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后,才发觉,有一件事情,我逃避了整整六年。
六年前,我应该为了Q,冲进美校,见人便杀见物便毁……起码应该用暗劲把气体大脑和体育老师的内脏震伤,让他俩在半年后查无原因地死去。
郑磅礴只学了一招剑法,便立刻去了断恩仇,而我一身的武功却不出手,真是惭愧。
出了火车站,没有回家。我在新华门小吃一条街吃了碗疙瘩汤,想到即将杀人,又吃了碗羊杂汤。后来,还吃了小笼包子、紫米粥、南瓜粥、驴肉火烧、肉夹馍、京都肉饼、牛肉拉面、朝鲜冷面、新疆拉条子……
胃胀难忍时,想到还有一样没吃——卤煮火烧,进而想到了王总。
我找不到王总的卤煮小店,因为小店所在的胡同已不在,那里现在是一个深坑。建筑工人告诉我,要建一座七十层大楼。大楼表面将由蓝色玻璃覆盖,阴天是一片海洋,晴天是一片雪地,其反光射向附近居民楼的家家户户,多厚的窗帘也会被照得像猪油皮般透亮。
也罢,不耽搁了。我上了公共汽车,向美校而去。
美校亦有改观,开墙建店。原本灰色的围墙成了一串简易铁皮房,开了快餐店、服装店、日杂店。教学楼表层贴了暗红色瓷砖,远望密密麻麻,十分眼晕。从瓷砖的审美价值上,我判断美校换了校长。
体育老师穿着短裤,带着一班学生打排球,他的小腿上攀着一条黑蛇。我仔细看是根血管——他得了静脉曲张的病。为等他下课,我先上了教学楼。
杀手对被杀目标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想尽量多观察他。教学楼厕所的窗户正对操场,我走进厕所,却一眼看到气体大脑。
他六年来肥胖了不少,正在清洗两扇明清木窗,窗上雕着细密的鸳鸯、蝙蝠、麒麟、寿桃。见了他,我不自觉地叫了声:“老师。”他猛抬头,眼神近乎狂喜,声音颤抖地说:“已经很久没人叫我‘老师’了,你是哪个班的学生?”我:“没考上,考前班的。”他迎上一步,紧握我手,连说:“难得。尤为难得。”我:“那时候,听说你调到校办颜料厂去了,怎么?一直就没调回来?”他摆摆手,一言难尽的样子,说:“没两天就调回来了,但……造化弄人。”Q事件是个谁也不在意的小风波,他重回教师队伍后,正值举办教师作品联展,他画的《乔丹投篮入太极》大获成功,“乔丹把篮球投入太极图中”这一创意,被评为:“东西方文化的完美结合,传统与现代的交融,既表达了美国文化对中国都市的冲击,又振奋了民族精神,体现了中国民众的包容性。其多元的立意和暧昧的技法,足以影响到下一个世纪。”他深得美术界高层的赏识,而校长的作品是在个三十厘米见方的扇面上用三笔画了一条金鱼,许多人都说这等于是辞职报告,这样的人不够资格当校长。校长辩说这是他以三十年功力体会出来的中国传统文人的最高境界,遭到一评论家写文讥讽:“你是上山下乡的一代,哪见过传统文人?”校长一病不起,据传得了疯病。气体大脑把握住了这次机会,上下运作,成了新一任校长。权力刺激了他的创造力,连续画出《乔丹三步跨长城》、《乔丹带球过黄河》、《乔丹与张曼玉见面谈什么?》、《土炕上的乔丹》等巨幅油画,不料遭到评论界一致批判,背上了“哗众取宠”的恶名,被美术界高层厌恶,把他的校长撤职。
新任校长原来是他的下级,两人关系逆转后,瞅着他别扭,就说:“你在颜料厂干过,虽然时间短,但口碑好,那里需要你。”他当了半年颜料厂厂长,但随着经济搞活,颜料厂出现高额利润,新任校长又把他调回了教师队伍,但不让他教课,只让他管理静物画的道具。他整日面对着学校仓库的破旧盆子罐子,有了自杀之心,但乔丹退出篮球界后又复出的新闻给了他莫大的鼓励。他对自己说:“努力奋斗,永不停息!”他寻找各种造型古怪的东西,令学校的静物画摆设有了新意,赢得学生的尊敬。常有学生对他说:“多谢了,师傅。”师傅?为什么不是老师?——他被看成了打杂的,痛不欲生。
