都是只带着随身的小包飞离东京,大量的行李被弃置在候机大厅里。
人们用最后的理智来守护日本人奉行的“礼”,没有人喧哗,也没有人插队,人们手持登机卡在安检通道前排队,每张脸上都写满了丧乱。父母紧紧地把孩子搂在身前怕他们跑丢了,此刻如果有孩子在人满为患的候机大厅里跑丢,那肯定是再也找不回来的。
随处可见老人在送别子女,丈夫在送别妻子,送别的人随着队伍移动,依依不舍。不是每个家庭都能买到足够全家人逃离的机票,这种时候就得有所取舍,老人的生命所剩不多,花费机票让他们离开是不太值得的,于是在第一时间被舍弃;丈夫有力气,在灾难中逃生的机会比妻子大,所以妻子优先上飞机;一家有两个孩子的话往往足年纪大的孩子得到机票,因为他已经能够照顾自己,即使成为孤儿也能承担起繁衍家族的使命。送别的人都努力地笑着,说些鼓励的话,却在亲人消失在安检通道的尽头时忽然流下泪来。
无数紧握的手被保安强行扯开,恋人们隔着玻璃亲吻告别,泪水和口红一起印在玻璃上。
上杉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幕的生离死别,只觉得被那沉重的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登机的人还以为留下来的亲人有机会幸存,只有上杉越知道这场灾难的本质,这时候选择把机票让给亲人就等于选择死。
但他没法说出这个真相,否则最后的理智也会崩溃,多数人都会在死亡的恐惧下放弃克制,人们会为了登上飞机而暴力相向。
“上杉越先生么?我是成田机场的海关官员绫小路熏。虽然您是搭乘私人飞机,但是也必须走海关和安检程序,请跟我来,我带您从贵宾通道清关。”苗条干练的女孩接过他手中的旅行箱。
这种时候日本人也还是一板一眼,没有人想到要去冲贵宾通道。上杉越想,要是换了在巴黎,男男女女早就玩命地吻在一起,还会有疯子挥舞着手枪为他的爱人打劫一张机票了。
“谢谢。”上杉越看了绫小路熏一眼,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这种时候还恪守职责送他上飞机,却不知道她自己已经没有登机的机会了。
“快点!”绫小路熏压低了声音,“局面随时都可能失控,到那个时候贵宾通道就没用了。”
其实绫小路熏何尝不知道,作为机场工作人员她自己却没有一张登机卡,但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没时间害怕,她得抓紧时间送尽可能多的人走,就像那时候黑道封锁了海关大厅,她想放昂热离开。
上杉越到达贵宾通道的时候还是引发了一些骚动,普通通道前人满为患,贵宾通道前空荡荡的,海关官员领着一个孤身老人办通关手续,不由得让人怀疑这个老人的身份,皇室成员?落荒而逃的首相?有人开始叫喊说这不公平,有人向上杉越投掷空的矿泉水瓶。上杉越低着头,任凭矿泉水瓶砸在自己身上,什么话都不说。他没什么可说,他不是皇室成员也不是首相,但他确实育某种义务去保护这个城市这个国家,但现在他已经放弃了,他这是落荒而逃。
“您……您的护照是昭和年间办的!这样的护照已经能进博物馆了啊!”给上杉越办手续的海关官员急得满头大汗,“我这里查不到您的护照号!”
上杉越用的是一张极老的护照,他办这张护照的时候海关还未使用电脑系统,所以系统中没有这张护照的记录,海关官员在放行和阻拦之间犹豫,他也搞不清楚用这样的护照登机是否合法。
上杉越扭头望向绫小路熏求助,却发现这个女孩正默默地扫视着人群,似乎在人群里找寻着某个人。
这个时候绫小路熏竟然还想在人群里找寻那位跟黑道渊源很深的外国老人,想知道他有没有赶来机场。因为那个老人的缘故,她的审美在最近这段时间出现了变化,朋友们都说她变成了一个老年控。
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位贵宾就是昂热安排离开东京的,命令是以东京都政府的名义下达的,她只是履行职责。她倒不是对昂热有什么样的感情,只不过在这个天崩地裂的时候,想把东京城里最美好的东西都打包装上飞机运走。
上杉越这边的问题还没解决完,普通通道那边又出了新的麻烦,一个小女孩抱着她的猫哇哇大哭起来,因为安检人员告诉她不能带猫上飞机也不能托运。这种时候行李舱里塞的都是国宝和机密文件,别说是一个小女孩的猫,就算是天皇家的猫也未必能有登机的待遇。小女孩哭完了又跟妈妈再三保证自己会把噜噜抱得好好的,噜噜可以跟她坐一个座位,妈妈气得直骂她,他们家就这一张登机卡,妈妈自己也没有。可机场是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一只猫不算什么,可是如果猫放行了,后面就会有人抱着拉布拉多犬上飞机。
后面排队的人也烦躁起来,为了一只猫的事情堵塞了安检通道,这时候时间就是人命。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那些讨厌她的大人,紧紧地抱着她的小猫。看起来她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孩子,被所有大人宠着,从没有体会过被所有人责难的感觉,在聚得越来越密的大人群里,她像一块小小的礁石那样孤独。
那只猫也是个怂货,在人群中吓得尾巴都粗了,只知道蜷缩在小女孩的怀里,谄媚地舔着主人。如今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人类想要它活下去。
小女孩忽然举着自己的小猫给安检人员,还有自己的登机卡:“那我把我的机票让给噜噜。”
人群沉默了几秒钟,骂声再起,在大人看来,这是小孩子用来耍赖的另一种方式,有人说那就让猫上飞机把她留下,有人说叫保安来把她和那只猫分开。这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更不是爱护动物保护动物的慈善晚宴,役有人愿意为一只猫多花哪怕一秒钟。
只有上杉越感觉到了针扎般的疼痛,在人群的缝隙里他看见了小女孩的眼睛,惊恐、泪水和祈求同时出现在孩子的眼睛里,上杉越知道她真的是很害怕,但没法放弃她的猫,也许她在耍赖,也许她真的要把登机的机会让给她的猫。大人是很难理解孩子的想法的,大人的世界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烟有酒有女人有盛宴有时装,孩子的世界里只有区区几件东西,陪她睡觉的玩偶,陪她度过那么多时间的猫,所以她不愿意放开那只猫,就像父母不愿意放弃孩子那样。
每个人的生命都很短暂,在你的一生里,有几个人能陪你那么多年?
上杉越的电话响了,他接了起来,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打电话给他,他的电话号码没几个人知道,通常只有送面条和猪骨的伙计才会给他打电话。
“到机场了么?”电话里传出昂热的声音,背景声是狂风巨浪。
“到了到了,我在海关办通关手续。”上杉越舔了舔嘴唇,“谢谢……谢谢你昂热,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
“失望个屁,我对你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昂热冷冷地说,“我有件事,本想离开日本了再跟你说,不过想了想,还是现在告诉你吧。根据我们的情报,你可能有两个儿子!”
上杉越呆住了,一瞬间脑海彻底空白,女孩的哭声、人们的斥责声、小猫的喵喵声,什么声音他都听不见。怎么会?哪里来的儿子?自己孤独了那么多年,已经放弃了人生,这时候却冒出两个儿子来?
“你没听错,你有两个儿子,就在东京,但你们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昂热重复。
“是……由衣生的么?”静了好几秒钟,上杉越轻声问,声音剧烈地颤抖,全然不像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话。
“由衣?”昂热倒是怔住了。他想过上杉越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的各种反应,但是由衣是什么东西?由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不是由衣生的?那是……千代子?”上杉越犹豫着报出了另一个名字,昂热这才想明白由衣是个日本女人的名字。
“千代子又是什么东西?”昂热惊怒。
“那……多鹤?富枝?”上杉越绞尽脑汁回忆着,“总不会是芳子吧?”
“你这个老王八蛋!你这些年不是号称过着禁欲的孤独生活么?不是号称宁死不结婚就是不要生下带皇血的后代么?由衣是怎么回事?千代子是怎么回事?多鹤、富枝、芳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是你跳老年交谊舞的舞伴么?是你厨师训练班的老同学么?还是你在歌舞伎町找的廉价老女人?”昂热在暴怒之下槽技全开,“你不是全身器官衰退么?肾功能怎么没衰退呢?”
“喂!不要侮辱我的朋友!她们都是有正经工作的女性!”
“什么正经工作?勾引拉面厨子的正经工作么?”
“居酒屋老板娘……喂喂!我可没有骗你,我是说我这些年过着孤独的生活,可孤独的男人不都该去居酒屋排解排解么?我都有用避孕措施……你刚才说我有儿子,我有儿子?”
“只是猜测,不过可能性很大……”昂热轻声说。
“他们……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他们的名字!他们长得像我么?他们过得好么?还有……他们的妈妈到底是谁?”上杉越的手在抖,他几乎握不住那台小小的手机。
父亲和自己的教训在前,这些年上杉越一直在跟自己说皇血是带来诅咒的东西,留给后代只是把诅咒留给他们,所以他从未憧憬“儿子”这种东西,也没想到这东西真有降临的那一天,他会紧张到这种程度,就像是父亲在产房外等待第一声啼哭的心情,他迫切想知道生下来的是什么,想看到他们,却又怀着畏惧。
这些年他们怎么过来的?谁在照顾他们?他们吃没吃过穷困的苦?有没有被人欺负过?走没走过弯路?有没有爱上什么女孩?会不会不知好歹地去混了黑道,像街头那些无知的混混一样荒废人生?
无数疑问从上杉越的心里冒出来,仿佛喷珠溅玉。
他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儿子真是黑道,而且是黑道的君王们,他们岂止不会荒废人生,他们的人生简直在熊熊燃烧。
昂热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短暂地沉默了。
“喂喂!昂热!昂热!”上杉越失态地大吼。
手机里就此沉默了,通话中断了,同一刻地面再度震动,新一轮的震波袭击了东京,所有人都被掀倒在地。上杉越在地面上爬行,抓着手机想要回拨,却发现手机里根本就没有昂热的来电号码。
那个瞬间的犹豫,该说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完。
昂热默默地摘下耳机。他们乘坐的直升机抵达海萤人工岛的上空,正在疾风中巨震。海萤人工岛距离东京约十公里,火山爆发又导致了磁场紊乱,虽然用的是直升机上的远程通信设备,但他也没能跟上杉越讲完那个电话。
海萤人工岛是一座人造浮岛,用于连接东京湾跨海高速公路,它的东面是跨海大桥,西面是十公里长的海底隧道。这是东京湾的最后据点,一旦尸守潮越过人工岛,前方再也没有能阻挡它们的东西。
探照灯在海面上照出了巨大的圆形光斑,被照亮的尸守潮正在越过那座人工岛。它们是比死侍更可怕的东西,死侍还能说是一种生命,尸守却是炼金术缔造的活动尸骸。
亲眼目睹尸守的狂潮,昂热才决定要给上衫越打那个电话,尸守潮远比他想象的更密集,他有点怀疑自己回不去了,但不想让这个秘密随着自己一起被尸守吃掉。可该死的磁场紊乱,上杉越最终也只是知道他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却不知道儿子们姓甚名谁。不过这样也好吧,跟昂热比起来,源稚生和源稚女的存活率只怕更低,何苦把这么悲伤的消息告诉一个父亲呢?就让上杉越这么飞往法国也挺好,反正那么多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鳏寡孤独。
昂热并不太相信诅咒这种东西,他是那种要斩破命运的男人,可当他觉察到上杉越和源稚生可能是父子的时候,还是觉得被某种类似命运的东西击中了。就像上杉越那个棋圣父亲说的那样,皇血真的是被诅咒的血统,继承了这种血统你就继承了力量,但从此与幸福永别。从作为生育机器而死的棋圣,到鳏寡孤独的上杉越,再到源稚生、源稚女这对生就的宿敌,每个继承了皇血的人都在痛苦中挣扎。所以昂热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上杉越死在日本,他为这种悲剧的命运感到愤怒,决定帮上杉越完成最后的心愿,至少让他活着再看一眼母亲当年给他讲故事的那座教堂。
岸基作战平台缓缓地下降,落在海萤人工岛的边缘。所谓岸基作战平台是由三联装高速机枪、爆破榴弹炮、单兵导弹和装甲外壳组成的防御单元,投放在海岸线上,用来压制敌人的登陆作战。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大捆的轻重枪支,加起来足够武装一个突击连。这样的武装也许能打爆一艘两栖登陆舰,但跟他们面对的敌人相比,这些武器的攻击力跟两千年前热那亚弓箭手使用的弩弓一样,是可以忽略的。最麻烦的是尸守潮根本不受海萤人工岛的影响,它们在人工岛前一分为二,仿佛海潮被礁石破开。
他们来晚了,半数的尸守已经越过了人工岛,就算他们能在人工岛上构建无法突破的工事,也不过阻挡一半的尸守,而另一半的尸守已经可以把东京化作死城了。
昂热把七宗罪扔给楚子航,把火箭筒扔给恺撒:“我听说加图索家制成了焚烧之血,必要的时候别不舍得用。”
“我手里只有两发,要是有两百发还有点希望。”恺撒挑了挑眉,“这种情况下校长您还是决定试试?”
