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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密西西比河,1857年8月

        单调乏味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菲佛之梦号向密西西比河下游缓缓驶去。

        一艘快速汽船二十八天左右就可以在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之间打个来回。但以菲佛之梦现在这种拖拖拉拉的走法,抵达新奥尔良估计至少要一个月。阿布纳·马什觉得天气、河流和乔希·约克都合起伙来拖慢他的速度。灰色的雾气在河面上弥漫了两天之久,浓稠得好像脏棉絮。丹·奥尔布赖特在雾中航行了六个小时,小心翼翼地操纵汽船,穿越前方起伏飘荡、犹如实体的雾墙,让马什紧张得要命。如果按他的意见,菲佛之梦应该在雾气围上来时靠岸停泊,而不是冒险航行。但在河上,这种问题要由舵手判断,而不是船长。奥尔布赖特决定前进。但最后,雾气浓得连他也难以应付。

        他们在孟菲斯附近一个码头逗留了一天半,看着褐色河水奔流而过,听着遥远的泼溅声从浓雾中传来。

        但这还不算完。

        三天后,一场暴风雨从天而降。由于急流、险滩、新河道中的障碍物和浅水干扰,菲佛之梦不止一次必须绕远拐弯,或是减速缓行。汽船前进得十分小心,速度只有平时的四分之一,甚至更慢。

        领航室里不准抽烟,下方所有窗户都拉上窗帘和百叶窗,整条船不许露出半点光亮,好让舵手更容易看清河面。

        那些夜晚,两岸漆黑如墨、荒无人烟,很难看清深水的流向,连水陆交界线都不好判断。河流像原罪一般漆黑,头顶没有星月之光。

        乔希·约克帮了他们不少忙。每天晚上他都来到领航室,像个真正的学徒那样值班。

        “我一上来就跟他说,这种夜晚学不到什么。”法兰有一次在晚餐时对马什说,“我自己都看不见标志物的时候,怎么能教他,对不对?哦,但他那双见鬼的夜视眼,我真是前所未闻。有时候,我敢发誓他能直接看到水底,不管多黑都没影响。我把他留在身边,讲解那些标志物,十次有九次我还没说,他就已经看见了。昨晚要不是有乔希,我值夜班时肯定开不到一半就下锚了。”

        但约克也延缓了航程。一路上他六次要求靠岸:格林维尔、两个无名小镇、田纳西州一处私人码头以及两个堆木场;有两次离开了整整一夜。到了孟菲斯,约克没弄出什么事,但在其他地方,他拖延时间的程度令人难以忍受。在海伦娜时,他消失了一个通宵;而在拿破仑市,他花了三天时间,跟西蒙一起外出,天知道干了些什么。维克斯堡情况更糟,他们逗留了三天四夜,乔希·约克才回到菲佛之梦。

        菲佛之梦驶出孟菲斯的那天,落日特别美丽。几许萦绕不去的稀薄雾气染上了一层桔红光晕,西方云层化作鲜活炽烈的红色,整个天空仿佛都在燃烧。但独自站在高级房舱甲板上的阿布纳·马什眼中只有这条河。放眼望去,河上没有其他船影。前方水面平静。这边有一股小风卷起些微波澜,那边的水流绕过岸上倒向河里的枯树黑枝。总的来说,这条老恶魔寂静安然。日头西沉,给混浊的水面涂上一层红晕,色调逐渐加深泛黑,最后,菲佛之梦仿佛航行在血河之上。太阳落入树林和云层之后,河水继续变暗,像干透的血迹一样化作褐色,最终变成深黑。黑如墓地,黑如死亡。

        马什看着最后一缕红色余晖消失不见。这天晚上没有星光。他去主舱吃晚餐时,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血。

        离开新马德里已经不少天了,阿布纳·马什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但他对自己在乔希舱房里看到的东西,或者说没看到的东西,想了很多。当然,他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再说,就算确定又如何?也许乔希在树林里划伤了……但第二天晚上马什曾仔细观察过约克的双手,没看到任何伤口或疤痕。也许他杀了头野兽,或是与盗贼搏斗。十几个令人满意的解释纷纷登场,但都在乔希一如既往的沉默面前败下阵来。

