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习俗,未结婚的青年男子死亡,是大凶之事,不能出殡。
耿良辰是在夜里埋的。坟场在西水凹,附近的高粱地产螃蟹。多数脚行一辈子无妻无子,死后都埋那。脚行终将耿良辰认作了自己人。
邹馆长通知,林副官申请下了陈识开武馆的经费,劝他搬离贫民区,找个像样点的住宅。陈识说:“住惯了,不想动。”
邹馆长劝他:“北上扬名的壮志,得来一个装装样子的结果,换作我,也对什么都没兴致了。但活着,不就是装装样子么?你有女人,全当陪女人玩了。”
或许是对耿良辰之死的补偿,林希文给陈识定下的武馆开在繁华的东门里大街,临街大厅有二百四十平方米。原是一家老字号药店,后身是两重院落,二十二间房。药店要存货制药,院子开阔,正好聚众习武。
邹馆长担起开馆筹备事宜,对琐碎杂事亦亲历亲为,忙了二十多天,气色日佳,似有极大乐趣。
他亲笔写出开馆日流程表,字迹娟秀工整,除了传统礼仪,还有放电影一项。是影后胡蝶主演的武打片《火烧红莲寺》系列新拍出的一集,参加开馆仪式的有十一位馆长,对此均表欢迎。
开馆前日,陈识去了英租界“思庆永”钱庄,取消了租用的一个密码抽屉。去小白楼当铺赎出一只皮箱,里面有两身蓝呢西服、两双黄牛皮鞋——隐在贫民区,不便有高档衣物,当铺对服装有晾晒防虫义务,利息不高,在赎得起本金的情况下,是最好的存物处。
最后去西水凹买了八十只螃蟹。葬耿良辰时,听脚行聊天,才知螃蟹吃高粱。
他还住南泥沽,他吃了三十只,她吃了五十只。清理好饭桌后,准备跟她说话,才想起很少跟她说话。一年来,她如他的一条胳膊般跟他在一起。
将皮箱摆上桌,西服、皮鞋下面,有一叠银票、一盒珍珠。珍珠未穿孔,五十多颗,是他二十多岁做货船护卫,在南洋所得。又放上一张南下青岛的火车票,在青岛可转去广州。
他:“这是我全部积蓄,交给你了。明天在火车站等我,我到时不来,你上车走。到了青岛不必去广州,再去哪里,随便你。”
她收珍珠时,眼眶微红,小有感动。原本期待她给他一个很好的晚上,但螃蟹饱得难受,躺到床上,一会儿便各自侧卧,昏昏睡去。
第二天,陈识出门前,想想还是要对她说番话。
“大清给洋人欺负得太惨,国人趋向自轻自贱。到建立民国,政府里有高人,知道重建民众自信的重要,但高人没有高招,提倡武术,是坏棋。
“在一个科技昌明的时代,民族自信应苦于科技。我们造不出一流枪炮,也造不出火车轮船,所以拿武术来替代。练一辈子功夫,一颗子弹就报销了,武术带给一个民族的,不是自信,而是自欺。
“开武馆,等于行骗——这是我今天开馆要说的话,武行人该醒醒啦!”
她小有感动,眼眶微红,昨夜收珍珠的样子。唉,她还不习惯听他说话,以致反应如此单一。
陈识走出门去。
跟她说的话,不会在开馆仪式上说,因为馆长们全知道。
装装样子,大家满意。一套程序走下来,陈识竟有“功成名就”的惬意,似乎一年前的北上之志已全部实现。
仪式下午一点开始,最后一项是晚宴,安排在晚九点,去宫北大街饭庄。晚宴需晚装,预留出大家回家换衣、往赴车程的时间,馆内仪式要在六点前结束。倒数第二项是放电影,在四点半开始,就在大厅。
祖师神龛前挂起银幕,横向摆了四排椅子。林希文身居军职为最尊者,首排居中,各馆长论资排辈一一落座。武馆改装不多,作为原药店大厅,封上门板、窗板后,即一片漆黑。
正片之前,有加片。竟是林希文打郑山傲,时长一分四十秒,打只有二十来秒,前后都是字幕,以林希文口吻,片头交代比武的时间、地点、见证人,片尾分析自己比武的胜因,是王羲之行书字体,洒脱多变。
偷袭的痕迹已被剪掉,只见郑山傲肋下挨了一掌后,急速反击,指尖碰到林希文眉弓,不知是后劲不续,还是在镜头看不到的角度林希文有一招应对,他竟然停住。林希文趁机一记重拳打上郑山傲下巴,一招得手,立刻跟上五六拳,下下中脸。
郑山傲挨第一拳时神志已失,只是仗着多年功力而不倒,口鼻出血后,突然亮出一个漂亮之极的身姿,后撤三米。可惜只是灵光一现,林希文追上,左右开弓如洋人的拳击。挨到第十拳,郑山傲终于不支,半扇死猪肉般拍在地上。
郑山傲的败因,是袭上林希文眉弓的手停了。陈识知道,那是八卦掌毒招“金丝抹眉”,他狠不下心瞎徒弟的眼睛。
大厅灯光亮起,放映员换《火烧红莲寺》片盒。各馆长或低头玩手或仰看大梁,闪避他人视线,但一念共通——皆明林希文放片的用意。
以前是军阀捐钱,武人自治,军界人物不入武行。林希文将破坏这默契,有打败郑山傲的战绩,当然有武行地位,他将以双重身份,接管天津武行。各武馆将变质为他的私家帮佣,武行名存实亡。
二十年来,眼看着军队掏空了政府、国会、商会、铁路、银行——大势所趋,小小不言的武行怎能侥幸独存?馆长们心下黯然,老实坐着,等待胡蝶新片。
陈识今日是馆长,作为一地之主,陪坐在林希文右侧。他突然站起前行,掀开银幕,从祖师神龛上取出一柄刀。
日月乾坤刀。陈识:“有武馆,便有踢馆的,我来踢馆吧。谁接呢?今日我是馆长,只好自己接自己了。哈哈。”
场面不祥。总有自以为是人物的人,一馆长起身打圆场:“哈哈,您这是逗哪门子的乐子啊——”旁座人制止了他。
陈识:“我徒弟打了八家武馆,我想打第九家。邹馆长,你接么?”邹馆长陪坐在林希文左侧,笑笑,不接话。
陈识:“哪位接?”馆长们皆沉默。
陈识走到林希文面前:“你是打败郑山傲的人,你接?”