“开什么玩笑?源稚生说要变成钉子把神钉死在红井里,我没法钉死尸守潮,还算是卡塞尔学院的校长么?”昂热淡淡地说。
“倒不是质疑校长您作为亡命之徒的勇气,只是这种情况下我们阻击尸守潮的任务已经算是失败了吧?”
“把你的猎刀借给我。”
恺撒把狄克推多扔给昂热,昂热已经挠起了袖子,他猛地拉开舱门,用狄克推多的刀锋割过自己的静脉,下刀很重,血花在狂风中破碎。
几乎同时,正在跟潮水搏斗的尸守们抬起头仰望天空,瞳孔中燃烧起金色的火焰。几秒钟之前它们根本不关注悬停在空中的直升机,在神的信息素的诱导下,它们一往无前地奔向东京,即使是鲜活的血肉在旁也不会让它们分心。但现在它们全都被直升机吸引了,直升机在空中缓慢地巡弋,它们就整齐地转动头部,如同向日葵随着太阳转动那样。可那些向日葵是一张张苍白破碎的人脸,被它们注视就像是活人掉进了地狱里被鬼魂们围观,恺撒下意识地按住枪柄,楚子航的骨节爆发出脆响。
已经越过人工岛的尸守们也游回来了,它们默默地望着天空,像是朝圣的信徒。
恺撒想起来了,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这种景象,源稚生的鲜血对于死侍也有类似的吸引力。只不过源稚生的鲜血充其量只能够吸引周边死侍,而昂热的鲜血似乎有着压过神的信息素的诱惑力。
“校长,看起来它们觉得您很好吃……”恺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昂热的血统也是S级,不可谓不优秀,但皇是混血种的巅峰,超越规则的怪物,昂热的血统怎么可能超过源稚生?
“是的,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昂热用绷带缠紧受伤的手腕,“我也不清楚这是为什幺,但我的鲜血对于死侍有着致命的诱惑力。我试着研究过自己的血液,但是没什么结论。”
“这世界上怪物还真多啊。”恺撒说,“好吧,现在我们吸引住它们了,我们该怎么?”
“在它们疯狂之前,进岸基作战平台里去!”昂热在腰间挂上速降绳索,跃出了机舱。
他的降临彻底引发了尸守群的饥渴,婴儿哭泣般的嘶叫声压过了海潮声,成千上万的尸守抓着彼此的身躯,摆动着能够打碎生铁的长尾,不顾一切地涌上海萤人工岛。
恺撒操纵着那架沉重的三联装速射机枪,面对那些越来越近的金色眼瞳,死亡的腥风令人作呕,心脏剧烈地跳动,似乎要撕裂胸膛。楚子航把单兵导弹扛在肩上,瞄准尸守群的中心,沉默不语。他的杀胚本色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尸守群已经进入单兵导弹的有效射程了,但他仍然不急于发射,他希望那些凶猛的不死生物能把队伍排得更整齐一些。昂热操纵着爆破榴弹炮,准星在尸守群中游移,论杀胚程度校长并不亚于楚子航,他在考虑第一炮爆开哪一个头颅。
“当年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带领300勇士在温泉关面对波斯国王薛西斯的50万人时,就是这种感受吧?”恺撒喃喃地说。
“是啊是啊,我整个人都斯巴达了。”昂热也喃喃地道,“真没想到情况这么糟糕知道就不来了。”
短暂的几秒钟沉默后,恺撒和楚子航对视一眼,连楚子航这种面瘫都笑了,昂热的唇边也掠过一丝笑意。
是的,这就是温泉关,在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中,秘党永远死守在这道温泉关前,把无数龙族君主的野心埋葬在这个关隘前。早在他们加入秘党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清楚自己将要承担的是什么样的使命。既然已经认可了自己的使命,也清楚了可能为之支付的代价,那么自然是期待场面越宏大越好,尤其是恺撒这种爱热闹的。眼下的场面就很好,非常宏大,也壮烈之极,和加图索家的华丽家风很配,恺撒很满意。
昂热缓缓地扳下发射擎,第一发爆破弹离开炮膛的时候,速射机枪和单兵导弹也发出了耀眼的火光。烈火和金属瀑布瞬间覆盖了尸守群,无数蛇影在爆炸的气浪中升空。气面大楼。
“我……我我……我说东京都政府已经在组织救援了可以么?就说请大家放心救援很快就会到来?”东京都知事小钱形平次紧张得满头大汗,“我还能说点什么别的么?救援很快就会来这种话听着很虚啊,民众能相信么?”
从海啸侵入东京直到现在,空袭警报已经拉响了很多次,但始终没有一位足够重磅的人物站出去对民众说话。跟首相官邸的联络彻底中断,首相生死未卜,天皇一家已经从避难所转移到飞机上,总不好在离开日本的飞机上发表鼓励民众坚守待援的通告,最终这个责任还是落在了小钱形平次身上。知事先生一直在为这个做练习,作为政坛的演技派,他也就能干这个了。他已经喝了两瓶烧酒和三罐啤酒,为的是壮胆,他很清楚这只是一场表演,除了鼓励他没法给民众任何东西。但合适的表演可以带给民众信心,演砸了就会引发全城骚乱,他小钱形平次就是日本的民族罪人。
政党大佬在几分钟前又补了一个电话,说要是成功地调动民众信心,就力保小钱形平次代表政党竞选下届首相。演砸了?虽然不至于死啦死啦的,但从此失去政党的支持还是确定无疑的。
对于森隆子那种级别的政治家来说,个人失去政党支持还可以忍受,毕竟家大业大,后辈中还会涌现出精英来。但对于小钱形平次这种三线政治家来说,没有政党的支持是爬不上东京都知事的宝座的。他甚至算得上贫穷,这么多年都没能还清房屋贷款,如果失去在政坛的地位,他的生活都会成问题。他也没法指望后辈,他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很难继承小钱形家的政治地位。
“确实还不够,得有些针对性。”樱并秀一帮他整理思路,“对抗灾害我们确实做不到什么,但城里现在有黑帮趁火打劫,斥责黑帮的行为,转移民众的注意力也许是个办法。”
“那个黑帮叫什么来着?”
“猛鬼众,他们的首领被称作王将。”
知事先生想了想,清了清嗓子:“你看这样怎么样……在东京遭遇史无前例的大灾时刻,一切趁火打劫的暴力行为都被视为对国家的犯罪,我郑重地警告猛鬼众及其首领王将,你们的罪行将面临法律的制裁!正义也许会晚到,但是迟早会到!你们有胆量抢劫和杀害民众,你们有胆量来找我么?我是东京都知事小钱形平次!我现在的办公室在东京都气象局大楼!我在休息室等你们!”知事先生憋出这番豪言壮语之后,又萎了下来,“我再拍拍桌子、瞪瞪眼睛,民众也许会觉得比较有力度?”
“我们眼下的地址还是不要说了吧……他们没准真的会来,这可不是普通的黑帮,是地道的疯子。”樱井秀一无奈地说,小钱形平次故作威猛,但是在他听来外强中干。
“那……我说让他们等着小钱形平次亲自登门拜访?”
樱井秀一沉吟片刻:“义愤填膺并没有错,威胁暴力分子也没错,就是还缺点震撼灵魂的东西。”
“什么才是震撼灵魂的东西呢?”知事先生急得直挠头。
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小钱形平次的手机,他看了一眼号码,眼角忽然抽搐起来,那是他家中的号码。小钱形平次的住所距离新宿区不远,能够听见远处断断续续的枪声,换而言之,那是危险区域。从离开家到现在,他都处在惶恐不安的状态中,既不知道怎么救东京,也不知道怎么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这时候才如梦初醒地想到家人。
“光子?光子么?光子别怕,我是爸爸,快点躲到高的地方去,千万别站在外面……”樱井秀一不便偷听知事的私事,自觉地站得远远的,但他毕竟是个混血种,听觉比常人强出几倍,隐约可以听见话筒中的抽泣声。
在公众面前小钱形平次是明星政治家,日本未来的希望,在女儿面前他才会表现出一个中年上班族的样子,没什么大能耐,但很宠爱女儿,又希望她有出息。樱井秀一也知道小钱形平次的情况,说是明星政治家,其实是政党捧出来的新人,为了获得各方的支持,在党内总是卑躬屈膝的,靠有限的政治献金生活,一直很想送女儿去国外读书,可资金捉襟见肘不得不私下里求助于一些大商社的老板。
如果小钱形平次是一位实权派的领袖,此刻大可以派出直升机或者汽艇去接女儿,但他不敢动用国家资源,生怕惹上麻烦,只能用些无意义的话安慰女儿。
放下电话的小钱形平次似乎酒醒了,脸上添了几分肃煞:“都当上知事了,却连女儿都保护不了。秀一你说得对,我不能只是作秀,我得说些能震撼灵魂的话,我想现在东京城里像我一样的父亲不止一个吧?我感觉到市民们的心了,开始直播吧,我没问题的。”
他又开始默默地喝闷酒,原本他喝酒是为了压惊,现在他越喝越像个要上战场的武士。
技术官把视频信号接入全东京的电视屏幕的时候,知事喝完了整整一瓶烧酒,稳稳地把酒瓶放在桌上,樱井秀一立刻收走了这东西,以免它出现在屏幕上。
“在这个灾难的夜晚,我,小钱形平次和大家一起,为了东京而努力。”知事的声音低沉,散发着罕见的男性魅力,不愧是五星政客四星演员,开场白就树立起了负责男人的形象,樱井秀一暗暗叫好。
“我非常理解在这个时刻市民们的无奈,我也很无奈。我有一个女儿叫光子,她今年十八岁了,很胆小,还留在家里等我。我的妻子过世很早,只有我们父女相依为命。”知事叹了口气。
樱井秀一心说虽然是很真诚,但未免有点太低落了,只怕会影响民众的信心,于是急忙写题板给知事看,是“强气”二字。
知事微微点头,意思是我明白了:“但我还是决定在这里坐镇,为东京的安危一搏,和我一起作战的还有整栋楼的技术人员和东京都气象局的各位官员,他们都选择留下。”
撄井秀一心说某些人不是选择留下,而是直升机被校长废掉了,他们无路可逃。
“说真的我很担心光子啊,她那么年轻,没见过很大的世面,还挺漂亮。”知事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的家住在新宿区旁边,武装的黑道分子趁着灾难打劫,枪声连连,光子哪里见过那种事情呢?”
