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几个小时过去了。这寂静掺合着恐惧。
阿布纳·马什坐在丹蒙·朱利安身边,脊背顶着黑色的大理石吧台,侍弄着自己折断的手臀,全身上下大汗淋漓。朱利安终于允许他爬起身时,胳膊上悸动的剧痛已经让他无法承受,马什开始呻吟起来。现在这种姿势似乎不会引起更大的疼痛,但他知道,只要他想挪动身体,更剧烈的痛楚就会重新袭来。所以马什静静地坐在那里,捧着胳膊,心里转着念头。
乔希·约克僵直地坐在椅中,远远看去,那双眼睛显得幽深莫测。他全身紧绷着。阳光抽打在他身上,用热力将生命从他的躯壳中赶走,就像清晨驱散河雾一样,将他的力量耗尽。
他一动不动。这是为了马什。
因为乔希知道,一旦他发起进攻,没等他冲到朱利安身前,阿布纳·马什便会倒在血泊中。也许乔希能够杀死丹蒙·朱利安,也许不能,但对马什来讲,这两种结果没有任何不同。
朱利安也陷入了僵局。如果他杀死马什,便会失掉防护,那么乔希便能肆意进攻。很明显,丹蒙·朱利安害怕出现这种情况。阿布纳·马什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正常人惧怕失败,对于这个叫做丹蒙·朱利安的东西,失败同样可怕。朱利安击败过乔希·约克很多次,而且吮吸他的血,以此强化对他的控制。而约克只有一次获胜,但这已经足够让朱利安丧失全胜的把握,让他的心中滋生出恐惧,犹如尸体中滋生出蛆虫一样。
马什感到既虚弱又绝望。他的胳膊疼得要命,而且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当他的眼睛不在约克和朱利安身上打转时,便偷偷瞄向那枝霰弹枪。太远了,他对自己说。太远了。靠坐在吧台旁边之后,那枝枪离得更远。至少七英尺。不可能拿到。马什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即便条件最有利时也不行,何况现在还拖着一条断掉的胳膊。他咬紧双唇,试图想想其他事情。若是乔纳森·杰弗斯处在马什现在的位置,说不定他能想出什么办法——出其不意,迂回曲折的办法。但杰弗斯已经死了,马什只能靠自己,而他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很简单,很直接,也很愚蠢——抓住那枝天杀的霰弹枪。但马什知道,如果这么做,自己必死无疑。
“阳光是不是让你不舒服,乔希?”枯坐了很长时间之后,朱利安这样问过,“如果你想变成他们那样的人,就真该适应一下阳光。所有牲口都喜欢阳光。”他笑了。然后,他的笑容迅速消失,像绽开时那样突然。
乔希·约克没有答话,而朱利安也没再开口。
马什看着朱利安,心想不知过家伙已经朽烂到了什么地步,就像汽船和索尔·比利一样。现在的他和过去有些不—样,但更令人胆寒。
问过那个问题之后,他再也没有出言奚落。他一言不发,既不看齐希·约克,也不看马什,根本没有看任何特定的东西。也的目光落在一片虚无之中,像煤块一样冷酷、黑暗,死气沉沉。那双眼睛里还有些许光芒闪动——朱利安坐在一片黑影中,双眼时时在他淡色的眉毛下闪烁出幽暗的光。但那是一双非人的眼睛,而朱利安也不是人类。
马什还记得朱利安第一次登上菲佛之梦号的那个晚上。当他望着朱利安那双眼睛的时候,就好像在将层层面具一一剥落,直至露出真面目,伪装尽去之后显现出来的是一头野兽。而现在又与从前不同。现在,几乎所有面具都已不复存在。丹蒙·朱利安曾是马什见过的最邪恶的人,但那时,他的部分邪恶还属于人类之恶:狠毒的笑容,看到痛苦便生出残酷的快意,对美丽事物的钟爱,对毁灭美丽事物的嗜好。而现在,这一切都不见了。现在只剩下这头野兽,蹲伏在黑暗中,睁着凶残的怪眼。它被逼上了绝路,令人心惊胆战,再没有理性能控制它的行为。现在,朱利安并不嘲弄乔希,也不再阐述什么善恶强弱,更不用轻柔卑邮的诺言来勾引马什。现在他只是坐在那里等待,隐身在黑暗中,不老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沧桑衰老的眼神中全是虚空。
