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刚过,索尔·比利·蒂普顿抵达法兰西交易所,看着他们拍卖掉四桶酒、七箱干货和一船家具。这以后才会有奴隶运来。他沉默地站着,手肘靠在环绕足足半个圆形大厅的大理石吧台上,一面观察贩子用两种语言叫卖自己的货,一面啜饮苦艾酒。
索尔·比利是个阴沉如死尸的男人,长长的马脸上有孩童时期留下来的痘疤,褐发稀疏,罕有笑容,冰蓝色的双眼令人恐惧。
这对冷酷而危险的眼睛是索尔·比利的护身符。法兰西交易所是个豪华场所,完全不合索尔·比利的品味。事实上,他并不喜欢来这里。
交易所位于圣路易斯旅店的圆形大厅之中,日光由上面的圆顶倾泻而下,洒落在拍卖台和叫价者身上。圆顶高达八十英尺,四周环绕高大的柱子,圆顶内围有一圈走廊,天花板精心装饰过,墙上布满壁画,吧台是实心大理石,地板是大理石,拍卖台也是大理石。顾客中有来自上游区的富有农庄主,也有来自旧城的克利欧年轻公子哥。
索尔·比利讨厌克利欧人,讨厌他们昂贵的服饰、傲慢的举止和无礼的眼神,不喜欢与他们打交道。
大约十一点时,他喝完了杯子里最后的一点酒。奴隶贩子也开始由莫罗、艾斯普奈和公众街等地的奴隶圈栏里运来货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孩子。其中有一小部分人肤色较淡,脸孔漂亮。
一个贩子把拍卖槌敲在大理石桌上,顾客们停止交谈,将注意力转向他。
他一招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便颤巍巍地站到一个板条箱上。她稍带一点白人血统,有双漂亮的大眼睛,穿着白色棉布裙,头发上系着绿丝带。贩子开始道出一连串夸张的赞美辞,索尔·比利漠然地看着两个克利欧年轻人竞相出价。最后,这女人以一千四百块的价格卖出。
接下来是个老一点儿的女人,介绍说是优秀的厨娘,也被卖掉了。
再往下是带着两个小孩的年轻妈妈,被一起卖掉。
索尔·比利等待着,又经过七项拍卖之后,贩子终于推出了他看中的货。这时已经是正午时分,法兰西交易所被顾客和贩子挤满了。
她的名字是艾米莉,贩子这样告诉大家。“看看她,各位先生。”贩子用含糊不清的法语说道,“看看她吧,多么完美!好多年没有这样的货色了,不知还要再过多少年,我们才会再见到一位像她这样的美人。”
这话索尔·比利差不多同意,他判断艾米莉大概十六七岁,发育成熟。站在拍卖台上,她显得有些害怕。那袭朴素的暗色布裙衬出了她姣好的身形,她有一张美丽的脸,大而温柔的眼睛和欧蕾咖啡色的肌肤。朱利安一定会喜欢的。
标价升高了。到两千块左右时只剩下三个竞争者,其他人都已出局。三人之中有个皮肤黝黑的秃头男人要求艾米莉赤身露体。贩子毫不迟疑地一声令下,她小心地解开衣服,慢慢脱下。有人发出猥亵的赞叹,引来一阵哄笑。
价格到两千五时,秃头男人退出了,反正他已经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剩下两个都是克利欧人,连续三次你追我赶,把价格拉抬到三千两百块。接下来是犹豫不定的时刻。
贩子巧舌如簧,说动两人中较年轻的那个开出最后一个价钱:三千三百美金。
“三千四百块。”那人的对手镇定地说。
索尔·比利认得他,这个瘦削的克利欧年轻人名叫蒙特勒,是恶名昭彰的赌徒和决斗者。
另一人摇摇头,停止竞标。蒙特勒对艾米莉露出志在必得的傻笑。
索尔·比利等了三次心跳的时间,就在拍卖槌就要敲落的一瞬,他放下苦艾酒杯,清晰地扬声报价:“三千七百块。”
贩子和女孩都惊讶地抬起头。
蒙特勒和几个朋友向索尔·比利射来阴沉威吓的目光。
“三千八百块。”蒙特勒说。
“四千。”索尔·比利说。
即使对这么一个美女而言,这也是高价。
蒙特勒向站在他身边的两个人说了句什么,三人一言不发地迈步走开,大理石地板上响起忿忿的脚步声。
“看来我赢得了竞标。”索尔·比利说,“让她穿上衣服,准备跟我走。”所有人都瞪着他。
“当然当然!”贩子说。
另一个贩子从桌前起身,用拍卖槌召来另一个漂亮女孩以吸引众人的注意,法兰西交易所再度嘈杂起来。
