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否头疼,阿布纳·马什都是个称职的汽船水手,他不可能整日蒙头大睡,尤其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大约十一点,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总共不过睡了几个小时。他从床头柜的盆子里掬了一把微温的水泼到脸上,然后穿衣服。有很多事要做,而约克不到天黑是不会起床的。
马什戴上帽子,对镜中的自己皱皱眉,轻轻拍拍胡须,之后抓起手杖,摇摇晃晃地从最高甲板舱走下锅炉甲板。他先到盥洗室看了看,又转身把头探进厨房。“我错过早餐了,托比。”他对已经开始打点午餐的厨子说,“叫小弟送六个蛋和一大块火腿上来,送到最高甲板舱。还要咖啡,浓一点。”
马什在大厅匆匆喝下一两杯利口酒 ,感觉好了些。他与旅客和侍者寒暄几句,急忙回到最高甲板舱,等待他的食物。
吃过东西后,阿布纳·马什觉得元气回复了。
他登上领航室。舵手已经换班,跟舵手做伴的免费乘客只剩一个。
“早,基奇先生,”马什对舵手说,“她的吃水状况如何?”
“没什么可抱怨的。”舵手答道,他瞥了马什一眼,“您这艘船真是活蹦乱跳,船长。如果要把她开到新奥尔良,最好找些优秀的舵手。操作她得有点儿本事才行,真的。”
马什点点头。这不令人意外,快船往往难以驾驭,他并不为这个发愁。没有真本事的舵手休想靠近菲佛之梦的船舵。
他花了几分钟和舵手闲聊,然后返回锅炉甲板。
中午过后不久,菲佛之梦抵达帕迪尤卡,这座城镇位于肯塔基州那边的河岸,田纳西河于此流入俄亥俄河。帕迪尤卡是伐木业重镇,随时能看到圆木扎成的木筏从田纳西河顺流而下,堵塞河道,挡住汽船通道。马什跟大部分汽船水手一样,对木筏没有任何好感。
菲佛之梦号安然停靠在码头边,一大帮甲板工人放下跳板,开始卸货。长毛迈克尔从他们中间走出来,一路吼叫:“快点,你们可不是出来闲逛的舱房乘客!”还有,“小子,你要是失手,我这根铁棍就会砸到你头上。”诸如此类。
栈桥“哐当”一声放下去,几个帕迪尤卡的旅客开始登岸。
马什倚在锅炉甲板的栏杆上,无意间忽然发现,隔着汽船卸货场,有一列旅店载客的马车队停在路边。马什好奇地向那个车队打量半晌,扯扯胡子,然后走向领航室。
舵手正在吃糕点,喝咖啡。“基奇先生,”马什对他说,“等我叫你出发时再开船。”
“为什么,船长?货差不多装完啦,蒸汽也烧好了。”
“你看那边,”马什用手杖指点着,“那些马车似乎载来一些想搭船的乘客,要不就是在那儿等着迎接下船的乘客。总之与我们这艘船无关。所以我有个预感。”
不消多久,事实证明了他预感。一艘修长优雅的的明轮船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内,沿俄亥俄河一路喷涌蒸汽、翻搅河水,速度快得像魔鬼。马什还没见到她的名字就认出她是南方人号,属于辛辛那提暨路易斯威尔货运公司。
“我就知道!”他说,“她比我们晚半天才离开路易斯威尔,速度可真够快的。”他走向侧窗,拉开遮挡午后阳光的漂亮窗帘,观看那艘船进港、系缆绳、放旅客下船。“她不会待很久,”马什对舵手说,“不装货不卸货,只载乘客。让她先出港,懂吗?让她早一点出发,我们再从背后赶上去,超越她。”
舵手啃完最后一口糕点,用餐巾揩拭一下嘴角的奶油。“你要我让南方人号跑在前面,然后追上去?船长,我们会一路吸着她的废气直到开罗,连她的影子也见不着。”
乌云覆盖了马什的脸。“你以为你在说什么,基奇先生?我不想听这种话。如果你没本事就请直说,我会把达利先生踢下床,叫他上来掌舵。”
“可那是南方人号啊。”基奇坚持。