樱井秀一使劲把“强气”的题板举高,可知事已经不看他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简直无法理解那些趁火打劫的人,你们……你们能够理解东京城里千千万万父亲的心么?”
“某位号称王将的先生,恐怖分子王将!听好了!我是怎么称呼你的?恐怖分子王将!你做得过分了!不要指望我小钱形平次会屈服在你的淫威下!也别想逃避法律的制裁!更别想跟我提条件!我发誓要把你送上绞刑架!亲手绞断你的脖子!”知事忽然变了脸,浑身散发出慑人的杀气,狠狠地把酒瓶砸在会议桌上,拍案而起,红着眼睛,像头暴怒的公牛。
樱井秀一心说坏了,这是酒劲上来了!
知事站起身来,一脚踩在桌上:“这个时候还有人关心一下民众么?那些平时道貌岸然的政党领袖,自己坐着私人飞机逃走,用政治生命来要挟我让我留下!事到如今我还会在乎政治生命么?别他妈的小看我!我告诉你们这些老东西!从政那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你们的威压下过活!各大财团的要求我得满足!党内干部要隶我加工资!我像狗一样舔你们的脚丫!告诉你们!我已经厌倦政治了!但我还是要留下来!为什么?我的光子还在东京,我没有飞机送她走,那我也不走!还有王将,我已经为你们设计好结局了!”知事指着摄像机,唾沫飞溅,“我要把你和你的同伙全部都吊死在东京塔上!赤身裸体地吊死在东京塔上!”
“掐掉!掐掉!”樱井秀一紧急叫停。最终小钱形平次还是把负面的消息传递给了民众,要他传递正面情绪太困难了吧,在这个即将陷落的东京,哪里还有正面情绪呢?
“八嘎!八嘎!王将!来做男人的决斗!”完全被酒精点燃的小钱形平次在掐掉信号的最后还试图冲到摄像机前,好像那东西就是王将,他要掐住那恶徒的喉咙。
被樱井秀一强行拉开之后,小钱形平次无力地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被酒精烧昏的脑袋略略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但是覆水难收。现在全东京的人都知道知事先生已经黔驴技穷了,他没有能力救东京,没人能救东京,只有无能为力的人才会做出那样空洞的威胁。
海萤人工岛,昂热从一名尸守的心脏中拔出折刀,沉重的身躯轰然倒下,伤口中流出墨一样的黑血。
楚子航左手提着长刀,右手从刀匣中拔出汉八方古剑,这柄剑的名字是傲慢。他踩着水前进,双手长刃旋舞,把扑过来昀尸守拦腰斩断。七宗罪是为了屠杀龙王而制造的武器,用来切割尸守的身体就像烧过的利刃切开奶油。七宗罪中的弧刀和亚特坎长刀则在恺撒手里,他大吼着踏步上前,每一步都斩断一名尸守。暗金色骨骸在他们的脚下堆积起来,如果不是海潮在不断地冲刷,骨骸早已堆积如山。
岸基作战平台在最初的几分钟里曾经爆发出惊人的威力,但它的问题很快就暴露出来了,它对前方的杀伤力是毋庸置疑的,但尸守从四面八方涌上了人工岛。
他们只能引爆岸基作战基地中的弹药,带着轻重武器撤往人工岛的中心位置,人工岛上随处可见被海水反复冲刷过的车辆和集装箱,他们在这些障碍物的空隙间奔跑,偶尔反击追上来的尸守。
他们并不是来跟尸守潮作战的,他们只是要争取时间,直到直升机把精炼硫磺炸弹送来。
狂潮铺天盖地地拍打过来,每次都把几辆汽车拖入大海,人工岛在摇晃,汽车们互相撞击,发出刺耳的声音。
尸守群从四面八方蜿蜒着游向人工岛的中央,有的爬上吊车,从高空中坠落,坠向他们的头顶。楚子航举起长刀格挡,震开从天而降的尸守,把这个湾鳄般的生物弹向空中。恺撒随之跃起,亚特坎长刀在空中划出巨大的弧光,尸守再次坠落的时候恰好坠在弧光上,刀锋从缝隙中斩断了它的脊骨。昂热反手把折刀插进尸守的心脏里,觯决了这个危险的敌人。
完美配合的关键在于昂热的“时间零”,在昂热的领域中,尸守的行动看起来就像是慢动作,他们像是在刀锋中跳舞那样闪过尸守的攻击,有时俯仰有时跃起,很多时候利爪距离他们的心脏或者咽喉只剩几厘米,但最后倒下的总是尸守。经历了这样的战斗,恺撒和楚子航才真正理解昂热的可怕,时间零并非最危险的言灵,但在昂热纯熟的运用之下,连子弹的飞行看起来都慵懒了。昂热不是没有破绽,但他快到敌手根本看不到他的破绽。
楚子航再次释放了“君焰”,火焰龙卷横扫宽阔的高速路,把尸守群化为熔岩色的骷髅,一瞬间海潮化作的暴雨都被汽化,人工岛上空笼罩着浓郁的白色水雾。
如果只有昂热没有楚子航,他们也已经被尸守群淹没了。恺撒说得没错,楚子航虽然讨厌,但不是没有用处,带着他,就等于带着免费炸弹。
楚子航剧烈地喘息着,单膝跪地。君焰对身体的负担极大,连续引爆之后他像是被抽空了似的。一只尸守凭借本能觉察到楚子航是这群猎物中最虚弱的,它贴着地面游动,距离楚子航极近了才像眼镜蛇那样猛地仰起头进攻。楚子航下意识地后仰,恺撒仓促间来不及反应,掷出弧刀把尸守的尾巴钉死在地上。可尸守在身长用尽的情况下又猛地挣出一截,整个牙床外翻,咬向麓子航的咽喉。恺撒和楚子航都忽略了一点,这东西生前就不是人类,它的骨骼结构跟人类完全不同,它能像某些爬行动物那样把整个下颚都吐出去!
最后的一瞬间,昂热把刀递进尸守的嘴裂中,凭借它自己咬过来的大力,刀锋沿着嘴裂切掉了整个下颌。昂热刀刃翻卷,切断了它上颚的獠牙,回手一刀扎进它的脑颅,结束了这个不死生物的表演。
他们击退了新一轮的围攻,但是不需要多久尸守群就会再度逼近。整座岛已经被海水淹没了,潮水的余波能波及中央广场。站在几寸厚的海水中,昂热用衬衣袖子擦了擦折刀的刀刃。
他们退到了岛中央的灯塔下方,这是最后的据点。潮水在车辆之间奔流,白色的浪花拍打着灯塔的基座,尸守们的骨骸顺着退潮的水去向黑色的大海。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也许没机会离开这座人工岛。恺撒从怀里摸出雪茄盒来,分给昂热一支,他知道楚子航不抽烟。
“还杀得动下一轮么?”恺撒咬着雪茄,把焚烧之血装入沙漠之鹰,是时候动用这件武器了,可这也是他们最后的强力武器了。
“我想起你的结婚申请我还没批准,作为有未婚妻的人,不觉得后悔来这里么?”昂热问。
“有点遗憾是真的,不过我妈妈对我说,男人要做到每一天都过得不后悔。”恺撒说,“我觉得我还是做到了,不来才会后悔吧?这种大开杀戒的机会可不多。”
“说得挺好,早知道应该批准你的结婚申请,可郡时候觉得你是个混小子来着。”昂热微笑。
“这么说的话,如果有机会回学院我的申请会被批准咯?”恺撒挑了挑眉。
“你在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让我有种被趁火打劫的感觉。”昂热遥望着逼近的尸守群,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扔给恺撒。
“什么东西?”恺撤把玩着那个鳄鱼皮的小盒子。
“我的私章,回去之后自己在申请书上盖章吧,把申请书交给副校长,他会帮你把剩下的事办好。”昂热拍了拍楚子航,“转过身去。”
楚子航不知所以,但还是照办了。
折刀在昂热的手心里转了一圈,合拢起来。他把折刀扔给楚子航,双手从楚子航背后的“七宗罪”中拔出了“贪婪”和“暴怒”。暴怒是沉重的斩马刀,而贪婪则形似苏格兰人用的直刃阔剑,这是七宗罪中形制最大的两柄武器,青铜与火之王铸造它显然是要用来对付最大型的敌人。他们都听见了那个沉重的呼吸声,庞然大物在黑潮中露出了黑色的背脊,这一波的潮水格外的汹涌,是因为巨大的东西藏在潮水之下接近人工岛。
“不是吧?”恺撒喃喃。
“看起来是。”楚子航深吸了一口冷气。
声纳扫描显示在尸守潮后方有个体积巨大的目标,可能足有一头蓝鲸大小,也随着尸守潮向着东京逼近,但尸守显然不可能有那么大的体积,装备部猜测那可能是一艘在海啸中被掀翻的渔船。但现在他们看清楚了,那是恺撒和楚子航在极渊深处见到的尸守之王,用龙的骨骸制造的尸守,高天原最大也最危险的守护者,它正在海水之下吐息,白色的水柱像是巨鲸喷出的。绘梨衣的“审判”重创了它,但没能彻底终结它。
楚子航看着手中的折刀,鹿角刀柄古老斑驳,刀背上有藤蔓雕花,刻着昂热的名字。他曾经用这柄折刀刺进耶梦加得的心脏,如今再度握住它,很难说清心里的感受。
“帮我保存一下,”昂热说,“在这里弄丢可惜了。”
“校长你这是准备交待后事?”恺撒皱眉。
“我可不是爱煽情的年轻人。虽然我不能肯定自己有绝对的胜算,但我还想活下去。”昂热也皱眉,“我要做的只是挡住尸守群和那个大东西,你们要做的是设置炸弹,直升机来了!”
恺撒也已经听见了,他们乘坐的直升机还在天空中盘旋,又一架直升机正从远处高速逼近,这种时候没有什么飞行员会冒险在狂风中飞行,除非迫不得已。不会有错,装载糟炼硫磺炸弹的直升机抵达了,问题是那东西必须手动设置,好在他们有楚子航,作为机电专家,设置延时起爆对楚子航来说不算难事,保护他的工作就只有落在恺撒的肩上。
唯一的问题是校长留下来对抗那个龙形尸守,幸存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别耽误我的时间!你们越快设置好炸弹,我的机会就越大。我活了那么多年,老朋友都死了,如果我死了就没人能记得他们了,他们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昂热双手分开,巨大的武器割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呜叫,凝视着黑潮中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所以我还不想死!”
恺撒和楚子航对视一眼:“明白!”