索尔·比利领着艾米莉沿着长拱廊走出圆厅,来到圣路易斯街,经过成排的时髦商店,街头晃荡的闲人和富有的旅客都好奇地望着他们。
索尔·比利走到太阳下,强光令他眯缝着眼睛。
就在这时,蒙特勒赶到他身边,开口道:“Monsieur。”
“如果你要和我说话,用英文。”索尔·比利厉声说,“在其他地方,别人叫我蒂普顿先生,蒙特勒。”他细长的十指稍稍抽搐了一下,寒冰般的双眼定在对方身上。
“蒂普顿先生,”蒙特勒的英文没有音调,没有高低起伏。他的脸色微微泛红,两个同伴僵直地站在他身后。“我从前也输掉过女孩子,”这个克利欧人说,“但她与众不同。不过,输掉她只是小事,我不能忍受的是你竞标的手段,蒂普顿先生。你让我沦为笑柄,你以你的胜利侮辱我、愚弄我。”
“哎呀,”索尔·比利说,“哎呀呀。”
“你玩的是危险的游戏。”蒙特勒警告道,“知道我是谁吗?如果你是绅士,我会把你叫出来,先生。”
“决斗是违法的,蒙特勒,”索尔·比利说,“你没听说过吗?况且我也不是绅士。”他转身朝靠在旅店墙边望着他们的混血女孩说,“走吧。”然后沿人行道离去,女孩跟在后面。
“你会付出代价的,Monsieur!”蒙特勒在后面喊道。
索尔·比利毫不在意地转过街角。他神采奕奕地走着,在法兰西交易所里他是不会这样昂首阔步的。街道给索尔·比利一种家的感觉,这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他学会生存的地方。
奴隶女孩艾米莉竭尽全力狼狈地快步跟在后面,光脚在砖砌人行道上敲出沉重的响声。
他们来到新奥尔良比较粗俗但也比较新的美国区域。索尔·比利的马系在一家酒馆外。他骑上去,叫女孩在一旁跟着走。他们从城南出发,不久便离开了大路,中途只停下来一次,好让索尔·比利的马休息,他自己也从鞍袋拿出又干又硬的面包和奶酪来吃。他让艾米莉在溪中喝了一点水。
“您是我的新主人吗,先生?”艾米莉问,她的英语非常流利。
“只是监工。”索尔·比利说,“今晚你会见到朱利安的,姑娘。天黑以后。”他微笑,“他一定会喜欢你。”然后他叫艾米莉闭嘴。
当天色渐渐昏暗、女孩的脚步也越来越蹒跚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朱利安的庄园。路沿着溪沼,在一排枝条上披垂着青苔的茂密树木间蜿蜒。他们绕过一株巨大光秃的橡树,进入一片荒芜多年的田地。田地被落日黯淡余晖染成红色,长着茂盛的杂草,从水滨一直通到房子。溪沼边有老旧腐朽的船埠头和木柱,供过往船只使用。大房后面是一列奴隶的小屋,但并没有奴隶。
“到家了。”索尔·比利说。
女孩问这座庄园有没有名字。
“以前有,”索尔·比利说,“很多年以前,加洛克还在的时候。但他病死了,他和他的好儿子们通通死了,现在这个庄园没有名字。好了,闭上你的嘴,快点。”
他领着艾米莉绕到屋后,走进自己的房间,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锁。索尔·比利在仆人房区拥有三个房间。他把艾米莉推进卧室,“脱掉衣服。”他厉声下令。
女孩惴惴不安地听令,一脸恐惧地望着他。
“别那样看我,”他说,“你是朱利安的,我不会乱来。我去烧水,厨房里有个木桶,你把自己洗干净,打扮打扮。”他拉开一个雕刻繁复的木衣橱,抽出一件深色锦缎礼服。“拿去,应该合身。”
艾米莉吃惊地倒抽一口气。“我不能穿这种衣服,这是白人小姐穿的。”
“闭嘴,照我的话做。”索尔·比利说道,“朱利安要你漂漂亮亮的,女孩。”
他把她留下,径自走进主屋。
他在图书室找到了朱利安。一片黑暗中,朱利安静静地坐在一张大皮椅上,手里端着白兰地。
索尔·比利走进房间,站在一段距离之外以示尊敬,默默地等待朱利安开口。
“怎么样?”黑暗中传出朱利安的声音。
“四千,”索尔·比利应声答道,“但你一定会喜欢。年轻可爱,温柔漂亮。”
“其他人马上就到,亚兰和让已经在这里了。那两个傻子等得都不耐烦了。等她准备好,把她带到交谊厅去。”
“是。”索尔·比利很快地答应一声,转身出了图书室。
穿上锦锻礼服后,艾米莉简直换了副模样。整洁清新,妆扮适宜,真是美极了。
索尔·比利仔细地检视一番,道:“来吧,到交谊厅去。”
