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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谁才是大汗最爱的女人

        如此过了月余,转眼冬至。大妃果然命太监将九九消寒令特地用蜡黄金粟笺印了,分发诸宫,众人都道新雅有趣。因跟随大汗的侍卫赶回通报大汗已与贝勒于们离开了叶赫,不日即将回宫,诸妃都欢喜盼望,因此各宫各殿赶制冬衣,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频繁聚会,行酒取乐。

        这日哲哲正在细阅御膳房所备大汗回宫接风宴的菜单,小太监赶来禀报,说科尔沁草原吴克善贝勒携妹子海兰珠格格来拜。哲哲欢喜:“怪道昨儿灯花爆了又爆,原来应在今日。”忙叫快请入宫中相见,又命人去永福宫通知庄妃。

        庄妃闻讯大喜,她与哥哥姐姐几年未见,岂有不想念之理。因忙忙赶至中宫来与姑姑会合,见到海兰珠,并不及问候一句,投入怀中,两行泪直流下来,哽咽难言。吴克善也在一旁拭泪,又紧着劝慰:“自那年送妹妹大婚,距今已经整整十年,若不是宫里相见,都要认不出妹妹来了。妹妹如今大福大贵,做哥哥的看见,心里真是高兴。”

        哲哲也自动情,挽了海兰珠的手细细端量,见她虽然已经二十六岁,却依然美若处子,艳光夺人,叹道:“我天天想着你,前儿还梦见你小时候的样子来着,醒来还跟迎春说我梦见仙女儿了,今儿见着真人,竟比梦里的还要漂亮。”又指着庄妃道,“你妹妹比你小四岁,也就算是美人胎子了,我还说她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呢,这一看见姐姐,就又给比下去了。”

        海兰珠低着头,羞得满脸绯红,掩面低声道:“我哪里好和庄妃妹妹比?就是姑姑,虽然大我十岁,然而仪态端方,雍容华丽,也远不是我辈庸脂俗粉可以相比。”

        大妃越发喜欢,当即便命迎春收拾床铺,要留下海兰珠与自己同寝。又叫传命给吴克善另行布置住处,并传御膳房准备上等宴席款待贵客。

        海兰珠听了羞道:“这怎么可以?姑姑住在清宁宫,是大汗出入之地,我怎么方便……”说罢低了头捻着衣角,满面绯红。

        哲哲笑道:“你不知道,大汗秋围出宫已经几个月了,前儿侍卫说大概这一两天回来,等他回来你再另行安排住处不迟,或者就往你妹妹的屋子里去也好。”

        庄妃听了,立时便命忍冬回宫收拾。哲哲诧异:“哪里就急在这一时?”

        庄妃笑道:“姑姑忘了?我那里还住着那位主儿呢,地方又小,铺设起来不像姑姑这边方便;若是让姐姐和我同个帐子,又怕形迹过密,厚此薄彼,削了那位的面子;况且我也打算留下姐姐好好住些日子,所以倒要着实地收拾一番,怎么也要忙上三两天才妥当,不然赶明儿姐姐搬过去岂不着忙?”

        哲哲蹙眉道:“还是你的心思细密。我倒真忘了这一笔,如此说,珠儿倒是不方便往你那边去的。”

        庄妃忙道:“那也没什么不方便,偌大房子偌大炕,别说三个人,十个也睡下了。只是要重新打帐子着忙些罢了。”

        原来五宫布置相仿,都是里外两屋,一面是门,三面倒是炕,沿屋连成一圈儿,俗称“卐字炕”,摆着些炕桌炕柜,烟榻茶几,供着萨满神座。妃子们住里屋,丫环住外间。绮蕾入宫后,一直跟着庄妃住在永福宫里,两人各占一面炕头,并排一式一样放着两座寝帐。如今海兰珠来了,自然便须再腾一面炕出来,少不得要搬动家什,重新布置屋子。因此庄妃指挥丫环,钉帐子挪家俱缝被头,着实忙活了两天。

