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阿布纳·马什来说,这一夜漫长无尽。他吃了一块小点心,抚平胃痛和恐惧,然后回到舱房就寝,但上床睡觉并没有令他放松。
他躺在那里,好几个小时瞪着黑暗,心中千回百转,思绪乱成一团,夹杂着猜疑、忿怒和负疚感。在浆过的薄被下,马什大汗淋漓。好不容易真正睡着以后,他仍旧辗转反侧,时时惊醒,做着遍布红光、支离破碎的诡异噩梦。梦里有血,燃烧的汽船,还有苍白冰冷、伫立在深红色光芒中的乔希·安东·约克,他愤怒的眼瞳深处充满狂热和死亡。
第二天是阿布纳·马什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天。他的思绪总是转回同一个地方。到下午,他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了。
他被逮住了,这一点无法改变。他必须坦白,向乔希开诚布公。他们的合伙关系也许会就此终止,但那也没有办法,虽然失去菲佛之梦号的念头令马什神思恍惚,直反胃,就像他看见冰塞把他的汽船挤碎那天一样痛苦绝望。如此一来自己可就完了,马什心想,也许这是背叛乔希的信任应得的下场。但事情不能任它这样发展,乔希应该听听自己亲口述说一切。马什下定决心,这表示他必须赶在那个叫凯瑟琳的女人之前行动。
他传下命令。“不管什么时间,他一回来,立即让人通知我。”
然后,阿布纳·马什只能等待,尽一切可能从丰盛的晚餐中获取最大的安慰。他大啖烤猪、豌豆和洋葱,啃掉了半个蓝莓派。
离午夜差两小时,有个船员来找他。
“约克船长回来了,船长。他带了几个人上船。杰弗斯先生正在为他们安排房间。”
“乔希回自己舱房没有?”马什问。
那个人点点头。马什抓起手杖冲向楼梯。
他在约克舱房外迟疑了一下,挺了挺宽厚的肩膀,这才用手杖大声敲门。敲到第三下时,约克开了门。
“进来,阿布纳。”约克微笑着说。
马什走进去,把门关上,然后靠着它。
约克走到舱房的另一端,继续手里的事。他摆出一只银盘和三个酒杯,伸手去拿第四个。“我很高兴你来了。我带了一些人上船,希望你和他们见见面。他们在头等舱安顿好后会过来喝一杯。”
约克从酒架上抽出一瓶他的私酿,然后不知从哪儿变出他那把刀,切开封蜡。
“乔希,”马什唐突地说,“我们得谈谈。”
约克把酒瓶放在盘子上。“噢?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阿布纳。”
“这艘船上每把钥匙我都有备份,由杰弗斯先生为我保管着。你去纳齐兹的时候,我用上了钥匙,搜索了你的房间。”
乔希·约克几乎一动不动,只有他的双唇在听见马什说的话时微微抿了一下。阿布纳·马什直视着他的眼睛。在这种时候,一个男子汉就应该这样。对方那双眼睛里充满寒意,还有遭受背叛的狂怒。他几乎希望乔希立即对自己狂吼,甚至掏出武器。无论怎么样,都胜过用那样一双眼睛望着自己。
“你找到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最后,约克以平淡的语调问道。
阿布纳·马什竭力将自己抽离那对灰眼的注视,用手杖戳戳桌子。“你的剪贴簿,”他说,“上头全是死人。”
约克默然不语。他向桌子瞥了一眼,皱起眉头,坐进一张扶手椅,倒了一杯那种难以下咽的浑浊劣酒,啜了一口,向马什挥手示意。
“坐下。”他命令道。待马什在他对面坐定后,他补充了一句,“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马什有些气愤地说,“也许我对一个什么事也不愿告诉我、不信任我的合伙人感到厌倦了。”
“我们有过协议。”
