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刘备者公孙瓒也,杀公孙瓒者袁绍也,归袁绍者袁术也,攻袁术者刘备也。然则欲使袁绍救刘备,不独刘备意中以为必无之事,即读者意中亦以为必无之事矣。乃刘备偏往求之,袁绍偏肯救之。操之与备,合而忽离;绍之与备,离而忽合。读其前回,更不料有后回。事之变,文之幻,真令读者梦亦梦不到也。
不知二人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玄德之求袁绍也,以郑玄为之介绍,而首回叙述玄德生平,早有“师事郑玄”一语遥遥伏线。且郑玄、卢植俱为玄德所师,而卢植详见前文,郑玄直至此处方纔出现。一先一后,参差错落,极叙事笔法之妙。况又于关公斩将之后,袁绍兴兵之前,忽然夹叙马氏歌姬、郑家诗婢一段风流文字,真如霹雳火中偶杂一片清冷云也。
曹操十胜、袁绍十败之说,于第十八回中见之,窃谓继此以后,必叙袁、曹交锋之事。乃隔着数回,直至斯篇,方始起兵相持,而犹未交锋也。各各奋勇而来,各各解散而去,虎头蛇尾,可发一笑。只因袁绍性格,不出谋士料中;遂使《三国》文字,竟出今人意外。
或疑操见檄必怒,似宜增病,而病反因之而愈,其故何也?曰:此与“闻许劭之言而大喜”同一意也。人莫能识其奸雄,而有人能识之,彼亦自以为知己;人莫能斥其罪恶,而有人焉能斥之,彼亦自以为快心。今有谀人者,谀得不着痛痒,受謏者必不乐;然则骂人者骂得切中要害,受骂者岂不觉爽乎!武曌见骆宾王檄,叹曰:“有如此才而不用,宰相之过也。”使武曌见檄而怒骂宾王,便不成武曌;使曹操见檄而怒骂陈琳,便不成曹操矣。事之成败不足论,而文人之笔千古常伸。袁本初虽不能胜曹操,徐敬业虽不能除武曌,而陈琳、宾王之文,至今脍炙人口,即谓曹操已为陈琳所杀、武曌已为宾王所诛可也。吾所惜者,宾王数武曌之恶已尽;陈琳数曹操之恶未尽。盖陈琳草檄之时,董妃尚未死,伏后尚未弑,董承等七人及融、耿纪等尚未遇害,故数操之恶,止数得一半耳。然而操已闻而汗下矣。若使于董妃既死、伏后既弑、董孔诸人既遇害之后,再邀陈琳之笔以骂之,其痛快又当何如哉!
当刘备立公孙瓒背后之时,刘岱固俨然座上一诸侯也。孰意今日乃俯首而为曹操爪牙,又被关、张提起放倒,呼来喝去,直如小儿,岂不可耻之甚乎?今之居上座者,切宜仔细,慎勿为立人背后者所窃笑也。
却说陈登献计于玄德曰:“曹操所惧者袁绍。绍虎踞冀、青、幽、并诸郡,带甲百万,文官武将极多。今何不写书,遣人到彼求救?”回想盘河一战,则此番求绍似乎极难,乃陈登偏计及此,奇绝。玄德曰:“绍向与我未通往来,今又新破其弟,安肯相助?”登曰:“此间有一人,与袁绍三世通家。若得其一书致绍,绍必来相助。”玄德问何人。登曰:“此人乃公平日所折节敬礼者,何故忘之?”玄德猛省曰:“莫非郑康成先生乎?”不用陈登说出,却用玄德想出。登笑曰:“然也。”原来郑康成名玄,好学多才,尝受业于马融。融每当讲学,必设绛帐,前聚生徒,后陈声妓,侍女环列左右。玄听讲三年,目不邪视,融甚奇之。及学成而归。融叹曰:“得我学之秘者,惟郑玄一人耳!”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诗》。一婢尝忤玄意,玄命长跪阶前,一婢戏谓之曰:“‘胡为乎泥中?’”此婢应声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其风雅如此。道学主人,偏有此风流侍婢。或曰:先生有歌姬,弟子亦有诗婢,是先生风流,弟子亦风流也。予笑谓:不然。有如此婢,而忍使其跪于泥中,是道学不是风流。○忙中夹叙此一段闲文,趣甚。桓帝朝,玄官至尚书。后因十常侍之乱,弃官归田,居于徐州。玄德在涿郡时,已曾师事之,与第一回中照应,又如千丈游丝,至此一落。及为徐州牧,时时造庐请教,敬礼特甚。玄德初到徐州时事,却从此处补出。当下玄德想出此人,大喜,便同陈登亲至郑玄家中,求其作书。玄慨然依允,写书一封,付与玄德。玄德便差孙干,星夜赍往袁绍处投递。
