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的病没有在三个月内好起来,办理了退学手续。我在五月份考美校,上午考色彩静物,下午考人物头像。静物是五个核桃、一个玉米、一个马灯,我超水平发挥,尤其玉米粒画得质感十足,堪称得意,考试结束后,竟舍不得离开考场。
中午,大部分考生都无心吃饭,坐在美校的操场晒太阳。我坐在跳远的沙坑前,想到即便我考上美校,美校也没有Q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跑出校门,见街边有座报亭,挂着花花绿绿的一片杂志,就去看了。其中《环球银幕》以法国影星阿兰德龙做封面,他面部精巧,神情冷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下午的人像模特是个美校高班学生,他眉高唇薄,与阿兰德龙有三分相像。我把他画得和阿兰德龙越来越像,监考老师在我画板前停留了很久。
我在当晚离开北京,十一个小时后到达西部某城,困倦异常,就在火车站内的旅馆租了个床位睡下。
旅馆原本是火车站中弃用的一个候车大厅,用塑料板隔成了一个个房间,由于厅高八米,所以隔间都没有屋顶。此处是专为乘客设置,按小时收费,到服务员柜台登记火车票时间,服务员会提前叫床。
每房睡四人,由于服务员叫其他人登车,我睡一会醒一会,更加困倦。原本打算睡两个小时,但我一睡就睡了五天。
我中间起床三次去补钱,每次均想:“再过两个小时,就走。”但我每次均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这个极不适合睡觉的地方,是我在俗世中的最后一场觉,因为起床后,我会搭乘去五台山的汽车,从此做一个和尚。
出家的决定,没有告诉风湿。听王总说过,周寸衣的拳术传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当时就对五台山有了好感。又从书上看到,五台山海拔高,夏天亦凉爽,有“清凉山”的雅号,便选定这里出家,不再有它想。
我拿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趁父亲睡觉时把工资卡塞进他枕头下。他一年前有过买煎饼的经历,应该可以活下去吧?如果这个本领衰退了,那么五天,也就饿死了吧?
第五天,我当父亲已死,再无牵挂。
起床,到柜台结账,可能钟点床还没有连睡五天的客人,服务员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其中有一个姑娘还较为漂亮。我说:“能单独跟你说两句么?”她从柜台出来,回头看看其他服务员。其他服务员显得兴奋,可能以为她遇到了求爱者。我说:“你以后生的孩子,如果是男的,把这个留给他;如果是女的,烧了。”我取出一把打结草绳,递给她。
她连说不要,我执著地塞进她手里,她吓得跑回柜台里。众服务员发出一片笑声,旧石器时代的武功秘诀便这样送了出去。
女人的嘲笑令我羞愧难当,见几步远有一个门洞,就跑了进去。
身后服务员隐约喊了声:“那里不能去!”我想:我要出家,走的本是常人不走的道路。
门洞中放着些暖壶和床垫,向前再拐,墙壁上有了白瓷贴片,并有一排木板门隔间,我心中嘀咕:难道是儿童钟点房?
正思考时,水声响起,一个隔间中站起位青年妇女,她低头整理着什么,猛然看到我,登时呆了。面面相觑,我方明白进了女厕所。
我:“男厕所在哪?”
她:“……出门左拐。”
我快步前行,她惨叫一声。
出门见人流拥挤,原来厕所正门开在火车进站的过道中。厕所门口坐着一个收钱的老太太,她正飞快地织着毛衣,见我出门,她的手停了。等我走出几步远,她一下站起,喊道:“你怎么进来的!”我应了声:“后门。”移步闪身,隐入人群。
走在熙攘大街,忽然对尘世有了依依惜别之情。睡过了最后一场觉,还想吃最后一顿。火车站是仿苏联式的建筑,高大富丽,车站周围则是大片中国瓦房,低矮破败。这些瓦房被开辟成饭馆,供等车人消费,也是当地流氓的聚集地。
我走入一家客人少的饭馆,点了鱼香肉丝、熘肝尖和水煮肉片,堪称丰盛。我搭配着两个馒头,将它们尽数吃完。出了饭馆,肚胀难受。
街边有个头扎手巾、静坐寒风中的摆摊者,我走近一看,摆的是十几把刀子,刀型宽厚,血槽深刻,不像是厨房用品。我问:“这是干什么的?”他:“我不说是杀人的,只说是杀猪的。”我花三块钱买了一把,揣在怀里,十分欢喜。过了一会,又觉得不妥,自问:“你是对物质产生了贪念,还是对人产生了杀心?”见一家饭馆前堆着垃圾,便把刀子扔到那。
又走一会,看到一家录像厅,门口一人拿喇叭喊道:“刀刀见血,拳拳到肉,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问明是香港武打片,循环放映,化三块钱可以永远看下去,并且是宽大的沙发座,许多等火车的人嫌旅馆贵,都在这过夜。我想:既然已经最后吃了,最后睡了,索性再最后看一场电影。
较为血腥,还有三五个裸体镜头,我告诫自己:“恶缘。”但我待了下去。录像厅卖饼干和矿泉水,还有羊肉串和啤酒,我存活了两天。
两天后,我对那三五个镜头看得生厌,觉得野蛮丑恶,女人是没有进化好的生物。
走出录像厅,感到看破了女色,去除了修行路上最大障碍,身心一阵清爽。当我对自己即将开始的修行满怀信心时,一个皮裤女人拦住了我。
她一脸疙瘩,骨瘦如柴,说:“小兄弟,想玩玩么?”我心想:凭你的姿色,想动摇要成为一代高僧的人,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吧?