后来,他的精神升华了,觉得只要为学生好,不管叫他什么都可以。但他的做法引起了新任校长的猜忌,觉得他企图东山再起,在校长办公室安排了一张小桌子给他,整日看着他。
他低声说:“我搞来这两扇明清窗子给学生画,校长就很不高兴。我不跟你说话了,要是洗得时间过长,他又该乱想了。”正说着,一个身形如鹤的人走了进来,他连忙叫了声:“校长!”那人没搭理他,两眼空虚地走到小便池前,尿出三两滴,飞快地出去。
气体大脑慌了,说:“我得赶紧回校长办公室了,回去晚了,还不定出什么事呢。”他拎着两扇窗跑出厕所,又探回半个脑袋,说:“你能到学校看我,我很感激。我照理该找个地方,和你好好聊聊。”我:“别难过。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他眼圈一红,消失了。我想:天下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在坏人最坏的时候惩罚他。
幸好,还有体育老师。等到五点,体育老师下课,骑自行车离开学校。我一路小跑,跟踪到他家。他家在一座破败不堪的筒子楼,充满炒菜的恶浊气味。
他在水房淘米时,我走到他身后。只要把手掌拍在他的第七根腰椎上,他的内分泌系统就会败坏,两个月内瘫痪,半年内死去。
但我就是学不来郑磅礴的狠劲,迟迟未能出手。我说:“我想跟你谈谈。”体育老师的反应非常奇怪,他慢慢转过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啊,终于看到了你的相貌。”他端着米锅走出水房,走下楼梯,到了街上。他一直向前,绕了工人体育馆一圈,然后停下来,说:“到此为止吧,我已经静脉曲张了。”我走近,伸手。
但手掌还是停住了。
他长叹一声:“六年啦,你还是下不了手,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六年前的一个傍晚,他觉得有人跟在身后,转身却也看不到人。
他跑起来,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他多次感到背后的杀气,但始终没有受到致命的一击。
这个隐形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令他拼命地奔跑,由于小腿血管压力过大,得了静脉曲张。
我告诉体育老师,我的母亲是医生,静脉曲张的手术费六年前是四百元,现在也不会有多贵,还是要及早治疗。
他哀叹:“已经涨到五千了!”
我:“美校不是很有钱么?”
他:“肥的是那帮画画的,哪轮到我们这些体育老师。”清苦的生活和死亡的威胁,令他看穿了世上的浮华,觉得只要对学生好,生命就有了价值。我想:他们怎么都改好了?我再无用武之地。
我对他说:“我今后不会再骚扰你,如果你还觉得身后有黑影,记住,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八卦掌可以练到“如影随形”的境界,六年里跟踪他的只会是K,他和我同样身怀绝技,也同样缺乏一击的血性。
体育老师一脸疑虑,哽咽道:“结束了?”
我:“结束了。”
他挂着两行热泪,端着米锅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倍感欣慰,难道我做了好事?
正当我思考此事的性质,感到后背升起杀气。如果我回身,就会被击中。我向前一跃,作势转身,杀气压过来,我只好又向前一跃。
连跳了五次,我仍未能转身。
武功高下立判,K在这六年超越了我。我不再跳跃,心怀死志缓缓前行,走到路灯下,清楚看到脚底有两条人影。
我:“K,是你么?”
