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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汉奸

        入山七年,过得并不辛苦,因为峡佑村的送别礼物里藏了八十两银子,是一年三十两教拳费的本金和利息,本以为是酒席戏言。

        另一个原因,是山腰上住有一对夫妇,帮忙下山买米粮杂货。

        这对夫妇,原是叔嫂。乡间穷苦,父母只能给兄弟俩中的一人娶妻,是常见现象。哥哥死后,弟弟娶了嫂子,耻于跟村人往来,搬到了山上。

        男人能干,盖了三间石墙木顶房,开辟果园菜园,还在最难走的路段修出百米石阶。女人福相,肥润健康,总是一副兴冲冲的面容。

        他俩也没有孩子。

        赶到他俩家,天色刚黑,飘着煮米香气。李尊吾推门,门却闭着。门内传来近乎高空大雁悲鸣的一声。

        手指便没在门上敲响,人顺着门柱滑下,坐在台阶上。

        有些难过。中国男人从小便熟悉女人叫床声,逢到新婚夜,总是安排一两个女方家的未婚男子在窗外偷听,还安排八九岁男孩,男孩来得越多,主人家越有面子。有文化的人家觉得不雅,便在窗外放一把竹枝扫把,以代表偷听者。

        这是天地自然之声,与寺庙诵经、学堂读书一样,可以清洗掉内心尘垢,打薄痛苦过往。

        最丑姑娘的发声比门内更好听,原以为可以再听十年……

        声止后,隔了片刻,男人打开门,一脸歉意,他俩早知门外来人。他脖子涌出层新汗,扬袖擦抹:“老哥,您咋自己找来了?眼睛又能看见啦?”

        袖子过去一圈,男人惊呼:“您这是怎么啦?”

        李尊吾胡须挂泪,如清晨草叶上结的露珠。

        他俩是煮米时,忽然来了兴致,只来得及将灶口的柴抽掉几根。米煮煳了,厚厚一层锅巴。锅巴用凉水洗洗,去去焦味,泡热水菜叶,也好吃。

        用餐后,李尊吾对女人说:“记得你漂亮,眼瞎这几年,就担心一件事,怕你变丑了。”她登时兴奋,给了李尊吾手背一巴掌:“我最漂亮的时候,跟你的女人比,也是丑八怪。现今成老太婆了,别惦记了!”

        李尊吾任她打了,以目前的武功,需要预知到,才可控制不做出反应。如果自然反应,这个女人已跌到墙角,颈骨折断。

        打得还挺疼,摸摸挨打处,应红了一片。李尊吾苦笑:“眼瞎,耳不聋。小姑娘也没你嫩。你的声,真叫一个入耳啊。”

        啪,手背上又挨了一下。响起她连绵的笑声。

        “老哥哥,你会逗人,说吧,再说说。”

        “我哪会逗啊,你俩多久不下山了?一听到人话,就乐成这样。”

        又一串笑。等她歇了,李尊吾道:“我要去五台山,来回一个月,是你陪我,还是他陪我?”

        她:“我!”

        送的人是丈夫。他叫陶二圣,死去的哥哥叫大圣。他三十九岁,携嫂入山十一年。

        雇了骡车,两人开始话多,几天后便没话了,沉闷对坐在车厢里。因为他俩离开了各自的女人,语言属于女人。

        李尊吾反省跟陶嫂的那番打趣,这样的话,以前不曾说过,以后也说不出,这是最丑姑娘带给他的。欢情之后,总想听她说话。她的呀呀低语,激活他最细微的神经,那是最高明的拳法也练不到的地方。

        临到五台山的一天,李尊吾对陶二圣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抛弃你的女人,不留财产、不留孩子、不留绝技地活下去?”

        他惊得说不出话,李尊吾惨然一笑:“我做到了。”

        真的做到了。与最丑姑娘有夫妻之实,与邝恩貉有师徒之实,但他俩生下孩子,夫妻之恩、师徒之情便都毁了。形意拳是借着程华安的八卦掌教的,邝恩貉没听过一句形意拳口诀,无法再教给别人,艺也便断了。

