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老安来取核桃了,雇了帮工,驾八辆骡车来。跟村人产生了纠纷,村人将披风高价卖给了沈飞雪,准备以差价付给老安钱,还是赚了,不料金圆券八月份发行,入冬后已贬得一文不值。
村人没了披风,还要交出核桃,当然不干,老安带的帮工多,挨家挨户闯门,见院里堆着核桃便硬搬。寻到孔家,见院子肮脏,窗户破漏,孔鼎义一身露絮的破棉衣,坐在屋檐下,握着个酒瓶,眼神和他爷爷一样痴呆。
老安大惊:“兄弟,你怎么搞成这样了?青青呢?”
孔鼎义呵呵笑道:“没了小半年了。”
问嫁人了还是病死了,他只是一路傻笑。老安冷了脸:“你家可是欠了我六百斤核桃。”
孔鼎义:“还核桃呢,地都卖了。”
老安明白,不管多少钱,现今都贬值没了,吩咐帮工:“家里有什么搬什么。”
片刻帮工出来:“里面就一个生病的老头,实在没什么可拿的。”
老安:“不会呀,起码有个留声机。搜。”
屋顶和柴堆,都捅过了,没有。老安踢了孔鼎义坐的马扎一脚:“你是不是都换酒喝了?”见院墙外走过几个抢得了东西的帮工,喊进来,给孔鼎义留下两麻袋核桃。
老安:“留着做药费,给老人治病。青青回来,跟她说说我。”
出院门时,孔鼎义笑嘻嘻地向他招手,从怀里掏出张黑物:“不留念想了,拿去。”
老安接过,磨损得如砂纸的胶木唱片,镶了两颗金碗锔子。看印刷字迹,是白虹、严华演唱的《人海飘航》,青青掰断的那张。
孔鼎义背麻袋到县城,诊所街对面有家酒铺,他站诊所门口驻足片刻,转而去了酒铺,进门摔下一个麻袋:“这袋换酒。”
坐在酒铺里,脚踩剩下的麻袋,望着对面诊所,满脸是泪地喝酒。酒尽时,将脚下麻袋踢开三尺:“老板娘,这袋也换了吧。”
爷爷须发尽白,躺在脏成黑格的席子上,状如死人。孔鼎义跪在炕下磕头,泣不成声。
爷爷忽然开眼,锐如刀光:“哭什么,去找个玻璃烟缸,要厚。”孔鼎义惊得直腰。爷爷:“快!我等不了多会儿了。”
沈飞雪别墅己完工,坐在客厅壁炉前抽雪茄,一花脸一青衣在演梅派名剧《宇宙锋》单折,齐衣齐妆。锣鼓齐全,七位乐师。
清末至民国的归隐,有一个前朝未有的标准——家里养戏班,方为有身份的归隐。
孔鼎义突然冲入,举一南瓜大石块,石块扔在沙发上,即走了。沈飞雪本能捂了头,打开胳膊,百思不得其解,抬手弹雪茄烟灰,发现没了烟缸。
六角楞纹的烟缸,上海浦道奇玻璃厂出品,意大利工艺,壁厚3.21厘米,底厚1.8厘米。回家,见爷爷手撑炕面,不知坐起多久。
接过烟缸,爷爷虎啸龙吟的一声低喝,奋力摔在地上:“这种玻璃,磨出的钻石最真。年轻时,我用这手艺应过急。”
玻璃碎渣,钻石晶莹。
老人坐姿不散,垂头逝去。
沈飞雪出了事。一家亏了核桃的村民,认为他得为金圆券贬值负责,找上别墅。别墅有五名保镖,三条步枪,很快赶走。
事后,全村聚会商议,推断别墅里藏着不贬值的金条外币。按沈飞雪性格,派村中长辈去正式谈判,不求全赔,多少能给点补偿。
正讨论什么比例合情合理,突然站起一人,破口大骂:“别忘了,当初人家给的是天价,不记得占便宜的时候,光记得吃亏,咱们是个什么村,咱们是帮什么人?”