        如果约克不需要掩盖什么,干吗这么鬼鬼祟祟的?阿布纳·马什想得越多,心里就越觉得别扭。

        马什见过血,见过很多。血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乔希手上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血渍却让马什提心吊胆。

        他提醒自己,协议早已达成。对阿布纳·马什来说,协议就是协议,一个人应该信守诺言。不论情况是好是坏,不论对方是教士、骗子,还是恶魔本尊。马什记得,乔希·约克曾提过他有些敌人。一个人如何应付他的对头不关别人的事。约克对他一直很公道。

        但密西西比河变成了红色,他的梦中也有鲜血流淌。马什愈来愈烦躁。一座座城市、村镇和堆木场与他们擦肩而过,几天变成了漫长磨人的几周。菲佛之梦快到纳齐兹时,马什觉得实在受够了。

        第一眼看到远方的纳齐兹城时,离黄昏还有一个钟头。泛红的霞光中已经亮起几点灯火,阴影向东方延长。除了暑热以外,这天天气不错,是他们离开开罗后航速最快的一天。河面上镀着一层金色,太阳在空中闪烁着微光,仿佛一件黄铜饰品,华美绚丽。小风吹过水面,泛起粼粼波光。马什有点不舒服,但听到尖锐的汽笛声,还是走出舱房。菲佛之梦在跟迎面而来的汽船打招呼。马什知道,她们这是在交谈。顺流和逆流的船只相遇时,要决定谁走左边,谁走右边。这种事每天都有十几次。但对面那艘船的音色中有些东西吸引着他。马什走出高级舱房,正好看到她驶过。日蚀号,这艘迅疾高傲的汽船甲板上站满了乘客,烟囱的镀金纹饰反射阳光,浓烟和蒸汽滚滚而出。马什目送她向上游驶去,直到只能看见烟柱为止。他有种陌生的感觉,仿佛五脏六腑攥成了一团。

        日蚀号消失在远方,犹如黎明时分的迷梦一样不留痕迹。马什转过身,注视着前方的纳齐兹城。他听到钟声响起,那是靠港的信号,他们的汽笛也随之呼应。

        很多汽船密密匝匝挤在码头前,码头远方是两座城市,正等待着菲佛之梦。

        陡峭高耸的悬崖上矗立着“山上纳齐兹”,这是座很像样子的城市,有宽阔的街道,树木鲜花和壮美的大宅。每所宅院都有自己的名字。住在宅院中的那些古老家族都自以为是国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他们喝的是薄荷朱利酒、雪利果汁和该死的冰镇红酒;娱乐项目是跟邻居用纯血良种马比赛,或是猎熊。大富豪,马什曾听他们这样称呼自己。

        但这些大富豪的视力似乎有些奇怪的毛病。站在悬崖之上的大宅中,富豪们可以俯瞰密西西比河熠熠生辉的壮观景色,但就是看不到眼皮底下的东西。

        在豪宅之下,河流与悬崖之间,是另一个城市:山下纳齐兹。这里没有大理石廊柱,也很少看到鲜花。街上尘土飞扬,泥泞不堪。妓院聚集在汽船码头周围,挤满银街两侧,或者说是银街剩下的部分。大部分街道都在二十年前沉入河中,剩下的也可以说沉了一半。每天夜里这座城下之城都在喧闹沸腾。争吵、吹牛、赌博和斗殴,女人们什么都肯干,男人们则会一边微笑着谈生意,一边抢走你的钱袋、割断你的喉咙。这就是山下纳齐兹。这里有数不清的便宜女人、杀人凶犯、赌客、自由黑人和混血儿,让水手们爱恨交加。多年前,马什曾在这里度过几个难忘的夜晚。但这次,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个念头在马什脑袋里转了一圈:干脆到领航室去,让奥尔布赖特继续往前开。但他们有旅客要上岸,有货物要卸船,水手们也都巴望着在传说中的纳齐兹休息一晚,所以尽管忧心忡忡,马什还是什么都没做。

        菲佛之梦驶入港口,系好缆绳。他们让她平静下来,封住蒸汽,熄灭炉火。船员们蜂拥而出,像伤口流出的鲜血。

        阿布纳·马什在高级舱房溜达,直到星星开始冒头。妓院窗口传出的歌声飘过水面,但这无法改善他的心情。

        乔希·约克终于打开舱门,走到夜空之下。

        “你要上岸吗,约克?”马什问他。

        约克沉静地笑了笑。“是的,阿布纳。”

        “这次要去多久?”