昂热看了一眼远处的恺撒和楚子航,直升机正把精炼硫磺炸弹的弹头从空中卸下,看起来恺撒和楚子航是想把它固定在一台塔吊上。
以楚子航的速度大约几分钟就足够设置好炸弹了,毕竟机电方面的课程是由装备部负责,楚子航的技术知识和装备部是一个系统的。
昂热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有缠斗的机会,必须迅速地击倒龙形尸守,然后去跟恺撒他们会合。如果陷入了缠斗,那他只有留下来充当牵制尸守群的靶子。他并没有说谎,他很想活下去,只是算不出自己生还的几率。不过好在他已经足够老了,对死亡这件事很有平常心。
海中的巨型黑影越来越近,昂热无法明确判断它的体格,也许十几米,也许几十米,在有史以来被记载的龙类中算是罕见的巨型种。对付这种级别的目标必须用到暴怒和贪婪,这是七宗罪中最暴力的两柄,制造它们时所用的炼金技术已经超越了人类目前所知的。
海潮扑到了灯塔下方,上千吨的海水涌向天空,巨大的黑影跃出水面,扭曲身体,天矫地进击。古代的屠龙者面对龙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样,你的敌人铺天盖地,你的朋友只有手中的刀剑。
时间零极致地释放,在缓慢流动的时间中昂热还来得及看一眼那古老的伟大生物,虽然只剩骨骼了,但它还是那么美,美得无比狰狞。它的后背还覆盖着坚硬的龙鳞,相对而言比较柔软的腹部已经腐烂到荡然无存,或者是白王血裔在猎杀它之后把它的腹部掏空了,只利用了它的骨骼。肋骨组成的骨笼中几十几百双金色的眼睛同时睁开,那是藏在其中的尸守群,它们集体发出了嘶叫。
龙的肋骨一根根舒展,如同花之绽放,数以百计的尸守从天而降,仿佛天空中的龙巢洞开。
昂热旋转着挥舞暴怒和贪婪,暗金色的刀弧把所有空间封死,等着尸守们自己撞到刀列上来。两柄武器在切割的时候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暴怒发出狂暴的吼叫,刀柄处浮雎的龙首睁开了双眼,昂热像是握着一条暴虐的活龙而贪婪几乎是寂静的,唯有昂热才能感觉到剑柄上传来的脉动,这柄直刃阔剑似乎有了心跳,它锋利的刃毫不滞涩地破开尸守的肌肉和骨骼,令持剑者有种“滑爽”的快感,随着每一次斩切,它的剑身越来越红,血脉般的纹路从剑柄向着剑尖生长,这些血脉贪婪地吮吸着尸守身体里残存的黑血,因为被它切割过的生物都会过度失血。贪婪的剑柄末端,龙首喷吐血流。
昂热发出震耳的吼叫,每斩出一刀就踏上一步,二天一流·二天晒日!
他在日本的时候曾有一位好朋友,已故的剑道大师丹生岩不动斋,两个人一起研究史上有“剑圣”之称的宫本武藏创制的“二天一流”。
这是个很奇怪的流派,它的创始人一生击败过无数敌手,从无败绩,可它在剑道流派中却非常不起眼,后人根本无法实现宫本武藏当年的双手双刀术。丹生岩和昂热研究的结果是,所谓二天一流,其实只有一个诀窍,那就是力气得足够大,双手各持一柄长刀乱抡。双手握刀的力量无疑比单手握刀力量大很多,但双手握刀的时候因为双腕会在某些角度锁死,所以总有砍不到的地方,乱抡就不一样,360度全无死角,只要你力气够大。二天一流后来没落不是因为剑术失传,而是后代弟子中再也没有宫本武藏那种天生力大如牛的汉子。
之前跟犬山贺对战的时候昂热没有用到这种刀术,因为这种风车般的刀术根本就不是用来对决的,它是一种战场刀术,战场刀术要面对的不是一个著名的兵法家,而是汹涌的人潮,你必须一刻不停地挥刀,用你无与伦比的天赋力量把两柄武器化为一体,在腥风血雨中大踏步地上前。这是双日凌空一般的豪烈斩切,被打断就是死路一条,冲到主将身边就砍下他的头。
主将就是那具龙形尸守,它正对空发出无声的吼叫,它的声带已经在上万年的时间里腐烂成灰,但从那仰天嘶吼的姿态仍可以想象它活着的时候是何等伟大的存在。
它的双翼也只剩下黑铁般的翼骨了。它以巨翼扑击,嶙峋的翼骨割裂地面,如密集的刀锋,尸守也无法抵御这样狂暴的攻击,纷纷断裂在翼骨之下。昂热闪进翼骨的空隙中躲避,但另一侧的骨翼再次扑击下来,双翼交替着抽出辐射状的爪痕。尸守群仍在不停地往上涌,龙形尸守就像一位狂暴的将军,一面驱赶着士兵们上去送死,一面炮火覆盖阵地,每一批尸守涌到昂热身边,只是几轮斩杀之后就被骨翼扑杀。
昂热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他从未如此狼狈过,玳瑁框的眼镜早在某一轮扑击时就脱落了……好在他其实并不近视也不老花,只是需要那么一副眼镜掩盖自己瞳孔中的锋利……西服撕裂了,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汗水和血水一起漫过他肌肉分明的后背,浸润那帽“诸界之暴恶”的文身,猛虎和夜叉随着他的肌肉起伏变得栩栩如生,好像要脱离皮肤扑出来和巨龙搏杀。
但那对致命的刀剑也把骨翼砍得分崩离析。
二天一流的二天,其实是指阴与阳,阴与阳合二为一就是混沌,那是纯粹的力量,前面是铁也斩破,前面是山也斩破,前面是龙也斩破!
“这纯粹是消耗体力来换时间!他这样下去撑不住的!”楚子航伸手抓住一只尸守的头颅,用君焰把它化为灰烬,随手把燃烧的骨骸碎片扔出去,在战场上挡开了一片空地。
炸弹已经固定在塔吊上,但设置还没有完成。海水已经淹没了人工岛,街道上滚滚洪流,把他们跟昂热分隔开了。
“别回头看!”恺撒将沙漠之鹰抵在一只尸守的额头发射,“做好你的工作就行了!脏活儿由我来干!”
这座填海而成的小岛摇摇欲坠,天空里飘落不知名的碎屑,被君焰点燃了熊熊燃烧,化为炭一样红的暴雪,而脚下的海水不断上升,恺撒所站的位置较低,水深已经没了他的腰。
楚子航把在君焰中烧得火红的刀浸在水中淬火,发出咝咝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不知多少次他梦见过北京城里那座尼伯龙根的结局,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景象吧?在接他们的地铁轰隆隆地驶离之后,那座孤独的洞穴开裂,熔化中的铁轨在地面上形成火蛇般的花纹,地裂沿着轨道肆意地延伸,不知去路的镰鼬群在盘旋哀叫……只剩下素白色的夏弥和黑色的芬里厄相对而卧,像是一对睡着的猫,火雨降临在他们身上。
他想着很多年前一个北京女孩买一张地铁票来到一号线尽头的苹果园,下车之后没有混入人流,而是独自消失在幽深的隧道里,经过很长很长的跋涉后她到达了尼伯龙根中心,登上月台轻轻抚摸巨龙的眉骨。龙用舌头,它身上最柔软的一块蹭着女孩的脸,他们无法拥抱但在目光交接中仿佛已经拥抱了几个世纪。真是叫人难过啊,故事的开头就是那么一个远离一切人的小世界里,只有一对姐弟彼此拥抱;故事的结束仍只是他们两个,和属于他们的世界一起毁灭。
已经没时间想这些了,他转身继续设置炸弹的工作。
骨翼渐渐支离破碎,龙形尸守开始用长尾横扫。那根尾骨撕开空气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那是超音速的乱流。昂热的体力果然出现了问题,二天晒日的斩切无法继续,这对曾经终结了大地与山之王的武器在他手中只能发挥很有限的威力。昂热开始退后,他想诱使龙形尸守发起扑击,扑击会使这庞然大物失去平衡,昂热就能借机攻击它最脆弱的部位——脑部和位于腰部的巨大神经节。毁掉神经中枢后,即使是龙骨制成的尸守也会失去活力。
但龙形尸守始终站在巨浪中用骨翼和尾椎攻击,昂热的武器和那根巨大的尾椎撞击,只不过溅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是时候结束这种没有意义的攻防了,昂热忽然退回,把贪婪插进地面,只把暴怒提在手中。暴怒是一柄斩马刀,他竟然单手握住一柄斩马刀!
他将这柄巨刃缓缓地插入刀鞘,刀鞘并不真实存在,是他构想出来的,位于左边腰侧。在狂暴的风雨中他站稳了,低头看着刀柄,回归到绝对的静止。
龙形尸守感觉到了对手散发出来的杀机,收回长尾,同样保持了静止。
“阿贺,可惜没能让你看到这世上最快的居合!”昂热轻声说。
他缓缓地侧身,暴怒震动着发出长吟,无形的领域在扩张。那不是昂热的领域,而是这柄斩马刀的,它是炼金技术的产物,封入了活灵的屠龙圣器……它根本就是一件活着的东西!
它的外形也在变化,刀身部分如熔化般延长,从原本的一米多长延展到接近六七米的惊人长度,表面笼罩着灼眼的烈光,原本平滑的刃口变作锋利的齿刃,仿佛有无数龙牙从刀身里凸出。
它苏醒了!或者说这才是它原本的样子!它感应了昂热的血统,突破了封锁自己的禁制,以这样长的刀刃,它才能切开那条巨龙的身躯,刺穿它的神经中枢。
连路鸣泽也不曾把暴怒的这种形态激发出来。
潮水拍击在高台下方,昂热背靠灯塔,龙形尸守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白瓷般的眼瞳中发射出金色光芒。龙形尸守缓缓地退后,低头吸入巨量的海水,全身枯朽的细胞都活化起来,干瘪的肌肉从骨缝中凸起,贲张的血脉在皮下浮现。它从木乃伊恢复为活着时的样子,却又背着只剩枯骨的双翼和光秃秃的尾骨,敞开的胸膛里可以看见那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它的身上同时出现了生命和死亡两种征兆,被炼金术封锁在骨骸中的生命终于挣脱出来,繁花般盛放,它再次以龙的姿态凌世,激发出炽烈的斗志。
它张开双翼仰天怒吼,呈现出巨龙的愤怒相,而后猛地冲向昂热。
仅凭那巨鲸般的身躯它就能把高台撞毁,但昂热竟然同时发起了冲锋,这个老人带着那柄看似比他还重的巨刃,高高跃起!
目视!吐纳!鲤口之切!拔付!切下!
因为不可思议的高速,刀在挥斩的中途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蒙蒙的金色光华。居合极意,曾经在犬山贺手中出现的斩切被昂热完美地重现了,但声势是犬山贺的百倍。犬山贺挥出这一刀的时候极尽寂寞,是在诗意地切割时光、白鸟或者女孩的眉宇;而昂热挥出这一刀的时候极尽庄严,他挥出的是山与海,他站在高台的边缘把山一样沉重的刀挥成海潮般的刀光。
虽然自己也被尸守包围,俚恺撤和楚子航还是克制不住地回望昂热的方向,看着他在狂潮中向着百倍于自己的龙形尸守发起冲击。
所谓居合,就是在拔刀的瞬间释放全部攻势的神速斩,胜负只在一刀之间,龙形尸守撞击在高台边缘,潮水形成十几米高的白幕,昂热的一刀把白幕生生地切断,刀光撞击在龙形尸守的面骨上。巨龙被震得后仰,以两者的体重对比来看,这本该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昂热做不到的事情暴怒却可以,那道刀光演化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没有形体的狂龙。这是两条龙之间的对决,暴怒形成的领域在和龙形尸守撞击的瞬间产生了原因不明的爆炸,透明的冲击波四散,造成的压迫力不亚于龙形尸守的冲击。
龙形尸守倒塌在高台上,身体依然站立在海水中。昂热踏着高台边缘起跳,落在龙形尸守的颈部,以这样的高度,世界跳高冠军跟他相比不过是只努力蹦跳的狗熊。
昂热落在了龙颈上,这时的他已经不该称作人类了,而是头角峥嵘的凶兽,青灰色的鳞片覆盖了他的身体,骨刺突破肌肤,脸上如同罩着青铜的面具。
“三度……暴血!”楚子航惊呼。
昂热的暴血直接从第三度开启,他的龙血在一瞬间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将他提升到可以和纯血龙类对抗的程度。楚子航早该想到这件事,他从狮心会的故纸堆里找到了暴血的秘密,丽开发这项技术的人恰恰是狮心会的发起人们。那群开辟了秘党新时代的年轻人,昂热是他们中的最后一个。难怪昂热始终对他异常的血统变化保持沉默,因为昂热自己也是同类!