于是阿布纳·马什明白了,乔希说得没错,朱利安已经赢了,或是比疯狂更可怕。现在朱利安已成了一个鬼魂,盘桓在这具躯壳中的东西根本没有思想。
然而,马什悲伤地想到,那东西将会成为赢家。可能丹蒙·朱利安已经死去,就像那些面具在一个个漫长的世纪中纷纷逝去一样。但这头野兽会活下去。朱利安梦想的是黑暗和长眠,但这头野兽绝不会死去。它聪明,耐心,而且强壮无比。
阿布纳·马什再次朝霰弹枪望去。只要他能拿到它就行。如果他能像四十年前那么敏捷强壮就好了,或者只要乔希能将那头野兽的注意力吸引足够长的时间。但那没用,野兽不会同乔希的眼睛对视。马什既不敏捷也不强壮,而且他的胳膊已经折断,剧痛难当,他绝不可能跳起身及时拿到那枝枪。再说枪管所指的方向也不对。它落在地上后,枪口对着乔希。如果枪身方向相反的话,或许还值得一试。他只需扑过去,马上举起枪,再扣动扳机。但既然它是这样躺着,马什只能先抓起枪,再掉转枪口,然后才能朝那个叫朱利安的东西开火。他还折了一只胳膊。不,不可能。马什知道这全是徒劳,那野兽的反应太快了。
乔希的唇间进出一声呻吟,那是压抑了一半的痛呼。他将一只手捂在前额上,而后向前将身,双手遮住面孔。他的皮肤已经泛出粉红色。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赤红,随后会被烧焦,变成黑色。
阿布纳·马什能够看到生命力正从乔希身上消失。是什么支持着他待在太阳灼人的火光中呢?马什不知道。但是,乔希有胆量,他若是胆小鬼,那才真见了鬼。突然间,马什觉得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
“杀掉他,”他高喊道,“乔希,离开那儿,干掉他,见他的鬼去吧。不要管我。”
乔希·约克抬起头,虚弱地笑笑。“不。”
“真见鬼,你这个固执的傻瓜,照我说的做!我是个该死的老头子了,我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乔希,快照我说的做!”乔希摇摇头,再次把脸埋在双手中。
那头野兽用很奇怪的表情盯着马什,好像它无法理解这些话的意思,好像它已经忘记了自己从前所知道的那些语言。马什看着那双眼睛,不禁颤抖起来。他的胳膊疼得要命,他将眼泪强忍在眼眶深处。他诅咒怒骂,直到面红耳赤。这总比像该死的娘们儿那样哭哭啼啼强多了,而后他叫道:“你是个好样儿的搭档,乔希,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约克笑了。尽管笑容满含着痛苦,马什还是看到了。很明显,乔希越来越虚弱。阳光会杀死他,而后马什便成了孤身一人。
白昼还有许多个小时才能过去。但时间流逝,黑夜总会来临。阿布纳·马什无法阻止黑夜的到来,就像他无法拿到那枝天杀的废物霰弹枪一样。
随着太阳落下,黑暗将慢慢笼罩菲佛之梦号。到那时,这头野兽便会微笑着从椅中站起身来。大厅四周的舱门会纷纷打开,其他人会醒来——那些暗夜的孩子,吸血鬼,这头野兽的子女和奴隶。从破碎的镜子后面,从褪色的油画后面,他们将悄无声息地走来,带着冷酷的微笑和惨白的面孔,还有可怕的双眼。有些人是乔希的朋友,其中之一还怀着他的孩子,但马什绝对明白,这没什么不同——他们都属于这头野兽。乔希拥有权势、正义和梦想。但这头野兽拥有力量,而且它能召唤出深藏在其他人内心中的野兽,它能唤醒它们的猩红饥渴,让它们屈服于它的意志。尽管它自己已经感受不到饥渴,但它还记得那种饥渴。
而且,当那些舱门打开时,阿布纳·马什将死去。丹蒙·朱利安说过要保全他的性命,但那野兽不会被朱利安愚矗的诺言所束缚。它知道马什有多么危险。不管马什是多么丑陋,今晚他都会被他们吸干鲜血。而乔希也会死,或者——更糟的是——他将变成同他们一样的东西。他的孩子长大后会成为另一头野兽,而杀戮将永远继续下去,猩红饥渴将世代流传,永不湮灭。