背后没有回答,脚底多出来的人影逐渐缩小,消失。
我压力顿减,急忙回身,见街上有几对饭后散步的老人,K了无踪迹。
他将我彻底击败,也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暗下决心,回家后要闭门练武,一年后再战。当我大步行走,沉浸在激昂情绪中,忽感前方有股异样杀气,我一惊,见一个女人挡在眼前。
她穿低腰裤,露着整个腹部,嗲嗲地说:“大哥,你瞧我咋样?”看着她圆润的肚皮,我赞了声:“厉害。”她抿嘴笑了起来:“知道厉害就好。”伸手挎住了我的胳膊。我忙说:“我身上只剩三十块钱。你——我实在消费不起。”她一瞥我,眼神幽怨,说:“啥钱不钱的,一块乐乐呗。”她如此爽快,再拒绝就显得小气了。我俩手搭手,走了一会儿后,她问:“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呀?”我:“……啊?不是去你那么?”她:“我哪有地方呀!”我以为我俩会不欢而散,但她仍依偎着我的肩膀,又向前走了二十多米,羞涩地说:“大哥,你别瞧不起我。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会选择公共厕所。”我:“……啊。”她连忙解释:“当然不是一排坑那种,而是收费厕所,里面全是单间。也不贵,一个人才五毛钱。”她又介绍了种种好处,终于说服了我。但我还是心存疑虑,问:“收费厕所?门口总有收费的人吧。到了门口,咱俩也只能分别进男女厕所。”她抿嘴笑了。
我:“啊,你的意思是给看门的点钱?多少?二十块够么?”她笑得更加妩媚,说:“不用,这钱咱们省下了。用这钱,请我吃麻辣烫吧。”我:“你有什么妙法?”她:“真的很妙,其实大哥,我是个男的。”我一下蹦出五米开外,她(他)惊喜地叫道:“这是什么!轻功?你太棒了。”她(他)稍一动步,我转身就跑。
跑过了工人体育场、宝利剧院、鬼街……一路泪如雨下。六年的禁欲生活,已让我不辨男女。可想而知,我把自己毁到了何种程度。
站在街头,只想找个真正的妓女。但我仅剩三十元钱,绝不可能达到目的。我想了又想,想到了风湿。六年的岁月,他的境界会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三两句佛言禅语,便可令我康复。
找他缓解心灵,比较省钱省力。
我跑过美术馆、钟鼓楼、什刹海……纵身一跃,翻入玉涵寺。院中一片漆黑,只有风湿的窗户还亮着灯。老友重逢,他一定会痛哭流涕,想到敲门后的激动场面,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敲门。
门开。
风湿露头,叫了声:“是你!”
我刚要搭话,他已蹿回屋里,坐到电脑前奋力地连击鼠标,屋中响起一片枪声。我说:“我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叫声:“糟了!”把耳机戴上,屋中的枪声便销声匿迹。
我看看四周,他不但有了电脑,还配备了打字机、传真机、复印机,除了那张明清式样的木床未变,和白领办公室并无两样。
走近电脑,见屏幕上是美国特种部队解救人质的场面。风湿一边开枪,一边对着麦克喊:“从左边包抄!哎呀,你怎么又中枪了,用手雷!”似乎电脑里有多人在玩。
看到他的书案下堆着几捆书,想是佛经,我抽出一本,却见是口语化文字,一份禅宗文化的讲课纪录,讲课者是一个叫南怀瑾的老人,从前言后记看,似乎很有名气。
随便翻了一页,见是写南怀瑾常睡觉不安心,担心他的棒子交不出去。我前后多看了几页,才搞明白他说的棒子指的是他所代表的禅宗流派。棒子交不出去,是指没有继承人。
隔几页,又写南怀瑾安心睡了,因为这个接棒子的人已经有了,此人不在身边,南怀瑾也不着急去找,只说要等等他——读到这,我骤然心惊,直觉告诉我,此人可能是风湿。抬头看风湿投入玩游戏的样子,想:看来,老先生得且等了。
此书诙谐,一路贬低自己,不觉读到了凌晨一点。风湿游戏结束,把耳机、麦克奋力地甩在桌上,看来他的小队没有救出人质。风湿愤愤不平地说了句:“什么人呀,和你们组队,就从来没成过事!”他猛然发现我坐在屋角,一脸怒容转化为哭相,喃喃道:“你回来了?”我终于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心里却全不是味道。
风湿手忙脚乱地给我倒茶,隔一会就拍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两声。十五分钟后,他两手一合,做了个莲花手印,情绪平息下来,问:“你跑哪去了?”