        哲哲更是将宫里所有办得出的精品佳肴悉命御厨拣最上等的一样样做来,换着方儿要海兰珠品尝,仍然把她当作自己当年离开草原时的那个小姑娘。她与侄子侄女睽隔多年,又见海兰珠出脱得天仙般模样儿,举止说话又可人心,最难得是天性里那一派纯真娇娜,柔和婉转,竟像是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一般,不由得人不变尽了方法去疼爱她。又知她自小体弱多病,见她行止轻柔,态度风流,凡饮食每样都只取一箸,浅尝辄止,便疑她不可口,又叫人重新换别的口味来。

        海兰珠笑道:“姑姑真是的,从见面到现在,一会儿茶点一会儿宴席,只是让人吃个没完,还只管问我爱不爱吃。我统共只得一条舌头一张嘴,吃这半晌,早已麻了,哪里还尝得出咸淡甜酸来,爱不爱吃也都不知道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哲哲也笑着,又命人沏了新采的菊花来漱口。看看时辰将晚,同她闲话一回家常,又喝了消食茶,便命迎春焚起香鼎,又叫太监给准备洗澡水。

        海兰珠从未见过太监,大不习惯,胀红了脸不肯抬头。迎春等大丫环都忍不住握着嘴笑,命小太监抬了水桶澡房门外侍候,亲自挽了袖子试过水温,款款地向海兰珠道:“格格放心,他们都是知道规矩的,只管侍候洗澡水、澡盆、毛巾、香皂、香水,只在帘外侍候,不会进里间来的。您看着他们觉得不好意思是不是?开始我们也别扭来着,后来才知道,太监根本不是男人,格格尽管使唤他们,就当我们一样看待好了。可有一样,我们做得的事情,他们都做得;我们做不得的事情,他们也做得。说他们是男人呢,少着样儿东西;说不是,可到底又比我们有气力,所以这汉人的宫里才养着好几万的太监呢。”

        海兰珠坐在椅上,见各人训练有素,井井有条,果然太监并不进门,一应毛巾胰子都用托盘转递侍浴宫女送进来,一一放妥,接着两个宫女托着只盛满各色花瓣的盘子走来,将花瓣抖落在木盆中,顿时满屋里香气氤氲,雾气蒸腾,令人如同置身在御园中赏花寻春一般,心清气爽,尘虑齐除;且迎春是姑姑身边的一等执事大丫环,如今亲来服侍自己脱衣,若再忸怩,只恐被人笑话小家子气。只得安心坐稳,由着迎春帮同素玛服侍宽去外边衣裳,露出紧身肚兜来。先前那两个撒花宫女便走来将毛巾在澡盆里浸透,扶起海兰珠胳膊来,一遍遍用毛巾轻轻擦拭、温润,然后打上胰子,再换过两条毛巾重新擦拭,如是三番,接着是背,然后是胸;上身清洗完毕,迎春便叫宫女换进新水来,却倒进另一只澡盆里,仍然以花瓣铺满,方换过毛巾清洗,这回,是洗下身的水。

        海兰珠一言不发,细心观察各人行事,暗暗记忆。全身清理一遍,迎春亲自捧了一只羊脂白玉瓶子来,说是玫瑰花露,盖子打开,只闻得一阵奇香扑鼻,果然是玫瑰芬芳。迎春将瓶中水均匀地洒在海兰珠身上,再用干毛巾将全身轻揉轻按,使肌肤吸收香泽,这才算是洗完了。宫女早已捧来一套绣花白绸衬衫,并一件绣花睡袄,说是娘娘所赐。

        海兰珠谢了恩,坐在椅上,由宫女拭干头发,编结发辫。这才缓缓问道:“那些太监……他们是汉人,又不是咱们家的包衣奴隶,从哪里来的?”