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来结束这一切呢?那头野兽比他们更强大,充满自然之力,就像那条大河,永不枯竭,无穷无尽。它没有疑惑,没有梦想,也没有计划。乔希·约克有可能制服丹蒙·朱利安,但朱利安倒下后,隐藏在暗处的野兽仍会出现:它生龙活虎、激动不安,强壮有力,乔希用药酒驯服了自己心中的野兽,让它听命于他的意志,所以他只能用人性去对抗朱利安心里的那头野兽。只有人性是不够的。他不可能取胜。
阿布纳·马什皱起眉头,头脑中有某样东西对他不停地唠叨著。他试图弄清那到底是什么,但它总是身体一扭,从他的思绪中溜走。他的胳膊抽搐着,隐隐作痛。他希望自己能喝上一些乔希那天杀的药酒。它的味道糟糕透顶,但乔希说过,酒里含有鸦片酊,那东西能够止疼。再说来点儿酒精也没什么坏处。
被子弹打碎的天窗中,倾泻而入的光线变换了角度。现在是下午了,马什估计。肯定已过正午,天光愈来愈暗。他们没有多少个小时可活了,到时候,那些舱门便会打开。
他看了看朱利安,又看看霰弹枪。他紧紧捏住自己的胳膊,好像这样就能减轻疼痛。自己这是在想什么?需要乔希那该死的药酒来缓解胳膊的剧痛——不,他想的是那头野兽,他在想,为什么乔希再也无法击败它……
阿布纳·马什眯起眼睛,向乔希望去。他曾击败过朱利安,马什想。是的,他击败过朱利安,不管那东西是不是野兽。为什么他就不能再赢一次呢?为什么?马什紧紧攥住胳膊,缓缓地前后摇摆,希望能驱走疼痛,让自己更清醒地思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间,他明白了,这种事情总是突如其来。或许阿布纳·马什的脑筋不快,但他绝不健忘。答案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药酒,他想。他能猜到事情的经过。
那天,当乔希在阳光下昏倒时,马什将所有的药酒都灌进了乔希该死的喉咙。最后一滴落在他的靴子上,然后他将瓶子扔进河里。几小时后,乔希便离开了,而他回到菲佛之梦号要花——多长时间呢——两天。他一直在狂奔,奔向他那些天杀的酒瓶,为的是逃避猩红饥渴。他找到了汽船,发现了那些死人,然后开始撕扯钉在门上的木板。正在那时,朱利安出现了——马什记起了乔希自己说过的话:我朝他尖叫起来,语无伦次地高声叫嚷。我要复仇。我想杀了他。我以前杀人时从未生出如此急切的渴望,我要撕开他那苍白的咽喉,品尝他天杀的血液!我的狂怒——不,马什想,不是狂怒,是饥渴。乔希当时巳经陷入疯狂,所以他自己意识不到。不过,他确实处于突然发作的饥渴之中!朱利安溜走之后,乔希一定马上喝下了一杯被他藏起来的药酒,所以他一直没能意识到那种饥渴。
马什顿时感到一阵真正的寒意。他想知道,乔希是否明白自己扯掉木板的真正动机。如果当时朱利安没有插手干预,会发生什么事情?难怪那一次乔希会取胜,可以后再也没有赢。他的狂怒、他的恐惧、身边的屠场、好几天没有喝到药酒——这一切的动因都是饥渴。
那一晚,他的“野兽”突然觉醒,而且比朱利安的那头更强大。
一瞬间,强烈的兴奋感震撼了阿布纳·马什。但转眼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疯狂的主意完全不现实。最后这次逃跑时,乔希为自己准备了充足的药酒供给。在新奥尔良,他们前往朱利安的种植园之前,他又喝了半瓶。马什想不出办法来唤醒乔希心中对鲜血的狂热,而这狂热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的目光又落到霰弹枪上,那枝该死的没用的枪。
“见鬼。”他咕哝道。忘掉那枝枪吧,他对自己说,它没有任何用处,现在应当思考、思考,像杰弗斯先生那样思考,想出办法来。
这就像一场船赛,马什想。想用另一艘快船对抗,你不能只是直直地向前行驶,你必须机灵一些,要有一个聪明的舵手,他应该熟悉所有的捷径,而且知道如何冒险通过,或许你应该将山毛榉木材全部买光,让另外那艘船只能烧扬木,或者你能多储备些油脂。取胜要靠窍门!