“我知道,乔希。如果那个协议很重要,我很抱歉。我对我做的事感到抱歉。天杀的,更糟糕的是,我被当场逮住了。”他凄惨地咧嘴一笑,“凯瑟琳看见我从你的舱房走出来。她会告诉你的。听着,我直接来找你,就是想把所有疑虑摊开来谈一谈。现在我来了。乔希,我热爱我们的船胜过一切,我们击败日蚀号那天将是我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天。但我想了很久。我知道我们这样下去的话,我势必会放弃那一天的到来,还有这艘船。这条河上到处是恶棍、骗子、福音宣导家、废奴主义者、共和党员,以及各式各样的怪人,但我发誓你是他们中最怪异的。昼伏夜出我并不介意,对我也没有丝毫影响。但贴满死人的剪贴簿是另一码事。或许一个人的阅读嗜好和旁人无干。这么说吧,我认识大土耳其号上的一个舵手,他的藏书甚至能让卡尔·法兰脸红。我不能忍受的是你下令停船的那些地点,还有你那些小小的外出历险。你在拖慢我们汽船的速度,真该死,我们还没建立名声你就已经把它毁了。还不止这些,乔希,你从新马德里回来那天我看见了你的样子——你手上有血。你大可否认,也大可咒骂我,但我知道,你手上有血。如果没有那才真是见鬼了。”
乔希·约克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头,重新斟满酒杯。他望着马什,眼中的寒冰渐渐溶解了。他显得思虑重重。“你是在提议解除我们的合伙关系吗?”他问。
马什觉得胃里好像有一头骡子在踢他。“如果你想这样做,你当然有那个权利。我没钱买下你的资产,菲佛之梦号归你,我可以留着伊莱·雷诺号,它也许还能赚点利润,有进账的时候我再付你一些。”
“你希望这样吗?”
马什瞪着他。“该死的,乔希,你知道的,当然不。”
“阿布纳,”约克说,“我需要你。我自己无法驾驶菲佛之梦号。我对掌舵已经略知一二,对河流也有了更多认识,但你知道我不是个汽船水手。如果你离开,半数船员会跟你走。杰弗斯先生、贝克先生和长毛迈克尔肯定会,别的人也一样,他们对你很忠诚。”
“我可以命令他们留下来。”马什提议。
“我宁愿你留下来。如果我同意不追究你的窥探行为,我们可以照常合作下去吗?”
马什觉得喉咙梗着一大块异物,几乎让他窒息。但他把它强咽下去,嘴里吐出了他这辈子最艰难的一个字:“不。”
“我明白了。”乔希说。
“我必须信任自己的合伙人,”马什说,“他也得信任我。告诉我实话,乔希,把一切都说出来,那我就是你的合伙人。”
乔希·约克面露难色,慢慢地啜着酒,陷入长长的思考。“你不会相信我的,”他终于说道,“这比法兰先生的任何故事更加异想天开。”
“不妨说说看,反正不会有什么害处。”
“噢,有害处,阿布纳,有害处。”约克的语气十分严肃。他放下酒杯,走到书箱旁。“你搜索我房间的时候,”他说,“有没有看这些书?”
“有。”阿布纳承认。
约克从一排没有书名的皮革封面书中抽出一本,回到椅子上,翻到一页,上面满是难解的符号。
“如果你能看懂这本书,”他说,“它和它的同系列作品也许会为你带来一点启示。”
“我看它像是看天书。”
“当然。”约克说,“阿布纳,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你会很难接受。但无论你接受与否,都不能传到这间舱房外面去,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
约克的眼神充满疑问。“这一次我不想有任何误解,阿布纳。你真的懂吗?”
“我说过‘我懂’,乔希。”马什忿忿地抱怨道。
“非常好。”乔希说,他的一根手指搁在书页上,“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密码,阿布纳,但要破解它,你必须先知道它所使用的语言是一种古老的俄国方言,已经有数百年无人使用。这一系列作品的原件非常古老,它谈到许多世纪以前,有一群人出没在里海的北部地区。”他顿了顿,“抱歉,不是‘人’,我的俄语不算很好,不过我相信更合适的字眼应该是‘odoroten’。”
“什么?”马什说。
“这只是其中一种说法,别的语言还有别的名称,诸如Kruvnik、védomec、wieszczy,还有Vilkakis和vrkolák,虽然后两者的意义和前面的略有不同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马什说。
其实,乔希念的几个字眼似曾相识,虽然有些含糊,但听上去和史密斯与布朗那一连串的叽叽咕咕声很像。
“那我就不把非洲和亚洲的叫法告诉你了,”乔希说,“‘诺斯非拉图’这个词对你有没有意义?”
马什茫然地望着他。
乔希·约克叹了口气。“那么,‘吸血鬼’总知道吧?”