暴怒贯入尸守的颈部,准确地穿透脊髓。昂热双手紧握刀柄,踩着尸守的背脊奔跑,龙的椎骨一块接一块地在刀下崩裂,黑色的血浆在他背后冲天,仿佛一道黑色的帷幕。如果路明非目睹这一幕,会惊讶地发现昂热屠龙的手法跟路鸣泽极其相似,选取的目标都是龙类的神经系统,也都是用武器破坏龙类的脊骨,这一刻昂热的身影和那个跳上芬里厄后背的少年重合起来,连吼声都如出一辙。
神经系统受到重创,龙形尸守再也无法支撑庞大的身躯,眼看就要坠向海面,只能用强有力的前爪抓碎裂了的高台,把沉重的身躯悬挂在高台边缘。海水漫过它巨大的身躯,昂热在接近海面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巨大的神经节,它是龙类的第二个脑部,如同潜伏在脊椎下方的巨大蜘蛛,粗大的神经纤维去向四面八方,指挥着龙躯的下半截。昂热拔出轰鸣的暴怒,插入龙形尸守的腰椎,跟着一脚踩在刀柄上,透明的脊髓液喷涌而出。
“老家伙真是个疯子啊!”恺撒看得目瞪口呆。
他原本以为昂热已经放弃了。电影里总是这么演的,老年人说着镇定自若的话让年轻人先走,保证说自己很快就会追上来,心里想的却是牺牲自己为他们赢得逃亡的时间,但电影定律在昂热这里完全不管月,他留下来面对那条龙,是真的想把那条龙杀了!这种遇佛杀佛遇祖杀祖的老疯子,并不是那种喜欢搞悲情的家伙,他说要赶来会合,大概也是真心的。
“还有多久?”恺撒大吼着问。
“启动程式已经输入,正在测试,再有三分钟!不!两分半钟!”楚子航也是吼叫着说话。
昂热的手已经化为尖锐的爪,他用这样的手刺入龙的身体,一步一步地往上爬,他最后的目标在龙的头顶,龙的大脑。
龙形尸守也在做最后的挣扎,它已经失去了对下半身的控制,像是腰部以下瘫痪的病人,唯有强壮的前肢还能行动,它奋力地抓着高台往上攀爬。这场决战最后演变为一场攀登比赛,如果龙先爬上高台,它就能返身扑杀昂热,如果昂热先爬上龙的头顶,龙就只有任凭屠戮。昂热的攀爬也不轻松,三度暴血极度强化了他的体魄,但斩断龙脊的一刀仍旧耗尽了他的体力。他不敢再从血统中榨取力量了,所谓四度暴血,是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它会让人向着死侍的深渊坠落。
龙形尸守奋力地摆动身体,想把昂热摔下去,下面是狂潮涌动的大海;昂热把暴怒插入龙的身体,抓紧刀柄紧紧地贴在它的背脊上。
这种情况下龙占据了上风,虽然它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但靠着强壮的前肢,它的攀爬速度远胜于昂热。巨爪终于抓住了灯塔的基座,再有一把力量龙就能把整个身体拉上高台了。胜负即将分明,昂热的眼中这才掠过一抹阴影,但旋即他再度怒吼起来,拔出暴怒,踩踏龙鳞跃起,用暴怒投掷龙的头部。
明知已经没法改变结果了,但他还是不愿放弃,他就是这种固执到死的人,所以上杉越说他是个浑蛋,他也没有反驳。
他失去了立足点,坠向黑色的大海,最后一刻仍旧顽固地扭头看向那柄飞射的斩马刀。
暴怒命中了龙的头部,但脱离了掌控之后它只是锋利的金属兵器而已。它在龙首上砸出了灿烂的火花,但并不能贯入,而是向着黑色的夜空激飞。
终于可以认输了,昂热的心里掠过这个念头。
希尔伯特·让·昂热这一生都没有认过输,从很多年前和梅涅克·卡塞尔在剑桥大学的草坪上相遇开始。因为是第一代狮心会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是唯一一个见证了秘党的旧时代和新时代的人,是卡塞尔学院的校长,所以不能认输,他认输了就是第一代狮心会认输了,就是卡塞尔学院认输了,就是秘党认输了。总有些男人会这样过一生,要把一切扛在肩上往前走,直到真的走不动了。不认输的人生真是太累了,现在终于可以认输了,因为他就要死了。
“Liberavi animam meam.”他对着海风说。
这是句拉丁文谚语,意思是“我的灵魂已经被释放了”。身体轻加飞鸟,似乎灵魂正在溢出,居然如释重负。
“Mors ultima ratio!”黑暗中有这样的吼声回应他。
一只手抓住了从天而降的暴怒,一只斑驳的、青筋暴跳的手。黑影跃出高台,风衣招展如风中的战旗。暴怒被他握紧的瞬间,刀身上再度生出熔金色的纹路,沉雄的吼声震开了雨幕,这柄迄今为止只接纳过昂热和路鸣泽的危险武器被那个人轻松地掌握。他翻身坠落,暴怒刺入龙的颅骨,瞬间将整个头盖骨震碎。那人把左手的长剑刺入龙的脑干,龙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他左手的剑是被昂热丢弃在高台上的贪婪,这柄“吸噬之剑”的天性就是榨取伤者的生命,大量的脊髓液被榨出后从剑柄喷出,形成暴溅的银泉。
昂热在最后一瞬间抓住了长尾上的鳞片,那个黑影则踩在龙形尸守的头颅上俯瞰昂热。
“但对你来说还不是时候。”他笑着说。
他用来回应昂热的也是一句拉丁文谚语,意为“死亡是终极的规律”。他们都在欧洲的大学获得学位,在他们上学的年代,拉丁文还是必修的科目。
上杉越,这位拉面师傅在最后一刻赶到,带着黑道至尊的威严。他脱掉了拉面师傅的制服,摘掉了可笑的包头布,换上了黑夜般的长风衣,背后的旅行袋里插满了日本刀。他并不算很魁梧,但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位皇帝端坐在高处,俯视屈膝在地的臣子们,眼神平静如水,但是水中藏着赫赫风雷。一瞬间连昂热也被他的威严压制,毕竟昂热只是秘党的领袖,而上杉越曾经是日本的影子天皇,那种凭临众生的威严,一旦养成了就不会忘记,无论他是不是在拉面这门手艺上荒废了几十年。
“你不是离开东京了么?”昂热大吼着问。
上杉越这才醒悟过来他不是来表现王者之风的,他来这里是有重要的事情,于是也吼着回应:“没死就快说!我儿子到底是谁?”
二十五分钟前,成田机场候机大厅。
原本还能遵守规则的人群彻底失控了。在大屏幕上欣赏了小钱形平次失控的表演,他们最后的希望也崩溃了。东京都政府根本没有救灾计划,级别最高的官员们已经提前撤离,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们都被抛弃了,唯一的逃生机会就是上飞机。
有人试图强行冲过安检通道,高呼着“我们要上飞机”,保安们结成人墙阻拦;各种各样的旅行箱被扔在地上,无数双脚踩踏而过;后排的人努力地把孩子举高,试图从人们的头顶上递过去,递给前面的亲属;哭声喊声尖叫声混成一片,每张脸上都写着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上杉越站在贵宾通道前,默默地看着汹涌酌人群,众生百态,像是一片混杂着愤怒、悲伤和恐惧的海洋。
“上杉先生!赶快从贵宾通道走!支持不了多久的!”绫小路熏帮着保安阻挡那些冲向贵宾通道的旅客,扭过头焦急地大喊。
她漂亮的头发那么凌乱,眼神那么忧伤,她跟这些人一样害怕,也想扭头逃走。可她还是下意识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习惯。
抱着猫的小女孩在人群里被挤得东倒西歪,家人不在她身边,没有人能扶住她,她随时都可能摔倒在地被无数人践踏而过。她放声大哭,但还是紧紧地抱着嘟嘟,好像那个温暖柔软的小东西就是她的生命。
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前,上杉越对这一切还没有什么反应。他的心已经迟钝了几十年,就像寺庙里的木鱼久不被人敲响,渐渐地蒙上了灰尘。别人的悲欢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是个不该被生下来的人,过了错误的人生,把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都给耽误了,如今虽然苟延残喘地活着,还舍不得死,可这个世界终究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没能像正常人那样拥有爱情和家庭,他拥有“臣子”而不是“朋友”,友情和亲情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东西,唯独对母亲的依恋延续了这么多年,可他的母亲已经被埋葬在南京郊外无主的坟墓中,再也听不到他的忏悔。
他是个遗弃了世界也被世界遗弃韵人,所以他想逃。
但在昂热告诉他他还有两个儿子的时候,那颗尘封已久的、木鱼般的心仿佛被重槌击中了,灰尘簌簌落下,那颗心轰然鸣响。
这个世界的血脉仿佛重新和他贯通了,他再度感觉到世界上的悲欢离合,孩子的哭声割得他的心很痛,绫小路熏的美和坚强让他恍惚失神。悲欣交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要落泪,想要欢笑。他曾以为这个世界已经遗弃了他,但他的血脉还在这个世界上流淌,他有儿子,还是两个。好像忽然间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不是孤魂野鬼了,那充满心臆的、无可名状的温暖。
他忽然理解了知事先生为何作狮子吼状,那是一个父亲被逼到绝境时做出的应激反应,那种父母独有的巨大的保护欲也控制着候机大厅里的人们,所以他们要努力地举高自己的孩子往前送。
所以那个小女孩怎么都不肯放开她的小猫。
人确实是自私的动物,但为了极少数的人,人是能牺牲自己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就是爱,是人存在的证据。上杉越参加过无数次弥撒,每一次牧师都给他讲爱,直到这一刻,他忽然醍醐灌顶了。
他猛地搂过绫小路熏,大力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和嘴唇。在绫小路熏发呆的时候,忽然猥琐起来的拉面老爷爷冲入人群把小女孩和她的猫一起抱了出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老人竟然如此孔武有力,人潮被他短暂地阻挡,竟然不能推进。
“三号跑道上有一架私人飞机,能坐十二个人,你可以带若你的嘟嘟上飞机。”上杉越拍拍小女孩的脸蛋,把她放在绫小路熏的怀里,“还有你!谢谢你们!我爱你们!”