马什眉头深蹙,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揪着胡子。他知道,自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全要看乔希的了。但乔希正在被慢慢烧尽。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而且只要马什的性命有危险,他便不敢冲上前来。但愿能有什么办法让乔希采取行动——唤醒他的饥渴——一定要想办法。但饥渴如何才能来临呢?大概每个月都会发作一次,不过有药酒发挥作用的话,它便不会到来。还有没有其他因素,其他唤起饥渴的因素?马什认为可能还有,但他想不出来。或许愤怒能起一些作用,但那还不够。美丽呢?真正美丽的东西能够引诱他,即使他饮用药酒也无法抵御。他之所以选我做他的搭档,大概是因为别人告诉他我是这条天杀的河上最丑的家伙,马什想。但这还是不够。天杀的丹蒙·朱利安已经够漂亮了,而且他激起了乔希天大的怒气,但乔希还是输了。他总是失败,是药酒的缘故,肯定是——
马什开始回想乔希对他讲过的所有事情,所有那些漆黑的夜晚——当饥渴完全占据他的身体和灵魂时,他所度过的那些可怕而痛苦的时光。
“子弹不偏不倚射中我的胃,”乔希说过,“鲜血大量涌出。我又爬了起来;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脸色惨白,满身鲜血。一种怪异的感觉淹没了我。”朱利安呷了一口酒,微微一笑,说道,“八月的那个晚上,你当真以为我会伤害你吗?哦,或许剧痛和狂怒之下,我会那么做。但除此之外,绝不会。”
马什又看到了他那张面孔,扭曲着,现出兽性和残忍,将杰弗斯的剑杖从身体中拔出来。
他还记得瓦莱丽,浑身焦黑,在小艇中奄奄一息,还记得她尖叫着扑向卡尔·法兰的喉咙……
是了,肯定是那样,阿布纳·马什想,肯定如此。他现在只能想到这件事,也只能想出一个办法。
他朝天窗望去。光线的角度现在更加倾斜,在马什看来,那光芒变得稍稍有些发红。现在乔希的一部分身体已在阴影中了。一个小时以前,看到这些他会很宽慰,但现在,他不敢确定。
“救命——”一个声音唤道。这是一声嘶哑的低语,一声可怖的、饱含痛苦的哽咽。但他们都听到了这声音。在这阴暗的寂静中,他们全听到了。
索尔·比利·蒂普顿从阴影中爬了出来,身后的地毯上拖着一道血迹。马什看到,其实他并不是在爬行,他是在拖动着身体,将那柄天杀的小刀插进甲板,然后双臂用力拉动身体前行。他扭动着身体,双腿以及整个下半身擦着地板,脊性弯成匪吏所思的角度。比利现在看上去几乎不是个人类,他浑身满是黏液和污物,沾着干结的血块,爬到他们面前时仍在流血。他拖动身体又向前爬了一步。他的前胸已深深下陷,痛苦让他的脸扭曲成一副可怕的面具。
乔希·约克慢慢地从椅中站起身,就像个梦游者。马什看到,他的面孔红得骇人。“比利——”他说道。
“待在那儿别动,乔希。”那头野兽说道。
约克迟钝地看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没想对你不利,”他说,“让我杀掉他吧。这对他是个解脱。”
丹蒙·朱利安微笑着摇摇头。“你想杀掉可怜的比利,”他说道,“我就杀掉马什船长。”
听上去,他仿佛又变回了朱利安:声音流畅圆滑,话语间暗藏阴寒冷酷,声调里有一种暖昧的欢欣自得。
索尔·比利又痛苦地往前爬了一步,而后停了下来,浑身不停地战栗。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滴下来。
“朱利安。”他唤到。
“你要大声些,比利,我们听不太真切。”
索尔·比利将刀子捏在手中,做了个鬼脸。他尽量仰起头。“我——救命——疼,疼死了。里面——里面疼,朱利安先生。”
丹蒙·朱利安从椅子上站起身。“我看得出来,比利。你想怎样?”