绍览毕,自忖曰:“玄德攻灭吾弟,本不当相助;但重以郑尚书之命,不得不往救之。”袁、刘素不相亲,却用郑玄联络之,事出意外。遂聚文武官商议兴兵伐曹操。谋士田丰曰:“兵起连年,百姓疲弊,仓禀无积,不可复兴大军。宜先遣人献捷天子,若不得通,乃表称曹操隔我王路,然后提兵屯黎阳,更于河内增益舟楫、缮置军器,分遣精兵屯扎边鄙。三年之中,大事可定也。”谋士审配曰:“不然。以明公之神武,抚河朔之强盛,兴兵讨曹贼,易如反掌。何必迁延日月?”一个要兴兵,是以势言,意在速战。谋士沮授曰:“制胜之策,不在强盛。曹操法令既行,士卒精练,比公孙瓒坐受困者不同。今弃献捷良策,而兴无名之兵,窃为明公不取。”谋士郭图曰:“非也。兵加曹操,岂曰无名?公正当及时早定大业。愿从郑尚书之言,与刘备共仗大义,剿灭曹贼,上合天意,下合民情,实为幸甚!”又一个要兴兵,是以理言,意在宜战。四人争论未定,袁绍躇踌不决。忽许攸、荀谌自外而入。绍曰:“二人多有见识,且看如何主张。”二人施礼毕,绍曰:“郑尚书有书来,令我起兵助刘备、攻曹操。起兵是乎?不起兵是乎?”二人齐声应曰:“明公以众克寡,以强攻弱,讨汉贼以扶王室,起兵是也。”又两个要兴兵的,是合理势而言。绍曰:“二人所见,正合我心。”便商议兴兵。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六人谋,则依四人之论。先令孙干回报郑玄,并约玄德准备接应。一面令审配、逢纪为统军,田丰、荀谌、许攸为谋士,颜良、文丑为将军,起马军十五万,步兵十五万,共精兵三十万,望黎阳进发。
刘岱、王忠回见曹操,具言刘备不反之事。操怒骂:“辱国之徒,留你何用!”喝令左右推出斩之。正是:
玄德获岱、忠二人而不杀,尚欲留为讲和之地;其与袁绍之顿兵河朔、迁延不进,毋乃同耶?曰:否。绍之力足以战,而不战;备之力不足以战,故不欲战。袁绍性慢,是无主意;刘备性慢,是有斟酌。
檄文传至许都,时曹操方患头风,卧病在床。“头风”二字,近为吉平事作引,远为华陀事伏线。左右将此檄传进。操见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觉头风顿愈,从床上一跃而起,顾谓曹洪曰:“此檄何人所作?”洪曰:“闻是陈琳之笔。”操笑曰:“有文事者,必须以武略济之。陈琳文事虽佳,其如袁绍武略之不足何!”方吓得汗出,便强言笑语,真是奸雄。遂聚众谋士商议迎敌。孔融闻之,来见操曰:“袁绍势大,不说理顺,只说势大,犹婉词也。不可与战,只可与和。”荀彧曰:“袁绍无用之人,何必议和?”融曰:“袁绍士广民强。其部下如许攸、郭图、审配、逢纪皆智谋之士,田丰、沮授皆忠臣也。颜良、文丑,勇冠三军。其余高览、张合、淳于琼等俱世之名将。何谓绍为无用之人乎?”孔融此时便有左袒袁绍之意,为后文曹操杀融伏线。彧笑曰:“绍兵多而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智,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无用:此数人者,势不兼容,必生内变。