“而这是菲佛之梦,别忘了!”马什大喝道。他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舱房,一脸不悦。这些该死的舵手,全都以为自己是河上的老大。当然啰,船在河上航行时,他们确实是老大,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对一场小小的竞赛抱怨不休,或者对马什的船的性能大加质疑。
看到南方人号的乘客上船之后,马什的怒火消退了。打从他在河对岸的路易斯威尔发现南方人号那一刻起,他就期待着这场竞赛。他没抱太多奢望。假如菲佛之梦号能追上南方人号,这项事迹会沿河传开,菲佛之梦号的名声就确立了一半。
南方人号和她的姊妹船北方人号是其所属船队的骄傲。她们非同凡响,造于1853年,看重的就是速度,船身比菲佛之梦号小,是马什仅知的不载货只载人的汽船。他不明白这样怎么能获得利润,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惊人的速度。北方人号曾在1854年创下自路易斯威尔至圣路易斯的记录。第二年南方人号打破了这项记录:一天又十九小时,一直保持至今。领航室上高高架着金鹿角,表明她是俄亥俄河上速度最快的船。
越是想到赢过南方人号之后的前景,马什就越兴奋。他忽然想到,这场竞赛绝不能让乔希错过,管他是不是在睡美容觉。马什踏着重重的步伐走向约克的舱房,决心叫醒他。他用手杖用力敲打房门。
毫无响应。马什更重地又敲了几下。“喂!”他大喊道,“起床,乔希,我们要来一场比赛!”
约克的舱房依旧没有丝毫动静。马什试着转动门把,发现上了锁。他掼门把、捶墙壁、敲打紧闭的窗户、大吼大叫——全都徒劳无功。
“该死,约克,”他说,“再不起来你就要错过啦。”
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于是朝领航室方向走去。“喂,基奇先生,”他朝上层大喊。只要阿布纳·马什把肺活量放到最大,他能发出很宏亮的声音。“拉汽笛,”马什对舵手说,“一直拉到我向你挥手为止,听见没有?”
他回到约克上锁的舱房前,继续敲门。
汽笛突然开始尖叫。一次。两次。三次。尖锐的长鸣。
约克的房门开了。
一见约克的双眼,马什不禁张大了嘴巴,差点没叫出声。汽笛再次响起,他连忙挥手。鸣声归于沉寂。
“进来。”乔希·约克森然低语。
马什进去之后,约克在他背后关上门,只听他重新锁上了房门。马什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房门一旦关上,约克的房间便黑得像洞穴,连门缝和拉着帘幕的紧闭窗户都没漏进一丝光线。马什觉得自己仿佛瞎了。但在他的心灵之眼中,一个场面始终挥之不去,那是黑暗笼罩之前他见到的最后一个景像:乔希·约克站在门前,浑身赤裸,一如初生婴孩,皮肤死白,仿佛雪花石膏,紧抿的嘴唇带着野兽般的怒意,双眼犹似两道通往地狱的灰色裂口。
“乔希,”马什说,“能不能点盏灯,或者拉开窗帘什么的?我看不见。”
“我看得很清楚。”约克的声音从他背后的黑暗中传来。马什没听见他移动,转过身盲目地想摸索一个支点。“别动!”约克命令道,声调中的力量和怒气使马什不得不服从。“我会给你一点光线,省得你拆了我的舱房。”
一簇火柴的焰光横越室内,约克用它点燃一根阅读用的蜡烛,然后坐在零乱的床铺边缘。不知何时,他穿上了一条长裤,但他的脸仍然冷酷可怖。
“好了,”他说,“快说,这个时候你为什么来这里?我警告你,最好有个理由!”
马什生气了。没人能这样对他说话,没人!
“南方人号就在附近,约克,”他厉声说,“这条该死的河上最快的一条船,她赢得的荣耀不计其数。我打算让菲佛之梦号追上她,我认为你肯定想看看。如果你觉得这个理由不足以让你起床,那你就不是汽船水手,永远也不会是!还有,你最好注意一下你对我的态度,听见没有?”