索尔·比利的嘴角开始颤抖。“救命——”他喃喃道,“改变——完成改变——变成——我要死了——”
朱利安看着比利,又看了看乔希。乔希还站在那里。
阿布纳·马什绷紧全身的肌肉,盯着那枝霰弹枪。现在朱利安已经站起身,拿枪根本不可能,更不用说掉转枪口,开火了。但或许——他看着比利,那家伙承受的煎熬让马什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断臂。
比利正在乞求:“——永生——朱利安——把我——变成——你们的人——”
“啊哈,”朱利安说,“恐怕我只能带给你坏消息,比利。我无法改变你。你当真认为像你这样的货色能变成我们的人?”
“——答应过,”比利的低语变得尖厉起来,“你答应过。我要死了!”
丹蒙·朱利安徽微一笑。“没有了你,我会怎么样?”说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马什于是知道,眼前的人又变成了朱利安,这头野兽再次披上了伪装。那是朱利安的笑声,华丽、悦耳,令人精神恍惚。
马什听着这笑声,朝索尔·比利望去,发现那家伙把刀子从甲板上拔了出来。
“见你的鬼去吧!”马什朝朱利安吼道,同时猛地站起身来。朱利安吃惊地转过头来。
马什强忍剧痛,一个鱼跃朝霰弹枪扑去。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抢上,一阵剧痛传遍全身,几乎令他昏厥。但朱利安的速度比他快上一百倍。他刚感到坚硬的枪管抵在肚子下面,同时便发觉朱利安那冰冷苍白的双手已经卡在自己昀脖子上。
但那双手马上松开了,丹蒙·朱利安在尖叫。阿布纳·马什翻身滚到一旁。
朱利安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双手捂在脸上。索尔·比利的刀子插进了他的左眼,鲜血正从他苍白的手指间流淌下来。
“去死吧,你这鬼东西!”马什大叫着扣动扳机。这一枪将朱利安打倒在地。
枪身向后撞在马什的胳膊上,让他惨叫起来。一瞬间,他眼前一片漆黑,疼痛过后才恢复了视力。他要爬起身实在太困难了,但费尽力气之后,他还是站了起来。就在这肘,他听到了一声尖锐的碎裂声,就像一根树枝被一折两段。
乔希·约克从比利·蒂普顿身旁站起来,两手全是鲜血。
“他没希望了。”约克说。
马什大口吸着气,心脏怦怦直跳。“咱们成功了,乔希,”他说,“咱们干掉了这天杀的——”
有人在大笑。
马什转过身,不禁倒退了一步。
是朱利安在笑。他没有死。他丢掉了一只眼睛,但刀子插得还不够深,没有伤及大脑。他虽已半瞎,但还没有丧命。
待马什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时,已经迟了。他射中的是朱利安的胸口,天杀的胸口。他本应轰掉他的脑袋。朱利安那件长袍挂在身上,变成了血淋淋的碎片,但他还没有死。
“我可不像可怜的比利那样会被人轻易杀死。”他说道。他的眼窝中血如泉涌,顺着脸颊淋漓而下。血迹已经开始凝结,变成硬壳。“也不像你那么容易被干掉。”他带着一种倦怠但却无法抵御的决绝,慢慢逼近马什。
马什试图用断掉的那只胳膊夹住霰弹枪,这样才能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取出子弹。他一边后退,一边把枪挟在腋下,但剧痛令他虚弱而又笨拙。他的手指不听使唤,一发子弹落在地板上。马什的后背猛地撞在一根柱子上。
丹蒙·朱利安大笑起来。
“不!”乔希·约克喊道。他走到二人中间,脸上皮开肉绽,透出一片鲜红色。“我禁止你这样做。我是血族主宰。住手,朱利安。”
“啊哈,”朱利安答道,“又来了,亲爱的乔希?又要搞这一套。但这将是最后一次。即便比利都明白了自己真正的本质。现在轮到你了,亲爱的乔希。”他的左眼凝结着血痂,而右眼则是漆黑无比的深渊。
乔希·约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没办法击败他,”阿布纳·马什说,“那头该死的野兽。乔希,不要和他斗。”
但乔希·约克没有理睬。
霰弹枪从马什的断骨下掉落在地,他弯腰用另一只手抓起来,将它“砰”地一声放在身后的桌子上,开始装弹。由于只能用上一只手,这个过程速度很慢。他的手指又粗又笨拙,子弹总是从手边滑走。最后他终于把它塞进枪瞠,然后将枪托复原,用没有受伤的那条胳膊笨拙地举起了枪。