历诋众谋士之短,但确中其病。可见知己知彼,不独能知彼之主,亦能知彼之辅也。颜良、文丑,匹夫之勇,一战可擒。其余碌碌等辈,纵有百万,何足道哉!”荀彧此一段话,与“十胜”、“十败”之说遥应。孔融默然。操大笑曰:“皆不出荀文若之料。”遂唤前军刘岱、后军王忠引军五万,打着丞相旗号,去徐州攻刘备。原来刘岱旧为兖州刺史,及操取兖州,岱降于操,操用为偏将,故今差他与王忠一同领兵。操却自引大军二十万进黎阳拒袁绍。程昱曰:“恐刘岱、王忠不称其使。”操曰:“吾亦知非刘备敌手,权且虚张声势。”吩咐:“不可轻进。待我破绍,再勒兵破备。”刘岱、王忠领兵去了。曹操自引兵至黎阳。两军隔八十里,各自深沟高垒,相持不战。自八月守至十月。原来许攸不乐审配领兵,沮授又恨绍不用其谋,各不相和,不图进取。袁绍心怀疑惑,不思进兵。方起兵时先无主张,故今进兵时亦没要紧。操乃唤吕布手下降将臧霸守把青、徐;于禁、李典屯兵河上;曹仁总督大军,屯于官渡,操自引一军,竟回许都。袁、曹究竟未尝交手。○按住袁绍一边,以下独叙刘备一边。且说刘岱、王忠引军五万,离徐州一百里下寨。中军虚打曹丞相旗号,未敢进兵,只打听河北消息。这里玄德也不知曹操虚实,未敢擅动,亦只探听河北。忽曹操差人催刘岱、王忠进战。二人在寨中商议。岱曰:“丞相催促攻城,你可先去。”王忠曰:“丞相先差你。”岱曰:“我是主将,如何先去?”二人互相推诿,亦如审配、许攸等互相疑沮,竟是一样局面。忠曰:“我和你同引兵去。”岱曰:“我与你拈阄,拈着的便去。”王忠拈着“先”字,袁绍与六人谋,则从其后者;曹操使二人战,则拈其先者。只得分一半军马,来攻徐州。玄德听知军马到来,请陈登商议曰:“袁本初虽屯兵黎阳,奈谋臣不和,尚未进取。曹操不知在何处?闻黎阳军中无操旗号,如何这里却反有他旗号?”登曰:“操诡计百出,必以河北为重,亲自监督,却故意不建旗号,乃于此处虚张旗号。吾意操必不在此。”玄德曰:“两弟谁可探听虚实?”张飞曰:“小弟愿往。”玄德曰:“汝为人躁暴,不可去。”飞曰:“便是有曹操,也拿将来!”云长曰:“待弟往观其动静。”玄德曰:“云长若去,我却放心。”于是云长引三千人马出徐州来。时值初冬,阴云布合,雪花乱飘。纔见青梅如豆,又见白雪如花。忽而杯酒,忽而干戈,一年之中,不独天时变,人事亦变矣。军马皆冒雪布阵。云长骤马提刀而出,想见赤面绿袍人在雪光中分外照耀。大叫王忠打话。忠出曰:“丞相到此,缘何不降?”云长曰:“请丞相出阵,我自有话说。”忠曰:“丞相岂肯轻见你!”云长大怒,骤马向前,王忠挺枪来迎。两马相交,云长拨马便走,王忠赶来。转过山坡,云长回马,大叫一声,舞刀直取。王忠拦截不住,恰待骤马奔逃,云长左手倒提宝刀,右手揪住王忠勒甲绦,拖下鞍轿,横担于马上,回本阵来。王忠军四散奔走。以云长赶散王忠兵,亦如汤泼雪。云长押解王忠,回徐州见玄德。玄德问:“尔乃何人?现居何职?敢诈称曹丞相?”忠曰:“焉敢有诈。奉命教我虚张声势,以为疑兵。丞相实不在此。”玄德教付衣服酒食,且暂监下,待捉了刘岱再作商议。云长曰:“某知兄有和解之意,故生擒将来。”玄德曰:“吾恐翼德躁暴,杀了王忠,故不教去。此等人杀之无益,留之可为解和之地。”此时尚欲求和,以袁绍既不决战,而自审其力未足拒操也。张飞曰:“二哥捉了王忠,我去生擒刘岱来!”玄德曰:“刘岱昔为兖州刺史,虎牢关伐董卓时,也是一镇诸侯。今日为前军,不可轻敌。”虎牢关事已隔十余回,此处忽然提照出来。飞曰:“量此辈何足道哉!我也似二哥生擒将来便了。”玄德曰:“只恐坏了他性命,误我大事。”飞曰:“如杀了,我偿他命!”玄德遂与军三千。飞引兵前进。