马什当然知道。“你想跟我说什么故事?”他粗声粗气地问。
“吸血鬼的故事。”约克狡黠地微笑道,“你一定听说过:活着的死人,永生不朽,夜晚徘徊出没,没有灵魂的怪物,受到诅咒永远漂泊。他们睡在填满故乡泥土的棺材里,每天晚上都要爬出来吸食活人的鲜血。他们也是变形怪物,可以化身为蝙蝠或狼。其中一些吸血鬼经常采用狼的外形,因而被称为狼人,和其他吸血鬼区分开来。这种观念其实是错误的,吸血鬼和狼人是同一枚黑暗硬币的两面,阿布纳。吸血鬼还能变成雾气。它们的受害者也会变成吸血鬼。尽管这样增殖,吸血鬼却仍然没有完全取代活人,这可真是个奇迹。不过,虽然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却也有致命的弱点——只要没有受到邀请,他们无法进入一栋屋子,无论化成人形、兽形还是烟雾都不行。但是,他们具备高超的动物磁流术技巧,也就是梅斯默所描述的那种力量,常常可以迫使他们的牺牲者邀请他们进门。但一个十字架就能让他们抱头鼠窜,大蒜也能阻挡他们,他们无法跨越流动的水。虽然他们外表和你我十分相像,却没有灵魂,因此不会在镜子里产生映像。圣水会灼伤他们,白银令他们退避三舍,而如果黎明前没回到棺材,阳光就会摧毁他们。让他们身首异处,在心脏上插入木桩,就能将他们永远驱离这个世界。”乔希向倚背上一靠,举起酒杯啜饮,微笑着。“这些就是关于他们的几项传说,阿布纳。这些吸血鬼,他们真的存在,古老而永恒。”他用修长的手指轻敲那本书,“十六世纪有个吸血鬼写下了这本书,记述他前人的事迹。”
阿布纳·马什一言不发。
“你不相信我。”乔希·约克说。
“实在不容易,”马什承认。他扯着自己蓬乱的胡须。有些东西他没有说出口。让他惴惴不安的不是乔希的吸血鬼故事,而是乔希本人该被放在故事的哪个位置。“先别管我信不信。”马什说,“我能接受法兰先生讲的故事,至少也可以听听你的。继续说。”
乔希微笑。“你是聪明人,阿布纳,你应该可以自己猜出来。”
“天杀的,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聪明。”马什说,“告诉我吧。”
约克啜了口酒,耸耸肩。“他们是我的敌人。他们真的存在,阿布纳,而且就在这里,在你的密西西比河沿岸。通过这样的书籍,通过查阅报纸,通过许多辛苦努力,我从东欧的山脉、德意志和波兰的森林、俄罗斯的大草原追踪他们来到此处,来到你的密西西比河流域,来到新世界。我认得他们。我会终结他们和他们制造的一切。”他微微一笑,“现在你能理解我的剪贴簿,还有手上的血迹了吗,阿布纳?”
阿布纳·马什想了想。“我记得你要求在主船舱里到处挂镜子,代替油画。这是为了——加强保护吗?”
“完全正确。还有白银。你什么时候见过装备了这么多银制品的汽船?”
“没有。”
“最后,不用说,我们还有河流。这条古老而险恶的河流,密西西比河,这个世界所不曾见过的巨大水流!你明白吗,菲佛之梦号是个庇护所,我可以伤害他们,他们却无法接近我。”
“真奇怪,你没叫托比在每样菜里加大蒜。”马什说。
“我考虑过,”乔希说,“可惜我讨厌大蒜。”
马什从头至尾细想了一遍。“姑且说我相信——”他说道,“——不是说一定相信,但先假设我信,我会继续问下去。还是有几件事我弄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不对我和盘托出?”
“如果在拓殖者旅馆的时候就告诉你,你永远不会让我投资你的公司。我需要自由行动的权力。”
“你为什么要昼伏夜出?”
“他们在夜晚出没。他们出来活动的时候比较容易被发现,比安然躲在藏身之处的时候容易。我很清楚我的猎物的习性,我维持和他们一样的作息时间。”
“还有你那些朋友呢?西蒙和其他那些人?”