我没搭理她,冷笑一声,继续前行。她追着解释:“我说的不是我,我手下的姑娘个顶个的漂亮,来自世界各地,异国情调任你挑选,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我:“你们这小地方,还能有异国情调?别蒙事了。”她见我搭话,表情登时轻松,说:“真的!可惜现在临近春节,纯种外国人都回家探亲去了,不过还有中俄混血儿、中法混血儿、中德混血儿,因为是百分之五十的外国人,所以我们也就打对折,五块钱!就算从学两句外语的角度考虑,花这点钱也值了。”我:“照你这么说,纯种外国人才十块钱!我怎么能相信你?”她:“小兄弟,你想哪去了,外国人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就陪你说说话。”我想:既然如此便宜,聊两句就走,算是最后接触一次女人。
跟她进了一家小院,院中七八间房,我想里面顶多是个大炕,进门后见内有电视机、茶几、长沙发,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
一个长发女人走进来,扑哧一声坐在我身边,皮裤女人说了句:“你们聊。”就闪出了门。我仔细端详长发女人,见她黑瞳平脸,就问:“你是混血么?”
她:“是呀!只不过我母亲是中国人,她的遗传因子覆盖力比较强,把我父亲的遗传都给掩盖了。”我:“你父亲是哪国人?”她:“法国人。”我:“好,那你给我唱首法国歌吧。”她:“十分抱歉,我从小跟着母亲过,就没见过我父亲。”我:“全清楚了,你母亲肯定是跟哪个中国坏蛋生的你,就别赖在法国人头上了。”她笑了起来,说:“好多人都这么说,可能你们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认为我是中法混血儿。”我:“你这不是指鹿为马么?”她:“什么马?”我:“指鹿为马。”她:“你学问真大,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能认识你这种有文化的人,我决定喝一杯。”她跑了出去,过一会进来,一手拿着杯葡萄酒,一手端着个果盘。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一口把杯中酒喝完,说:“我给你唱一首陕北民歌吧。”她唱完,我赞道:“真地道。”她:“碰上了识货的了,我决定喝一杯。”她出去,端杯酒回来,一口喝完,说:“我决定再喝一杯。”跑出去又拿了一杯进来,羞涩地坐在我身边,说:“你是不是嫌我喝得太多了?没办法,我也控制不住,可能我爸是个法国酒鬼。”我掏出五块钱,在桌上一拍,说:“结账。我不待了。”她一口把酒喝完,说:“这就走呀?不过结账的人不是我,你等着。”她出门后,进来一个和我同龄的青年。他不看我,蹲在茶几前,拿出个夹子,写写算算了半天,抬起头来说:“两千八百块。”我:“不会吧,你们说的,聊天就五块钱。”他:“聊天是五块,但你知道她喝一杯酒多少钱么?一杯七百,三杯就是两千一,再加上这个果盘——七百。”果盘中切了几片西瓜和橘子,估计成本两三块钱。我:“她喝酒没跟我说价钱,这个果盘不是我买的,是她拿进来的。不能算在我头上吧?”他:“是么?她怎么能这样,外国人太没谱了。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我找我们经理去。”他起身出门,很快带了一个中年人回来。
经理戴副过时的黑边眼镜,梳着呆板分头,一副老实面孔。他蹲在茶几前,也写写算算了半天,说:“喝什么酒,她没跟你说,但她喝酒你并没有反对。果盘不是你点的,但你也吃了。你说让我怎么帮你?我上边还有老板,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丢了这份工作。”说完他摘下眼镜,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可我没那么多钱。”他戴上眼镜,说:“这样吧,我帮你,你也帮我,我给你打个对折,你就痛快地把钱付了。一千四。”我:“没有。我爸一月工资才一千块。”他:“一千块,这么多?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你爸肯定是个干部,是干部就有红包,一千四便宜你了。”我:“我爸被免职了。”他一脸同情,说:“好吧,就一千二百了。我可是拼了得罪老板、老婆孩子没饭吃的危险,给你杀下这个价的。”我:“……我出门只带了一千,这几天花得剩下六百。”他:“六百!你这是要我死呀。你家在哪?我可以跟你去取钱。”我:“在北京。”他:“太远了。你非要我死呀。”他痛苦地呻吟半天,最后说:“好,你到我们这,是找亲戚还是办事?不是什么,向亲戚要、向办事单位借,你给我把这一千二凑齐了。”我:“都不是,我是来出家的。”他嗷了一声,如受伤的狼,呜咽道:“就算是出家,你也从庙里先拿出钱来。”过了半晌,他平静下来,说:“我们这有两个寺,你在哪个出家?”我:“不在你们这出家,我要去五台山出家。”和我同龄的青年一下急了,跟经理说:“他太不实诚了,干脆打他一顿算了。”经理:“冷静,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斗气。不就是五台山么,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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