        迎春正有心卖弄,见问,一边用象牙梳子将海兰珠头发细细梳篦,将桑叶汁兑香料制的润发膏替她细细抹在头上,一边便絮絮地说些盛京新闻给她听:“要说他们的来历呀,还真是够写一本书的,说是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呢。这些人大多是自己动了刀子要往宫里自卖自身做太监可是没被收录的,也有一小半是宫里的太监老了或是犯了错儿被撵出来没地方去的,他们不男不女,无家可归,又没人肯请他们做工,便自己结帮成伙的,只在京城四处游荡,人称‘无名白’,自成团体,那病老残弱的,就乞讨为生,那身强力壮的,就敢明抢明夺。那年大汗迁都盛京,建了宫殿,名扬海内,那些人得了讯儿,便都成团结队地投奔了来,说既是宫殿,不能没太监,想在盛京里谋个职事。还是范文程大学士说了句情,说是如今有了后宫,不比从前游牧时候住帐篷,男侍多有不便,收些太监来做事也是有必要的,且他们对明朝宫事很有了解,说不定对大汗东征有帮助。这么着,咱们盛京宫里就开始用太监了。大汗安排他们住在崇政殿和凤凰楼之间的两排值房里,连系前朝和后宫,等闲也不往里边来的。”

        素玛听了咋舌:“我的妈呀,天下还真有那些人想银子想疯了,竟连男人也不要做,要自己割一刀做太监谋营生,可不应了那句话:不男不女,不阴不阳了么?”

        迎春笑道:“妹妹不知道,那太监做了大官的在汉人的宫里多了去了,叫做宦官,有财有势,连朝里一般的官儿都没有他神气。家里人非但不觉得丑,还以为光宗耀祖呢。所以才有那些人争先恐后,都急不耐地要捱了刀子去做太监,实指望一旦得势,好鸡犬升天的。”

        素玛道:“哪里有那样稳妥的发财法子,就是做太监也不敢保一定会做宦官的,一百个里头也未必遇上一个,何况做不成的?既然有‘无名白’那样的说法,自然是做不成太监的半截子人多了去了,怎么世人还不惊醒,还会有那些傻子动刀动枪地往宫里去碰运气?”

        迎春笑道:“动这想头,自然是因为没有别的活法儿了。天上仙宫,地上皇宫。天上的仙宫什么样子没人见过,地上的皇宫如果进得去,自然人人都想着要进去的,哪里还管捱不捱刀呢?别说北京的皇宫了,就是咱们这盛京的汗宫,打一建立起来,每天就不知有多少人想尽了法子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呢,要不哪里来的这些太监。我听那些太监说呀,有些明宫里的太监或是犯了事,或是年老多病被撵出来,都不愿意走的,大冬天的也抱在一起守在宫门边儿上,缩在宫墙根儿底下,痴心想着皇上哪一日出宫遇上,或许天可怜见的还会开恩叫他们回去,有些守着守着,就那样在冰天雪地里冻死了。”

        素玛焦急:“呀,那不是白死了?”

        迎春笑道:“可不白死了怎的?其实,别说皇上等闲不出宫,就算真的会出宫,侍卫也必先清道的,哪里会让他们见着皇上真面呢?有些太监在宫里做了一辈子,到老到死也没见过皇上的面儿——别说太监了,就是宫女,白守在宫里几十年没见过皇上的也多着呢。”

        素玛益发惊叹,啧啧道:“那皇宫该有多大呀。比咱这宫还大么?”

        迎春道:“到底有多大我也没见过,不过听那些太监说,北京的皇宫有房子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一个宫殿的房子都有咱们整个宫殿大,那整个皇城该有多大,真是想也想不出的。只盼咱们大汗早日打赢了明军,或许今生还有缘法可以亲身进皇宫里看一看,走一走,那才真是万世的荣幸呢。”

        海兰珠听到这里,暗暗惊动,脱口问道:“大汗要打进北京城么?”