“西蒙和我共事很久了。别的人是新近加入的,他们知道真相,帮助我完成我的任务。我希望你也能同样帮助我。从现在开始。”约克微笑,“别担心,阿布纳,我们和你一样,都是人。”
马什摸摸胡子。“我喝杯酒。”他说。约克倾身准备斟酒,他赶紧加了一句,“不,不要那个,乔希,有没有威士忌?”
约克起身为他倒了一杯。马什一口气灌下肚。“这整件事,我不敢说我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死人,吸血怪物——我以前从不相信。”
“阿布纳,我玩的是危险的游戏,我从没想过要把你和船员们牵扯进来。如果不是你坚持,我永远不会说这么多。假如你想置身事外,我不会反对。只要你照我的话做,为我驾驶菲佛之梦号,我要求的仅止于此。其他事我会料理好的,你怀疑我的能力吗?”
马什望着他自在的坐姿,想起那对灰眼中的魄力,还有他握手时的劲道。“不。”
“我已经尽可能坦白一切了。”乔希继续说,“我并非只执着于我的目标。我和你一样热爱这艘船,阿布纳,对她也有同样的梦想。我想驾驶她,认识这条河。但愿她击败日蚀号那天我会在场。你一定要相信,当我说──”
门上传来敲门声。
马什吓了一跳。乔希·约克微笑着耸耸肩。“那些来自纳齐兹的朋友们要来喝一杯。”他解释,“请稍等!”他喊了一声,然后用低沉急促的声音对马什道,“想想我说的一切,阿布纳。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改天再谈。但请遵守约定,别向任何人提起,我不愿意牵扯旁人。”
“我可以保证。”马什说,“真见鬼,谁会相信这种事?”
乔希露出微笑。“我来斟酒,麻烦你为我的客人开门好吗?”他说。
马什起身开门。
门外一男一女,正轻声交谈着。在他们身后,月亮悬挂在两根烟囱之间,仿佛一枚锃亮的奖章。纳齐兹山下区传来一支小曲,声音微弱而遥远。“请进。”他说。
两名陌生人是一对俊男美女,马什在他们进门时才意识到这一点。
男的很年轻,几乎有些孩子气,高瘦英俊,一头黑发,肌肤光滑,嘴唇丰润。他向马什短短地瞥了一眼,黑眼睛里有一股苛酷冰冷的神色。
至于女人——阿布纳·马什望着她,发现很难移开视线。这是一位真正的美女,长发漆黑如午夜,乳白的肌肤细如滑丝,腰肢纤巧,马什很想伸出手,看自己的巨掌是否能将它完全包覆,但他只是凝视着她的脸,发现对方也望着他。
她的双眼不可思议,马什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那是一种深邃而柔软的紫色,充满诱惑,他觉得自己仿佛会陷进去。他想起曾在河上见过一两次那样的颜色,在日暮时分,黑暗降临之前——一抹奇异、静谧的紫罗兰色,转瞬即逝。
马什呆呆地望着那双眼睛,直到女人给了他一个谜一样的微笑,轻快地转过身去。
乔希已经斟满四个酒杯,给马什的是平底杯盛着的威士忌,给自己和宾客的是他的私家藏酒。“很高兴你们来到这里,”他一面分送酒杯,一面说道,“相信你们对起居设施都很满意吧?”
“相当满意。”男人说着举起酒杯,怀疑地打量着。想起那玩意儿的滋味,马什一点也不怪他。
“你有艘漂亮的船,约克船长,”女人的声音温润可人,“这趟航程一定会非常愉快。”
“希望我们能够一同旅行一段时间。”乔希亲切地答道,“至于菲佛之梦,我为她很骄傲,不过你的赞赏应当归功于我的合伙人。”他打了个手势,“请容向你们介绍,这位绅士是阿布纳·马什船长,是我在菲佛河运公司的同事,坦白地说,也是菲佛之梦号真正的主人。”
女人再度向马什露出微笑,男人生硬地点点头。
“阿布纳,”约克继续说,“容我向你引见新奥尔良的雷蒙·奥特嘉先生,以及他的未婚妻瓦莱丽·马尔索小姐。”
“很高兴见到你们。”马什笨嘴拙舌地说。
乔希举起杯子。“干杯,”他说道,“为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同声复诵这句话,饮尽了杯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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