        乔希·约克风度翩翩地耸耸肩。“说不好。我会尽快回来的。等着我。”

        “我最好跟你一起去,乔希,”马什说,“这里是纳齐兹。山下纳齐兹。很危险的地方。我们没准会等上一个月,而你则躺在某条臭水沟里,喉咙上多出道口子。让我跟你一起去,为你介绍一下附近的情况。我是河上居民。你不是。”

        “不,”约克说,“我上岸有事要办,阿布纳。”

        “咱们是合伙人,不是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与菲佛之梦有关。”

        “我这些事跟咱们这艘汽船无关,我的朋友。这些事你没法帮忙,我必须独自处理。”

        “西蒙常跟你一起去,不是吗?”

        “这不一样,阿布纳。西蒙和我有些……你我之间并不存在的利害关系。”

        “你有一次说到敌人,乔希。你是在办这些事吗,料理你的对头?那就告诉我,我可以帮忙。”

        乔希·约克摇摇头。“不,阿布纳。我的敌人不是你的敌人。”

        “让我来判断,乔希。你一向待我公道,请相信我也会这样对你。”

        “我做不到,”约克悲伤地说,“阿布纳,我们有协议。不要再问了,谢谢。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让我过去。”

        阿布纳·马什点点头,闪到一边。乔希·约克从他身旁经过,走下楼梯。

        “乔希,”马什叫道,几乎已经到了楼下的约克转回身来。“小心点,乔希,”马什说,“纳齐兹有时相当……血腥。”

        约克望着他,良久无语,眼眸像烟尘一样泛着灰色,无法看透。“好的,”他最后说道,“我会小心。”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

        阿布纳·马什看着他登上码头,隐入山下纳齐兹城,冒着青烟的灯盏照在他瘦高的身形上,投出长长的黑影。

        乔希·约克完全消失后,马什转身走到船长室。门上了锁,他早已料到。马什把手伸进宽大的衣袋,掏出一把钥匙。

        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把钥匙插入锁孔。复制钥匙放入汽船保险箱,这不是什么卑鄙手段,而是常识。毕竟,可能会有人死在上了锁的舱室中,有把备用钥匙总比破门而入强。但真的用上这把钥匙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曾许下诺言,但合伙人之间总应该彼此信任吧。如果乔希·约克不信任他,又怎能指望得到他的信任呢?马什打定主意,拧开门锁,走进约克的舱室。

        他点亮一盏油灯,反锁上房门,站在屋里迟疑片刻,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希望找到什么。约克的舱房是间很大的特等舱,跟马什过去造访时没什么两样。但这里肯定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知道约克的底细,肯定有些蛛丝马迹能够揭示这位合伙人的怪癖。

        马什走到书桌前,这似乎是开始搜查的最佳选择。他小心翼翼地坐进约克的椅子,翻阅报纸。他十分谨慎,拿出每份报刊时都记住确切位置,以便离开时可以物归原位。这些报纸……嗯,只是报纸而已。桌上肯定有五十多份,有新有旧。纽约的《先驱报》和《论坛报》,几份芝加哥报,所有圣路易斯和新奥尔良的刊物,还有拿破仑、孟菲斯、格林维尔、维克斯堡、萨拉湾和巴顿鲁治的报纸,以及沿岸十几个小镇的周报。大多数完好无损,有几张被裁掉了部分文章。

        马什在报纸堆下找到两本皮革封面的分类笔记簿。他没有理会腹中紧张的抽搐感,慢慢取出簿册。也许能找到航海日志或是日记,马什心想,可以搞清约克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他翻开第一页,失望地皱起眉头。不是日记。只有些报导故事,从报纸上小心剪下,用胶水贴在这里。每一篇上都能看到乔希流畅的笔迹,标注出时间和地点。

