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暗恋者是哑的,那么,被爱的那个人,便是盲的。
克凡踢踢踏踏地自楼上下来,心爱立刻仰起了脸,送上一个阳光灿烂的笑。
满堂少男少女喝一声彩,起哄地鼓起掌来,七嘴八舌地叫着:“男主角出场了!”“有请金像奖新任影帝卢克凡先生!”“欲知明日之星,且看克凡风采!”
这已经是另一年,另一个宴会了。是在克凡的家里。两家的格局相似,而装饰大不同。甄家是欧洲风,一切新派;卢家却是古典怀旧色彩,满堂明清家具,甚至还有一面玳瑁镶的牡丹亭游园翠屏。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云霞翠轩,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屏里屏外,都是一般的红唇绿鬓,锦绣年华。
克凡无心向学,没有考取重点高中,却瞒着父母偷偷报考了艺校表演系。等到录取通知书寄到家中的时候,保守持重却又开明善良的卢教授夫妇也只得面对现实了。两夫妻一生严谨,好为人师,生下儿子来却丝毫不像自己,轻佻风流又好动,简直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卢妈妈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好姐妹说:“我们克凡要是能有一半像你们心爱就好了。别看心爱一天正规学校也没上过,我敢打赌,她要是考学,准比克凡强十倍。克凡简直就不是个读书种子,光知道玩,叫他做功课就喊困。”
甄妈妈不同意:“好玩有什么不好?至少他是个正常健康的人。心爱太安静了才叫人担心呢。”
卢妈妈便充满怜惜地叹:“心爱真是可惜了。聪明又漂亮,要是能开口说话,简直就十全十美呢。”又安慰姐妹,“这也是天道平常,不肯让一个人太完美了的缘故。女孩子生得太美,便容易惹事;要是又够聪明呢,简直要天妒红颜的。所以她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倒是多福寿的。”
这念头在甄妈妈心里不是一天两天了,听着自然服帖,不住点头。她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成人,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清秀,心里总是喜忧参半。一美遮百丑,更何况女儿的画越来越出色,又薄有家资,找个相匹配的人家应该不难吧?女儿出生后,家境一天天好转,甄先生下海从商,做什么赚什么,高兴得一个劲儿说这女儿真是父母的幸运星。然而越是宝爱这个女儿,就越担心她将来会受委屈。最恨那种瞎子配瘸子,天聋对地哑的说法。心爱这样一个可人儿,又怎能与残疾人为妻呢?唉,刚说恨人家瞧不起心爱残疾,自己倒又轻视起残疾人来了。想着,便吞吞吐吐地试探着:“唉,你说得轻松,要是让心爱做你的女儿,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我早说过要把心爱和克凡对换的。我要是有心爱这么个女儿,可以少操多少心。”
“那把心爱送给你做儿媳妇好了。”甄妈妈打蛇随棍上,“我有克凡这么个半子,你有心爱这么个干女儿,就当咱们对换了,怎么样?”
卢妈妈不慌不忙,兵来将挡:“求之不得,只怕我们克凡没这个福份。要是他们两个愿意,我才巴不得呢。”
做超市老板娘的甄妈妈到底不如当大学语言老师的卢妈妈口才便给,说了半天话,竟一句也做不得准,只得随意笑一笑,仿佛刚才只是玩话,当不得真的。虽然偏袒女儿,可是若说让心爱嫁给克凡,她却也觉心虚:克凡那孩子,鬼精鬼灵,小小年纪已经有数不清的女朋友,怎么会看得上自己的哑巴女儿呢?及至听说克凡考取艺校,打算当电影明星,就更加死心,再也不做联姻之想了。
心爱心里也知道,克凡这一走,见面可就更难了。他们两个人的路越走越远,天天见面已是咫尺天涯,何况当真天各一方呢,他还不得把她忘光了?
还只是刚刚考取,还没来得及报到,克凡的脸上已经是一片要飞的光彩,充满未来之星的骄傲与自信。而心爱也衷心相信,克凡一定会成功的。他要当演员,就一定会成为男主角、大明星、天王、影帝。克凡会红的,一定会红的,大红大紫,红得发紫。到那时,她还有什么机会赢取他的心?
看着那些花蝴蝶一样的女生纷纷围在克凡身边道离别之情,她恨恨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苦于不能表达心愿。
然而天下所有的暗恋,岂非都是心里有却口里说不出的苦呢?
