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心再练二老爷教的拳术,整个暑假都在画画。Q还是坐得很低,K还是站在楼梯口,没有丝毫变化。
过了秋天,到了冬天。父亲年轻时的同事给他打来电话:“社长来了,想看看大家。”社长是他们年轻时共同仰慕的一位姑娘。父亲迅速起床,把自己梳洗干净。母亲听说过这位社长,执意要跟去看看。
我放学后,他俩仍没回来。到晚上七点,响起敲门声。打开门,不是父母,却是二老爷。他胡须肮脏,脸色蜡黄。我心中暗叹:他脸上的光泽消失了。
他:“你父母在么?”我:“什么事?”他:“我和你二舅分开吃饭,有点活不下去,想找你父母借点钱。”我给他掸去身上的雪,领他到我的房间。看着他曾经睡过的床,他说:“我那边生活条件差,几个月没洗过澡,这床我不能睡了。”他从郊区坐车来要一个小时,应该坐得腰酸腿疼。我没言语,扶他躺下,帮他脱去外衣,登时闻到一股腥臭。
我到厨房,看有剩饭,就切了些香肠,一块炒了。他可能一天没有吃饭,面对两碗肉炒饭却很克制,一口一口地吃下。他吃完后,我俩相对无语。为避免尴尬,我说:“二老爷,我给你画张画吧。”我安排他坐到客厅沙发里摆好姿势,并嘱咐他:“二老爷,你眼睛看着大衣柜。只要你眼神不变,就能保持住姿势。”他直看着大衣柜,果然一动不动。
一个小时后,我告诉他画好了,他才喘口长气。他满脸倦意,站起来,向我的屋中走。他在这屋中生活过,习惯地要去睡觉。
我叫他等等,拿出一把毛票,大约有五十块。这是买颜料的钱,我递给他,说:“二老爷,你走吧。”他愣了一下,随即作出笑容,说:“我拿你一个孩子的钱,真是活得没脸了。”他掏出手绢,把钱包上,放入怀里。
外面雪花点点,我送他去车站。路上只有一次交谈,我:“二老爷,对不起。”他:“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他迈上公共汽车时,一个趔趄,售货员惊叫:“老大爷,小心点!”他哼了声:“没事。”随即发出爽朗的笑声。
汽车缓慢开走,碾得雪稀烂黝黑。我觉得整车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回望我……把老人在雪夜送出门,做出这样事的是个什么人?
回到家,我注意到二老爷的画像上,鼻根到嘴角拖出两道皱纹,眼尾与眉梢下垂,现出衰败之相。画他时却没有发现,当时我在思考,母亲见到二老爷,会不会给他难堪?他毕竟打了姥爷……
我能学美术,对母亲很感恩。我和Q考上美校后,K就成为高中时代的一个陈旧记忆,自然地远去,再没有关系。用美术解决问题,比武术要好。
母亲和父亲在十一点回家,父亲昏昏欲睡,母亲满面红光,有点兴奋。我问:“见到社长了?”母亲告诉我,社长眼神机警,有着经过大风浪的人特有的冷静,一望便知不是一般女子。
社长的青春时代,情绪激昂,两次自杀未遂,为父亲等一干小伙子所营救。父亲曾对她好言相劝,她总说父亲是个好人。父亲现在的颓废令她意外,她说:“当年的帅小伙,怎么成这样了?你从今天开始,就给我锻炼身体!”父亲面有难色,众人想笑未笑。
此次聚会是在一个当年的小伙子家中,他当年是个精细人,按照客人人数买了大虾,准备一人一只,但临时多赶来五人,虾不够分了。
众人相互推让虾,父亲站起来说:“给我一只。”母亲觉得父亲很丢人,而聚会的气氛就此轻松,后来还有人喝醉了。社长离去时,说她在一家建材公司领一份薪水,平时并不见人。
大家约定从此每年一聚。
社长坚持不让人送她,戴上一顶棒球帽,坐公共汽车走了。有人感慨地说:“她流产过,这辈子没有孩子了。这么好的女人,可惜啦。”有人说:“她并不漂亮,当年只是气质好。”还有人说:“漂亮不漂亮,有什么用,到了咱们这年纪,男人和女人都一个样了。”母亲在我面前,首次那么爱说。她讲完聚会经历,我就睡觉去了。二老爷的画像被收进画夹,用过的碗筷刷洗干净,他来得不露痕迹。
与社长的聚会,令当年的小伙子们意犹未尽,没几天,他们又自己聚会了一次。这次喝醉的人比较多,暴露出年轻时的恩恩怨怨,最终不欢而散。父亲和母亲回来后,父亲说:“当年的事,我搞不懂,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懂。”母亲则说:“太逗了。”母亲在一个星期后,知道了二老爷来过我家。二老爷那个晚上没有回郊区,去了他长子家。他在长子家住了一夜,得到三百块钱,然后花九块钱买了个西瓜,给姥爷送去。
他没有再提在姥爷家养老的要求,只说:“冬天的西瓜贵,你肯定不舍得买,我买给你。”姥爷把西瓜切了,兄弟俩吃完西瓜后,二老爷就回郊区了。
母亲看望姥爷时,知的以上情况,她跟我说:“姥爷跟他是兄弟,就算心里再不原谅他,也不会不让他进门。但咱们家……希望你懂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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