绫小路熏呆呆地看着这个忽然容光焕发起来的老人拎着他的旅行箱,逆着人流冲出候机大厅,候机大厅外送他来这里的直升机还没有离开。
回想起来,拉面老爷爷其实有张英挺的面孔,要是在年轻的时候应该是罕见的美男子吧?绫小路熏摸摸自己刚被亲吻的嘴唇,回味了几秒钟……那个吻里有点叉烧的味道。
龙形尸守的生机彻底断绝了,膨胀的肌肉迅速地衰竭,它重新变作一具干枯的骨骸。昂热刚刚爬上高台,这庞大的尸骸就坠入了大海,溅起十几米高的水花。
“别只顾着喘气!快说!快跟我说说我儿子的情况!”上杉越用握刀的手不断地捅昂热。
“你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斩断皇的血脉了么?听说自己有儿子难道不该觉得很失望么?”昂热没好气地瞪着这个老家伙。
“废话什么?快说快说!”上杉越没心情跟昂热斗嘴,回头一刀把一只尸守的头颅劈开,一脚踹飞。
“就是你认为的冒牌货,蛇岐八家现任的大家长,他是个试管婴儿,你当初向德国人提供过基因样本。”昂热顿了顿,“还有他的弟弟。”
有很多话现在都没法说,比如弟弟其实是猛鬼众中的龙王,再比如这对兄弟中注定只能有一个活下来,在那口幽深的井里,他们的决战想必已经开始。
昂热没想到上杉越这个老神经病会不顾一切地跑回来,他给上杉越打那个电话只是觉得自己也未必能活着离开海萤人工岛,他不想这个秘密从此湮没,一个人有儿子是个大事,上杉越应该有知情权。至于一个老光棍忽然得知自己有儿子之后的反应,昂热确实没法预料,他也没儿子,搞不懂父子感情是怎么一回事。
“靠那点基因样本就能造出试管婴儿来?你确定你没搞错?”上杉越瞪着眼睛,一只尸守想从侧面偷袭他,他随手就用刀背打折了尸守的颈椎。
同是皇血的继承者,在上杉越身上表现出来的血统优势还远胜于源稚生和源稚女这对兄弟,试管婴儿毕竟还存在着某种局限性,人类的科学还未强到可以完全复制龙族血统的地步。
“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不过如果我们还能从这个岛上逃出去,你大可以拉着他们去做亲子鉴定。亲子鉴定你懂么?在如今亲子鉴定总不算什么高技术了,花点钱任何机构都会告诉你他们是不是你儿子。”
这个时候昂热没法告诉上杉越更多真相,一个关冲冲跑来问询儿子姓名的父亲,你告诉他,他的儿子们正在死去,那他会瞬间失去战斗下去的信念,而上杉越是这座人工岛上最强的战力,他曾是混血种的巅峰!
“见鬼!我跑那么远的路来找你,你能告诉我的就这么些东西?你甚至没有一张照片能给我看一眼?”上杉越依然瞪着眼睛。
昂热很理解他的心情,委实对于一个父亲来说,这点信息太单薄了。昂热也很想能有一张源稚生或者源稚女的照片给上杉越看看,可惜他没有,也从没有任何媒体刊登过他们俩的照片。无论蛇岐八家的大家长还是猛鬼众的龙王,都是阴影中的领袖,他们的形象决不能公布于众,所以就算昂热打开手机上网搜索都搜索不到。
想想东京真是一座太大太大的城市,1300万人在那座城市里生活,在过去的很多年里,父子三人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街道间穿梭,但人流将他们分隔开来,他们也许曾擦肩而过,但从未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昂热也只能瞪着上杉越,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各自挥舞刀剑把从后方和两侧逼近的尸守抽打回去。如果尸守有神智的话,一定会被这两个老家伙给气疯掉,好在它们没有,只是无休无止地涌上高台来。
“他们长得漂亮么?”最终还是上杉越打破了沉默。
“很漂亮,”昂热点了点头,“哥哥要英俊一些,弟弟阴柔得像个女孩,但是都很漂亮。”
“他们固执么?”上杉越追问。
“都很固执,”昂热顿了顿,“固执到有点愚蠢的地步。”
“不会是两个傻小子吧?”
“不,他们都很聪明,可惜太聪明了,所以吃过不少的苦。”昂热轻声说。
“有女孩子喜欢他们么?”
“应该有很多吧,虽然是不同的风格,不过看起来都是女孩子会钟情的类型。”昂热心说你千万别再问我他们有没有心爱的女孩,他们心爱的女孩都在那场残酷的黑道战争里,被绞杀掉了。
上杉越没有再问问题。一瞬间他的目光蒙陇,仿佛神游物外,海风吹起他的白发,他看起来那么苍老,但眼神那么温暖。
“没准真是我的儿子呢,听起来很像我啊。”他轻声地说,听那语气却不像是在跟昂热说话,而是自言自语。
昂热心说:脑补也要有个限度好么?难道这个世界上漂亮聪明固执招女孩子喜欢的男孩就是你的儿子?那你应该去东京的各大男明星事务所找儿子,那里多的就是漂亮聪明讨人喜欢的小男生,固执不固执不知道,不过能吃演艺这碗饭的家伙至少个性顽强。但这个槽他吐不出来,是啊,在世上这些老爸的心里,他们的儿子不就该是漂亮聪明讨女孩喜欢的么?还有点固执,或者说很犟。
在被上杉越厌弃的棋圣老爹心里,上杉越也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吧?
“喂喂!还没有结束呢!找们能否离开这个鬼地方再继续讨论?”昂热扫视逼近的尸守群。
海水和尸守群已经把他们的退路彻底截断了,楚子航正在远处招手,意思是硫磺炸弹已经设置完毕,他们必须在炸弹引爆之前登上直升机。此刻天空中有三架直升机盘旋,一架是送昂热他们来的,一架是运输硫磺炸弹的,还有一架则是昂热派给上杉越的,但狂风令其中的两架都远离人工岛,唯有运输硫磺炸弹的那架拥有全天候飞行的能力,还勉强在风中坚持。但是想让那架直升机移动过来接他们也是不可能的,一旦它腾空而起,那么飓风就会阻止它再度接近人工岛。恺撒和楚子航显然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不断地招手让昂热和上杉越赶快过去会合。
三度暴血之后,昂热已经没有体力在尸守群中杀开血路了,好在他身边站着上杉越,那是最后一个正统的皇,堪称“人形巨龙”的异类。
上杉越已经将暴怒和贪婪交还给了昂热,自己则提着两柄日本刀,刀身上有古朴的花纹。这是日本人仿照唐朝武器外形铸造的“唐样大刀”,在任何博物馆中都是要供起来的古物,差不多级别的古刀上杉越的旅行袋里还有几十柄。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古刀?这些东西加起来的价值快超过你那块地了吧?”昂热说。
“当年离家出走的时候洗劫了家族的刀剑博物馆,原本想着靠卖几把古刀就能过上凑合的生活了,谁知道买卖文物也是很麻烦的事,又怕被家族察觉,就一直藏到了今天。”上杉越转身面对汹涌而来的尸守群,双手挥刀画圆。
刀锋划出了完美的圆周,圆弧赤红发亮,看起来更像是日全食中的太阳,月亮暂时遮挡了日光,但明亮的冕仍旧从月影的周围散逸出来。这是一种超出教科书范畴的言灵——黑日。
昂热缓步退后,以免被这个禁忌言灵的威力波及,他曾经见识过黑日的结局,就像是死神在人世间行走!
上杉越站在这轮黑日的正中央,念诵着古老的证言,此刻的他仿佛站在流云火焰中的佛像,极端沉静,威仪具足。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睹这神临般的一幕,与其说这是个言灵,不如说它是个祭典,一个以区区人类身躯到达龙王领域的祭典。
黑日缓缓地旋转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空气,掀起猛烈的飓风。一瞬间人工岛附近的风向都被上杉越改变,建筑物的碎片和海水都被狂风卷起,去向黑色的日轮。尸守也被飓风影响,它们抠紧地面以免被飓风带走,但风仍旧把它们的长尾扯向空中,无数条蛇尾对着天空摇摆的景象诡异莫名。
“这……这是言灵能做到的么?”悒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楚子航没有回答,事实就在眼前,无论他们相不相信。没有到达过巅峰的人总是无法想象山顶的风景,此刻楚子航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秘党探索了几千年,仍旧只是摸到了龙族文明的边缘。
上杉越依然只是一个以人类之身逼近龙王的个体,那么那个文明的最深处,蕴藏着何等究极的力量?黑王该是怎样可怖的存在?这样可怖的东西,究竟为什么会被区区人类杀死?
黑日猛地收缩,骤然增强的狂风把大群的尸守拉了过去,还未到达上杉越面前,它们已经被高温点燃,但在空气稀薄的情况下它们并不会剧烈燃烧,而是身体红热发亮,像是烧着的炭。
上杉越信步前行,挥刀把燃烧的尸守打成碎片,碎片触及黑日的边缘就化为雪白的灰烬,在上杉越背后形成白茫茫的烟尘,飘向漆黑的大海。此刻的上杉越就是死神在人世间的投射,随心所欲地把一切焚毁。黑日将数以百计的尸守拉向他,那些蛇形的黑影把他整个人都遮蔽了,紧接着分崩离析。刀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上杉越斩着斩着咆哮起来,声如巨龙,唐样大刀被灼烧成赤红色,每次荡出都是一片耀眼的火光。
他就是战车是铁骑,把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都碾碎。
昂热守护着他背后的弱点,狂舞的暴怒和贪婪把试图偷袭的尸守都斩退。他和上杉越一样放声咆哮,两个老得应该坐轮椅的老家伙卷起了炽烈的狂风,在尸守群中生生地撕裂出一条道路来。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的话,他们仅凭两个人就可以取胜,敌方士兵会在这压倒性的暴力下心理崩溃,哭号着抱头逃窜。但尸守对于死亡已经不再恐惧,它们眼看着同类在上杉越的刀锋上撞得粉碎,却仍旧如潮水般往上涌。
昂热和上杉越步步逼近恺撒和楚子航所在的塔吊,每一步都踏着骨和血。
虽千万人吾往矣,这种修辞太适合留给这些老亡命徒了,看着他们碾压着嘶吼着,苍苍的白发在风中飘舞,恺撒这种眼高于顶的人也只有自叹不如。
他把留到最后的燃烧之血压入弹匣,向着尸守群的中央发射。子弹脱离枪口,石英外壁崩溃,纯净的火元素暴露在空气中,焰流熊熊燃烧,把沿路的尸守全部点燃。
当务之急是清空战场,给昂热和上杉越打通道路。黑日的光辉已经熄灭,这种超级言灵原本就难以持久,但不加持黑日的上杉越依然保持碾压的态势,双刀轮次砍翻逼近的尸守。唐样大刀切割尸守的骨骼时溅出刺眼的火光,像是电焊条在切割钢铁。每当刀刃变钝,上杉越就弃掉双刀从旅行袋中拔出新的,和泉守兼定、数珠九恒次、肥前国忠吉、三日月宗近……他拔出的每一柄刀都价值连城,但很快就磨损到没法再用,于是国宝随手乱丢。
昂热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时间零的属性太过诡异,他根本不可能战胜上杉越。纯靠武力的话,上杉越完全可以秒杀他。
“让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热喘息着,用双刀支撑身体。他的体温正在迅速下降,这是三度暴血的后遗症。
“要我扛着你走么老东西?只差最后一段距离了,看你的学生们,他们就在前面。这种时候就算力气已经耗尽了也要从骨头里榨出力气来啊!”上杉越挥刀荡去鲜血,刀刃残缺不全。
这时双方的血统差异暴露无遗,同是一路斩杀,上杉越不但没有流露出力竭的迹象反而亢奋起来,浑身赤红,干瘪的肌肉充盈起来,像是风华正盛的年轻人。而三度暴血的效果终止之后,昂热被重创的身体正不停地出血,力量也随之流失。上杉越撕去早已烂成布条的衬衫,露出文着巨龙和日出的背脊。上杉越把昂热的胳膊扛在肩上,拖着他前行,昂热把仅剩的力量都集中在左手的贪婪上,格挡来自左边的进攻,上杉越则砍杀来自右边的尸守。
缺血令昂热的视线渐渐地模糊,下半身浸泡在寒冷的海水里,已经没有感觉了。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走到塔吊,恺撒和楚子航正借助塔吊高出周围地面的位置优势,把一波波涌上去的尸守群打退回去,但很显然他们没法坚持多久。现在就是引爆的最好时机,尸守群已经全部集中在海萤人工岛上,现在引爆的话,精炼的硫磺炸药能把它们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干净。
“你先走……让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热试图甩开上杉越。
他不说什么我休息完了就追上你的话,上杉越可不是恺撒和楚子航那种年轻人,不会相信这种屁话,现在被抛弃在尸守群里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好在上杉越也不是那种会停下脚步唧唧歪歪的人,不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抱住昂热热泪盈眶地大喊老友老友你不能放弃啊!我们可是发过誓要一同守护这个世界的!开玩笑,上杉越是什么人,那是昔日的黑道皇帝,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的人,他看过太多的死亡,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弃,什么人该被放弃。
这种情况下应该被放弃的人毫无疑问是昂热,上杉越可以独自杀出重围,可他带着昂热,双方的幸存率都急剧地下降。而且上杉越还要去见他的儿子们,他现在就好比一个新加冕的父亲,一个新加冕的父亲怎么能死呢?