        马什读着眼前这篇故事。它来自一份维克斯堡报刊,讲的是一具被冲上河岸的尸体。时间在六个月前。背面那页有两则报道,同样来自维克斯堡:一家人死在距离城市二十英里的棚屋中,附近森林中发现一具黑女人的尸体——可能是逃跑的黑奴,死因不明。

        马什翻过书页,粗读一遍,再翻一页。

        没过多久他便合上这本簿册,打开第二本。

        内容相同。一页接着一页的神秘死亡,尸体在各处被发现,所有报道都是按照地点整理好的。

        马什合上书,放回原位,试图理出一个头绪。

        那些报纸里还有其他很多死亡和杀人事件,约克并没有剪出。

        为什么?

        马什拿出几张报,仔细阅读,发现了其中的规律。他皱起眉头。

        死于枪械刀斧的人,被淹死的河工,被锅炉炸死或是烧死的水手,被执法官绞死的赌棍和窃贼——这些却似乎引不起乔希的兴趣。他收集的报道截然不同。这些事件都找不到凶手。有的人喉咙被割开,有的被肢解撕碎,有的腐烂程度过于严重无法验伤。还有些死因不明的人,谁也找不到伤口的,伤口过小起初没人发现的,或是毫发无损却流干了血的尸体。

        这两本簿册中,肯定有五六十篇报道,记录了整个密西西比河下游地带九个月来的离奇命案。

        阿布纳·马什一度难受得要命,他疑心这是乔希在为他自己的魔鬼行径保存记录。但转念一想便否定了这个猜测。有些案件可能,但大多数案件的时间对不上号。当这些人惨遭厄运时,乔希正跟他一起待在圣路易斯、新奥尔巴尼或者菲佛之梦上。他没机会下手。

        但马什同时发现,约克要求停船靠岸、进行神秘远足的地点有个明显的规律。他正对这些案发地依序进行调查。

        约克在找什么?或者说……在找谁?一个敌人?一个沿密西西比河移动、犯下滔天罪行的敌人?如果是这样,乔希就是站在正义一方。那他为何要这样鬼鬼祟祟?

        马什意识到,敌人肯定不止一个。谁也不可能为这两本簿册中的所有命案负责,而且乔希说的是“敌人们”。另外,他从新马德里回来时手上沾有血迹,但没有停止调查。

        马什实在想不通。

        他在房间里转悠,希望能找到可以启发他的东西。但什么也没发现。抽屉里有些衣服,约克那些难喝的饮品放在酒架上,柜橱里挂着套装,到处都是书籍。马什看了看约克床边那几本书的名字。一本雪莱的诗集,其余都是医学书,他几乎一行都看不懂。高大的书架上内容基本相同。很多小说和诗集,不少历史读物,一本满是灰尘的炼金术典籍,还有一整架的外文书。有几本没书名的书籍吸引了马什的目光,它们都是用上好皮革手工装订而成,书页嵌有金箔。马什抽出一本,希望是能够解开谜团的日记或航海日志。但就算真是如此,他也看不懂。这上面的文字是用一些奇形怪状的纺锤形符号写成的,字体潦草细密,与乔希潇洒的笔迹完全不同。

        马什最终决定离开。他在舱室中最后检查了一遍,确保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东西。这一趟实在没什么收获。他把钥匙插进锁眼,小心拧开,吹灭油灯,走出房间,重新把门锁好。

        外面略微凉爽一些。马什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他把钥匙放进外衣口袋,转过身——

        他突然愣住了。

        那个面色苍白的老女人凯瑟琳就站在几码外注视着他,冰冷的眼神中充满怨毒。

        马什决定厚着脸皮耍无赖。他摘帽行礼,开口道:“晚上好,夫人。”

        凯瑟琳慢慢露出微笑,这个咧嘴的动作令人毛骨悚然,让她狡黠的面容变成一副可怕的笑脸面具。

        “晚上好,船长。”她说。

        马什注意到凯瑟琳的牙齿发黄,而且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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