        迎春笑道:“大汗这些年里和明军不知打了多少仗,虽然以寡敌众,到底打个平手,兵力非但不减,军心不但没弱,反而越来越壮大了,就连明军队伍里也天天都有自愿投奔来的。照这样子,大汗打进北京皇宫的日子也不会远了,大汗迟早是要做汉人的皇帝的。”说到这里,又看着海兰珠抿嘴儿一笑,恭维道,“看娘娘对格格这样喜爱,是一定要留格格在这里长住的,到时候格格自己慢慢儿地看吧,好玩的故事多着呢。哪日得闲,叫个太监进来问着他,那说得才叫好听呢。”

        一时打扮妥当,迎春和素玛一边一个引着海兰珠回到清宁宫来,哲哲早挽了手赞道:“这美人出浴,洗去一路风尘,就更加脱胎换骨,连仙女儿也比下去了。”

        直到睡下,犹赞不绝口,一个劲儿地说:“海兰珠,你是我的骄傲,是我们科尔沁草原最当之无愧的公主,你天生最应该得到最好的。告诉姑姑,你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要让大汗想办法帮你摘下来。”

        然而这段话带给海兰珠的却不是感动而是感慨,这一整天下来,每个人和她谈话时都不住地提到大汗,尽管皇太极不在宫里,可是他的影子无处不在,让海兰珠觉得窒息。她不禁想起当年姑姑致信科尔沁,最初指定的新妃子原本是自己,然而自己立誓要嫁就嫁给天下最优秀的男人,因此任性拒命,而父亲也着实舍不得自己远嫁,受那长途跋涉之苦,便以妹子大玉儿替了她。

        至于那个最优秀的男人到底是谁,是什么样子,海兰珠心中其实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她只是朦胧地觉得,总有一天那个人中之龙会从天而降,带着无限荣光来迎娶自己。许多年过去,她出脱得越来越美丽,岁月与风霜都不能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她依然骄傲、纯美、艳丽无双,但是那个最优秀的男人,却始终没有出现。她渐渐以为上天生出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儿根本是个奇迹,举世并没有可以和她匹配的男人。但是现在,她却突然明白,那最优秀的男人正是皇太极,这草原上的雄鹰,天下无敌的英勇汗王,中原未来的君主皇帝。

        每个人都在议论大汗,男人服从于他,女人邀宠于他,姑姑向自己表示怜爱的方式是要替自己向大汗请赏,可是,可是自己为什么不可以由自己来完成这赏赐,而要假手于人呢?男人通过征战而获得天下,女人却通过男人来达成一切。她要的,不是天下的财富,不是无上的权力,而是掌握着所有权力和财富的那个男人。

        海兰珠在盛京宫里的第一晚,彻夜无眠。

        且说各宫嫔妃听说庄妃兄姐来拜,早知海兰珠是草原第一美人儿,便都捏个因由往清宁宫请安,见到海兰珠,俱咬嘴咂舌,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妙人儿,要不是亲眼看见,再不能相信的。”

        惟巴特玛拍掌叫道:“娘娘这位内侄女儿的模样儿,打眼一看,倒不像庄妃的姐姐,倒像是静妃的姐姐。两人在一起,活脱一对同胞姐妹。”

        众人细看,也都说像。哲哲笑道:“我说呢,昨天见她时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总觉得说不上哪里有点像一个人,还只疑心是把她小时候的模样儿记在心里,也没细想。经淑妃妹妹这一点破,还真是的。”

        海兰珠听了,便留心向绮蕾多看两眼,果然面目依稀,似曾相识,不禁心生亲切之感,微笑着过来再度行礼问好。绮蕾也温颜还礼,两人执手对面而立,便如照镜子一般,看得众人都笑了,说这个情形,该让画工一笔不差地描画下来才好。惟有大玉儿却一言不发,面色尴尬。

        按说后宫佳丽无数,大妃哲哲虽已年近四十,然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难得那一种母仪天下的从容态度,无愧中宫正妃,雍容华贵;娜木钟艳丽无端,巴特玛温柔淑媚,大玉儿英气勃发,绮蕾更是淡雅中见冷艳,不似人间凡品,其余嫔妃贵人也都春花秋月,各擅胜场,然而与海兰珠比起来,竟俱都相形见绌起来。只觉她竟不能以年龄、胖瘦、甚至美丑来评价,无论什么人见到,脑里只留得一个词:妙人儿。