乔希·约克的双眼中有某种东西在燃烧,他站了起来,但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转过头去。
“阿布纳。”他说,顿了一下,蹙起双眉。“抱歉,我无意侮辱你,或者恐吓你。你是好意。”
马什吃惊地望着他用力握紧拳头,直到最后镇定下来。
约克跨出三大步,迅速坚定地穿过昏暗的舱房。桌上有一瓶他的私人藏酒,就是前一天晚上马什要他开封的那瓶。他倒出满满一杯,仰脖一口喝干。
“啊。”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重新转过身来面对马什。“阿布纳,”他说,“我给了你梦寐以求的船,但她并不是一件礼物。我们有过协议。你要服从我的命令,尊重我的特殊习惯,不向我提问题。你能够遵守我们的协议吗?”
“我是说话算话的人!”马什坚决地说。
“很好。”约克说,“那么听好:你是出于善意,但你这样叫醒我是错误的。绝对不要再这么做——绝不能有第二次。无论是什么理由。”
“哪怕锅炉爆炸失火,我也应该把你留在这里,让你烤焦。是这样吗?”
约克的双眼在幽暗中炯炯发光。“不,”他承认,“但如果你那样做,对你会比较安全。我突然惊醒时会很狂暴。我会丧失自我。我曾经在这种情形下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举动。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你如此无礼的缘由。我为此道歉,但这种情况仍旧会再发生的,甚至更糟。明白吗,阿布纳?只要我锁上房门,千万别进来。”
马什眉头紧皱,无话可说。毕竟他们之间有协议;如果约克想在睡觉时不受干扰,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明白,”他说,“我接受你的道歉。我也向你致歉——如果道歉很重要的话。好了,你要不要上来看我们追赶南方人号?反正你都被吵醒了。”
“不,”约克一脸阴沉,“并不是我没兴趣,阿布纳,我很感兴趣。但──你必须明白,我需要休息,性命攸关。我不喜欢阳光,太阳毒辣灼人。你被严重灼伤过吗?如果有,你就会了解。你知道,我肤色苍白,和太阳天生不合。这是医学方面的问题,阿布纳,我不想进一步讨论。”
“好吧。”马什说。脚下的甲板微微颤动着,汽笛发出刺耳的鸣叫。“我们正在倒车出港,”马什说,“我得走了,乔希。很抱歉打搅了你,真的。”
约克点头,背过脸去,又倒了一些那种恐怖的毒酒。
“我知道。”这回他一点点地啜饮,“你去吧,”他说,“我们晚餐时候见。”
马什走向门口。还没开门,约克叫住了他。“阿布纳。”
“嗯?”马什说。
乔希·约克对他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亲切的微笑。“击败她,阿布纳。要赢。”
马什咧嘴一笑,离开舱房。
他抵达领航室时,菲佛之梦号完全倒出了码头,而南方人号已经在河道上搅水了。领航室挤满半打无事可做的舵手,嚼着烟草,争论不休,为他们能否追上那艘船打赌。连达利先生都放弃了休息时间,跑上来看热闹。旅客们知道有好戏可看,低层甲板上人头攒动,他们有的凭栏而坐,有的涌向艏楼,争占视野良好的位置。
基奇回转银黑色巨舵,菲佛之梦号弯入主河道,滑进对手身后留下来的急流。他呼叫引擎室多送蒸气。怀提把一些松脂扔进熔炉。
汽船一面前进,一面喷出大团大团的浓密黑云,为岸上群众献上一场精彩演出。阿布纳·马什站在舵手身后,拄着手杖斜眼张望。午后的太阳在清澈湛蓝的河面上闪耀,反射出刺目的波光,只有南方人号后面那道尾流除外——被桨轮碾成了千万道飞溅的碎光。