我讲了我的经历,引得他长吁短叹,吟道:“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我:“呵,你怎么有了文学修养?”他嘿嘿一乐,说:“两年来,我晚上没睡过觉,只在第二天中午睡一会。单日读古诗,双日玩游戏。”两年前寺庙从南方移来了一尊元代石佛,此佛像在山野中暴露多年,山民们常看见有大蟒蛇盘在石像前,石像搬走后,山民在石像原地发现了蟒蛇尸体,风传大蟒蛇的精灵追到北京去了。
——这是送石佛来京的文物部门人士讲的,严重影响了看门老大爷,他晚上听到院中有“噼啪”的巨响,逢人便说是大蟒蛇的精灵在跪拜石佛。少数小和尚受了影响,每日天一黑便关门睡觉,不敢出屋。
风湿大叫:“鬼话谣言能有市场,正是末法时代。唉,我只能做到我不买账,所以不睡了。”他两手一合,做出莲花手印。等他情绪平息下来,我问:“王总怎么样了,还找你么?”他吟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王总破产,再也见不到了。”我惊叫:“被仇家杀了?还是自杀了?”风湿摇头:“都不是。他觉得自己穷了,不好意思见我。”感慨了一阵人世变幻,我告辞,风湿说:“你可以住这。”我:“不,回家了。”翻出玉涵寺,大街上无车无人,一排乌鸦站在电线上打盹。我放轻了脚步,惊醒它们,必招来“哇哇”乱叫,这份不吉利,我已无力承受。
沿着北海的红墙行走,感到生活无着无落,压抑到极点,便跑了起来。跑过故宫、南河沿、前门、宣武门……在琉璃厂街头,看到一个手拎麻袋的人正从垃圾桶中掏出个可乐罐子,身形很像是K,但想他不会如此落魄,只晃了一眼,便跑了过去。
凌晨三点整,我爬上了西单电报大厦的钟楼,两手掩耳地坐在巨大的表盘下,被“东方红”曲调的钟声震得五脏俱颤。钟声停止时,一个十岁的小孩从钟楼另一面拐过来,正是弟弟,他说:“嘘——哥,是我。你应该回家,爸爸想你。”我:“他没有饿死?”弟弟:“还活着。跟我回家吧。”弟弟向我伸出手,我正要抓,弟弟却急转头,惊恐地向下看去。顺着弟弟目光,只见深如谷底的楼下,站着一个手拎麻袋的人影。
我说:“不要怕,有哥哥。”再看弟弟,他已不在。
顺着排水管道滑下,脚踏实地后,看那个拿麻袋的人坐在下行的台阶上,背对着我。
我走下台阶,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叫道:“坐。”我俩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坐了很久,他终于说话:“我修习的拳术,善于背后进攻。现在,我把我的后背让给你,出手吧!”我:“有意义么?你已经高过我许多。”他:“高过你的是武功,不是比武。比武会有意外,一阵风,一句话,都可能令弱者变强、强者变弱。”我:“我不想比武。”他沉默半晌,说:“你有什么武学上的困惑,提出来,我尽量回答你。一年之后,希望咱俩还是对手。”我:“好的,那我问了。你既然报复了体育老师,也一定不会放过撩Q裙子的美术老师,你是怎么报复他的?”K懊恼地叫了一声:“嗨!”气体大脑的罪恶大于体育老师,他是K首先要报复的目标。K在他背后跟了一年,始终下不去手,而气体大脑也始终没有发觉,结果连威吓的作用都没有起到。
K总结:“还是搞体育的人敏感呀!”我俩大笑起来。笑声停止,K说:“好啦,该问武学上的事了。”我:“我六年没有练武,提不出问题来。”他遗憾地叹了一声。我:“能不能再问个别的问题?”他:“说。”我:“Q怎么样了?”他没有应声,拎着麻袋站起,走下台阶,经过一条横陈在路面上的树影时,身形一闪,就此不见。
电报大厦前的马路开阔,弟弟从马路对面走来,在K消失的树影前止步,说:“哥,跟我回家吧。”我俩沿着长安街向西行走,脚前柏油路面上出现了一朵红色斑点,很快便生出了一大片。我回头,见身后马路的尽头直通天际,涌着一股红潮。
太阳即将升起,弟弟不知了去向。
回到家,见父亲平卧在床,拇指弹着食指。我在床边坐下,父亲生气地说:“你昨天一整天跑哪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六年等于一日,父亲原谅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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