陪在她身边的仍是老好李远征,他以全校第二名成绩考入重点高中,未来的路已经很清楚:上大学、留校读研、出国留学或者继续攻博,然后找一份高薪优差做打工皇帝。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要做好孩子好学生好朋友好先生的,再出格都不会有大错,李远征就是这种人。
他絮絮地告诉心爱自己的假期计划:“明天我就要去大连舅舅家,住满一个月才回来。终于可以在真正的大海里游泳了,想想都激动。舅舅还说要带我去小平岛打鱼,跟真正的渔民们呆几天。舅舅说那边的人一边赶海一边生吃,是真正的海鲜。年年寒暑假都要补课,我终于要过一个真正的假期了……”
心爱微微笑,李远征是一个“真正”单纯、“真正”善良的人,因为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如此多而容易的“真正”。
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来是小慧来了,穿着带泡泡袖和蕾丝花边的公主裙,还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她同克凡到底是和好了。在心爱去不到的地方,他们重新走在了一起。
心爱想象小慧曾经是怎么样地闹别扭,哭哭啼啼,梨花带雨;而克凡是怎么样地赔小心,说笑话,赌咒发誓,一如宝哥哥之于林妹妹。
宝哥哥。林妹妹。自己才是他的妹妹哦。自己才是和他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呀。可是,他看不见自己,不愿意理睬自己,只当自己是家里面可有可无的一件摆设,并且同所有的摆设一样,没有声音。
心爱落寞地低了头,不愿意看到小慧的占尽风光。然而小慧偏偏不放过她,竟然分开人群直奔向她,扎在马尾松后的丝巾蝴蝶翅膀一样地扑扇着,嘻嘻哈哈地问:“咦,你们聊得好热闹呀,在说什么悄悄话?”语气里满是揶揄嘲讽,“悄悄话”一词又故意加重了语气,旁边也就有人凑趣地笑了起来。
李远征愠怒地瞪了小慧一眼,拉起心爱说:“我们到那边坐。”
“李远征你别走。”小慧挡前一步,“跟我们一起玩真心话大冒险。”
“真心话大冒险?”李远征犹豫,“你们人数不是够了吗?”
“人越多越热闹嘛。”小慧不由分说地拉着李远征便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心爱,“喂,帮我看着咪咪。”说着,顺手将那只猫塞进她的怀中。心爱一个措手不及,猫爪子在她手上锋利地划过,不禁疼得轻呼一声,猛推开小猫,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的蠢相逗得小慧一阵夸张的大笑,旁边的人又跟着笑起来。心爱小脸胀红,转身要走,却被克凡拉住了,仍然抱起小猫放在她怀中:“心爱,你反正没事,让小猫陪你玩一会儿吧,我和小慧要做游戏。”
他要和别的女孩子做游戏,却让她来看猫,还美其名曰让小猫陪她玩儿。这狠心凉薄的美少年哦。
心爱内心刺痛,看着那只小猫,雪白,美丽,两只眼儿一蓝一绿,微微开阖,同它的主人一样骄傲。她抱起小猫,宛如抱住一颗温热蠕动的心,默默地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上来。
卢家的阳台布置得十分清幽别致,摆满了芭蕉、橡皮树等常绿植物,茑萝和紫藤彼此纠缠错落,曼妙地爬满了栏杆,从枝叶间探出千百个累累垂垂的花头,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型植物园。
心爱抱着小猫安静地坐在这道天然屏障的后面,客厅里的热闹不属于她,这里才是她该在的地方。
人们在客厅玩游戏。说话的游戏。她不能介入。
她介入不了她表哥的世界。他的世界,对她关上了门,把她和猫留在一起。
心爱有些怅然,今世的卢克凡哪一点像前世的大少爷呢?大少爷深沉、持重、风度翩翩,何曾这般轻佻张扬过?