乔希·约克缓缓地转过身——在追逐伊莱·雷诺号的那个晚上,菲佛之梦号就是这样转身的——他朝阿布纳·马什逼近一步。
“乔希,别这样,”马什说,“别过来。”
乔希更近了些。他在颤抖,在同心中的野兽搏斗。
“退后,”马什说,“让我开枪。”
乔希好像没听到。他的脸上是一副可怕的死板表情,他已被野兽所支配。他抬起强壮而又白皙的双手。
“见鬼,”马什说,“真见鬼,乔希,我只能这样。我已经想明白了,只有这个办法。”
乔希·约克卡住阿布纳·马什的喉咙,他的灰眼睛瞪得滚圆,充满邪恶。
马什将霰弹枪插到乔希的腋窝下面,扣动了扳机。
枪声大得可怕,火药味和血腥气四溢开来。
约克旋转着身体倒在地上,痛得大叫起来。马什从他身边退开。
丹蒙·朱利安讥讽地微笑着,像一条响尾蛇似的逼过来,从马什手中夺下冒烟的霰弹枪。
“现在就剩咱们两个了,”他说,“只有咱们两个,亲爱的船长。”
他在微笑。
突然间,乔希发出一声半是咆哮半是尖叫的嘶喊,从后面猛扑到朱利安身上。朱利安吃惊地狂叫起来。
他们两个摔倒在地,滚来滚去,凶残地扭打在一起,最后“砰”地一声撞到吧台上,震得分了开来。
丹蒙·朱利安首先站起身,乔希紧随其后。
约克的肩膀鲜血淋漓,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侧。但在他眯缝起来的灰眼睛里,透过血腥和疼痛造成的阴翳,阿布纳·马什能倍感觉到这头疯狂的野兽爆发出的愤怒。约克感受到了疼痛,马什欢欣鼓舞地想,疼痛能唤醒那头野兽。
乔希慢慢逼近,朱利安微笑着步步后退。
“不是我,乔希,”他说道,“是船长打伤了你。是船长。”
乔希停下来,瞥了一眼马什。
对于马什来说,这一刻无比漫长。他在等待结果,看看饥渴会将乔希推向哪一边,看看乔希和他的野兽哪一个会成为主宰。
最后,约克朝丹蒙·朱利安淡淡一笑。搏斗重新开始了。
略感轻松的马什更觉虚弱,他花了片刻工夫,积聚起全身的力量,弯腰捡起来利安丢掉的那杆枪。他把枪放在桌上,打开枪瞠,缓慢吃力地装上子弹。
当他抬起枪,将它夹在臂下时,发现丹蒙·朱利安正跪在地上。那恶魔将手指探进眼眶,将他那颗半刺瞎的血淋淋的眼珠抠了出来,然后捧在手中,高高举起。
乔希·约克弯下腰,正要受用那鲜血淋漓的供奉。
阿布纳·马什快步上前,将霰弹枪顶在朱利安的太阳穴上,顶在那乌黑秀美的卷发上,随后射出了两管子弹。
乔希看上去神志迷离,好像刚被别人从梦境中唐突地唤醒。
马什咕哝着把枪丢在地上。
“你并不想这样,”他告诉乔希,“别动,我给你拿你需要的东西。”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吧台后面,找到那些未贴标签的黑色酒瓶。马什拿起一瓶,吹去尘土。
正在此时,他刚好抬起头,看到了那些打开的门,所有那些苍白的面孔都朝这里望过来。是枪声,他想,是枪声把他们引到了这里。
只用一只手,马什很难拔出瓶塞,最后他用上了牙齿。
乔希·约克静静地朝吧台走来,似乎仍旧一片茫然。从他眼中能看出他内心的搏斗。
马什递上瓶子,乔希伸出手,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马什一动不动。在这漫长的一刻,他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乔希会取走瓶子,还是撕开他手腕的血管?
“咱们两个都要座出天杀的选择,乔希。”他轻声说道,任凭乔希有力的手指紧抓着他的胳膊。
乔希·约克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从马什的手中抓过瓶子,仰起头,将瓶子底朝天举了起来。黑色的酒浆汩汩而下,流满他那该死的面颊。
马什取出第二瓶药酒,在大理石吧台坚硬的边缘上磕掉瓶口,举在手中。
“为天杀的菲佛之梦号,干杯!”他说道。
二人一起痛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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