说完就走了,是脸上落了刀疤的二堡。其实亏的核桃没多少,人人生惭,达成“能占的便宜,也是能吃的亏”的共识,散了。
晚上别墅来了窃贼,先偷了杆步枪,摸到沈飞雪卧室,逼他说藏款处。在部队里能冒“破风八刀”的名号,沈飞雪本会武,抢上去制住强盗,但腿上挨了一枪。
他勒着贼人脖子,挨抢后顿丧气力,贼人强壮,心知控制不住,最后使了把劲,便昏过去。
片刻疼醒,保镖们已赶到,见贼人还在怀里,竞给勒死了。掀开蒙脸布,是村人二堡。
别墅聚会过后,村里没了青青、元姑两位女人,二堡家有村人丢的几件东西,其中有元姑一只耳环、青青的红绒毛拖鞋。乡佬推断,两个女人被奸杀,尸体扔了河。
村人寻到孔家告知情况,见孔鼎义躺在床上饿得失形。村人要给他喂粥,他拒绝:“身子里的酒瘾赶不走,只能饿出去。”
红绒毛拖鞋放于炕头,他没动没看。
沈飞雪残了条腿,从城里医院回来,整日在家看戏。一日孔鼎义来了,洗了头发、洗了脸,瘦得满腮皱折。拿着块黑布,盛一粒蚕豆大亮点。
十三个切面的钻石。惊了戏子乐师,沈飞雪保持冷静“兄弟,这也太大了——”孔鼎义:“假的,但手艺费工夫。给你,换身走乡卖货的行头钱。”
沈飞雪:“书房谈。”
传统书房配两间密室,一间念佛静坐、一间存药物补品。静坐间挂满元姑和沈飞雪合影,不同服饰,接她进城一次所照,像十年影集。墙上有庙宇大殿造型的壁橱,打开,是元姑祭台,牌位刻“亡妻阚智慧”字样。
名字里大大咧咧地用“智慧”二字,像她办的事——
孔鼎义湿了眼:“青青的红绒拖鞋,不是人没了的当晚丢的,一直在家里放着,给二堡偷走是以后的事。她俩不见得死了,只是咱俩不知道在哪儿。”
沈飞雪“我也盼她活着,但也要这灵牌。兄弟,快改朝换代了,这东西保我平安。”
河北部分地区已有土改,打土豪分田地,听说枪毙了不少恶人。他得保证自己是个好人,灵牌证明了他是沈飞雪,他还要个证明——破锋八刀。
冒名多年,自己编过八刀,可惜家传武艺,刀法并非所长。找到元姑后,元姑露了露她男人的刀法,才知行家的刀法是另一个概念。
元姑只教了五刀,留下三刀,说他证明了能跟她踏踏实实过日子后,再教他。
“你给补三刀,我给你什么都行。”
行家刀法大同小异,元姑的五刀是劈、剁、抡、撩、扫,老爷子传的八刀里也有,孔鼎义加上抽、拉、刺,此三刀才是破锋八刀的独门秘艺。
“破锋的锋字,指的是日军刺刀。刺刀扎来,刀背自下兜上敌枪向后带,叫抽,用刀面压上敌枪向后带,叫拉。”
沈飞雪:“刺呢?”
孔鼎义:“一抽即刺,一拉即刺。最狠的刀法是刺,劈抡太漫,对付小日本,是他刺你也刺。”
沈飞雪叹服:“破锋八刀不愧是一代国技,保过喜峰口长城,保我,足够了。”
串乡卖货,用单轴双轮的驴车。车篷是个玻璃柜,三层琳琅满目的首饰。车辕插一面大旗,上书“意大利珠宝”。
生意做了两年,明说是假钻石,价廉物美,乡人喜欢。一日牵驴归来,见家门口坐一位抱小孩的妇女,城里人衣着。
货郎都衣着鲜艳,孔鼎义黄衣绿裤,西装款式,扎红色领结。她是青青,道一句“你可真好看!”一笑便不可收拾,直至肚疼,揉小腹蹲在地上,村里大妈大嫂一般。
院墙依旧,换了青汪汪的新瓦。她在屋门前止步,似怕回到当年,“我去过广州,也去过东北。现今找到了要嫁的人,孩子是个累赘。你能不能像当初养我一样,养了她?”
别墅那晚是谁带走的她,孔鼎义无心问了,答应了她这句话。
她明日即走。晚上,小孩子躺炕中央,他在西墙她在东墙。听孩子呼吸放缓,知道睡着,青青摸到孔鼎义被窝前:“凑近了说说话?”
容她钻进,从未熟悉的气味。她:“当年我爹把我扔给你,扔了,你就要呀?”“他给我磕过头了。”抵住她袭来的双肩。
她的额圆,悬月般静止。
“你是孔家人,跟你说说家里事。爷爷在二十九军没教刀,只叫士兵操刀时,随着口令,先跺脚再出刀。养成跺脚习惯,战场上刺刀近身,不自觉地会跳开半步。”
她:“破锋八刀不是咱家的?”
“世上本无破锋八刀,老白姓传说的。去过二十九军的武师多,都传过刀法,何止八刀?”
聊出许多刀法的事,后半夜,感她身子一松,知她睡着。
天明,送她走。送过两个村子,到大道口的大车店,给她雇了辆敞篷骡车。她坐在车尾,车动后,忽然扬脸:“爷爷把听水缸将裂的秘诀,传给了我。想不想听?”
孔鼎义追上。青青递手,他抓住她腕子。
她:“爷爷说一口缸就是一条命,裂了,等于花开。”
“花开什么声?”
她小臂一转,将腕上他的手脱落。
她的手在他脸前握成拳,随即张开,犹如花开。
指节间似有微声。
1952年2月,新政府枪毙了贪污官员刘青山、张子善,孔鼎义建了栋宽敞作坊。七月的一日,左眼夹单片放大镜,磨一块鸽子蛋大的碎玻璃,突然警觉抬头,见窗口站着一人。
那人头发花白,洗得褪色的蓝黑制服,口袋插两支钢笔。他进来,拿起工作台上一把杀猪刀大小的木尺,胸前比划:“记起我了?我女儿呢?”
他是青青的父亲,当年弃女时,曾向孔鼎义亮过刀。
孔鼎义哑了半晌,道:“领你看。”抢出门去。
他跟着孔鼎义上山,他现在是个下派干部,来村里搞土改,正是沈飞雪怕的人,一路客客气气,问了几次女儿近况,孔鼎义都是哑的。
至别墅,两人趴上围墙。
阳光妩媚,沈飞雪坐在轮椅上练着破锋八刀,有模有样,倾心倾力。远处几位戏子在排演,一个女孩坐旁边,是青青的女儿,已四岁。
她胖乎乎的,入迷观看。
孔鼎义指向她。
青青的父亲:“这么多年,她还没有长大?”
孔鼎义点点头。两个男人望着那女孩,都湿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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