        海兰珠的美已经不是眼睛怎么样的亮,嘴巴怎么样的润,皮肤怎么样的吹弹得破,腰肢怎么样地柔软纤妙,甚至不是明眸善睐的眼风,花娇柳媚的神情,不是应对得体,举止合宜,而是这所有的细节融合在一起,汇聚成一种气质或者一种气息,渗透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再自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让周围的人感觉到。

        最难得的,是她态度里的那种可亲,你只要和她呆上一会儿,说几句话,或者只是盯着她看上几眼,就会被她的那种魅力所感染,不由自主地对她体贴怜爱起来。她是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二十六岁的女人,没有女人会比她更像是一个女人了;同时因她生得弱,自小娇生惯养,父母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宠大了的,从未经过什么烦恼忧愁,虽然已不年轻,举止作派中却有一种天然的稚气,孩子一般的天真和依赖,却又不是矫揉造作,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生怜惜,对她予取予求,百依百顺。

        因此诸宫嫔妃都情不自禁,各自取出自己心爱之物来赠给海兰珠做见面礼,娜木钟是一对翡翠蝴蝶并一串大东珠项链,巴特玛是金钏和银手络索各一对,其余诸妃也俱有所赠,无非珍珠玉器,玲珑如意,惟绮蕾与众不同,是一本早已失传的孤本曲谱,珠光宝气,倚红偎翠,顷刻堆满了一桌子。

        海兰珠谢礼不迭,命素玛取出所备锦盒来一一还礼,诸妃见每个盒子上都以金锁片镂出各宫名讳,所有嫔妃连同格格们无一遗漏,知道对方礼数周到,早有准备,自是重视尊敬之意,都觉欣喜钦佩,说到底是位格格,真正识大体懂规矩的。

        惟有娜木钟却比别人多个心思,私下里向巴特玛道:“别看她们现在笑得开心,改天不知怎么后悔呢。”

        巴特玛奇道:“你这话没道理,兄弟姐妹久别重逢,自然开心,哪里有后悔的道理?”

        娜木钟叹息道:“说你呆,真就是个呆子。你想啊,大汗那贪新爱花的性子,要是见了海兰珠,还不得纳为妃子才怪。到那时,就是她们姐妹姑侄反目的时候了。”

        巴特玛担起心来,道:“果然那样,我们可怎么好呢?”

        娜木钟冷笑道:“有什么好与不好?一个绮蕾已经进宫了,还在乎多来一个海兰珠吗?左右这阵子大汗的心思不在你我身上,乐得看她们争个头破血流,我们才来收拾战场呢。”

        隔了一日,皇太极率队归来,见过大妃,即往永福宫来。庄妃特意奉上众人所联诗句,大汗见了,果然欢喜,道:“我不在宫里,众爱妃就是要这样彼此和睦,想些消闲解闷的游戏来才好。”又特意指出“天下三分明月夜,一生襟抱未曾开”两句有大志向,说:“倒像我的口气。只是后一句‘无情有恨何人觉’怨气重了些,不过有结尾一句收归到深宫怀君上头来,也就算还好。”又称赞九九消寒图题得别致。

        庄妃得意非常,原本还要细说给他哪一句是谁的提意,哪一句当时大家如何批评的,但皇太极早已丢开来,只管执了绮蕾的手嘘寒问暖。问三句,绮蕾只好答一句,悉由亲随侍女朵儿代为回答。皇太极亦并无不喜,仍然和颜悦色地,又叫太监将打赏绮蕾之物送上,果然是一顶作工精美的虎皮帽子,道:“这是我亲手猎的老虎,当地官儿找的巧手女工做的帽子,给咱们未来贝勒的。”

        绮蕾谢了赏,令朵儿将帽子收好。

        庄妃这方捉空告诉哥哥姐姐现在宫中,又道海兰珠就住在清宁宫里,问大汗刚才可见了没有。

        皇太极并不以为意,只摆手道:“等下接风宴上一起见好了。”

        庄妃听了,却另有一番心思,因又问道:“我哥哥说起那年送我成婚时曾和十四爷比马,输了半个马头,至今还耿耿于怀呢。这次来,除了给大汗请安送礼外,还想再与十四爷比马,看看有没有长进。不知十四爷随大汗一同回来没有?”