        “他俩一定要生小孩啊。”李尊吾白浊的双眼似乎复明,发出撼人心魄的神采,陶二圣不由得点了点头。

        南山寺,仍在斧凿。

        零散弱小,十年前则是响如海涛的声场。陶二圣讲,寺庙工程大体完成,仅余几处次要地段在赶工。

        普门住所在寺院之外,一栋茅草棚,低矮无门。

        直上山顶。

        陶二圣说没有草棚,是所庭院,内有松树、鱼塘,具环廊的并排木屋,约五六间,无窗无门。听着像是日式建筑,北京和平门附近,有买房定居的日本商人,见过他们改建的房。

        陶二圣敲门,出来两位十七八岁门童,光头白衣,红色领襟腰衬,镶有金线。他俩汉语能力有限,拿出石板粉笔,要求写汉字。

        陶二圣不识字,要他俩硬背下“李尊吾”三字去通报。

        片刻,门童出来,引两人入院,要求脱鞋再上环廊。中国百姓不穿袜子,男女都以一块方布包裹,在脚腕扎口。

        李尊吾的脚布,是最丑姑娘一块旧头巾改的,浓血般深红。耳畔响起门童一声惊叹。

        环廊纯木制,不漆色,在冬日里凉如冰块,隔着脚布,感到木面上有着微细刻痕。无窗无门,因为临廊木墙便是。门童连拉开两面木墙,展现出一块五十平方米空间,草席铺地,一人抚几而坐,窄额扁眼的傻子脸。

        没闻到当年初见时长期不洗澡的体臭,李尊吾也知是普门和尚,跪下磕头。普门的语调变了,一种古怪的轻声细语,说不清是年老气衰还是德高文雅:“瞎了多久?”

        李尊吾:“两年。”

        普门:“眼属阴,是阴气不足所致。”

        李尊吾:“我的阳气也不足了。”

        普门:“呵呵,十年不见,你有趣多了。”

        李尊吾:“因为我老了。”

        老人和胖子总是讨人喜欢,老了胖了,便会了自嘲。

        门童带陶二圣去别房吃点心,普门自席面跃起,李尊吾听出,是反使的“懒驴卧道”,为形意拳扑杀技,本是自上向下的攻击。反使必得腰胯劲力拿捏神妙,差一毫,便站不起来。

        普门立住无言。心知他要自己露一手功夫,李尊吾以刀尖杵地,寻常老人扶拐起身一样站直,也是懒驴卧道的反使劲道。

        刀尖未入草席,刀上没有受力,李尊吾以失衡的体形慢慢站直,难度大于凭空跃起。

        感受到普门眼光如电,但普门仍未发话。

        面对空寂,李尊吾自嘲一笑:“补练七年功,今日再战,我想会多削你一根手指。”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普门:“岂止一根手指,是我的老命。”

        这条命够老的,怎么算,都过了百年。

        中国人腿脚习惯了桌椅板凳,能像日本人般席地而坐的,只有僧道和武人。僧道常年打坐,武人有腿功。

        普门和李尊吾并坐在环廊上,面对松树鱼塘。听普门讲述,那是日本工匠培植修砌,极精美的园艺。

        李尊吾眼中是一片或浓或淡的光影,错落有致。

        普门轻言慢语:“来之不易。”

        元朝末期,日本僧人步斋区林朝圣五台山,出资建了三座石塔,作为对文殊菩萨的奉献。六百年过去,石塔仅剩一座,被后来建起的寺庙保存,包含于殿阁群落中。

        一九○四年,日本高野山龙晴寺僧人参拜五台山,查访到旧塔,请求塔所在的寺院辟出一间大殿作为“步斋区林堂”。

        普门:“九岁,我流浪到五台,是对面山上的大喇嘛每天给我送吃的。”古塔旧址上建的是喇嘛庙,供奉雅曼德迦,是清皇室家庙,蓄有僧兵。

        僧兵是僧装军人。嘉庆帝之后,有四代皇帝未来五台参拜,僧兵减至三十人最低编制,多在山下安家,经营饭馆、轿子副业。

        家庙弛废,清室之衰。喇嘛以“家庙不宜供奉他人”为由,拒绝了。日僧又提出出资建一座雅曼德迦殿,与人牛合体的藏式不同,是人牛分身的日式。喇嘛再次拒绝。

        日僧愿意出资做“分身雅曼德迦”金箔,装饰庙中梁柱门窗。喇嘛劝说:“对面山上,有座比我们还大的庙,那里什么都能容。”