有那么片刻,事情看起来很容易。菲佛之梦号破浪前进,喷出浓烟,船首和船尾的美利坚旗帜上下翻飞,桨轮搅动河水,节奏渐次加快,引擎轰隆作响。看得出两艘船的间距缩小了。但南方人号不是玛丽·凯伊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抛到后面的小船。等南方人号的船长和舵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她的反应是速度暴增,仿佛在嘲弄对手。她喷出的烟雾更浓,朝他们扑面而来,连尾流也变得更加猛烈湍急。基奇只好让菲佛之梦号转向避开,因此损失了一部份水流的助力。距离再次拉开,僵持不下。
菲佛之梦追逐着南方人,其间有一两次因为弯道的缘故失去了她的踪影,但基奇每次都加紧脚步赶上去,把距离拉得更近。
接下来,事情起了变化。南方人号原本领先在前,正急速通过一个密林夹岸的弯道,突然间却笛声大作,速度猛减,船身也剧烈摇晃起来。
基奇小心翼翼地转动舵轮,让菲佛之梦号的船首转往右舷方向。等他们绕过半个弯道,才发现前面有一艘主甲板堆满烟叶捆的大船搁浅在沙洲上。大副和船员都跑到了岸上,带着长杆与绞车,试图把船拖开。南方人号差点撞上他们。
河面陷入一片混乱。沙洲上的人喊叫挥手,南方人号则迅速倒车逆行,快得像魔鬼;菲佛之梦号则驶入了清澈的水流。但南方人号桨轮逆转,船首随之转向,显然是想横插在菲佛之梦的前面。“天杀的混帐!白痴!”基奇咒骂一声,稍微转动舵轮,通知怀提降低左舷压力。但他并没有退却。两艘船渐渐逼近,越来越近。马什听见下面乘客发出惊叫声,有一阵子,连他都认为他们要相撞了。
但南方人号减低了速度,船首重新转回顺流方向。菲佛之梦终于超前了几英尺距离。底下有人欢呼起来。
“加油啊。”马什咕哝着,声音小到没人能听见。南方人号翻搅水花急起直追,现在她落在后面了,但并没有落后太多,只相差大约一个船身的距离。菲佛之梦号那些该死的乘客纷纷涌向船尾,船员只好全部往前跑,脚步声让整艘船震动不已。
南方人号再次赶上来。她在菲佛之梦号左舷后方,与他们平行,船首追上了菲佛之梦号的船尾,一点点拉近距离。要不是菲佛之梦号的船身比较高些,两艘船的边缘近得可以让彼此的乘客跳到另一艘船上。
“该死,”南方人号就要超前时,马什大骂道,“基奇,叫怀提用我的猪油。”
舵手瞥了他一眼,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猪油?噢,船长,我就知道你是只老狐狸!”他透过传声筒对引擎室大声下令。
两艘船齐头并进。马什紧握手杖的手满是汗水。底下的甲板工人好像在和一些该死的外国人争吵,那些混蛋把猪油桶当成踏脚台,得把他们全部赶走才能将猪油运到火伕那里去。马什心急如焚,火爆得如同即将燃烧起来的猪油。上等猪油很贵,但它在汽船上非常有用。厨子可以用它做菜,而猪油烧起来热量惊人,这正是他们眼下最需要的,光靠木柴烧不出这么多高温高压的蒸汽。
猪油倒进熔炉之后,胜负立见分晓。烟管喷出两道长长的白色蒸汽,高耸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菲佛之梦号仿佛鼻孔喷火,微微摇晃一下,散出火星,犹如火车车轮般锵锵作响,甲板起伏震动,飞快地超越了南方人号。距离大到足够保险之后,基奇把船驶到对手的正前方,让他们陷入菲佛之梦留下的汹涌波涛中。
那些没事可干的无聊舵手笑声不断,四处散烟,大叫大嚷着菲佛之梦号是多么了不起的一艘船,把南方人号远远抛在后头。阿布纳·马什更是笑得像个傻瓜。
他们足足比南方人号早十分钟抵达开罗。开罗是清澈的俄亥俄河与浑浊的密西西比河的交汇点。
阿布纳·马什几乎忘记了他与乔希·约克之间不愉快的小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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