“浑蛋!我是来救你的啊!”上杉越大吼,“请你脑筋清楚一点!我是来救你的啊!你如果死了,我不是白来了么?”
昂热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上杉越是来救他的?上杉越不是为了忽然冒出来的儿子们而跑来追问自己的么?
“没错浚错,我是来追问你我儿子的情况的,可我也是来救你的。”上杉越把昂热往肩膀上送了送,擦拭脸上的血迹,无声地笑了笑,“这个逻辑很复杂,你要听我慢慢地讲么?”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兴趣跟我讲逻辑?”昂热大口地喘息。
“没办法啊,不当大家长后我的志向是当一个牧师,牧师当然要喋喋不休,牧师就是要给你这种迷途的羔羊讲人生的道理。”上杉越一边挥刀一边絮叨,“原本我觉得啊,这个世界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亲人也没有我的朋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当然不会留下来救东京,东京对我而言,是一座让我失望和痛苦的城市啊。但现在不一样了,东京城里有我的儿子们,所以这个世界跟我还是有关系的,所以我要来救你。”
“上杉牧师你的逻辑还是有点问题,我想再相信你是个法国人了。”昂热苦笑,“你那么在乎这个有你儿子的世界,就该去找你的儿子们,来这个岛上陪我一起送命,我又不是你儿子。”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我儿子,我没你那么老的儿子。”上杉越叹了口气,“可是只有你才能拯救这个有我儿子的世界啊!”
“在你眼里我不是恶的化身么?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浑蛋!拯救世界这种高尚的事,说起来我真没怎么考虑过。”
“老友,禁忌的门已经打开了,”上杉越忽然神情肃穆,“这个世界都没法回头了!”
“我听不懂,可能是失血太严重了,我得休息一下……我得休息一下……”昂热沿着上杉越的肩膀往下滑,他整个人都处在衰竭的边缘。
上杉越掷出手中的长刀,把扑向昂热的尸守钉死在旁边的矮墙上,狠狠地把昂热从积水中抓起来,再度扛在自己的肩上,大踏步地前行。
昂热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人像个孩子那样扛在肩上,上杉越甚至还没有他高。
一路斩杀到这里,上杉越竟然分毫无损,不仅如此,他还像经历了时光逆流那样年轻起来,沾满汗水的肌肉线条分明,赤裸的上身热气蒸腾。他迎着尸守群横冲直撞,每一道刀光都带起暗红色的血花。这是纯粹以力量碾压对手的战斗,摧枯拉朽,所向无敌。
“失血严重也得听,集中精神听我说!”上杉越中气十足,“世界上所有的历史都是战争史,龙的历史、人的历史,都是战争史。我们可以打败各种敌人,但我们无法打败自己心里的贪婪。白王利用了人类的贪婪,才能活到今天。对于人类来说,龙族的遗产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人类以为里面装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力量,但当他们打开魔盒,放出来的只会是魔鬼。”
“我真的听不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龙王,”上杉趑缓缓地说,“是被人唤醒的,就像王将想要唤醒神那样。青铜与火之王、大地与山之王,都是被人唤醒的,所以它们才会集中地苏醒。有人唤醒了龙王,再把你们引诱到屠龙的战场上去!”
“你说什么?”昂热一下子清醒了,冷汗从每个毛孔里涌出来。
“我没法解释得很清楚,但这就是我的预感。从青铜与火之王到大地与山之王再到白王,每位龙王的复苏都在某个人的时间表上,而最终的结果,必然是黑王尼德霍格的归来。多年以来,蛇岐八家一直死守着白王的秘密,就是担心有人会想要唤醒它,跟它交换力量。但终究这个秘密还是泄露出去了,王将的每一步都算得那么准确,因为他对白王的理解甚至超过蛇岐八家。单靠研究神话和古代记录是没法知道那么多的,必然有人告诉他这些事。那么到底是谁告诉他的?是某个人类,还是某个龙类?但无论是谁,白王的复苏都是被人操纵的,王将背后,还有别的人。”
昂热觉得自己正坠向某个漆黑的深渊。是啊,他怎么忽略了这一点呢?龙王的集体苏醒,未必是巧合,也未必是因为“末日”就要来了,也可能是因为有人在幕后操控着一切。
在王将之前,秘党从来不相信有人能够操控龙王的复苏,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将确实做到了。那么是不是真的如上杉越所说,所有龙壬的复苏,都是由某个人或者某个秘密团体操纵的?
那么某些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人类已经摸到了龙族的大门,他们走进去的那天就是自我毁灭的那天。”上杉越低声说,“我就要死了,只能请你代我守住这个有我儿子的世界。”
“看起来是我要死了而不是你吧?”昂热剧烈地咳嗽,满嘴都是血沫,想来是肺泡开裂了。
“每个人都会死的,皇也一样。我终究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做错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连妈妈都憎恨我。可过去的60年里我根本没想过要去赎罪,只是蝇营狗苟地生活,去教堂里做做义工就希望神能原谅我。可是神也不原谅懦夫的啊,这样的我,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吧?”上杉越把一只尸守挑上天空,在它落地的时候用刀将它钉死在水中。他从旅行袋中拔出名刀“大般若长光”,原来那柄刀的刃口已经变成了锯齿,曲折的裂缝横贯刀身,显然已经耗尽了生命。
“回去之后再慢慢讲教义好么?”昂热苦笑,“如果讲得好的话我就皈依你们教派。”
“你这样的人哪个教派都不会要的。你已经堕落了,就像弥尔顿里的撒旦,虽然曾经是光辉荣耀的天使,但你太骄傲,对这个世界太愤怒,所以变成了复仇的魔鬼。这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位神父能说服你这样的魔鬼,你已经无所艮惧,即便死后要下地狱你也要掐着龙王们的脖子带着它们一起去地狱。”上杉越忽然停下脚步,“可你不会后悔,你不会被神接受,也享受不到他赐予的平安喜乐,你只要站着一天就会继续挥舞刀剑,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干,你看不起任何人的怜悯也不需要神的关爱。”
“上杉牧师,看起来我们真的要死了,你能再用一次黑日么?如果你还能再用一次黑日,我们还有一线机会。”昂热说。
他们的前方是一条十几米宽的深沟,沟里填满了海水,水中沉浮着密密麻麻的尸守。在地面上他们还能反复打退尸守的进攻,但在水中他们就像是掉进亚马逊河的熊,而尸守群是食人鱼群,熊再怎么有力量也只能在陆地上施展,在水中只能被食人鱼群咬成骷髅。越过这道深沟就是塔吊,但这条深沟就是生与死的边境。恺撒和楚子航正试图冲到深沟旁接应,恺撒的枪里还有一发“焚烧之血”,必要的时候这发火元素弹能够在尸守群中烧出一片空白来。
“当然可以,最强的黑日你还没有见过!”上杉越猛地挥刀砸向地面,一人高的水圈向着四方扩散,冲击力之强竟然把附近的尸守都震退了。
尸守群以长尾支撑地面,再度直立起来,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叫,高墙般围绕着上杉越和昂热。它们看得出昂热已经筋疲力尽了,准备在同一刻发出致命的猛击。
“昂热,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必将去往不同的地方。我是要去天堂的,而等待你的只有地狱,但我祈求那万能的恩主爱你护你原谅你,即使在地狱中。”上杉越伸手按在昂热的头顶,这一刻他真的像一个牧师,黑衣牧师。他的半身都浸泡在黑色的海水中,头顶是漆黑的天空,可好像有圣光从他的身边涌现。
“今后的世界只会更加喧嚣和动荡,请帮我守住这个有我儿子的世界,帮我跟他们说,说我很对不起他们没有照顾他们的童年,但我也很高兴在我人生的最后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们。”上杉越顿了顿,“说我爱他们。”
他猛地抓起昂热的衣领,以惊人的大力把昂热投掷出去!昂热的体重足足170磅,比上杉越还重,但此刻他飞跃那条深沟,像是轻盈的飞鸟。
“混账!”昂热在空中怒吼。
“恺撒!”楚子航也大吼。
恺撒踏前一步,效仿上杉越,抓起楚子航扔向昂热落地的方向。同样的投掷,二度暴血后的恺撒也没法像上杉越那样举重若轻,楚子航飞了不到十米就开始下坠,而昂热勉强落在深沟的边沿,距离楚子航还有至少20米。但那是三度暴血的楚子航,他踏破齐腰深的海水冲向昂热,以强化后的身躯撞开了前方的尸守群!恺撒把最后一枚“焚烧之血”填入弹仓,弹道从楚子航身边擦过,火元素弹爆发的空间内,海水都为之沸腾。
这为楚予航争取了关键的十几秒钟,在尸守群将要吞没昂热之前,楚子航终于赶到,一手扶住昂热,一手接过贪婪和暴怒。
昂热挣扎着直起身体,扭头去看深沟那边上杉越的方向。在上杉越震开海水的一瞬间,昂热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荧光。银蓝色的小鱼跃出水面,像小蛇一样弯曲身体。
鬼齿龙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被鬼齿龙蝰包围了!昂热没能注意到这些藏在水中的细小敌人,但上杉越显然早就注意到了,所以他把昂热扛在了肩上。
上杉越从水中抓出一条鬼齿龙蝰,几秒钟之前这条银蓝色的小鱼还钻在他的肌肉里,疯狂地摆动着,想要咬断他的某一根肌腱。但处在龙骨状态下的上杉越坚韧得连鬼齿龙蝰也很难咬动。
龙骨状态下的皇,身躯已经非常接近纯血之龙。
不愧是被龙族用作“行刑者”的生物,即使被上杉越攥在掌心里,鬼齿龙蝰仍然狠狠地咬着上杉越的手,试图咬穿这只手逃脱。上杉越微微用力,把它的肋骨全部捏碎,然后扔回水里。黑色的海水里,星星点点的光围绕着他,很美,但是致命。它们是追逐着昂热的血来的,昂热的血对尸守和龙蝰来说,同样诱人。龙蝰群一直没有发动攻击,只是因为大群还没赶到,上杉越回首看向大海的方向,天空仍是漆黑一片,海中却像是流淌着一条银河,这一幕仿佛天地倒悬,美得令人窒息。
上杉越扯开旅行袋,将剩下的唐样大刀一一拔出,插在自己面前。青色的古刀组成钢铁的荆棘,海水迎着刀刃分裂,露出海面的只有各式各样的刀柄。他把大般若长光换到左手,右手从身前又拔起另外一柄,双刀垂在海水中,眺望着越来越近的银河,漂亮的银蓝色鱼群跃出水面,大群的尸守跟着那条银河跋涉而来。
“我没骗你,你都看了我的体检报告了,我早该是个死人了。”上杉越背对着昂热,“这样的死法,对我来说已经算有价值了,神才会接纳我的灵魂。”
“回来!不想亲眼见见你的儿子们么?”昂热大吼。
“想,真高兴这个世界上还有他们。据说我父亲一直等着我到日本见他最后一面,可惜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现在有点懂他的心情了。”上杉越展开双刀,在空气中画出完美无缺的圆。
“昂热,记着我们约定的事啊,要守住这个,有我儿子的世界!”上杉越轻声说,“注意看,最强的黑日!”