那时候,大少爷在北平上学,每年只有一寒一暑两个假期才回来,那便是她的节日了,简直每一天都值得大书特书的;一旦假期结束,大少爷上学去了,日子便显得有些长,总是夜里等不到天明,日里等不到天黑。
其实便是大少爷在府里的日子,他们也难得见面。他总是不开心的时候居多,但又并不为着什么具体的事,也不见他同家人有过争吵。只有一次她听到他同老爷在小声争执,好像是他偷偷参加了一个什么帮会,而老爷不许可。
偶尔他也会在家里见朋友,谈些时局政治之类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字眼里常常夹着些什么“三民主义”、“共产主义”,又是什么“自由进步”、“科学救国”,要么,便大声背诵:“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走……”
每当这种时候,他的表情便很激动,眼神里有令她恐惧的燃烧与热烈,同时,又充满了为她不解的深刻忧伤。
于是她便也觉得了忧郁,并且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为难之处,像他这样的人,高贵、博学、健康、富足、应有尽有、并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又有什么愁烦是不可解决的呢?
他的深度和气度其实并不是她所能理解和体会。但是这没关系,丝毫不影响她对他的崇敬爱慕。事实上她早已将他神化,崇高圣洁得甚至没有了瑕疵,也就一并隔绝了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心爱一惊,背上冷汗沁出。怎么可以怨尤?她来到今世的理由,不就是为了大少爷、为了她迟醒的男女之情吗?整个前世,她活在懵懂之中,至死方明晓爱的真谛。于是,她穿越阴阳生死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同她重圆南柯梦,再续前生缘。
她爱他。无论他是大少爷还是克凡表哥,只要他还是他,她便会爱得义无反顾。
爱他,是她的使命,目标,以及全部的生存意义。
心爱流下泪来,泪水落在风里,不等吹干,又有新的泪落下来。这时候,她听到身后有说笑声,好像是表哥和小慧。她本能地躲在一丛绿色植物后面,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不愿意让自己的失意落在小慧的眼中吧?
明明是表哥的脚步声——即使夹在千军万马中,她也可以分辨中他的所在——可是,他们停下来,却再没有任何声音。心爱觉得奇怪,轻轻拨开芭蕉叶向外看。天哪,她看到了什么?表哥和小慧竟然在接吻!这是他们的初吻吧?热烈、笨拙、羞怯、而充满探索性。“哦,克凡……”她听到小慧这样叫着表哥的名字。而表哥在回应:“慧……”后面的话被新的吻代替了。一对年轻的小恋人鱼儿一样又吻在了一起。
心爱只觉得喉头一腥,全身的血都在翻腾上涌。离别的忧伤已经让她不堪重负了,而他,还要给她如此新鲜的刺激。仿佛有一柄锐利的尖刀破空而来,直插她的胸膛,而他还要微笑着握住那刀柄,将刀尖推得更深入一些。
疼得泪也流不出。她嗅到浓郁的血腥味绕树而来,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扣紧。
“喵呜——”一声锐叫,波斯猫的利齿恼火地嵌进心爱的手背,她的手一松,那只猫再度自她怀中惊惶逃逸。
“心爱?”是表哥惊讶而羞涩的呼声。
“咪咪——”是小慧气急败坏的叫声。
然而心爱一概听不见。她亲眼看到了大少爷最直接的背叛。
她为了他从生到死、死而复生,只是为了要同他在一起。而他,却要在她的面前,血淋淋地与别的女人拥吻!
十四岁女孩子的单纯,四十岁女人的妒忌,同时在她的身体里交织迸发,那一种痛楚的力量,令她难受得百死莫赎。她真希望在这一刻死了,不要见到这一幕。虽然一直都知道表哥花心,小小年纪便风流自许,可是毕竟当他年纪轻,只是个孩子,不与他计较。然而现在,他竟然同别人亲吻。那分明是一个大男人了。
她看到他唇上软软的绒毛,哦他就要长成一个大男人了,他与别的女人亲吻、恋爱、并将结婚生子,白头偕老。
那么,她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你欺负我的猫!”小慧去而复返,指住心爱质问,“你把我的猫找回来!”
克凡脸上的红晕未退,还在被初吻陶醉着,见不得小女友受一点点委屈,忙拥着她的肩呼寒问暖:“小慧,怎么了?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她欺负我的咪咪。”撒娇是女人的天性,小女生借题发挥地娇呼着,“她把咪咪打跑了。我追也追不回来。我不管,你要赔我的猫。”
“好,我赔,要是找不回咪咪,我找十只波斯猫来赔你好不好?”克凡眉花眼笑地哄慰着,分明享受这个游戏。
“我才不要别的猫,一百只猫也比不上我的咪咪。”小慧不依不饶地撒着娇,在克凡的怀里扭着身躯,“我要她赔。你问她,她怎么着我的猫了?你问她。”
“心爱,你干嘛欺负小慧的猫?”克凡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着。
心爱紧抿着嘴,生怕一张开就会吐出血来。怎样的羞辱——竟然向一个哑巴问罪。他要她怎样答他?