        普门接待了这队沮丧的日僧,几句话套出真实目的。清室兴衰,不在祖坟在家庙,让日式雅曼德迦入清室家庙,以破坏大清国运。

        日俄战争后,东三省成为日军势力范围。青龙会是协助军方殖民东北的日本民间财团,龙晴寺为青龙会秘密分支。

        普门表态,步斋区林堂、雅曼德迦殿、分身金箔,均可在南山寺实现。但南山寺藤蔓纠葛的信仰体系,令日僧们头疼,没有接话。

        次年,龙晴寺出资,派技工来五台,仿照日本贵族原田氏的别墅样式,给普门建庭院,两年完工。入住后,又派来七名用人,照顾普门饮食起居。

        七名,是青龙会定制,不知是出于什么传统,认为七人才能照顾好一人。天津、上海的亲日绅士往往有七名日本用人。

        三年来,用人们的中文无长进,普门会了些日语。

        李尊吾:“这是白给的便宜,怎么来之不易?”

        普门无语,李尊吾:“你做了汉奸?”

        普门语音虚弱:“庚子之乱后,世上才有汉奸一词。”

        是慈禧太后骂李鸿章的,不知怎么传到民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联合两江、湖广、闽浙、四川、山东的总督巡抚“东南互保”,不北上救援,京城郊区二万西式装备的新军亦按兵不动,坐视皇室西逃,京城百姓遭虐。

        八国联军中的七千德军是破城两个月后赶来分赃的,破城的七国联军总计一万六千人,英军几乎全是印度人,法军基本为越南、缅甸人,奥匈军八九人,意大利军十几人……对此杂牌军,原本可一战。

        庚子之乱,表面是外国侵略,实则是改朝换代,汉大臣联手瓦解了皇权。

        但随局势进展,作为汉臣盟主的李鸿章,惊觉自己有推翻一朝的实力,却没有成立一朝的权威。去掉清室,将军阀混战,国家分裂。

        “有实力,无权威”,也是李鸿章老师曾国藩的悲哀。一八五一年,太平军起义,几近颠覆朝纲。汉臣以此为契机,创办军队,入主中央。曾国藩为领军人物,灭掉太平天国后,手中兵力足以推翻清室,可惜欠一份权威,同时崛起的汉大臣必将群起而攻之。

        权威,是各方势力的平衡点,需要漫长时间自然形成,不是聪明和暴力可速达。清廷统治两百余年,制约各方的惯性还在,于是曾国藩自解兵权,将推翻清室之事留给下一代人。

        庚子之乱,清室已如朽木,弹指可摧。作为曾国藩的衣钵传人,李鸿章发现他的处境跟老师当年一样,这块朽木是一个倒悬酒瓶的塞子,拔掉,便酒泄国亡。

        只能寄望于第三代。李鸿章率“东南互保”的同盟者们,向逃难的慈禧太后表示效忠,隔年病死。

        八国联军撤兵后,山东巡抚袁世凯迎慈禧回京,接驾礼仪隆重风光,调动的人马是一场战役的规模。

        袁世凯是第三代。慈禧到京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二百多年了,我们已经变成了你们,何必呢?”

        表明李鸿章的造反意图,她知道。“我们”是满人,“你们”是汉人。袁世凯应答:“是呀,是呀。”慈禧又说:“你这个场面,办得不错。我一生爱面子,让我有面子,就什么都好说。”

        几句话,满汉权力交接完毕,定了天下格局。

        自此汉臣把持军政实权,清室维持权威,成为实力派汉臣之间的仲裁者,以保证曾李袁一脉的领军地位。

        普门:“我这辈子都在反清复明,哪想到,原来清室可以不推翻。”

        李尊吾:“你想告诉我,汉奸的本意不是卖国,是篡权?”

        普门:“我受青龙会供养,也为篡权。”

        料是一番奇谋,等他讲说,突然起疑:“太后的话,你说起来如同亲见,山野里怎知朝廷机密?”

        普门:“有个叫杨放心的人,交了三十两黄金做我弟子。他是个满人,袁世凯下野后,却去投奔。他现在很有名,都说是袁府智囊。”

        听到“杨放心”,李尊吾垂下头,很久没想过仇家姐妹了。一晃七年,她俩至少该生下五六个小孩了吧?

        或者,杨放心如我一般福薄,她俩成了膝下冷清的女人……

        见李尊吾状若失魂,普门便不再说,收息静坐,等他回神。

        碎石围沿的鱼塘中,落下一片枯松针,激得几尾红鳞黑斑的鳟鱼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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