他画出一轮黑色的太阳!
缓缓流淌的银河忽然加速了,尸守群在银河中载沉载浮,银色的大浪翻卷,浪花落回海面的时候溅出无数的光点,空气中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磨牙声,那是成千上万的鬼齿龙蝰聚集在一起磨牙。上杉越像是一块坚硬的礁石,面对狂潮巍然不动。黑日正把数百吨的海水牵引过来,再化作暴雨洒向他的身后,他双目低垂,平静得像是圣徒或者芾着圆光的佛陀。
虽千万人,吾往矣。
银河激浪和上杉越正面冲击,唐样大刀风车般轮转,二天一流·二天晒日。上杉越用了跟昂热一样的刀术,双刀在海水中打起的水花冲天而起,每一片水花中都是银蓝色的微光。鬼齿龙蝰的血液也是银蓝色的,染血的双刀化为蓝色的光轮。无与伦比的快刀和无与伦比的霸道,数以千计的鬼齿龙蝰在刀刃上分断,混在龙蝰中进攻的尸守就像是掉进了绞肉机。鬼齿龙蝰那足能咬碎钢铁的牙齿在上杉越这里全然无用,因为它们根本无法靠近上杉越身边,即使它们侥幸地闪过了上杉越的快刀,也会在触及黑日的瞬间忽然燃烧起来,通红的鱼骨在空气中闪动了几秒钟后,化为雪白的灰烬。
海水竟然被斩开了!不愧为世上最强的混血种,上杉越紧靠着快速的挥刀就能把面前的所有海水都清空,新涌进来的海水又会被黑日抽走和蒸发,最后上杉越身边长刀所及的区域中竟然是没有水的,一切东西进入了这个圈子之后都被汽化或者粉化,鬼齿龙蝰们细小的鳞片化为银蓝色的烟雾包围了他。双刀砍烂之后上杉越就随手更换,他面前的刀越来越少,但是那条浩荡的银河终于快到头了。
“天呐!他能做到!他能杀出来!”恺撒惊呼。
他本以为上杉越必死无疑,可眼看着上杉越就要杀出那条致命的银河!开始的时候上杉越仍然是暴力用刀,越到后来他的力量越圆融,挥刀的动作也越轻柔,像是心无挂碍的稚子在青空之下玩耍,随意地挥舞双臂,与和风融为一体。他的刀术也不再拘泥于二天一流,各种古流刀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手中,镜心明智流的“逆卷刃流”、神道无念流的“心眼喝咄”、柳生新阴流的“无刀取”、古示现流的“狮子示现”……蛇岐八家将全日本的刀术名家邀请来当他的老师,想把他改造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日本人,所以他通晓几乎所有的日本刀精髓,但艺成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他随心所欲地驾驭所有武术,不用思考自然就有刀光剑影在脑海中浮现,他只需临摹就好。
上杉越放声大笑,笑声压过了滔天巨浪。日本刀中所谓的终末奥义,以刀通神的自我修养。
他拔起最后两柄唐样大刀,踏水上前!他已经不满足于充当一块阻挡龙蝰潮的礁石了,他开始了反攻。海水已经被鬼齿龙蝰的血染成了银蓝色,他像是一位冲锋陷阵的猛将那样踏水前行,身后留下狂风暴雨和破碎的银蓝色浪花。没有龙蝰能近他的身,他是狮子是猛虎,是金刚是修罗。他纵声狂笑意气风发,俨然回到了高踞宝座之上指挥日本黑道几十万凶徒的年代。
恺撒和楚子航已经架着昂热登上了直升机,精炼硫磺炸弹的倒计时已经开始,随时火焰都会混杂着致命的精炼硫磺粉末席卷这座岛。恺撒接过机载机枪,用火为压制试图跳上来的尸守,直升机在狂风中巨震,但还是不敢解开钩在塔吊上的稳定索,在这种风速下解开稳定索它就会被风带离海萤人工岛,再也回不来。
“等一等再起飞!等一等!”昂热嘶声吼叫,他还存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希望上杉越能够杀出重围,在最后一刻跳上直升机。
可是猛地回首,他才发现上杉越的背影已经很小了,他杀得性起,踏着银河越走越远。
“上杉越!回来!”昂热惊呼。
可潮声吞没了他的吼叫,上杉越一往无前,还唱起了昂热他们都听不懂的和歌,歌声穿云裂石。
“人生の50年、あたかも梦まぼろしのようです事に行って、てんかいない、どうして长生きし者が消えないことがあります。”
昂热想起这首和歌了。“人生五十载,去事恍如梦幻,天下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这是战国枭雄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决战前唱诵的诗歌,本应是他的辞世诗。
上杉越忽然止步,将伤痕累累的唐样大刀浸入了海水中,仰望天空,龙蝰群和尸守群围着他游动,银蓝色的光辉照亮了他全身。昂热看清了,密密麻麻的龙蝰钉在上杉越的背上,文身早已不复存在,龙蝰们疯狂地摆动着尾巴,撕咬他的身体,要钻进他的身体里去吞噬内脏。黑日最大的缺陷就在后背,没有了昂热防守这个后背处的觖陷,上杉越终究不免腹背受敌。谁也不知道这个老人是怎样克服那剧烈的痛苦斩杀到现在,也许是靠他高贵的血统,也许是靠他黑道霸主的斗志,也许只是因为信主的虔诚。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隔得远远的,上杉越扭头看着昂热。
《新约·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七节。
“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昂热轻声说。
《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八节。虽然不信神也不礼拜,但昂热却毕业于以神学闻名的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多年前课堂上教授念起这段《圣经》时,昂热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被这句话中的淡定和坦然镇住了。
事到如今,已经不用多说别离的话了。自始至终这场战斗就被上杉越控制着,他来之前就预感到自己会死,于是真的就死在这里。他一辈子办事都办得邋里邋遢,唯独自己的葬礼办得如此干净利索。
唯一的错误就是,他曾经打定主意不邀请的客人还是来了他的葬礼,稳定索解脱,直升机带着昂热冲天而起。
第一次,恺撒在昂热的眼睛里看到了莹润的光泽,他这才意识到昂热真的是老了,这个老到无牵无挂的男人,终于又失去了所剩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
即使是天下之恶,复仇的魔鬼,也会被悲哀吞没。
“如果对生命还有困惑的话,欢迎信教啊:在你以为世界上只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时候,还有个叫做神的家伙,他是不会抛弃你的。”上杉越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笑着说的,“别了昂热,你这个该死的魔鬼!”
他仿佛站在天海尽头,把两柄唐样大刀插进地面,双手扶着刀柄,身体一步步化为骷髅,蛇一样的小鱼从他身体里往外钻,他的形状快速地破损,但仍屹立不倒。除了源稚生和源稚女那对基因技术制造出来的兄弟,这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皇了。他的前半生坐在皇座上,但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后半生庸庸碌碌,唯独他死的时候,像个真正的皇帝那样,顶天立地。
直升机带着呼啸的狂风冲向高处的云层,楚子航看着腕表倒计时,成群的尸守正聚集在塔吊上,缠绕着精炼硫磺炸弹的弹头。
这些高贵的神代混血种已经退化为没有智商可言的凶兽,不会想到这个雪茄形的东西会给它们辉煌的神代文明画上句号。它们再也没有回到人类世界的机会。
精灵硫磺炸弹准点爆炸,不像普通的炸弹会掀起冲天的火风,它的火焰中混杂着沉重的精炼硫磺粉末,爆炸产生的火焰只有几米高,却像是火红色的潮水那样贴着海萤人工岛的表面,迅速地蔓延开来。
几乎就在同一刻,最强的黑日坍塌了!
当上杉越的生命完结的那一刻,失控的黑色日轮坍塌成了一个强大的力场,把一切都牵引过去,无论是龙蝰、尸守还是海水,甚至精炼硫磺炸弹的火之潮。
以黑日为风眼的暴风卷起了十米高的狂潮,圆形的潮圈以黑日为圆心,猛地收缩。
昂热看向黑日坍塌的方向,仿佛日出东方,大海上波光粼粼。他回想起很多年前毁灭了卡塞尔庄园的那场血战,清晨的硝烟中他爬出坍塌的地窖,四顾无人,走了好久才看见梅涅克·卡塞尔扶着亚特坎长刀站在雾气中。他向着梅涅克奔跑过去,近了才发现那只是一具破碎的人形罢了。在他触及梅涅克的瞬间,梅涅克变成了灰尘坍塌在地,亚特坎长刀“叮当”一声倒地,清越的鸣声回荡在汉堡的清晨中。
历史总是重演。他闭上眼睛,把上杉越的最后一幕牢牢地记在脑海里,古铜色的骷髅站在齐腰深的海水中,站在日出般的火光中。
“观察到东京湾海面上的高温反应!”马突尔研究员宣布,“是硫磺炸弹爆炸后的结果!他们成功地引爆了硫磺炸弹!”
东京都气象局,计算大厅,短暂的沉默后,蛇岐八家的技术干部和装备部的研究员们集体起身鼓掌。尽管很想装得若无其事,表现出“精炼硫磺炸弹对于装备部来说已经属于过时技术”和“我们才不会为歼灭区区的尸守群而感觉到兴奋呢”,但装备部的神经病们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沾沾自喜的神色。
霏着仅有的一枚精炼硫磺炸弹,他们就把东京从被尸守群血洗的危机中拯救出来,不得不说是精妙的作战。要知道另一群人可是调用了整个第七舰队的战斧导弹群才把冲向热海的尸守群给击溃的。
“爆炸引发的电离效应阻断了无线电波,暂时没法联系上校长他们!”
“声纳扫描正在继续,目前还不知道有多少尸守在爆炸中幸存,但预计爆炸产生的毒性将使它们集体失去战斗力。”
“犬山家已经派出人手在海萤人工岛和港区相连的公路出口,准备拦截幸存的尸守!”
大厅里,各种报告声还在此起彼伏,副校长已经失去了听下去的兴趣,转身上楼返回天台。那个虚拟出来的少女Eva仍旧坐在雨中等他。
“看起来校长还能活着回来,”副校长在小桌边坐下,挠了挠头,“我暂时还不能提升为校长,真是让人遗憾哪。”
空气中有着明显的硫磺味,高速的海风十分钟后就把炸弹爆炸所产生的硫磺粉末带回了陆地上,好在对于人类来说这东西还不算什么剧毒,而且风中的硫磺浓度和人工岛上的硫磺浓度相比起来可以忽略。
“天巡者还有14分钟就会到达东京上空,我们有12秒钟的间隙可以释放天谴,否则卫星就会和东京擦肩而过。”Eva说。
“别的问题都解决了,现在就看大家长的了。”副校长望向西边被火光染红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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