她看着表哥,想要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看在他心里,她到底有没有一点点份量?他是大少爷的转世哦,怎可以对她没有一丝半毫的怜惜记忆?
然而克凡根本不看她。克凡的质问只是一种姿态,为小慧做的一场秀。他明知道表妹不会说话,不可能回答他,他安心冤枉她,坐实她的罪。他质问了她,便是在指责她,斥骂她——以此,来讨好小慧。
他拥抱着小慧,哄着,劝着,逗着,眼里全然看不到其他的人。他从来都没有当心爱是一个有血有肉知冷知热的正常人,她不会说话,她是残疾的,于是她便不该得到尊重和公正是吗?
心爱的心已经裂成千片万片,血流成河。但是,他看不见。
他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如果她是哑的,那么,他,便是盲的。
克凡追着小慧跑远了,心爱咬紫嘴唇,心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她只觉得整个身子腾起在半空,随风摆荡,飘渺无依。她看到了天使与魔鬼,忽然无比愤怒,他们看着她的受辱,居然袖手旁观,毫不怜惜。
然而不等她投诉,天使已经抢先开口解释:“你学过古文,一定会背那篇文章,‘天欲降大人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要知道,一切是暂时的,一切都是历练。”
魔鬼亦帮腔:“他们冤枉你,他们的罪孽便加深,离我更近一步。等到他们大去之日,他们的灵魂将被我收留,你不必为他们的罪恶难过,而应该为自己高兴才对。”
心爱哭笑不得,天使与魔鬼都是引导者,要么引导人向善,要么引导人犯罪,不论结果,他们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因此口才也不相上下。若想同他们辩论,岂非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何况她根本没有辩驳的能力——他们没有给她这机会,在她出生之前便没收了她说话的权力,并美其名曰暂时保管。可是,这是多么漫长的暂时?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还给她巧舌如簧呢?
她用执著的眼神注目着他们。
天使明白那眼中的疑问,安慰着:“快了,快了,你很快就可以开口说话了。”
“到你成人日那一天,你便有新的人生。”魔鬼亦承诺。
成人日?心爱不解。
魔鬼嘻嘻笑:“人的出生根本是一场血光之灾,重获新生自然也差不多。你这么聪明,不用我明说吧?”
偏偏心爱仍然不明白,但是天使和魔鬼已经不理她,顾自转身离去。任她在身后拼命地摆动双手,他们只是看不见了。正如克凡,只要背转身,就再也看不到她。
一个哑巴,除非与人面对面,或是高高在上,有什么方式可以让人注意她?
心爱停止徒劳,若有所悟。
“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
那声音本身已经像是一个幽灵,蛊惑她,引诱她,她辗转反侧,不可思议地不安定。一颗心,一颗情窦初开的心,在雨夜里有不可言说的动荡,纠缠挣扎如惊蜇之蛇,几乎抽搐。
她嘤嘤哭泣,充满不情愿不甘心不罢休不足够。雨在帘间,泪在枕畔,同样的絮絮潺潺而无休无止。
这哭声,竟不知是来自杏姨娘还是甄心爱?
雨水引发了连年的洪灾,难民流离失所。卢府并没有被淹,但是老爷害怕会被饿红了眼的饥民骚扰,决意带家人南下。很金贵的车票船票,故而要很仔细地挑选随从的人。太太和少爷小姐们自不消说,但是下人也总要带几名,好沿途照料坐卧——这便很费神了,带哪一个不带哪一个,点头或摇头间,便是某一个人的一生。还有李管家要不要一起带着走?不带,许多事要倚仗他,没他在身边会很不方便;带着,偌大卢府交给谁打理?除了李管家,更有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决断?