却说刘岱知王忠被擒,坚守不出。张飞每日在寨前叫骂,岱听知是张飞,越不敢出。如此人使当刘备,阿瞒亦殊失计。飞守了数日,见岱不出,心生一计:莽人忽然用计,未尝莽也。且正妙在以莽惑人耳。传令:“今夜二更去劫寨。”日间却在帐中饮酒,诈醉,寻军士罪过,打了一顿,缚在营中,曰:“待我今夜出兵时,将来祭旗!”却暗使左右纵之去。军士得脱,偷走出营,径往刘岱营中来报劫寨之事。刘岱见降卒身受重伤,遂听其说,虚扎空寨,伏兵在外。是夜张飞却分兵三路。中间使三十余人劫寨放火;却教两路军抄出他寨后,看火起为号夹击之。三更时分,张飞自引精兵,先断刘岱后路。中路三十余人,抢入寨中放火。刘岱伏兵恰待杀入,张飞两路兵齐出。岱军自乱,正不知飞兵多少,各自溃散。前在雪光中照耀赤面,今在火光中照耀黑脸,一样怕人,敌军安得不溃。刘岱引一队残军夺路而走,正撞见张飞。狭路相逢,急难回避,交马只一合,早被张飞生擒过去。余众皆降。飞使人先报入徐州。玄德闻之,谓云长曰:“翼德自来粗莽,今亦用智,吾无忧矣!”乃亲自出郭迎之。飞曰:“哥哥道我躁暴,今日如何?”玄德曰:“不用言语相激,如何肯使机谋!”柔人激之则刚,直人激之则反曲。奇甚。飞大笑。
陈登欲求援兵,试掩卷猜之,必以为求于马腾矣;乃舍马腾而求袁绍,何也?曰:马腾虽同受衣带诏,而徐州之发使于西凉也远,冀州之进兵于许都也近。且马腾势小,袁绍势大,舍其远者小者,求其大者近者,亦是英雄见识。
玄德见缚刘岱过来,慌下马解其缚曰:“小弟张飞误有冒渎,望乞恕罪。”还以兖州刺史待之,比王忠略有体面。遂迎入徐州,放出王忠,一同管待。玄德曰:“前因车冑欲害备,故不得不杀之。丞相错疑备反,遣二将军前来问罪。备受丞相大恩,正思报效,安敢反耶?二将军至许都,望善言为备分诉,备之幸也。”甘言卑词,一味虚假,还用青梅煮酒时身分。刘岱、王忠曰:“深荷使君不杀之恩,当于丞相处方便,以某两家老小保使君。”玄德称谢。次日,尽还原领军马,送出郭外。刘岱、王忠行不上十余里,一声鼓响,张飞拦路,大喝曰:“我哥哥忒没分晓!捉住贼将如何又放了!”諕得刘岱、王忠在马上发颤。张飞睁眼挺枪赶来,背后一人飞马大叫:“不得无礼!”视之乃云长也,刘岱、王忠方纔放心。云长曰:“既兄长放了,吾弟如何不遵法令?”飞曰:“今番放了,下次又来。”云长曰:“待他再来,杀之未迟。”关、张二人一收一放,定是玄德作用。刘岱、王忠连声告退曰:“便丞相诛我三族,也不来了。望将军宽恕!”二人见云长之刀、翼德之谋,亦如曹操见陈琳之檄,不得不汗下也。飞曰:“便是曹操自来,也杀他片甲不回,今番权且寄下两颗头!”刘岱、王忠抱头鼠窜而去。云长、翼德回见玄德曰:“曹操必然复来。”孙干谓玄德曰:“徐州受敌之地,不可久居,不若分兵屯小沛,守邳城,为犄角之势,以防曹操。”玄德用其言,令云长守下邳,甘、糜二夫人亦于下邳安置:前吕布以家小住下邳而殒命,今玄德亦以家小住下邳而出奔。婆子气人又要怨风水不好矣。甘夫人乃小沛人也,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忽然夹叙二夫人出处,笔极闲极警。孙干、简雍、糜竺、糜芳守徐州。玄德与张飞屯小沛。
犬豕何堪共虎斗,鱼虾空自与龙争。
绍览檄大喜,即命使将此檄遍行州郡,并于各处关津隘口张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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