交谊厅是个宽大华丽的房间,由三座燃烧着上百枝细小蜡烛的巨型雕花玻璃吊灯照明。墙上挂着描绘溪沼景致的昂贵油画,地板是光亮美丽的木头。一端是通向休息室的宽大双扇门,另一端则是分往两侧的向上的阶梯,扶手微微发亮。
所有人都在,等着索尔·比利带她进来。
包括朱利安在内,他们一共有九人,六男三女,男的着深色欧式套装,女的着浅色丝绸礼服。除了朱利安,他们都等在阶梯上,一动不动,沉默恭敬。
索尔·比利认得他们中的每一个:自称艾德里安娜、辛西娅和瓦莱丽的苍白女子;长着男孩似的脸庞、深肤色的英俊雷蒙;双眼如炽热炭火般燃烧的库特,还有其他人。其中一个叫让的,在等待期间微微颤抖着,嘴唇掀起,露出白色长牙,双手不住地抽搐。他饥渴难耐,但并未行动。他等着朱利安。他们全都等待着朱利安。
朱利安越过交谊厅,走向奴隶女孩艾米莉。他的移动如猫一般庄严而优美。如君主,如王者,如黑暗飘移,水银泻地。虽然他皮肤苍白,但却给人一种黑色的印象;鬈曲的黑发,衣着晦暗,双眼如燧石般闪烁发亮。
他在女孩面前站定,露出微笑。他的微笑亲切迷人。
“美极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艾米莉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
“住口。”索尔·比利厉声道,“朱利安先生叫你开口你才能开口。”
朱利安的手指滑过女孩柔软的暗色脸颊。女孩全身发抖,极力保持不动。他的手漠然梳过她的头发,然后托起她的脸朝向自己,用双眼啜饮她。艾米莉警觉起来,发出害怕的叫声,但朱利安两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望向两侧。
“真可爱,”他说,“你很美,孩子。我们赞赏美,我们全都赞赏美。”他放开她的脸,举起她的一只小手,转过来,倾身在手腕内侧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奴隶女孩仍在颤抖,但没有反抗。朱利安微微把她转过来,把她的手臂举向索尔·比利·蒂普顿。“你愿意接受这个荣誉吗?”
索尔·比利走到他身后,从腰背的刀鞘抽出一把刀。惊恐之下,艾米莉的黑色眼睛睁得圆圆的,她拼命挣扎,但被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动作迅速绝伦。几乎未见刀刃划过,她的手腕内侧已然出现一道刀口。方才,朱利安就是在这里印下双唇。血自伤口涌出,滴落地面,沉寂的交谊厅里发出响亮的回音。
女孩短暂地抽泣几声,没等她彻底明白过来,索尔·比利已经收刀回鞘,让到一边,而朱利安再度抓住她的手,又一次举起她纤瘦的手臂,将嘴唇覆上手腕,开始吸吮。
索尔·比利退向门口,其他人则离开阶梯,聚拢过来,女人们的礼服发出轻柔的刷刷声。以朱利安和他的猎物为中心,他们围成一个饥渴的圆。他们的眼睛阴暗而炙热。
艾米莉昏迷过去时,索尔·比利跳上前去,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撑住。她轻飘飘的,几乎全无重量。
“如此美人。”朱利安喃喃道,他放开了她,眼神滞重而餍足。他微笑着。
“求求你,丹蒙。”叫让的那个苦苦哀求,像热病发作似的颤抖着。
黑色的血流沿手臂缓缓而下,朱利安瞥了让一眼,眼神冷酷而恶毒。
“瓦莱丽,”他说,“你是下一个。”
一个紫色眼眸、身穿黄礼服的苍白女人走上前,优雅地跪下,开始舔舐那股可怕的血流,直到舔净了手臂,她才把嘴贴到伤口上。
接着是雷蒙,与此同时朱利安走开了;然后是艾德里安娜和乔治。
最后,当所有人都结束了,朱利安才微笑着转向让。
让发出一声窒息般的呜咽,扑向女孩,将她从索尔·比利的怀抱里一把扯过,开始撕开她柔软的喉咙。
丹蒙·朱利安做了个嫌恶的表情。“等他完事以后,”他向索尔·比利说,“清理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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