所有人都为了走或留的事劳神。走不了的人叹自己命苦,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再搏一搏;走的人又愁着要带些什么东西随行,这一走不知何时回来,多少身外事放不下?老爷和太太挑选了一男一女两个下人随行,克颜小姐和克靖少爷也都要求一人带一个,老爷觉得人多,要他们只带一个走,两人便又争着要带自己的丫头,最后还是大少爷克凡说了句:“就随他们好了,反正我不需要人服侍,就是一个人走。”这才不吵了。
兵荒马乱里,惟有杏仁儿不关心,不紧张。走或者留,她都没想过,只是等着别人来安排她;及至老爷说要带她走,叫她收拾东西,她也没头绪,自觉并没什么东西特别重要,并没什么不可留下,遂表现出令人诧异的从容。
然后便上路了。打头阵的是大少爷克凡,李管家到底还是留下来,所以一应联络应酬的责任便都压在了大少爷身上。他的嘴角很快起了泡,血痂结在唇上,下巴青青的都是胡茬。杏仁儿看着,很是心疼,恨不能替他分担。弃车上船,少爷呼喊着:“一个跟住一个,大家小心不要走散了。”她在万头攒动中寻找他的身影,追随他的脚步,体味他的气息,感受他的领引。他们时时被人群阻断,但是最终她总能找到他,几乎是没有道理地、凭着本能的感觉。
虽然是上等舱,可是因为客人太多了,而海员却太少,已经没办法维持秩序,也没办法分清阶级,只要上了船的便都是客人,这时候谁的钱多一点或少一点已经没什么分别,只要手中握牢一张船票,便是众生平等。
每个人都只得方寸之地,横七竖八地胡乱倚坐着,比下等舱好一点的地方只在尚可以铺下一张床褥容自己躺稳。有些更讲究的,便找地方挂起帘子,把自己这一组人同别的家庭分开。没多少人说话,只除了孩子在哭,可是舱里仍然拥挤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嘈吵。所有人都灰败而疲惫,连克靖都被自己无休止的抱怨诉苦给累着了,厌倦地闭上了嘴巴,一并连眼睛也不肯张开;克颜在默默地哭泣,用她的宽檐纱帽遮着脸;更有许多人晕船,又呕又吐,连太太和克凡少爷都不能例外。杏仁儿反而没什么事,一路都在帮着照料病人,端茶送水地,走在船舱里如履平地。
大少爷没有带自己的下人出来,于是杏仁儿照顾他便显得理所当然——即使不是那么理所当然,她自己也劝自己相信这是很正当的,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他吐得连话也说不出来,苍白了脸,有气无力地看着她,既不能感谢,亦不能拒绝。她替他揩面,喂他水喝,一点也不觉得腌臜,反而心里充满前所未有的幸福平和。她闻到他的气味,这样亲切熟稔,酸馊的呕吐物中,她竟然可以闻到桃花香气,一如当年她与他在桃花林中共舞时闻到的那样。
她终于又接近了他。她已经很久没有同他这样亲近了。她竟可以这样近地看着他,照顾他,扶着他的头,替他擦去嘴角的唾涎,将水和止吐药一勺勺喂进他嘴里去。于是周围所有的人和事就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也不存在了。她只看见他,她只拥有他,她也便可拥有全世界——倘若她果真可以拥有他,全世界又有什么稀罕呢?
她并没有太多的奢望,她只想可以这样亲近地照顾他,一直一直看着他,服侍他,为他做一点事。他的西装稀皱,形容憔悴,全身都发出不良气味,然而看在她眼中,依然是那个英俊挺拔、衣冠楚楚、斯文秀雅的翩翩美少年。不,该是比以往鲜衣亮衫时更加深沉有魅力的,因为她竟然可以近着他。
然后船便到埠了。——这一路好短,这么快便抵程。别人就像经历了一生一世那么狼狈不堪,杏仁儿却觉得只是转瞬间,怅然若失。
船在上海吴淞口靠岸。不知为什么,码头那样拥挤杂乱,不等他们下船,就有很多人拥上船来。于是下的人急着下,上的人急着上,人流涌过来又涌过去,许多人家都被冲散了,人们嚎哭嘶叫,揪扯撕打。只有她,她的心还沉迷在回味和不舍中,十分凄惶,因此脸上反而显出与众不同的非凡平静。
她对未来没有概念,对过去也并不惋惜,她只留恋行船这一程,她和他的时间已经到了,不可以再这么接近,她好想再仔仔细细看他一眼——这一眼便发现,原来,她与家人不知何时已经挤散了,她失去了他以及他们的影踪。她一急,大声喊出:“大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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