        皇太极道:“他另有公干,先我几日回来,已经又出发了,你在宫中没有听说么?”

        庄妃大失所望,既担心前线战事,又恨多尔衮薄情,顿时哑口无言。

        幸好皇太极并不留意,仍含笑向绮蕾道:“我听礼部说关睢宫已经筹建得差不多了,只等开了春,草木花发,就可以迁进安住了,不如爱妃与我同去游赏一番可好?”绮蕾形容散淡,无可无不可地,命朵儿取了披风来,便与皇太极同去。

        庄妃一番殷勤,忙这半晌,然而皇太极匆匆来去,竟连一盏茶也不肯坐下共饮,从头至尾,只顾与绮蕾话旧,眼角也不向她略转半下。这一场冷落,竟比以往逾月不肯临幸永福宫还更加叫人羞愧。想自己枉费一番苦心,将绮蕾约束在宫里居住,原指望可以分一杯羹,吸引皇太极的目光,如今看来,竟是全盘皆输。皇太极在永福宫出出进进,眼里只有绮蕾一个人,自己偌大个人站在他面前,竟好似透明一般;现在已是这样,日后绮蕾搬进关睢宫去,自己岂非连大汗的面也见不到?

        又想多尔衮既然回过盛京,又明知皇太极不在宫里,竟然不肯与自己见上一面,便连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真也薄情得很,因此一腔情怀冷落,满腹相思成空,顿时郁郁起来。自觉进宫以来,明争暗斗若许年,大事小战经了不少,竟数这一遭输得最为彻底,简直不消一兵一卒,已经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同样是女人,绮蕾就这般受人怜宠,自己就如此微不足道,情何以堪?她大玉儿绝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只要她自己不认,谁敢宣布她输?

        虽然表面上声色不动,然而一场紧锣密鼓的备战号角已经在内心吹响,大玉儿慢慢地握紧了拳头,她知道,一场真正的战斗,这就要开始了。

        恰时丫环报说大妃娘娘亲自送海兰珠格格搬过来了,大玉儿忙迎出门外,果然见哲哲携着海兰珠的手过来,迎春并素玛带着三四个丫环捧着些包裹妆镜跟随其后,俱是海兰珠日用之物。大玉儿忙命忍冬接过来,寝帐被褥早已准备妥当了的,便将海兰珠的衣物妆饰一一收拾整理。

        哲哲道:“大汗刚才打个转儿就说要往永福宫来,我本说带珠儿过来拜见的,怎么他倒又走了?”

        大玉儿冷笑道:“大汗么,他哪里呆得住?早和绮蕾逛关睢宫去了。”

        哲哲蹙眉不喜,悻悻道:“他会逛,难道我们是不会逛的?迎春留下帮忍冬一起收拾吧,我们几个都站在这里,帮不上忙,又转不开身。珠儿来了几天了,光忙着说话,都还没好好走走看看,这会子反正无事,不如也逛逛去。”

        海兰珠拍手道:“好啊,我老早就听说凤楼晓日是盛京城里最美的奇景,来这里几天,还一次没有上过凤凰楼呢。姑姑这便带我去好不好?”忽又犹疑:“大汗刚刚回宫,我不好好呆在屋里等着召见,倒四处走动,未免失礼,回头叫人家笑话到底草原上来的,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

        哲哲笑道:“那是你多心了,谁敢笑话咱们?至于大汗,等下家宴上总要见的,这时候巴巴地等着,倒觉焦心。”三人遂牵衣连袂而去。

        且说皇太极携着绮蕾一同进得关睢宫门来,但见奇花异草,曲径回廊,并有池塘丘壑,假山浮亭,隔水一间亭榭遥遥相望,风里雾里,依稀如画,不禁触动情致,反复吟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指着一带松梅道,“古人说梅畔抚琴,松畔闻筝,所以我特地命礼部在此植松种梅,以不负爱妃弦索,你喜欢么?”