林希文苦笑,自己用功不勤,真没有起身比武的豪情。但此人气势不足,一人挑战全武行的壮举,并不令自己佩服,反倒显得古怪。
林希文:“别不识抬举,你想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吗?”
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有着锋利的眉形和高隆的额头,似乎在人种上优于一切人,占据着历史的高点。陈识片刻迷惘,新生代的恶行往往是历史演进的手段,谁也猜不透历史的终极,所以谁也没有评判权。善恶是无法评判的……
理想失落后,施暴是一种补偿。壮举都有一个自惭形秽的来源,许久以来,在我心中,耿良辰只是扬名大业的一个牺牲品,和眼前这些人一样,期盼他早日毁灭。
与一年前谋划北上扬名一样,谋划了一个月的开馆日复仇,事到临头,便显得可笑。封门大战,以寡击众,力尽而亡——只属于临睡前的热血沸腾,难道真要砍死砍伤眼前这些人么?
邹馆长离座,走到陈识面前,试着将手伸向刀柄:“陈老弟,放下刀。丧徒之痛,我们都体谅,只当你跟大伙开了个玩笑。”
陈识后腰冒出一层汗,有着大战过后的乏力感。邹馆长安慰:“林副官也不会在意。”余光中,林希文点了下头。
邹馆长取下他手中的刀,将他送回座位。
日月乾坤刀两端都有刀头,邹馆长不知该如何摆放,靠墙,放桌子上,似乎都不对。陈识:“得拆开。给我吧。”伸出手,邹馆长犹豫一下,把刀递给他。
陈识低头拆刀,旁座人片刻紧张,随即放松下来。林希文好奇观看,脖颈几次凑到刀锋前。
日月乾坤刀是天下最善防守的刀,而自己没有守住做人的底线——一颗眼泪落在刀面上,如一颗平日保养刀用的桐油。
拇指一推,将这颗眼泪桐油般推展出去,永远渗在刀面里。
旁座人都见他落了泪,便不再看了。
刀拆成了两把短刀、两个月牙钩、一根齐胸棍。邹馆长问林希文:“放片子吧?”林希文:“嗯。”
大厅黑下。银幕出现“火烧红莲寺”的魏碑字体,字形取法于一千五百年前的古碑,而当代的书写者掺杂己意,半写半画,卖弄过多。
黑暗中突然一阵椅倒桌翻的乱响。
灯亮起,只见以邹馆长为首的五六位馆长将陈识压在地上。
众人将陈识架起,仍死死挤住,夹臂别腿。邹馆长脱身出来,向林希文解释:“他精神不正常,怕安静一会儿又生乱子,他就坐您身边,大伙不放心啊。”
林希文笑笑,对他人向自己卖好,久已生厌。看着眼前这伙人,不由得有些想耿良辰,唉,他如活着,武行能有趣些。
林希文走到陈识跟前,很想对他说“你徒弟不是我杀的,是他自己脾气大”,但见陈识眼中尽是血丝,真如疯癫之人,便没说。不好处置啊,该投进监狱,还是送回他老婆身边……
正想着,陈识左臂脱出,抡了一下,迅速被旁人抄住,按回人堆里。
瞬间,林希文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他捂着脖子,走出十五步,倒下时充满遗憾:如果血喷得慢一点,便可知许多答案。
他颈部动脉被切开。
刚才,陈识左手握着日月乾坤刀拆下的一把短刀。
记不清手中刀是被压在地上时随手抓的,还是被架起后,有人塞进手里的。现在,他已失去那把刀。卸刀的手法高明,刚有感觉,手已空了,究竟是哪派武学?
人堆有一丝松动。咏春拳抖脊椎发力的技法叫“膀手”,左右膀手齐出,一人受撞而倒。如倒了堵墙,陈识挣出人堆,奔向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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