        绮蕾敛衽谢恩,望着对岸,温婉地说:“大汗看这一天秋气,半箭湖水,倒让我想起另一首诗,似乎比《关睢》更加应景。”因朗朗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她自从那场大病后,原本一直面色苍白,羊脂雪玉一般,然而如今身怀六甲,双颊凭添几分血色,更加艳压桃花,明媚不可方物。

        皇太极痴痴相望,但觉观之不足,情难自已,叹道:“这首诗里写的女子,真像是你,不管我怎么样追求接近,你却永远好像若即若离,宛在水中央。”握了绮蕾的手,情深意长地说:“爱妃,你知道吗?我在围场上的时候,每射出一箭,都在想着,这是我在替我的爱妃射猎,我要把最好的一切都赢来送给她。白天骑在马上,我想着你;晚上睡在帐篷里,就更加想你。在梦里,我看到你对我笑,眼睛黑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你的笑容可真美呀!”他停下来,充满希望地问:“静妃,你能对我笑一下吗?哪怕一下也好。只要你肯对我笑一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然而绮蕾只是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婉言谢道:“大汗赏赐我的,已经远远比我所要求的多得多了,就好比这关睢宫,应有尽有,我还能要求什么呢?”

        皇太极大失所望,思及绮蕾自进宫来,不苟言笑,无论自己怎样要求于她,终不肯展颜相报,然而自己却仍不能忘情于她,竟像是前世欠了她债一般,也算一段孽缘了。

        一阵风声鹤唳,绮蕾微微打了个寒颤,皇太极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觉得冷?你身子不便,千万不可着凉。我们先回宫歇息吧,等下接风宴,还要费精神呢。”亲自把臂相扶,仍然自来时的门里走出。方出院门,已经一眼看到了站在凤凰楼上的海兰珠。

        那科尔沁草原上艳名远播的凤凰女,就站在凤凰楼上飞檐斗角的金铃下面,微仰着头,双手抱在胸前,仿佛在为盛京宫殿的宏伟建筑而惊叹。哲哲和大玉儿陪在两旁,分明是正引着她四处游览,看到皇太极时,三个人一齐站在楼上弯身行礼。

        皇太极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海兰珠,觉得炫惑。夕阳镀在她身上,却无由地却给人一种夜晚的感觉,仿佛珍珠刚刚自她的蚌壳里走出,身上洒满星光。

        那珍珠女郎吸尽了天地精华,缓缓站起身来,拾起长长的裙裾,袅袅娜娜,自凤凰楼上拾级而下,只见她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身上披着秋香色遍地金妆缎子鹤氅,下着湖绿宫锦百褶裙子,摇摇摆摆,弱不禁风地,走到大汗身前一尺的距离,莺莺呖呖地问一声好,便柳插花摆地叩拜下来。

        皇太极亲手挽起,只觉触手暖玉温香,他惊奇地发现,海兰珠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像绮蕾,然而却远比绮蕾多着一份可亲可爱,不禁一时有些失神。

        海兰珠缓缓抬起头来,明蛑皓齿,莞尔一笑。皇太极益发惊动,那笑容,分明就是他梦中的绮蕾。他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梦境,竟然在海兰珠的身上借尸还魂。那一刻,他几乎无法分清,他身边的两个女人,究竟哪一个绮蕾,哪一个是海兰珠。

        然而海兰珠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从这一分钟起,她要让自己成为,大汗心中最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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